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场游魂:张春帆生平与《九尾龟》本事新考

2020-12-02 04:52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太史小说

叶 舟

晚清张春帆的小说《九尾龟》是“狭邪小说”的最重要代表。但是之前由于学术界对张春帆生平及《九尾龟》本事的研究略显欠缺,影响到了对《九尾龟》小说的整体评价和判断。本人收集到张春帆的生平资料,并对《九尾龟》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和内容之本事进行了考证,在此基础上,略谈对《九尾龟》小说的看法,以求教于诸方家。

一、张春帆与《九尾龟》

(一)《九尾龟》其书

“狭邪小说”一说起源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在文中他分析了狭邪一派产生的原因,并深刻而详细地对《品花宝鉴》《青楼梦》《海上花列传》《九尾龟》四部作品进行了专门的论述,称其“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并且故意夸张,谩骂起来;有几种还是诬蔑、讹诈的器具。人情小说底末流至于如此,实在是很可以诧异的”。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347页。可以说,鲁迅是把《九尾龟》作为“狭邪小说”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来认识的。《九尾龟》自问世以来,评论便一直好坏参半。胡适曾评论说:“《海上繁花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这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过毫无余味。”②转引自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69页。

但是这种诲淫诲盗的“坏作品”,也得到很多人的肯定。鸳鸯蝴蝶派作家何海鸣便对张春帆推崇备至:“描摹海上花事之小说,以《九尾龟》为最上乘,盖《九尾龟》之作者,有胸襟,有感慨,有本事,兼有文才也。予爱慷慨淋漓之小说,予尤乐闻溜亮宛转之苏白,《九尾龟》兼而有之,使人意也消矣。”①转引自范烟桥:《最近十五年之小说》,芮师和、范伯群等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244页。袁寒云为《九尾龟》作序时,也称“人争为小说,日进丛繁,而巨作之中,能无枝无蔓者鲜矣。前以李伯元、吴趼人称野史之雄,后则李涵秋、张春帆负谲谏之望”。②转引自魏绍昌辑:《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562页。更重要的是,《九尾龟》在当时十分风行。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曾说:“当时这一类的小说很流行,有用吴语的,也有不用吴语的,以繁梦痴仙《海上繁花梦》一百回、漱六山房《九尾龟》一百九十二回,最为有名。”③阿英:《晚清小说史》,第172页。而且《九尾龟》的畅销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1922年11月14日,北京高等师范举行了关于“你最喜欢读的中国旧小说是哪一本的”投票,《九尾龟》得票很多。④《晨报》副刊1923年1月5日—9日。秦瘦鸥的《小说纵横谈》也说:“我清楚地记得,抗战前不久,走进上海那些大学或中学的宿舍,还可以在不少同学的枕边发现这部‘巨著’,其影响之深且远可以见矣!”⑤秦瘦鸥:《小说纵横谈》,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第75页。由此可见《九尾龟》这本小说的持久影响力。

(二)张春帆其人生平考

《九尾龟》作者是张春帆,原名炎,字春帆,室名漱六山房。之前学界关于张春帆的生平均语焉不详,只有谢仁敏先生根据《铁报》《申报》上的记录知道他卒于1935年8月10日,并由此推出他的生年为光绪五年。⑥谢仁敏:《项苍园非张春帆考》,《文学遗产》2010年第3期。但是如果仅根据这些新闻报道,张春帆的具体身世材料仍然略显单薄。而了解张春帆的身世生平,对解读《九尾龟》此书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笔者近日于上海图书馆发现了张春帆所在家族的家谱,即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张肇基修守经堂钞本《毗陵张氏支谱》六卷本。根据家谱及相关资料,可以对张春帆的身世做更详细的讨论。

根据《毗陵张氏支谱》,守经堂张氏是明末自江阴迁至常州东关外桃源里,至张春帆共11世。⑦《毗陵张氏支谱》卷首,光绪二十七年守经堂钞本,第1页。守经堂张氏并非是常州的名门望族,根据家谱中的传记资料分析,张氏应该以经商为业,所谓“业酒酤,家颇裕”,⑧《毗陵张氏支谱》卷四《守经堂述闻节纪》,第1页。由此发家,兼及仕途,曾经产生过两个举人。而家族中大部分男丁都通过捐纳获得过一官半职。张春帆的祖父张嗣潢曾任华容县知县,父亲张肇纶为浙江候补通判,保知府衔。张肇纶娶了陈钟英的女儿,从此进入了常州名门望族的婚姻圈。陈钟英原籍湖南衡山人,常州人赵仁基曾在两湖任职,结识了陈钟英的父亲陈伟,因此两家联姻。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陈钟英娶了赵仁基的女儿,并由此定居常州,成为衡山陈氏与常州结缘之始。陈钟英有3个儿子,5个女儿,都和常州人联姻。长子陈鼎娶著名小说家李伯元的叔父李嘉笙之女,次子陈范娶袁绩庆之女、又继娶庄宝澍之女,第三子陈滔娶了庄蕴宽的妹妹。5个女婿分别为赵仁基的孙子,赵烈文之子赵宽,以及张肇纶、赵烈文妻兄周腾虎的儿子周国涂、中华书局创始人之一沈颐的父亲沈保衡以及之后和陈范一起办《苏报》的汪文溥。①陈鼎等:《怀庭府君年状》,《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66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147-148页。作为之前联姻的延续,父母为张春帆定亲也选了赵烈文的孙女,赵宽的女儿,只不过因为赵氏早逝,所以才与常州另一望族西营刘氏联姻。张春帆有1个兄长和5个妹妹,兄长早死,5个妹妹分别嫁给了贵州知府恽鸿仪的长孙恽启楣、候选道史耜良之孙史联三、河南候补同知嵇心一之孙嵇铭、山东候补道陶锡琪长子陶沅和候补知县魏允济。②《毗陵张氏支谱》卷六,第2页。这些婚姻关系和人物,其实或多或少都在《九尾龟》这部小说中有所反映。

