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下)

2020-12-02 07:54袁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10期

【前情提要】小升初考试一直牵动着父母们的心,欧阳采采的妈妈米颖也不例外,经过精心的对比考量,加上女儿的努力,采采进入了一所理想中学。采采的同学们,不管是学霸、学渣,还是擅长各类兴趣技能的同学,似乎都与父母有着难以言说的纠葛和矛盾。而那些性格各异、身份背景不同的妈妈们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各显其能,却也迷雾重重、难题不断。他们能否在这段修行中成长?孩子与父母的心结能否打开?请继续阅读袁远的长篇小说《天下父母》。

第三章

33

元宵节过后,风,一日比一日地轻了,眼见着红梅花开了,白梅花开了,茶花和贴梗海棠被回暖的地气一烘,也开了。这城里梅树多,尤以红梅为最,街边、街心、绿道两旁、住宅院里,遍植。料峭早春时节,轻风一吹,开得如烟似雾。过几天,嫩黄的迎春花才含着笑,加入盛开的阵营,在长长荆条上,噗,打开一朵,噗噗,再打开两朵,转眼开成一条条鹅黄小瀑布。紧跟着,玉兰花、樱花、桃花、梨花、紫荆花、杜鹃花、垂丝海棠竞相开放。

二月下旬,学生们开了学。

开学两周不到,宋丽华接到儿子班主任于老师的电话。

于老师说,杨尊在课堂上和同桌讲话,被点了名。他们不是第一次被点名,一次在政治课上,一次在数学课上,这次是第三次了,在英语课上被点名。

于老师说,小孩子课堂上偶尔管不住自己,是有的,她已跟杨尊谈过话,打这通电话来呢,目的是让宋丽华了解一下情况。

了解情况做啥?不就是让家长管教嘛。宋丽华心里对杨尊的同桌一阵阵冒火。这学期一开学,杨尊班上全体学生调了一次座位,苗知禾成了杨尊的新同桌。苗知禾嘛,宋丽华知道的,偏科厉害,问题学生,公选班干部的时候落选了。上课讲话这种事,宋丽华想都不要想,认定是那苗知禾起的头。宋丽华心说,一个问题学生不知安分守己,还想把杨尊带偏哪?

当晚,她审问杨尊,审出来的是,那苗知禾在跟杨尊讲她写的小说。宋丽华一拍巴掌:“她讲你就听啊?你没脑子啊?”跟着问:“你有没有跟你们于老师说,是她在影响你?”

“是我问她的,”杨尊垂下眼皮,“我问她在写什么。”

宋丽华哼一声之后,下达指令:不许再跟苗知禾说话,当旁边没这个人。

“做得到不?”见杨尊没有积极响应,宋丽华追问一句。

杨尊点点头。

谁知道,到下一周,杨尊和苗知禾再次被数学老师点名,还双双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做检讨。

宋丽华得知消息,大为恼火。然而见到儿子的时候,她倒是笑眯眯的,笑眯眯问怎么回事。问完怎么回事,就要給刘梅玉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改了主意。次日中午,她午饭都没吃,直接开车到刘梅玉上班的地方,一个电话,把刘梅玉叫了出来。

这天恰逢降温。原本轻俏绵柔的风,一降温,陡添几分狠劲,又刚猛,又凌厉。从商场走出来的刘梅玉,一头在小店烫出来的难看卷发,被风吹得翻扑。宋丽华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对刘梅玉道:“苗知禾妈妈,我们都忙,今天风又大,话说多了会肚皮痛,我就不绕圈子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我们两家的小孩又被老师点了名,还被叫到办公室去做检讨?我儿子以前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我的儿子我了解,他心善、性格软,容易被人带着跑,我是狠狠批评过他了,我也希望你好好说说你女儿,不能让她再犯纪律,让他们再被老师点名了,光彩呀?”

刘梅玉一张脸沉下来。

宋丽华原是不想得罪人的。刘梅玉这个家长,她是看不上的,又没学历,又没身份,可就算看不上,她也不愿得罪。不过一见到刘梅玉,她忽地有了新思路,那就无所谓得不得罪了,彻底得罪了才好!于是她继续不客气地对刘梅玉道:“苗知禾妈妈,你之前有没有说过你女儿?是不是说得不够?女孩家话多,你女儿又爱写个小说什么的,准保话更多,我请你转告你女儿,她有话找别人说去,好不好?”

刘梅玉脸色发青,说出来的话叫宋丽华听着刺耳,她说:“杨尊妈妈,课堂上说话不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事,我的女儿我会管教,你只管叫你儿子不要说话就好了。”

宋丽华回道:“说话不要带情绪。这次的事我问得清清楚楚,是你家女儿挑的头,是她鼓捣着我儿子说话,我刚才说过,我儿子心善……”

她话未说完,刘梅玉道:“今晚回去我就问我女儿,要真是她挑头说话,我打烂她的嘴!”

