巍峨羌语

刘群华

1

雪山尖一片雪白晶莹，但海拔两千米以下却是嵯峨而灰暗的崖石，树沾上了浓墨， 比叠溪的炊烟多了一层青苔。得儿哥的青稞酒摆上桌，小吧啦吵着也要喝，得儿哥试着让他浅酌一口，结果小吧啦被辣得直吐舌头。得儿哥说羌寨的男人必须会喝酒，尤其是青稞酒，我端起平碗沿的青稞酒，入喉便有一股甚烈的辛辣，好像比石版屋后的川椒更胜一筹。

在羌寨，羌人除了放牧牦牛和羊，还种玉米、青稞、土豆、川椒。十月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比海子更干净，阳光之下，一只鹰从雪山一侧而来，羽毛抖动，折射出耀眼的斑斓，偶尔几片云簇拥鹰盘旋飞翔，它眼里的大地瞬间宽阔深远。土坪上的阿婆沐浴冬阳，咔咔地织布，细细的棉线左右穿梭，梭子像燕子穿过雨帘，在她的手里快速地翻转， 这匹土布一头扎在石版屋上，看样子要织十天半月，也有可能织上一年半载，她如此无欲地织造，好像把好日子慢慢织在了一起， 之后才有绣娘绣的花草虫鱼。

阳光闻着海子的咸腥气息偏移，阿婆停住梭子，伸了伸腰，又活动了下手，她瞄了一眼远方的雪山，感觉大地赋予雪山更巍峨的内涵。得儿哥对织布和绣的花草兴趣不大， 他明天要去草地放牧，兽圈里的牦牛和羊已经在圈里关几天了。第二天，得儿哥骑着马把牦牛和羊赶进了草地，风哗哗地刮，尽管冬阳很暖，事实上这会儿的风，还是可触及到雪山上刺骨的冰凉。我捡干燥的牦牛粪生火，荒芜的草地已经痴迷于灰暗的颜色，裸露的石砾让纯粹的灰暗更深刻，我划了几下火石，让绒毛纸沾上火星，然后放在一堆杂草上引燃牦牛粪。

在草地，得儿哥习惯带火石烧绒纸，他的经验源于老羌人的传承及草地骤变的雨雪， 而火石和牦牛角里的绒纸能防潮防雨，则可免于人一旦淋湿就不能生火的麻烦。我和得儿哥围火塘盘腿对坐，面对牦牛听干枯的瘦叶在风中嗦嗦作响。火塘的火越烧越旺，风左右摇摆火苗，得儿哥坐了一会，起身解下马背上的青稞酒，然后放在火塘上温。得儿哥说只有牦牛粪温的酒，才有雪山上峻烈的滋味。我笑了笑，安逸地仰望雪山上的飞鸟。

这个时候的雪山，来的候鸟快完成了产蛋孵化的过程，在草地或者羌寨，可见到零星的冬鸟，尤其在海子上可能见到几只游弋的水鸟。中午的阳光照耀着草地，鸟儿啄食草地上黑色的草籽，三三两两地在那里行走、移動。得儿哥的狗喜欢追逐鸟，它在草丛里虎视眈眈，一旦离它不远就迅速扑过去，但鸟逃跑的速度远比它快，还没近前就扇动翅膀飞走了。得儿哥说这只狗原来没这么傻， 去年的时候它与一只狼对峙，最后它竟赢了。那天风很大，雪山上的牦牛群靠在背风的草坡上蠕动，得儿哥也像今天一样用牦牛粪烧火，他边喝热腾腾的青稞酒边看白云聚散。这时，一只狼从草地的谷口冲进来，对一只掉队的小羊动了心思，小羊咩咩叫，羊群一阵骚动，但得儿哥的狗早瞪上了狼，蹿在小羊的前面挡住了狼前进的路，狼凶猛地与狗对峙，狗也龇牙咧嘴地嚎，得儿哥起身，准备摘下马背上的鸟铳，可还没等他摘下来， 狗和狼已经厮杀纠缠在一起了。雪山的石头在它们翻滚的四蹄下跳跃滚动，狼的每一个招式都想杀狗，得儿哥不禁为狗捏了一把汗。它们相互纠缠了一会，狗逐渐占了上风，然后风一样咬住狼的脖子，只见狼血飞溅，就倒在了草地上。