如果将张春帆的生平与《九尾龟》对照,我们就可以发现,其实《九尾龟》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小说主人公章秋谷其实便是作者本人。小说在开场第一回如此介绍章秋谷:“且说这名士姓章,单名一个莹字,别号秋谷,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苏州常熟县。”③张春帆:《九尾龟》,武汉:荆楚书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页。章莹和字秋谷,恰恰与张炎和字春帆相对应。“江南应天府人氏,寄居苏州常熟县”当然是假托,但是为了行文方便等原因,小说中也经常提及章秋谷和常州的关系。“秋谷因曾祖以下坟墓俱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必到常州扫墓。”④张春帆:《九尾龟》,武汉:荆楚书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页。“原来章秋谷原籍本是常州,后来因住在南京多年,所以入了金陵籍贯,直至秋谷丁了外艰之后,方才移到琴川。常州有几处祖坟,每年春、秋二季,秋谷必到常州祭扫一趟。”⑤张春帆:《九尾龟》,武汉:荆楚书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页。

小说中又言:“秋谷时运不济,十分偃蹇,十七岁便丁了外艰,三年服阕,便娶了亲。他夫人张氏,身材不长不短,面孔不瘦不肥,虽不是绝世佳人,恰也不十分丑怪,但是性情古执,风趣全无。”⑥张春帆:《九尾龟》,武汉:荆楚书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页。这和张春帆的身世也基本一致。张春帆的父亲逝世于光绪二十一年,时年张春帆恰恰17岁。文中又言:“太夫人一生就生了二男三女。长男就是秋谷的胞兄,也是文行俱优的人物,到了二十一岁上,便得病死了。寡嫂史氏,是过门守节抱着木主成亲的。第二个就是秋谷。第三个女儿就是秋谷的胞妹,乳名叫做小萱,已经出阁,嫁给无锡文氏。第四第五个女儿名叫小芙、小蕙,都已经字人,尚未出阁。”⑦张春帆:《九尾龟》,武汉:荆楚书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页。虽然2男3女与张春帆的兄妹数字情况不符,但是其中的内容介绍却基本一致。张春帆的大哥张宗濂确实是英年早逝,去世时21岁,还未正式举办婚礼。他的妻子也确实姓史,也确实是抱着木主成亲,并由“江苏采访局案详巡抚部院题奏,奉旨旌表贞节,并准建坊”的节妇。⑧《毗陵张氏支谱》卷三,第3页。以上种种内容的相符都可以证明,章秋谷其实便是作者的化身,只不过书中所言“论他的才调,便是胸罗星斗,倚马万言;论他的胸襟,便是海阔天空,山高月朗;论他的意气,便是蛟龙得雨,鹰隼盘空。这章秋谷有如此的才华意气,却又谈词爽朗,举止从容,真个是美玉良金,隋珠和璧”,⑨张春帆:《九尾龟》,武汉:荆楚书社,1989年,第1-2、82、253、2、1168、2页。显然是作者有意自我吹嘘,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幻形象,满足其虚荣心而已。但是同时也必须承认,和书中的章秋谷相比,除了身世一致之外,其经历和行事也有相近之处。他死后,报纸称其“体格魁梧”①鸢肩:《名小说家张春帆逝世》,《铁报》1935年8月11日。“少年任侠,有燕赵健儿风”“为人风趣”②啼红:《漱六山房主人突患中风》,《铁报》1935年8月10日。等,均与书中的章秋谷相近。又称“有夫人居苏州,如夫人佩娟女士则居沪上”,③鸢肩:《名小说家张春帆逝世》,《铁报》1935年8月11日。也与章秋谷情况相仿,这个“如夫人佩娟女士”当是《九尾龟》中出污泥而不染的陈文仙的原型。

(三)《九尾龟》本事考

如前所述,章秋谷是张春帆的化身,《九尾龟》这部小说也和晚清很多小说一样,其中的人物大多也是真实人物的化身。同时代的《孽海花》《官场现形记》均有人考证过书中人物的本事,一土先生也曾欲做《九尾龟》本事考,指出书中的祁祖云是恽祖祁,考证颇确,可惜只做了一期,便无下文。④一土:《祁祖云与恽祖祁:九尾龟本事小考之一》,《明清小说研究》1989年第3期。而有关祁祖云导致钱烈妇自杀之事,是当时常州城内一件大新闻,留下文献极多,将其与《九尾龟》对照,可以发现小说基本上是关于此事件的实录。⑤关于钱烈妇事件,仅笔者所见便有不平子著《钱烈妇惨死记》,光绪三十二年木活字本,夏铁庵所辑《钱烈妇绝命述冤篇》,光绪三十二年木活字本,及钱振煌所辑《钱烈妇冤案》,光绪三十二年稿本。

