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仙”、杜甫“诗圣”之称的出处与来源考辨

2020-11-30 08:38葛景春
中州学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诗圣诗仙杜甫

葛景春

摘 要:笔者经过文献考察认为,李白被正式称为“诗仙”始于北宋时期的徐积:“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南宋的杨万里在诗中多次称李白为“诗仙”,从此以后称李白为“诗仙”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杜甫被正式称为“诗圣”,则始于明中期的孙承恩,他说“诗圣惟甫”。而普遍的观点认为,最早称杜甫为“诗圣”者,是明代晚期的王嗣奭,这一人物晚于孙承恩八十余年。李白的“诗仙”之称,是贺知章对李白“谪仙人”之称的发展;杜甫的“诗圣”之称,则是宋代王安石、秦观等人认为杜甫是在诗歌界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集大成”者。李、杜二人的诗歌分别代表着中国诗歌儒道互补、追求自由的超现实主义与关注社稷民生的现实主义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和诗风,影响了中国诗歌一千多年的成长和发展。

关键词:李白;诗仙;杜甫;集大成;诗圣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0)10-0163-05

现在称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好像是唐代以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李白被称为“诗仙”和杜甫被称为“诗圣”的时间却相当晚。

一、李白“诗仙”名号的最早来源和出处

先说李白“诗仙”的名号问题。李白称仙的时间较早,在唐玄宗天宝元年(742)秋,也就是李白42岁与贺知章相见于长安紫极宫之时。贺知章见其《蜀道难》之作,大为赞赏,叹曰:“子,谪仙人也!”①由此,李白“谪仙人”的名号就流传开来。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曰:“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②李白在《对酒忆贺监二首》其一中确认其事:“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③此诗前有李白“诗序”曰:“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没后对酒,怅然有怀,而作是诗。”但是在整个唐代,并没有人称李白为“诗仙”。

其实,在唐代是有人自称和被称为“诗仙”的。但这个“诗仙”并不是李白,而多是指白居易。白居易在其文《与元九书》中自称“诗仙”:“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④唐宣宗《吊白居易》诗中说:“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敎冥路作诗仙。”⑤诗中也尊称白居易为“诗仙”。此后相当长时间,“诗仙”这一名号是属于白居易的。

当然,唐代也有称刘禹锡、贾岛等人为“诗仙”的。唐代牛僧孺《李苏州遣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奉呈梦得乐天》:“念此园林宝,还须别识精。诗仙有刘、白,为汝数逢迎。”⑥诗中称刘禹锡、白居易二人为“诗仙”。姚合《别贾岛》:“懒作住山人,贫家自赁身。诗多笔渐秃,睡少枕长新。野客狂无过,诗仙瘦始真。秋风千里去,谁与我相亲。”⑦此诗中的“诗仙”为贾岛。

在北宋中期,刘攽(1023—1089)曾称杜甫为“诗仙”,他在《和苏子瞻韵为石苍舒题》中说:“杜陵诗仙有祖风,笔洒云雾挥琼琚。我今才薄厌数语,勉力和歌惭起予。”⑧比刘攽稍早的范仲淹(989—1052),可能是始称李白为“诗仙”之人。范仲淹《依韵和苏州蒋密学》:“余杭偶得借麾来,山态云情病眼开。此乐无涯谁可共,诗仙今日在苏台。”诗后有注云:“白乐天谓韦苏州为诗仙。”⑨从诗下注可知,白居易称韦应物为“诗仙”,因韦应物当过苏州刺史。但在《白居易集》中,并无白居易称韦苏州(即韦应物)为“诗仙”之事。其实,这首诗中的“诗仙”,所指的应是李白,因为李白写过《苏台览古》:“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范仲淹《依韵和苏州蒋密学》诗后的注不知是否为范仲淹的原注,或是后人误加之注。而此处“诗仙”是借指苏州蒋密学。既然有此歧解,我们还不能肯定范仲淹为第一个称李白为“诗仙”的人。