在羌寨，牦牛和羊最忠诚的守护者，除了羌人就是狗。得儿哥把火塘里的青稞酒提起，递给我，我喝了一口，得儿哥又接过我递过去的酒壶也灌了一口。我的酒性一般， 不太胜过青稞酒的峻烈，只勉强喝了几巡， 就喝不下去了。得儿哥说草地上的风雪颇寒， 我的狍子皮毛袄太薄，应该多喝点酒，但我实在不能再喝了，再喝看雪山就会有点摇晃。得儿哥把烤热的羊肉撕下一块，递给我说压一压峻烈的青稞酒，有了这块羊肉，酒在肚子里就老实乖巧得多。我把一块羊肉嚼下去， 酒果真被压住了，我感觉到现在的脸颊已经像得儿哥脸颊上的高原红一样灿烂、发光。

阳光和风的温度一样凉飕飕的，得儿哥又撕下一块羊肉朝远处的狗召唤，狗听到得儿哥的声音，忙放弃追逐的一只小鸟，调转身子飞奔过来，得儿哥抚摸着它的头，像抚摸小吧啦一样，两只柔和而光泽的眼睛里充满仁慈和疼爱，得儿哥这种亲热而无言的举动，我在草地上见过很多次。羌人的心坎有一片柔软，这是我与得儿哥相处久了的感觉， 有时在空旷而寂寥的草地上，得儿哥喝了一壶青稞酒之后，他就会摸出一支羌笛。那是一支跟随他多年的笛子，或者说这支羌笛从他的父辈起就一直在他们身边，所以古拙而厚重的笛声一旦在草地上飞扬起来，牦牛和羊的脚步便会停驻，它们抬头仰望高大的雪山，反复咀嚼草地上的枯草，甚至会围拢上来， 在得儿哥的身边匍匐下身子，听他悠长颇又迷人的鸣唱。

得儿哥吹羌笛，风格多变，时如岷江之水潺潺流动，时如雪山之风呼呼翻滚，时如白云自由飘逸，时如草地平坦开阔，无论是哪种风格，都有羌人的细腻和粗犷。这会儿， 得儿哥逗了一阵狗，只用两片嘴唇哼了一支羌曲，对羌人的语言，我不太理解，我抬起头， 阳光在雪山的西边坠去，一个夜晚又接踵而来。

2

在草地上放牧，人跟着牦牛和羊移动， 得儿哥的帐篷也移动，这一夜，月光掀开了得儿哥的门帘，我一下子被雪山满天的星光所笼罩，牦牛和羊在草坡的背风弯低吟，风从草地的喉咙哼出来，一种野性的令人心摄的呼啸突然攫住了我的神经，似乎草地的石砾里也有了浑沉的声音。我有点害怕，身子朝得儿哥靠了靠，得儿哥说现在牧羊已是最安全的了，早二十年，这阵子就会有无数的狼盯着你，直到你颤栗为止。我说地震死了那么多人，不会有鬼吧？得儿哥说怎么会有， 但有神灵，他说有一年的秋天，他从牛尾寨来到草地，月光如水，洗得草地一片雪白，他睡到半夜，简陋的草棚外，火塘熄了，这时一个白须的老人对他说，得儿哥，你家的牦牛跑了，结果他一急，从睡梦中醒来，原来是一场梦。但他起身朝草棚外看，只见他的草棚外有一只狼，眼睛像两盏灯一样盯着他，他随手握住火铳，对准狼就是一枪，虽然没打中狼的要害，但狼负伤的惨叫让羊群外的狼听了，立刻四散逃了。

我把得儿哥的一壶酒又放上了火塘，这一次，我必须喝个微醉才能入眠。火塘的火很旺盛，火苗与星光一样璀璨。月光躲进了一团白云里，像牦牛奶一样柔和甜蜜，雪山高耸在我的面前，朦胧得像海子一样深蓝。得儿哥说他在夜里不能喝青稞酒，一喝人立马兴奋，后半夜睡不熟了。我们在帐篷里依偎取暖，一床厚厚的棉被裹着我们的身子， 让我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一壶青稞酒逐渐热了，我喝了一口，第一次迷上了青稞酒， 而得儿哥终究敌不过酒的诱惑，接过酒壶猛灌了一口，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起身出了帐篷， 在外面摸了一会，把一个壶放在火塘上，说还是不喝酒，喝茶。