除了祁祖云之外,《九尾龟》还有一些人物是有原型的。秦瘦鸥曾称:“据说《九尾龟》的作者张春帆是把这个书名当作浑号送给小说里的一个人物的,那人是个大官(很可能指的是盛宣怀)。”⑥张春帆:《九尾龟》,第1175、902-903页。其实虽然书中的九尾龟应有其原型,但不当是盛宣怀。在《九尾龟》中,盛宣怀便是和章秋谷同乡,彼此又有世谊的“商约大臣陈荫孙”(又作陈寅孙,盛宣怀字杏荪),书中对陈荫孙基本上是正面描绘,多有陈荫孙照顾章秋谷的描写,并称“此公虽然有些富贵习气,却倒具着这样的热心”。⑦张春帆:《九尾龟》,第1175、902-903页。

又如章秋谷赴天津,是收到了“直隶候补道金云伯金观察”的电报。关于这个金观察的来历,小说中有详细的描绘。

这位金云伯金观察的父亲,和秋谷的祖老太爷是个联衿兄弟。金观察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家计甚是艰难,同着兄弟金霞仲两个人都在章府读书。金观察到了十九岁上,同着兄弟金霞仲捐了个北籍监生,去应顺天乡试。就在这一年上,兄弟同科都中了举人。金观察和兄弟会试了几场不中,便两个人都就了大挑。金观察得了一个知县,金霞仲得了一个教官。金观察掣出签来,掣了个山东的省分。到省不上两年,就补了沂水县。金观察做了两年沂水县,和山东巡抚张中丞甚是合式。上游器重,僚辈揄扬,几年之间就升了济南府知府。不想这个当儿张中丞一病死了,后任巡抚夏中丞却和金观察不甚合式,借了个盗案,就把金观察参了一下。部议下来,降了一个同知。这一来,只把个金观察气了一个发昏,便赌气不肯做官,告假回去。刚刚那个时候,直隶津海关道陈宣甫陈观察,和金观察有些世谊,便把金观察请到天津去,在道署里头当个总文案。这位金观察本来丰采过人,衫裳倜傥,办起笔墨上的公事来又是个惯家,那一枝笔来得十分熟溜。陈观察倒也十分敬重。在陈观察那里当了几年总文案,金观察又托陈观察把他荐到直隶总督章中堂幕府里头,也是当个文案。章中堂见了金观察丰神凝重,气慨安详,知道这个人将来必成大器,便也十分器重起来。金观察趁着这个时候,就在同知上加捐了个候补道,指分直隶,在章中堂手内狠当过几次要差。后来拳匪扰乱,联军进京,章中堂在两广总督任上派了议和全权大臣,便调了金观察一同进京,叫他当个随员。不料事机不巧,恰恰的章中堂一病身亡,金观察止得了一个军机处记名的保举,仍回本省候补。

又如书中有个怕老婆的贝太史。小说中称:“这中年妇人的母家姓余,他父亲名叫余颂南,翰苑出身,历任京秩,后来熬炼得资格深了,辈数老了,就荐升了刑部尚书,并在军机处赞画枢务,居然就是一位中堂。这余中堂生平只有一个女儿,十分溺爱。嫁与苏州贝太史为室,丰姿虽是娇娆,情性却甚为悍戾。偏偏这位贝太史又是个惧内庸夫,到了外边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一到进了自己的房门,看见了床头的这尊菩萨,便由不得神魂飞越,毛骨悚然。”②张春帆:《九尾龟》,第966、348、349页。又言:“贝太史自从点了庶常,也放了一任主考,不知怎的,外间物议沸腾,声名甚是狼籍,都说他出卖举人。”③张春帆:《九尾龟》,第966、348、349页。这个贝太史,应该便是费念慈。费念慈(1855—1905年),字屺怀,一字君直,号西蠡,晚署归牧散人、艺风老人,光绪十五年(1889年)进士,官编修。据《琅琊费氏族谱》,费念慈娶的正是大学士徐郙之女,徐郙字颂阁,当即书中所谓余颂南。④《琅琊费氏武进支谱》卷九,1916年念本堂活字本,第33页。又,光绪十七年(1891年)费念慈典试浙江乡试,取卷多不中绳墨,揭晓后谤议纷起。⑤《晚晴簃诗汇》卷一七六,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光绪十九年(1893年),李慈铭劾奏翰林陈鼎、费念慈等“素行诐邪,不知自爱”,⑥《德宗实录》卷三三一。上谕着麟书、徐桐严加查看。费念慈此后遂弃官离京,定居苏州,这也与贝太史经历一致。

限于篇幅,本文仅举出书中部分人物的原型,此外还有多人在现实中亦均有原型。书中所描绘事实,如前述恽祖祁与钱烈妇事,如赛金花事,如赈灾赛珍会事,均与事实基本一致。在此基础上,重新认识张春帆及《九尾龟》应该是一种可行的研究新思路。以下便根据《九尾龟》书中所及的一些事件和人物,对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二、《九尾龟》与近代上海都市生活

(一)《九尾龟》与近代都市人的形成

1853年,上海县城爆发小刀会起义,原集中在旧上海县城内的妓院纷纷迁至租界。1861年,太平军占领江南后又实行禁娼,江南一带的妓女纷纷避居上海租界,由此而形成“女闾三百,悉在租界”①哀梨老人:《同治梨园纪略》,转引自胡忌、刘致中:《昆曲发展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第610页。的现象。据当时的记载,书寓、长三这样的高级妓院,“则四马路东西荟芳里、合和里、合兴里、合信里、小桃源、毓秀里、百花里、尚仁里、公阳里、公顺里、桂馨里、兆荣里、兆贵里、兆富里皆其房笼也”。②池志澂:《沪游梦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63页。上海的青楼成为这个花花都市的一个标志,吸引着各地文人聚集在此。《九尾龟》中便对青楼在上海的地位有这样一番言论:

上海地方,虽然是个中外通商的总码头,那些市面上的生意却一半都靠着堂子里头的倌人。那班路过上海的人,不论是什么一钱如命、半文不舍的宝贝,到了上海他也要好好的顽耍一下,用几个钱,见识见识这个上海的繁华世界。凭你在别处地方啬刻得一个大钱都不肯用,到了堂子里头就忽然舍得挥霍起来,吃起花酒来一台不休,两台不歇,好象和银钱有什么冤家的一般。所以上海市面的总机关,差不多大半都在堂子里头倌人的身上。堂子里头的生意狠好,花钱的客人狠多,市面上的资本家也狠多。若是堂子里头的生意不好,花钱的客人也不狠多,那市面上的经济就有些不妙了。这是个什么缘故呢?堂子里头是嫖客最肯花钱的地方,要是堂子里头的生意都不济起来,那市面上的恐慌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③张春帆:《九尾龟》,第1001、66、549页。

在传统社会中,读书应试与流连青楼其实是士人们生活的两端,一是为了竞逐功名,实现人生理想;二是为了逃避现实,留连生活情趣,联络群体情谊。在江南传统文人的日常生活中,“三楼”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外来移民进入上海后,走进熟悉的青楼、酒楼、茶楼,可以让他们继续聚集在熟悉的空间中,维系原有的文化记忆和生活习惯,在陌生的都市中构建出新的社会网络。但另一方面,上海的青楼与以往的江南青楼不同,和京城的烟花柳巷也不同。

首先,上海浓郁的商业氛围打破了传统的青楼仍然笼罩着的或有或无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物质与金钱成为这里唯一的准则。“那杜十娘、霍小玉一般的事,非但眼中不曾看见,并连耳中也不曾听见过来。”④张春帆:《九尾龟》,第1001、66、549页。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文章和小说中,对上海的青楼们都或明或暗地表示出一种愤怒和谴责。《九尾龟》便称:“上海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她的迷魂阵,哪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⑤张春帆:《九尾龟》,第1001、66、549页。

当时流连于上海青楼的人很多。同治十一年(1872年),周腾虎的儿子周世澂便在“上海沉酣声色中,中途穷不返,将丧其身”,是张春帆的外祖父陈钟英使其“绝所爱者,以三十金助其行”,让他去易州赵烈文处,甚至为防止他中途逃脱,还“挟与同渡海”。①陈鼎等:《怀庭府君年状》,第205-206页。周世澂是张春帆的姨丈,这个故事张春帆肯定听说过。小说中,章秋谷多次劝说沉迷于声色中的人逃脱苦海,这个应该就是最早的故事原型。

小说开始便是方幼恽的故事。书中如此描述这个方幼恽的来历:

且说常州东门内有一家著名乡宦,姓方名恽,是个翰林出身。散馆得了知县,论俸推升,做了几年贵州知府,便告了病回来。止生一子,名叫宝椿,别字幼恽。这方知府把他钟爱非常。到得渐渐长成,方知府替他娶了贝季瑰太史之妹为媳,便把家事交他掌管。方幼恽出身纨袴,菽麦不辨,甘苦不知,却只爱奢华放荡;又是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一向听亲友在上海回来,夸说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心中便跃跃欲动。此番趁方知府将家事叫他独掌,便与方知府说明,要到上海去见见世面。方知府心中虽觉不甚喜欢,因是向来溺爱惯的,不忍拂他,只得允许,只再三叮嘱早早回来。这方幼恽便欢天喜地的择了行期,雇好了船,辞别了方知府竟往上海去了。②张春帆:《九尾龟》,第32-33、46、36、50页。

这个方幼恽其实是一个真实人物。方恽即恽鸿仪(1817—1898年),字伯方,号曼云,官至贵阳知府。方幼恽即恽宝椿(1874—1904年),字幼方,娶的是费念慈的女儿。③《恽氏家乘》正编卷三三。这里的贝季瑰当是费(念慈)屺怀。恽鸿仪和张春帆家是世交,也是姻亲,如前所述,张春帆的妹妹就嫁给了恽宝椿侄子,张春帆的堂兄张宗元则娶了恽宝椿侄女。书中方幼恽的戒指,是母舅徐观察出使美国带来送给他的。而这个徐观察便是曾出使多国,任旧金山总领事的余思怡。④张春帆:《九尾龟》,第32-33、46、36、50页。

要看看“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绾人如何标致”,要去见见世面,其实是当时很多外地人赴上海的动机写照。方幼恽初到上海后,见了名妓陆兰芬后,便失张失智,一副呆相。陆兰芬心里打开了小算盘:“起先我看他是个寿头码子,所以对他一笑,并不是有心吊他的膀子。但他既是个有名的富户,料想总肯花几个钱,做妓女的钱财为重,不免折些志气,将计就计地去拉拢他。”于是便放出手段来,那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连飞了方幼恽几眼,又向他略略点头。只这几下,已使方幼恽入其机关。⑤张春帆:《九尾龟》,第32-33、46、36、50页。但方幼恽虽出身富家,却爱财如命,一毛不拔。陆兰芬眼见方幼恽不肯主动挥霍,便连骗带抢,逼方幼恽为她买了一对价值700两银子的戒指,又抢走了方幼恽2000两银子的汇票。这还不算,当方幼恽要离开时,又从方幼恽手上勒下一个约值1000多块洋钱的戒指。直到章秋谷出面帮忙,方才拿回戒指,收拾行装,径回常州去了。⑥张春帆:《九尾龟》,第32-33、46、36、50页。