与苏轼同时期的徐积(1038—1103)则明确地指称李白为“诗仙”。徐积《李太白杂言》中云:“噫嘻欷奇哉,自開辟以来,不知几千万余年,至于开元间,忽生李诗仙。是时五星中,一星不在天。”⑩南宋时的杨万里(1127—1206)尤其喜欢称李白为“诗仙”,例如“诗仙诗满云梦胸,那更相逢此花触”(《和罗武冈钦若酴醿长句·再和》)B11、“何年笔战明光殿,夺得诗仙紫绮裘”(《寄题俞叔奇国博郎中园亭二十六咏》其十一《紫君林》)B12、“阿朓青山自一村,州民岁岁与招魂。六朝陵墓今何在,只有诗仙月下坟”(《望谢家青山太白墓》)B13。可见,杨万里一直视李白为“诗仙”。从此之后,金、元、明、清各代称李白为“诗仙”的多了起来。

金代元好问(1190—1257)的《俳体雪香亭杂咏十五首》其六:“诗仙诗鬼不谩欺,时事先教梦里知。禁苑又经人物散,荒凉台榭水流迟。”B14他在诗中将“诗仙”和“诗鬼”并列,显然指“诗仙”李白和“诗鬼”李贺。

元代王奕的《彭泽新县靖节祠》:“已曾采石酹诗仙,又拜书岩荐菊泉。京口火头才负乘,柴桑处士便归田。驰驱名并诸公驾,尸祝谁碑百世贤?近代从容人死义,后先二尹合俱传。”B15诗中“采石酹诗仙”,显然是称李白为“诗仙”。元人王恽(1227—1304)《和姚左辖梨花诗韵》:“主人爱花情不薄,泪粉阑干愁寂寞。东栏一树要洗妆,走报诗仙挥翠杓。醉歌不惜玉山颓,明月春风纷雪落。”B16诗中用了李白在沉香亭写《清平调词》的典故,“诗仙”应指李白,此处用来借指他人。

明人王穉登(1535—1612)在《合刻李杜诗集序》中曰:“诗者有云,供奉之诗仙,拾遗之诗圣。圣可学,仙不可学。亦犹禅人所谓顿、渐。李顿而杜乃渐也。”B17明人王嗣奭(1566—1648)有《梦杜少陵作》:“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仙如出世人,轩然逺泥泞。在世而出世,圣也斯最盛。”B18此二首诗,明确地指称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这说明在明代“诗仙”和“诗圣”已经分别成了李白、杜甫的固定称号。

明清以后,从皇帝到文人诗客,都认为“诗仙”是对李白的专称。清代乾隆皇帝的《再咏南池四首》其三:“诗仙诗圣漫区分,总属个中迥出群。李杜劣优何以见,一怀适己一怀君。”B19清人吴锡麟(1746—1818)《太白酒楼》:“供奉诗仙还酒仙,襟抱磊落空尘缘。薄游江海滞齐鲁,裙屐杂还罗英贤。”B20清人张云璈(1747—1829)《采石吊李白》:“诗中之仙数青莲,在酒亦仙水亦仙,诗仙酒仙之狂都上天。江波西来变美酒,魂魄与月万古相周旋。君不见杓有舒州铛力士,果然同生复同死。”“‘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太白句也。”B21清人阮元(1764—1849)《西南风阻留住采矶太白楼》:“南风连日阻江船,太白楼边水接天。且借诗仙楼槛下,横铺一榻纳凉眠。谢宅青山近可攀,朝朝岚翠如楼间。飘然诗思生花笔,一朵莲花青敌山。”B22这些诗句中都称李白为“诗仙”。

其实,李白“谪仙”的名号一直在使用,它与“诗仙”的名号并行,而且称李白为“谪仙”的情况,比称“诗仙”更为普遍。据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查寻,“谪仙”一词出现有2484条,绝大部分是称李白的;而“诗仙”一词出现有475条,且大部分不是指李白,而是题中和诗中两句上下的“诗”字与“仙”字连用者,或称美其他的能诗者,明确指属为李白者约有1/4。

称李白为“谪仙”的时间更为久远,“诗仙”之称是由“谪仙”演变而来的。如北宋末年的叶廷珪云:“世传杜甫诗,天才也。李白诗,仙才也,李贺诗,鬼才也。”B23此条中称李白诗是仙才,也就是指诗人中的仙才,可简称为“诗仙”。但“谪仙”的含义要比“诗仙”更广泛一些,其中还要包括其思想、人格和形象等,不仅仅指其诗歌。称李白为“谪仙人”,更符合后人对李白的全面认识和推崇。所以白居易只敢称自己是“诗仙”,而不敢称“谪仙”。