对于他的这个提议，我更是赞成，我收了酒壶，听一壶酥油茶在壶里嗞嗞响起，然后取出两只大碗，各盛一碗喝下，身子马上更温暖了。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酥油茶的味道，感觉有一种酸奶的酸臭，并且十分浓郁， 可得儿哥喝得十分有劲，怂恿我多喝，说酥油茶养胃促消化，对身体的益处蛮多。我是个受不了怂恿的人，况且在羌寨那么多日子了，尽管不喜欢酥油茶，但喝下去之后，也慢慢适应了，便与他喝了一碗又一碗。这时， 门帘外有马蹄声，有人在喊得儿哥，你看到一只羊过来了吗？原来是邻居巴贝，他也在这片草地的西侧放牧，离这有几里地，他骑着一匹马，看样子找羊找了快半个夜晚了。

在草地上放牧的人很少串门，除非有特别的急事。有一年春天，突然下大雨，洪水疯狂上涨，淹过了草地上的溪河，阻断了牦牛和羊的回家之路，这时得儿哥骑着一匹马在草地上找人，远远地看见一堆火塘，得儿哥一阵狂喜，知道有救了，他干瘪着肚子对帐篷里的人说，有吃的吗？那人吓了一跳， 细一听，是一个人的声音，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得儿哥说本来计划只放一天就回去，没准备吃的，现在晚饭也没吃，只好来讨口吃的。帐篷里的人听了，摘下酒壶和青稞面，让得儿哥吃了个饱。

得儿哥忙把巴贝请进帐篷，说你肯定没吃晚饭，先吃饱了再找。巴贝灌了一壶青稞酒和半斤青稞面，酒足饭饱，这才定下心来。得儿哥说夜里别找了，别碰到狼群，一只羊如果没被狼叼走，夜里就不会走，明早去找也来得及。巴贝听从了得儿哥的劝说，我们三个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坐着过夜，这时月光跃出了云层，星光黯淡了下去，草地一片寂静，仿佛风也停歇了。但是巴贝坐了一会说这么坐到天亮也不是个事，不如打只野兔来烧烤，得儿哥附和，准备也跟着去，可我害怕一个人在草地上孤独地等，不准得儿哥去，得儿哥才作罢。

巴贝骑马离开了帐篷，他的马飞驰在逶迤的草地上，雪山看着这个勇敢的羌人，似乎显得低矮和羞涩。我和得儿哥躺了一个时辰，迷糊中巴贝回来了，他高兴地嚷嚷说找到了他家的小羊，这只小羊已经离他的羊群半里地了，他还以为是一只麂子，结果借月色一瞅，不像，再定眼一看，原来是一只羊， 他这才呼唤了羊几声，羊听到他的呼叫就跑過来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说今晚有口福， 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只兔子，他举了举手中的野兔。得儿哥也很高兴，后面的事就不需巴贝动手了，他和我只呆坐在帐篷里等待。得儿哥拿出一把弯刀，在帐篷外几下子剥了兔皮，剖了内脏，一筒烟的工夫就把兔子粉红的身躯架在了火塘上。火塘的火慢慢地舔，兔子的油慢慢地滴，不一会就散发出炒玉米的香气，我迫不及待地把青稞酒温上，准备用这些打发这个荒凉的夜晚。

辽阔的草地上弥漫着一片幽蓝的翡翠色， 雪山的寒气浓重，我估计背风的牦牛披着厚皮毛也开始发凉，得儿哥打了一个寒颤，说后半夜比前半夜更冷了。在叠溪的雪山上， 每一座雪山都在三千米以上，这些耸入云天的山，平时群山汹涌，布满了松动的砂砾， 但此刻却纯净和莽荒，仿佛是一面看不清的海子，让月光掠过水面，往西面飞去。得儿哥把烤熟的野兔撕开盛盘，用一壶青稞酒拌和着咀嚼了它。巴贝说味道不错，你肯定用雪山上的香草涂抹了，所以肉里有一股雪山上不散的雪莲花的香气。