《九尾龟》中还提到了一个王太史的故事。书中写道:“这位太史公姓王,号叫伯深,却是常熟人氏,同章秋谷总算是个同乡,还是他的父执。”“王太史本来是寒士出身,家中一无所有,直考到五十多岁才点了翰林。留馆之后,他想着在京城里头当这个穷翰林,也没有什么趣味,况且当翰林的就同那外省的候补人员一样,是要倒赔浇裹的。京城里米珠薪桂,他那里当得起这个翰林?想来想去,想着了一条道路,托了一个同乡的京官,把他荐到上海道幕中,差不多就算是这上海道的顾问官一样。那时维新的风气未开,八股还没有废掉,这位观察公也是个守旧家,同王太史谈论起来倒也意见相合,水乳交融,宾主之间甚是相得。那江海关道是关道中著名的好缺,所以王太史的束修每年竞有二千余金。王太史喜出望出,索性把家眷搬到上海,住在一起。手内有了束修银子,登时就花天酒地阔绰起来。”①张春帆:《九尾龟》,第448、1180、1181、479页。

后来《九尾龟》又提及:“王子渊、王子深弟兄两个,一般都是同榜的太史公。这位王子渊王太史,却是个海内的书家,真、草、隶、篆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南北十余省,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位王太史的书法。和秋谷的老太爷是拜兄弟,为人却十分诚实,古道非常。”②张春帆:《九尾龟》,第448、1180、1181、479页。《九尾龟》最初由点石斋于光绪三十二年出第一至第二集,此后分4年出齐,因此书中多有前后矛盾之处。此处提及的王子深便是前面的王伯深,只不过在写作或者出版过程中发生了笔误。

根据以上的情况,这个王子深或者叫王伯深,其实便是汪洵。汪洵(1846—1917年),原名学溥,又名学瀚,字子渊,又字渊若。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汪洵中进士时已经是47岁,入翰林之后不久便来到上海,入盛宣怀幕。他是著名的书法家,有“海上四大家”之称。所以“王子渊王太史”无疑是汪洵。汪洵没有同榜中进士的兄弟,他有个兄长叫汪学濬,字子深,但并非进士,只是个五品衔议叙盐大使,所谓王子渊、王子深弟兄当出于作者的虚构,两人实际应该是同一个人。书中首次提及王伯深是在第四至第五集的第六十四回至第六十九回,最后提及王子深、王子渊兄弟是在最末的一百九十一回和一百九十二回。如前所述,第四、第五集刊于光绪三十三年,而最后一集刊于宣统二年,4年的时光变迁导致作者的性格与对人对事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到《九尾龟》创作的最后阶段,他已经改变了对王子深或者王伯深的看法,借书中章秋谷的好友贡春树的说法:“我们平日还说他是书迂,如今看起来,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③张春帆:《九尾龟》,第448、1180、1181、479页。因此,个人推断,他除了不断在书中为汪洵说好话之外,将汪洵一个人说成王子深、王子渊兄弟两个人,都是为了对之前的略嫌过分的描写作些挽回。

在最初对王太史的描写中,张春帆并没有留什么情面,直接评价其为“著名蜡烛,第一瘟生”。④张春帆:《九尾龟》,第448、1180、1181、479页。作者说道:

原来这班专读死书、专做八股的书呆子,往往少年时节不敢荒唐,一到中年以后,中了进士,点了翰林,自以为是功成名就的了,免不得就要嫖赌起来。却是不嫖则已,一经涉足花丛,定是那天字号的曲辫子;不赌则已,一经走到赌场,便是那专输钱的冤大头。这位王太史少年寒素,没有中举人的时候,抱着一部直省闱墨,拼命揣摩;买了一部《策府统宗》,尽心摹仿,一天到晚只想着怎么好中进士,如何能点翰林,把那心地中间本来所有的一点平旦之气,早已磨灭得干干净净,那里还有工夫来想这样的事情!现在点了翰林,处着这般优馆,又住在上海这花营柳阵的地方,自然也要不安本分起来,天天在四马路堂子里头碰和吃酒,闹得一塌糊涂。却又实在是个外行,弄出许多笑话,他自己还扬扬得意的不以为奇。①张春帆:《九尾龟》,第448、474、297、67-68页。