二、杜甫“诗圣”名号的最早来源和出处

再说“诗圣”名号的问题。“诗圣”的本意,原来仅指“圣于诗”,即诗写得好,或善于诗者。但最早称“圣于诗”的,反而不是杜甫,而是李白。南宋朱熹(1130—1200)在《朱子语类》中称李白为“圣于诗者”:“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B24他的这个说法得到一些后人的赞同。例如,元人赵子昂(1254—1322)和蒲道源(1260—1336)也有李白“圣于诗”的说法。赵子昂《襄阳歌》诗评:“太白圣于诗者。魏公书此,真可谓诗之勍敌。后之书者,虽奋力追之,吾知其不能及也。”B25蒲道源《新修二贤祠堂记》:“李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盖圣于诗者也。”B26。更有甚者,直接称李白为“诗圣”。例如明人杨慎(1488—1559)在《周受庵诗选序》中直称李白为“诗圣”:“陈子昂为海内文宗,李太白为古今诗圣。”B27但他也称杜甫为“诗圣”:韩成武先生在其《“诗圣”一词首出于杨慎〈词品·序〉》中,引杨慎《诗品·序》:“然诗圣如杜子美而填词若李白之《忆秦娥》《菩萨蛮》者,集中绝无。”B28既称李白为“诗圣”,也称杜甫为“诗圣”,说明杨慎对称杜甫为“诗圣”的不彻底性和不唯一性。

当然,明代和之后也有一些学者和诗人将李、杜并称为“诗圣”。如明人杭淮(1462—1538)《挽李献吉四首用曹太守韵》其一:“李杜得诗圣,迥出诸家前。寂寞千载后,身死名流传。悲风动万里,长虹烛遥天。楚魂不可招,空有吊湘篇。”B29明人黄省曾(1490—1540)《上李崆峒書》:“昔李、杜诗圣而文格未光,柳、韩文薮而诗道不粹,岂惟聪识之难兼哉?”B30由此可见,有相当一个时期,李白和杜甫是同被称为“诗圣”的。

正式称杜甫为“诗圣”的,学界通常认为应是明人王嗣奭(1566—1648)。王嗣奭曾在《梦杜少陵作》中明确提出:“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B31但是,据张忠纲先生考证,提出杜甫为“诗圣”的,还有比王嗣奭更早的明人费宏。张先生认为:“第一次正式称杜甫为诗圣的,大概是明代的费宏(1468—1535),他的《题蜀江图》云:‘杜从夔府称诗圣,程向涪中传易学。独醒亭畔诵骚辞,八阵碛边怀将略。图穷尚有岳阳楼,志士登临非取乐。……,但此时的诗圣还不是杜甫的专名。”B32张先生指出费宏是第一个指称杜甫为“诗圣”之人是有道理的。但费宏只是认为杜甫从夔府之后才称“诗圣”,在夔府之前是否称“诗圣”,他没有说。实际上,他只肯定了杜甫是半个诗圣,即杜甫从夔府以后才称“诗圣”,“诗圣”并未包括夔府以前的杜甫。因此,这还不算对杜甫称为“诗圣”的全面认可。但这一看法在确立杜甫为“诗圣”的过程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据笔者考证,最早称杜甫为“诗圣”的,是比王嗣奭更早的孙承恩。孙承恩的生卒年是明成化十七年至明嘉靖四十年(1481—1561),大致与费宏生活在同时期。孙承恩曾在《杜工部(子美)》中说:“诗圣惟甫,崇雅镇浮。力敌元化,手遏颓流。”B33孙承恩是第一个提出“诗圣惟甫”的人。他将李白等人都推出了“诗圣”之列,也可以说,他明确认为“诗圣”唯杜甫莫属,指出了杜甫称“诗圣”的唯一性。

费、孙二人的年龄相近,都是明朝中期人。而王嗣奭的生卒年是明嘉靖四十五年至清顺至五年(1566—1648),是明朝晚期人。费宏、孙承恩,要比王嗣奭的生年早八九十年。所以说目前所查到称杜甫为“诗圣”的,费宏是第一个,孙承恩是第二个,杨慎是第三个。此三人中,明确称杜甫是独一无二“诗圣”的,应是孙承恩。所以,笔者认为孙承恩是第一个正式称杜甫为“诗圣”者。