3

在草地上的几天，我身边的狗围着牦牛和羊群转圈，它驱赶掉队的牦牛和试图离队的羊，它的声音时而怒吼，时而低沉，从喉咙喷出的声音像一只狮子般威武、震撼，也许， 它根本就不需要理解得儿哥的一个生动的手势，它自觉地搜寻着牦牛和羊的队伍。阳光在清晨或黄昏的身子上熨烫，雪山上的风既苦又涩，但动物们有经验，对风和阳光在砂砾里用蹄刨的坑，它们一只也没有沦陷，它们都健康活泼地成长。我们经过雪山下的海子时，乌鸦逆着阳光飞，得儿哥说有乌鸦落的地方，幸福辗出了一条浅白的岷江。

这一天，我们与一只失群的狼相遇了， 它似乎跑累了，或者因为饥饿和惊慌，竟然伫立在草地的一个小丘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雪山里的雕塑。但是得儿哥知道，狼窥视自己的牦牛和羊，得儿哥骑在马背上，把鞭子摔得叭叭响，于是，狼又开始奔跑，颇有心计地围着羊群跑。突然，它高仰着头，嗥嗥地叫，像对远方的同伴发出信号。得儿哥见驱赶不了狼，在一个合适的岔路口，他朝狼放了一枪，狼受了伤，但没有倒下，留下了一路的血迹。得儿哥没有去追击，他以为追也白追，因为没有被打中要害的狼绝对藏匿在草地的某处草丛，并且羌族老人说伤狼莫追，否则害了自己。

日近中午，阳光已经给雪山镀上了一层高原红，它的身躯满是青稞裸露的油光，我们捡拾干燥的牦牛粪生火，浓烟袅袅地在草地上升腾，得儿哥坐在一堆石头上闭着眼睛， 似乎在深思。我把一壶酒拿出，还有一袋青稞面，准备午饭了。得儿哥睁开眼说在草地， 我们也要注意火，火一旦蔓延，也是很麻烦的。他说去年的夏天，牛尾寨一个叫巴叔的人， 牧羊时在雪山一处草地生火塘，离开时没熄火，结果火蔓延了草地，把一块偌大的草地烧没了，烧了三天三夜，乌漆乌漆的。我听了， 一脸震惊，心想这一场火应该离不了雪山猖狂而不羁的风，让祈祷的法器和诵经也无法浇灭，让雪山的骨骼和血液里的雪也无法融化。

得儿哥的那只狗又与他亲昵起来，它不再围牦牛和羊转圈圈了。得儿哥捧起狗的脸亲了几下，这个伙计，让得儿哥放牧轻松了不少，他又抱起了狗，在草地上跳，像抱着一个小孩抛起来，吓得狗汪汪叫。这是一只聪慧的狗，被我们带到旷野外，让风和砂砾吹打，把毛皮锻造得粗糙，四肢锻造得矫健。得儿哥百般宠爱它，俨然一个和他生死与共的朋友。我把青稞酒和青稞面递给他，他喝着酒，又抓了一把青稞面，拌和着吞了下去。这种用酒送服青稞面的方法，是草地上充饥最简单又实用的方法。得儿哥吞了几次，仰头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说雪山那边有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雪山上飞翔着几只老鹰，它们正逐渐放下翅膀，准备落在雪山上。这种场面，一般是雪山上有死去的猎物，被鹰们发现了才有。得儿哥猛然想起那只受伤的狼，赶紧跃马去了。从这边的草地到那边的雪山上坡下谷至少有十几里， 在辽阔的草地上，看一座雪山好像就在眼前， 可走起来要一两个时辰。早几天巴贝在夜里见到我们的火塘，就骑马走了半个时辰，由一点亮到一团火，慢慢逼近，得儿哥这次也不例外。他骑着马在草地上奔腾，在我的眼里变成了一个黑点，后来消失在雪山的一侧。