结果,王太史为了金寓、花彩云两个倌人,负了一身亏累,惹了无数牢骚。②张春帆:《九尾龟》,第448、474、297、67-68页。

了解王太史和方幼恽的本事,对理解《九尾龟》这部小说有重要的意义。张春帆在《九尾龟》中描述了类似方幼恽和王太史这样很多初到上海,流连花丛,却又吃大亏的同乡。小说中经常有各种对常州人落伍、不了解行情的嘲讽,所谓“常州来的客人都是一班土地码子,这班人却也实在瘟得利害,竟是一些不懂的东西”。③张春帆:《九尾龟》,第448、474、297、67-68页。而与之相对照,章秋谷却在上海滩上游刃有余,潇洒自如。章秋谷曾经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花柳惯家,温乡名家”:“近来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瓢底的了。”那什么叫做功架呢?章秋谷继续解释道:“功架出于阅历,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④张春帆:《九尾龟》,第448、474、297、67-68页。简而言之,功架便是在上海滩这个繁华地历练获得的经验,学到的时尚派头。现代都会已经不完全以权力来划分等级,而是逐渐成为一个以时尚分等级的场所。所以即使方幼恽是常州首富之子,代表了金钱,王太史是传统社会中最受尊敬的翰林,代表了文化,但是他们在现代都市中仍然是时尚的落伍者,成为了被嘲讽的对象。书中的章秋谷之所以自视甚高,瞧不起那些土气的同乡,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和方幼恽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城人物及王太史这样受“四书五经”熏陶的传统人物划清了界限,把自己视为一个现代都市人了。

更耐人寻味的是,恽宝椿是张春帆的姻亲,汪洵是张春帆的父执辈,且都是他的同乡,可张春帆却抛开了传统的血缘、地缘这样最基本的人与人之间纽带的束缚,完全不顾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惯常行事准则,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亲属、前辈、同乡的阴暗面暴露在世人面前。即便在王太史这个人物的描写中还存在着某种顾忌和修正,但是基本上整个小说的基调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根本的改变,我觉得这可以说是整个《九尾龟》小说中最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众所周知,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传统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是一个“差序格局”,而这个差序格局是以亲属关系为基础而形成的,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与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这样的“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就是‘伦’(人伦)”。⑤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32页。但在张春帆或者章秋谷的心目中,这种差序格局已经发生了断裂甚至崩塌。他所秉承的判断人与人关系之间的分类标准,已经不再是关系的远近和亲疏。相反,都市与乡土,时髦和落后,先进与保守,已经成为他心目中相当重要的判断标准,并由此来决定对周围人的褒贬。张春帆这种态度的基础实际上是建立在现代都市人的自我认同和自豪感之上的,这恰恰是都市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的产物。在这时,章秋谷或者说张春帆已经不再是传统的那种自然、草根、本土的文人,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过去和本土,随之拉大了他和代表落后、保守的家乡、宗族的距离。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即便章秋谷或者张春帆心里对上海的繁华背后的黑暗有着多么透彻的认识,但这种浸透着黑暗的繁华都市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无法彻底抛开。上海的青楼由于妓女大量来自江南地区,素质较高,加上由于城市的发达,西方文化的引入,使得她们的生活有着一种浮华和奢侈。这个由霓虹灯光、衣香鬓影所构成的近代都市特有的物化的世界,满足了大多数人对物质和欲望的迷恋与追求,再无论怎么对这个城市不满,却也始终无法彻底划清界限。因此,虽然张春帆自称其小说的宗旨是批判,但那些讽刺、谴责上海的青楼黑暗、丑恶的文字让人读来始终还会时常夹杂着一种怀念和向往的味道。所以在《九尾龟》中,当主角到达与上海近在咫尺的苏州时,便已经觉得“马路的风景不过如此,与上海大不相同”。①张春帆:《九尾龟》,第2、949、1200、2、480-481页。而到了远离上海的天津和广东时,更会感叹:“讲论起天津地方的那些倌人来,毕竟比不上上海的那班人物。”②张春帆:《九尾龟》,第2、949、1200、2、480-481页。“虽然有一两个略略生得好些,却没有一些儿身段架子,比起上海的倌人,大不相同。”③张春帆:《九尾龟》,第2、949、1200、2、480-481页。当书中感叹远离上海之后,“你道这样风流人物,怎生消受得来”④张春帆:《九尾龟》,第2、949、1200、2、480-481页。时,我们已经很明确地感觉到一个都市人对城市又爱又恨的矛盾心态。

(二)《九尾龟》与近代都市文人

在传统社会中,青楼只是文人生活的补充,只是在理想抱负一时无法实现的时候,借青楼来麻醉自己,填补精神世界的空虚,很少有文人可以把青楼生活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而在近代的上海,一方面很多文人开始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如李伯元、张春帆都不再把“入仕”当作实现人生理想和个体价值的唯一途径,而是通过诸多现代都市所特有的新的媒介形式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小说中和章秋谷走得很近的朋友,也有开书局的辛修甫和精通西文的报馆主笔王小屏。章秋谷本人也曾在辛修甫的书局中做总经理,还当过天津洋务局的总文案和广州政法学堂的总教习。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评价标准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些现代都市的知识分子。小说中王太史和章秋谷有段耐人寻味的对话。王太史劝章秋谷道:“我虽然老朽无能,却也挣了一名进士,点了一个翰林,读书一层总算交代过了。你现在年纪方交二十,又没有成就功名,这个当儿正是在窗下用功的时候,将来或者博得一个科名,不枉了你是个世代书香、宦家子弟,何苦尽着在堂子里头寻花问柳,弃掷了这些有用的光阴,我倒有些替你可惜。”而章秋谷毫不客气地回答:“如今的这班大人先生,年轻时候读了几句死书,一概的世故人情全然不懂,那里还有工夫来考察这嫖界中间的学问?到得上了年纪,自以为是功成名遂的了,免不得倒过头去重新顽耍起来,却不想自家事事外行,那里有嫖界的资格?……不如还是趁着少年时节及时行乐,春花秋月尽是可怜,檀板金尊居然无赖,也未尝不是一个消遣的法儿。”⑤张春帆:《九尾龟》,第2、949、1200、2、480-481页。这里王太史仍然禀持着传统的价值观念,以功名学问为标准,而章秋谷已经是现代的都市人,及时行乐、消遣是他们的生活准则。这两人的对话其实暗示着传统文人和现代文人思想和行为的不同之处。