此外,像明代的王穉登(1535—1612)、胡应麟(1551—1602)、周婴(1583—1651)等人,都与王嗣奭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们都在孙承恩之后,但都尊称杜甫为“诗圣”。这种情况说明,杜甫的“诗圣”之称在明中后期已经成了共识。此后到了清代,尊李白为“诗仙”,尊杜甫为“诗圣”,也就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

三、“诗仙”和“诗圣”主要来源于对李白和杜甫思想的定位

从前面论述来看,李白被认为是当之无愧的“诗仙”,这一名号主要是从“谪仙人”而来的。“谪仙人”这一名号本身就充满着道家思想的意味,李白的主要思想也是道家思想。李白从小就受到道家思想的熏陶,道家思想在其诗歌中多有体现。其《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诗云:“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况怀丹丘志,冲赏归寂寞。”B34李白自幼研习庄老,因而道家思想对其影响很大。

庄子思想中就有神仙思想:“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B35庄子还有名言:“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B36后来,这种神仙思想被道教演绎出各类得道成仙的神仙故事,对中国古人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但神仙是很难修成的,或者说是根本修不成的。于是人们便退而求其次,产生“谪仙”的说法。所谓“谪仙”,就是天上的神仙被谪下凡,是仅次仙人一等而高于凡人的非凡人物。汉武帝时期的东方朔曾自称为“谪仙”。

李白非常喜欢道教中的神仙故事,对神仙非常向往,很想修仙学道,得道升仙。他在《下途归石门旧居》中表达对神仙的向往:“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何当脱屣谢时去,壶中别有日月天。”B37一直渴望得道升仙而不能的李白对东方朔这样的“谪仙”非常向往,他在《玉壶吟》中说:“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B38

在唐代天宝元年时,李白被贺知章冠以“谪仙人”之名,李白本人也以此为荣。以“谪仙人”来盛赞李白,这也是唐玄宗时期崇道思想大行于世的结果。李白的禀赋气质及其诗歌风格与“谪仙人”的名号具有内在关联,二者相得益彰。后来,由“谪仙人”逐渐演变为“诗仙”的称呼,也是顺理成章的。所以“诗仙”这一名号,虽然在唐宋时也曾经用来指称过其他诗人,但在后人使用过程中,人们还是觉得以此称李白最为合适。因此,“诗仙”就固定为李白的名号了。

“诗圣”之名号之于杜甫,也是如此。杜甫是一个正统的儒者,他的思想和诗歌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故在宋代忠君崇儒的社会思潮里,他被推为儒家诗人的“集大成”者。这固然与其诗歌的巨大成就有关,但主要原因还是其思想行为符合圣人之道。

“诗圣”不仅仅指诗写得好,更包含思想人格和道德的意思。因为在古代中国,“圣”一般是指皇帝和圣人。称皇帝为“圣上”且不必讲,就圣人来说,儒家一般只指周公、孔子。孔子是儒家集大成的人物,孟子被称为“亚圣”。宋代儒学兴盛,尊崇儒家思想成为社会的主导思潮,杜甫是宋代最受推崇的伟大诗人。杜甫的思想主要是儒家思想,他的忠君报国的政治操守和忧国忧民的思想和行为,都以儒家行为规范为道德标准,体现出以仁义为怀的崇高人格。儒家思想在杜甫身上得到非常全面的体现,他也是像孔子一样的集大成式人物。再加上杜甫在诗歌创作上,各种体裁都很擅长驾驭,也是集大成的人物。因此,宋人就开始拿杜甫与孔子相比,认为他代表着诗人的最高典范,是诗界的圣者。

北宋王安石(1021—1086)在《杜甫画像》中极力推赞杜甫,认为其诗歌艺术和崇高人格古之所少,其中就有尊杜甫为“圣”的意思: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B39

苏轼(1037—1101)在《書吴道子画后》写道: 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B40