我喝完酒吃完青稞面就坐在火塘边等得儿哥，大约等了两个时辰，得儿哥回来了， 说这一次让他遇到了最害怕的事情，原来是被得儿哥打伤的狼终因流血过多走不动了， 那些鹰在狼的上空盘旋，等待着狼死去。可狼还有一口气，在一片积雪中与一群鹰对峙， 竟被鹰撕裂得血肉淋漓，等得儿哥近前时， 狼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得儿哥被这种生吞活食的场面震撼了，他的身子不断躁动， 眼里充满愤怒，嘴巴惊恐地嘶吼，他一直认为狼太冷血，没想到鹰如此残酷。他提了提手里的两只鹰，说他打了两枪，干掉了贪婪的两只鹰。

其实，得儿哥也不必如此，在叠溪的草地， 动物们的弱肉强食，是一种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冷血和残酷，都只是为了获得食物而已。我经常会在雪山上碰到很多挖虫草摘雪莲花的羌人，他们的辛苦是为了幸福的生活，可是雪山也会吞噬他们，让他们永久地沉睡于土地之下，这种人吃虫草，雪山又掩埋人的食物链，恐怕没有一种办法可解决。风徐徐而来，阳光落在得儿哥身上像是抚慰他的圣手，慢慢让他安静和释然。我和得儿哥决定把两只鹰当作晚餐，以解当时之恨，一人一只。我拔了鹰的羽毛，又剖了它的内脏，剩下的肉也只有半斤重了。我生大了火塘，把鹰架在火塘上不断翻转，翻了左边翻右边，让鹰肉熟透均匀。得儿哥说应该抹上盐巴辣椒， 这样味儿足些，我依他边翻边抹，大约抹了三遍，又烤了一会，鹰肉才外焦里嫩。得儿哥取出他的青稞酒，摇了摇，说仅够这一餐了， 明天必须回牛尾寨。我喝了一口青稞酒，撕下一块鹰肉，觉得比在城里的烧烤摊上的斑鸠更别具风味。

此刻，雪山的黄昏像抹了一层玉米皮， 绯红的阳光灿烂晶莹，风从草地的谷口进来， 摇动着灰色的枯草，崖头上的野树，三棵五棵簇拥，还爬满了落叶的藤蔓，脚下的岷江潺潺流动，穿过了牛尾寨用竹藤吊起的木桥， 得儿哥的牦牛和羊群，走在我们的前面，让雪山更雄壮了。

得儿哥收了酒壶，趁着酒劲翻身上马， 然后夹紧马背，“嗬”的一声消失在草地的一端。

4

在十一月的雪山，叠溪的沟沟壑壑全是雪，得儿哥已经休牧，不休牧也进不了山， 他把牦牛和羊从草地赶回了兽圈，起初几天牦牛和羊受不了束缚，在草地上自由不羁的性子无法收敛，用双角和头颅拼命抵撞石版屋，后来无果就慢慢适应了。得儿哥坐在石版屋里，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 一只鹰掠过漂着冰雪的岷江，钻进对岸白茫茫的森林，森林里的一条栈道沿山坡向上， 像一根绳子拴住了森林旁的牛尾寨。

得儿哥不为草料困惑，冬天的草地不可能有草，得儿哥早准备了过冬的草料，邻居巴贝在屋里喝酒，这些天的休牧没有出去， 身板的筋骨似乎僵硬锈蚀了，他邀得儿哥出去狩猎，得儿哥蠢蠢欲动。刚过中午，叠溪的雪停了，浓雾抽丝般散去，云豁然洞开， 露出了一缕红红的冬阳，得儿哥和巴贝背上乌漆的鸟铳，骑马奔校场的方向而去。早两天， 巴贝听羌寨的人说校场来了一伙野猪，巴贝想这伙野猪还没有走远，按雪山这会的天气推算，野猪们应该躺在一处背风的崖脚休息。