由于近代都市中新的媒介形式,如书局、报刊等已经不再以道德传播为己任,而是更多地以纯粹的销量等商业化形式为成功标准,使得这些文人涉足青楼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身体的欲望,发泄精神的抑郁,还因为他们也发现这里有利润可图,有生意可做。青楼不仅是他们用来逃避现实生活的借口,更是他们融入现实生活的渠道。这也正是为什么李伯元会在上海办花榜,也是为什么晚清民国其间会有大量的以青楼为背景的所谓“狭邪小说”的产生的重要原因。在《九尾龟》中,对这种借青楼来谋利的文人有非常详尽的描绘:

那一班没有廉耻的小报主笔,本来是穷得淌屎,囊无一钱的。当了个小报主笔,薪水不过一二十块钱,至多的也不过三十块钱,那里够他们的挥霍?到了那穷到无可如何之际,便异想天开的开起花榜来,拣那有了几个钱的倌人,叫个旁人去和他打话,情愿把他拔作状元,只要他三百块钱或者二百块钱。那状元以下的探花、榜眼、传胪等,名次来得低些,价目也来得贱些。渐渐的递减下去,甚而至于十块五块钱的贿赂都收下来,胡乱给他取个二甲的进士,或者三甲的进士……到了发榜以后,那些报馆里头的人又格外想出个生财的法子。略略的花几个本钱,去漆匠铺子里头做了几块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的匾额,上面插了金花,雇几个人抬了匾额,带着红缨大帽,雇了一班吹手,携带着许多鞭炮,一窝蜂的都赶到那新贵人院中去报喜讨赏,多的一百块钱、五十块钱的都有,至少的也要二三十块钱。就是那班三甲里头的进士公,也要叫一个人带着那一张花榜沿门分送,放上一串短短的鞭炮,讨起赏来也要一两块钱,也有三块五块的。又有什么赏元贺魁的筵宴,那前十名的新贵人,每家都要整治一桌盛席,延请这位主笔先生、花榜总裁赴宴,好象那京城里头的黄榜团拜、白榜团拜一般。这位主笔先生免不得也要呼朋引类的大嚼一番,吃完了抹抹嘴就走,连下脚的都是倌人自己出的。①张春帆:《九尾龟》,第1134-1135页。

这虽然只是其中最为无耻的小文人的嘴脸,却也反映当时文人以青楼为谋利渊薮的写照。而章秋谷自己在天津办了花榜之后,也不能免俗地送给报馆。日后,曾有人回忆,张春帆曾以所创办漱六山房经营困难为名,向书中的“沈仲思”“沈幼吾”的原型要求赞助,并称盛宣怀已慷慨赞助两万大洋,结果被遭拒绝,因此《九尾龟》后几册中,盛宣怀便变成慈善家,而“沈仲思”则染梅毒不治身亡。②孙树棻:《豪门旧梦》,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50-52页。可见,其实张春帆和那些无耻小文也没有太多高下之别,他写《九尾龟》的用意究竟是揭露社会黑幕,还是借此敛财,恐怕只有他自己本人知道了。

(三)《九尾龟》与近代都市物质生活

方幼恽(恽宝椿)初到上海,“拣了石路(今福建中路)上的一处客栈,是他的本家一位方运判开的,名叫吉升栈”。方幼恽在吉升栈碰到表亲同乡刘厚卿,随即进入雅叙园,拣了一个雅座坐下。吃完饭后,“同到四马路来,在升平楼吃了一碗茶”。回到栈房后,方幼恽要坐马车到张园去,叫茶房去叫了一部橡皮马车来。“二人上车坐下,马夫摇动鞭子,那马四蹄跑动,如飞而去。刘厚卿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方幼恽却从未坐过,觉得双轮一瞬,电闪星流,异常爽快。那马车望张园一路而来。这日却好是礼拜六,倌人来往的马车甚是热闹,方幼恽坐在车中,那头就如泼浪鼓一般,不住的东西摇晃,真是目迷五色,银海生花。”到了张园,在安垲第泡了一碗茶。“不多时,粉白黛绿一群群联队而来,一个个都是飞燕新妆,惊鸿态度,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浑身镶嵌水钻,晶光晃耀的。”①张春帆:《九尾龟》,第34-35、186、1038-1039、1057页。小说在这里通过方幼恽的眼睛,描绘了一个初到上海的江南小城人的感受。文中提到的吉升栈是恽宝椿的族兄恽毓昌开的,晚清的常州人赴上海大都投宿于此。而雅叙园、升平楼、张园都是第一次来沪的外地人吃饭、喝茶、游玩的必经之所。从这一角度来看,《九尾龟》是个传递当时城市日常生活信息的极好文本。