东坡将杜甫的诗推崇到“天下之能事毕矣”的地步,则说明杜诗已达到极致,这也是“圣于诗”的变相说法。

秦观(1049—1100)《韩愈论》中说: 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B41

这里将杜甫和韩愈相提并论,认为二人在诗和文方面分别为“集大成”的人物。其中将杜甫与孔子类比,也有将杜甫视为诗人中的圣人的意思。

南宋时期的杨万里(1127—1206)称杜甫和黄庭坚为“圣于诗”者,为杜甫“诗之圣”者的定位奠定了基础。黄庭坚在《江西宗派诗序》中说: 今夫四家者流,苏似李,黄似杜。李、苏之诗,子列子之御风也。杜、黄之诗,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也,无待神于诗者欤!有待而未尝有待者,圣于诗者欤。B42

到了明代,费宏、孙承恩、杨慎、王穉登、胡震亨、周婴、王嗣奭等人先后称杜甫为“诗圣”,也多是从杜甫的思想着眼的。从此以后“诗圣”就成了杜甫的专号。清代仇兆鳌在《杜诗详注序》中说得十分到位: 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为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明人之论诗者,推杜甫为诗圣,谓其立言忠厚,可以垂教万世也。B43

李白和杜甫二人的诗歌分别代表着中国诗歌儒道互补、追求自由的超现实主义与关注社稷民生的现实主义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和诗风,影响了中国诗歌一千多年的成长和发展。清代以来,人们又将崇信佛教的王维称为“诗佛”。清人王士祯(1634—1711)指出: 尝戏论唐人诗:王维,佛语;孟浩然,菩萨语;刘眘虚、韦应物,祖师语;柳宗元,声闻辟支语;李白、常建,飞仙语;杜甫,圣语;陈子昂,真灵语;张九龄,典午名士语;岑参,剑仙语;韩愈,英雄语;李贺,才鬼语;卢仝,巫觋语;李商隐、韩渥,儿女语;苏轼有菩萨语,有剑仙语,有英雄语。独不能作佛语、圣语耳。B44

这里称王维诗为“佛语”,李白诗为“飞仙语”,杜甫诗为“圣语”,即王维为“诗佛”、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之意。这就形成了李、杜、王分别为盛唐道、儒、释三家思想的诗人代表。从诗风上讲,李白诗歌的奔放飘逸、杜甫诗歌的沉着厚重、王维诗歌的静穆灵秀,皆是受道、儒、佛各家思想影响的结果。“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和“诗佛”王维三人在盛唐鼎足而立,成为盛唐儒、释、道三教并行文化在唐诗界的典型代表人物。

注释

①〔宋〕欧阳修:《新唐书·文艺中·李白传》,《二十五史》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615页。

②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2614页。

③B34B37B38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3363、3591、3091、1003页。

④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95页。

⑤《全唐诗》卷四,中华书局,1960年,第49页。

⑥《全唐诗》卷四六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5291页。

⑦《全唐诗》卷四九六,中华书局,1960年,第5632页。

⑧〔宋〕刘攽:《彭城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电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

⑨〔宋〕范仲淹:《范文正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清〕吴之振:《宋诗抄》卷四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11B12B13〔宋〕杨万里:《诚斋集》卷三、卷二一、卷三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14〔元〕元好问:《遗山集》卷一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15〔元〕王奕:《玉斗山人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16〔元〕王恽:《秋涧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17〔唐〕李白撰、〔清〕王琦辑注:《李太白文集》卷三三,中华书局,1977年,第1516页。

B18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附录《诸家咏杜》,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6812页。

B19〔明〕刘琏:《自怡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20B21B22裴斐、刘善良:《李白资料汇编》(金元明清之部),中华书局,1994年,第975、1002、1069页。

B23B27〔唐〕李白撰、〔清〕王琦辑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1524、1527年。

B24〔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25〔清〕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五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26〔元〕蒲道源:《闲居丛稿》卷一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28韩成武:《杜甫新论》,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8页。

B29张忠纲:《说“诗圣”》,《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B30〔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卷二三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3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补注》,中华书局,1979年,第2294页。

B32〔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三〇,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33〔明〕孙承恩:《文简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35王先谦:《庄子集解·齐物论第二》,《诸子集成》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15页。

B36王先谦:《庄子集解·天地篇第十二》,《諸子集成》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72页。

B39〔宋〕王安石《临川文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40〔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九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41〔宋〕秦观:《淮海集》卷二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42〔宋〕杨万里:《诚斋集》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B43〔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序》,卷首,中华书局,1979年。

B44〔清〕王士禛:《居易录》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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