校场的雪山上，路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连马都难以迈步，得儿哥和巴贝下了马， 徒步行走，他们走到一处嵯峨的崖头，前面的狗率先狂吠起来，巴贝和得儿哥马上丢了缰绳，沿崖壁匍匐爬行。果然在五十米开外， 一群大小不一的野猪和狗凶蛮对峙，巴贝的手快，枪在他手里翻了个边，扣动扳机对准一只野猪就是一枪，野猪应声而倒，血花泊了一地。这时，其他的野猪惊悚地四散奔跑， 把积雪踢起老高。打中了一只野猪，巴贝和得儿哥没有贪心，他们收拾了一会，好不容易把一只百多斤的野猪齐力拱上马背，然后用麻绳绑好，牵着马离开了校场。

进入牛尾寨，碉楼上的积雪在阳光中分外耀眼，小溪已经冻出了冰的瀑布，像水流动的样子，羌人们看巴贝的马驮着一只大野猪进寨，皆兴奋地笑，说巴贝，今晚我来喝酒。在羌寨，倘若有人狩猎到了大野货，一寨的男女老小都来分享。这时黄昏迷暗，炊烟袅动， 在土坝上的篝火已经烧起来了，巴贝把野猪的皮毛剥了，剖了内脏，用一根大铁针穿过， 搭在篝火上烧烤，野猪在火苗上翻滚，巴贝边翻边涂抹盐巴佐料，大约两三个时辰，野猪已被烧烤成了焦黄色，然后两个壮小伙抬来一缸青稞酒，大伙边喝边用弯刀剜野猪肉。

我不知羌寨是否有比今天更快乐的日子， 答案是肯定有的，在羌人的节日里，羌寨里幸福的气氛经久不散，红灯笼经久不熄。巴贝和得儿哥喝了酒，吃了野猪肉，有了几分醉意，在土坝上和大家牵手围着篝火跳锅庄舞。巴贝说得儿哥，我们今天应该多打一只， 得兒哥牵着巴贝的手抬脚踢腿，说一只足够让寨里的人吃了，明年的这个时间，野猪还会来的。风呼呼地吹，篝火旁火星乱溅，一只猫头鹰蹲在羌寨的一棵老树上不断嘶叫， 海子面一片深暗，朦朦胧胧地只见到雪白的轮廓。得儿哥的儿子小吧啦扯了扯得儿哥的衣角，小声说兽圈里的一只小羊羔生病了， 不肯吃奶。

从土坝到得儿哥家仅几十步远，穿过羌寨的一条石板巷，得儿哥家的羊圈就在一棵大枫树下。得儿哥抱起小羊羔，觉得小羊羔发烧了，它的胸脯不断起伏，鼻子没有黏液， 十分干燥，来诊的兽医说得了肺炎，必须要用雪山上的雪莲花熬水给它喝。这阵子雪山上的积雪有一人深，人陷进去淹没了头顶， 一棵雪莲花也找不到，好在平日里得儿哥边牧牦牛和羊边挖雪莲花，在阳光下晒干贮藏了。这会儿贮藏的雪莲花派上了用场，兽医给小羊羔打了两针，嘱咐得儿哥用雪莲花熬了水，然后一天三次喂给小羊羔喝。小羊羔的肺炎有点重，兽医打了几天针还是没有好转，巴贝说丢进雪山吧，让老鹰们来祈祷它。

在雪山，羌人们处理死的羊和牦牛，都是丢在草地上让鹰来清理，这种天葬的方式， 诠释了动物简单地来自于自然，又简单地消失于自然的原始。得儿哥不可能把一只待死的小羊羔送给雪山上盘旋的鹰，他用雪莲花喂养了一个冬天，小羊羔终于在春天雪花消融的日子里痊愈了。

叠溪的风像草地上的一堆石砾钻出了绿芽，雪山的积雪又只剩尖顶上一点点了，一只鹰从山口顺风飘来，得儿哥的牦牛和羊在清新的草地上缓缓蠕动。生活还得继续，过去的冬天滋润了牛羊和鲜草，让岷江上的海子更湛蓝。我抱着那只孱弱的小羊羔，虽然在去年的冬天没有长多少，反而更瘦弱，但它顽强地挺过来了，它的脚步如桃花瓣般轻盈。我说得儿哥，我也要离开叠溪了，我的故乡在风的那头。他听了，眼睛潮湿地眺望远方，用双臂紧紧地拥住了我，这时，雪山一下子在我的眼睛里模糊。

责任编辑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