小说的四大金刚林黛玉结婚后逃出,不敢做生意,只是“时常坐着马车到张园兜个圈子,回来的时候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出出风头”。②张春帆:《九尾龟》,第34-35、186、1038-1039、1057页。《九尾龟》的活动区域其实也在这些地方。其空间的核心便是从石路到四马路这一带,这是晚清上海最繁华的街区,也是书中的红倌人集中的地方,方幼恽第一涉足这里便是在四马路的陆兰芬处,此外还有住在“荣华富贵”四里中的兆贵里的陈文仙、兆富里的洪月娥,住在公阳里的林桂芬,东合兴的花筱舫,迎春坊的金小宝、花琴舫,东荟芳里的范彩霞,尚仁里的洪笑梅,清和坊的张书玉等。这些热闹繁华的花街柳巷,在向各地来到上海的人们打开一扇扇眺望城市欲望的窗口的同时,也象征着诸人被城市融入或抛弃的命运。

生活空间可以区分时尚与落伍,中心和边缘,而物质与消费更是都市时尚的重要标识。坐马车是当时最时髦的交通工具,当时已有文章记云:“挟妓同车者,必于四马路来回一二次,以耀人目。”③藜床卧读生:《绘图上海杂记》卷六,上海:文宝书局,1905年,石印本。极时髦的章秋谷便经常乘坐马车四处巡游。方幼恽第一次看见章秋谷,便是“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风一般的跑来,也到安垲第停下。眼光一瞥,早跳下一个美少年,携着一个绝色倌人”。④张春帆:《九尾龟》,第34-35、186、1038-1039、1057页。小说中多处都不断地在强调这个“亨斯美自拉缰马车”,显然带着几分炫耀。

除了行之外,还有衣食玩物,章秋谷“夏间最爱吃那大菜馆里头的冰忌濂”、⑤张春帆:《九尾龟》,第34-35、186、1038-1039、1057页。一家春、一品香、上林春的番菜馆,加上亨达利洋行的表链、香水和戒指,还有电气灯、外国纱衣服、青楼书寓中的装着精彩东洋门帘的外国房间,这些东西不仅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近代国际都市的组成单元,也成为像章秋谷这种都市人日常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传统社会中,文化便代表着时尚,所以在民间经常有精英文人化身为神的传说故事。而在近代都市中,物质代表着时尚,大众追求的是各种欲望的消费和投射,对物质的追求占据都市人大部分的日常生活,因此物质生活便成为都市人向往的传说,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小说中有个很有意思的细节,章秋谷爱用电气灯来形容时髦人物:“跑进来赛过一只电气灯”“阿唷,电气灯来哉”“我说这里天津地方那里有你这样电气灯一般的人!原来果然是上海来的”。此外他还有一套别具一格的电气理论分析男女关系,所谓男女身体之中各人天生的一股电气,“电气相同,便一颦一笑俱觉生妍;电气不同,便一举一动也觉生厌”。①张春帆:《九尾龟》,第118、306、938页。章秋谷不会真正理解电气灯的科学内涵,在他的心目中,现代的总是等同于好的、富裕的,先进的,而电气灯代表着现代和西方,代表着时尚,便是这种好的、富裕、先进的生活方式的代名词。他把电气灯作为口头禅,其实便是暗示着他是都市中的时髦人物,掌握着现代都市的时髦话语,以此来将自己与落伍、陈旧区分开,但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现代都市拜物教的典型个案。

三、结语

本人通过对张春帆生平资料的收集,以及对《九尾龟》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和内容之本事进行的考证,对《九尾龟》小说进行了重新的分析,以为《九尾龟》其实是一部反映中国近代都市和都市人形成及其性格的较好范本,而张春帆或者说是章秋谷其实是中国近代都市文人的典型代表。章秋谷虽然天天流连在四马路,将四马路作为时尚的标志,但是却并没有将这里作为其居住的选择,他和辛修甫的寓所都选在新马路如昌寿里、眉寿里等地。这些地方也是晚清诸多传媒云集之所,如昌寿里便集中了林白水的《中国白话报》、陈独秀的《国民日日报》、蔡元培的《俄事警闻报》等,张春帆舅舅陈范办的《苏报》在新马路的华安里,而在苏报馆中工作的章太炎和邹容则居住于新马路的梅福里,这里成为近代都市文人集中的活动场所。将自己的工作空间与娱乐空间区分开来,恰恰反映了章秋谷这种近代都市文人背后的矛盾。他爱青楼,但又与青楼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爱现代都市以及随之而来一切物质好处,但仍然不能摆脱骨子里的传统文人习气和家国天下的抱负。他一边流连花街柳巷温柔乡,一边又忧国忧民,痛斥中国人的“奴隶性质”。②张春帆:《九尾龟》,第118、306、938页。他一边指责王太史迂腐,一边指责花旦与小生表演打情骂俏“该死该死,怎么做出这个样儿来,真是些儿廉耻都不顾了”。③张春帆:《九尾龟》,第118、306、938页。他貌似抛弃了传统的人际关系,但是对待自己母亲又不折不扣地遵循着传统宗族体系所规定的一切礼仪。他自称时髦人物,但类似色情狂的所作所为,又让人明白他骨子里仍然有男性中心主义这样的传统心态在作怪。他是个都市人,但实际上还没有真正理解都市和时尚的意义,却已经得了都市拜物病,成了物质和欲望的奴仆。所以,章秋谷貌似潇洒,但其实他只是一个在传统和近代中徘徊,找不到方向的流浪者。《九尾龟》塑造了章秋谷这样一个表面上是才子加流氓,实际上是上海洋场游魂的典型形象,本人以为,这才是这部小说最为重要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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