刘梅玉一抬屁股,走了。

宋丽华“唉”一声,兀自讪讪道:“啥态度啊。”讪讪完,打道回府。她之所以对刘梅玉说话毫不客气,就是要给对方压力,让她恼怒之下去找于老师,要求给两个小孩调座位。宋丽华自己已向于老师提过调座位的事,但于老师并未痛快下决心。

宋丽华盘算着等三天,若于老师仍无动作,自己就要去找一找她了。那于老师有点文艺调调,上学期、这学期一开学,都给学生来了个什么开学致辞。致的啥辞呢?宋丽华听杨尊复述了一两个句子,听得句子里满是什么风啊,种子啊,还有什么思想啦,独立人格啦这样的词汇。虚头巴脑的。

这天下班她到家,该比她早到家的杨尊却没回来。一等不回,再等不回,打了杨尊父亲的手机,回说,在路上了。

宋丽华下楼去迎儿子。出了院门,往前走几步,见杨尊背着书包过来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宋丽华心头起疑,待杨尊走近,就问他今天怎么回来晚了。杨尊不答,仰脖子向她问道:“妈你昨天去找苗知禾的妈妈了?你对她妈妈说什么了?”

“咋的了?”

杨尊说:“就因为你昨天去找苗知禾妈妈告状,她妈妈昨晚上打了她!”

宋丽华呵呵一声:“她妈打了她,不得了了?天要塌了?把她打死了?看你急赤白脸的样子!又不是我让她妈打她的。”

杨尊急得一个字也说不出,连跺两下脚。宋丽华恨铁不成钢,这算个什么事!正要调教儿子,杨尊又说:“就因为你昨天去找苗知禾妈妈告状,苗知禾挨了打,气坏了!”

宋丽华再一个呵呵,问:“然后呢?”

“她就沖我吼啊。”

宋丽华明白了,这俩小孩是干仗了。不用详问情况,宋丽华猜到杨尊会落败。她这儿子,几时会跟人吵架?她冷笑一声,道:“那女孩挺泼的呀!你呢,就傻乎乎站在那儿听她吼?”

“后来,”杨尊像做错事,低下头去,小声说,“我也跟她吵了。”

因他俩吵架,放学后被于老师留了下来,这才晚回。宋丽华没问于老师说了什么,怎么处理的,先问:“你跟她咋吵的?”

杨尊咬咬上唇,又咬咬下唇。

宋丽华说:“她肯定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说了什么?”

杨尊语调里没一点宋丽华期待的斗志,嘀嘀咕咕说:“她说下回要是见到你,她要吐你口水。我说‘你敢!我们就吵起来了。”

宋丽华拍了一下杨尊肩膀:“好儿子,做得对!有人攻击你妈,你就得反击!”

杨尊非但没有受到鼓舞,反而说出一句叫宋丽华气恼的、自灭志气的话:“妈你能不能——能不能跟苗知禾的妈妈道个歉?”

“胡说!”宋丽华道,“嘿,你这小子,倒会拿你妈做文章!你妈又没做错什么,昨天我跟那苗知禾的妈说话,不过口气硬了点,并没把她怎么样,你让我去道歉?你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杨尊眼里猛地含了泪水。宋丽华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正因为了解,她才不会依着儿子,答应他的可笑要求。这怂小子,总以为示弱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傻呀!她拽起儿子的手,说:“走,先回家吃饭,吃了饭再说。”

34

宋丽华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把刘梅玉气苦了。一是气宋丽华的咄咄逼人,更气苗知禾的惹是生非。当天回到家,刘梅玉一嗓子把苗知禾喊过来,劈头给了她一掌,打在颈窝,打得挺重。苗知禾吃痛喊一声,怒问:“干吗打我?”

刘梅玉再一个巴掌打过去,打罢,心尖子也疼,却不顾疼,气咻咻道:“你妈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人,可也是个要脸面的人!你妈几十岁的人了,就因为你,人家找上门来戳鼻子戳脸!苗知禾你想想!都是当家长的,为啥我该被人家家长指着鼻子训?苗知禾你是要气死我呀!”

苗知禾竟一副比她还恼火的样子,扯着嗓子问:“杨尊他妈对你说啥了?”

“她能有好话?”刘梅玉怒不可遏,“她专门跑去找我你以为是为了对我说好话?”

“那她来找我啊!”

“你!”刘梅玉大喝,“我是你妈!她不找我她找哪个!”

苗知禾说:“她不跟你好好说话,不尊重你,你就呸她!”

“你逞什么英雄!在这里厉害!你厉害,考试考好点!你学习差、考试差,你以为我光荣?我在别人面前就低人一等!”

苗知禾“哇”地哭了,边哭边喊:“我考试考不好咋了?不等于低人一等!为啥你不能挺直腰杆?这世上人人平等!”

刘梅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说:“放屁!啥叫人人平等?你不好好把书读出来,你就是人下人!你妈这辈子就是现成的教训!你妈没本事,那是小时候没条件好好读书,你不一样,就算我们家穷,也没穷着你!你再不好好读书,将来你还得走你妈这条受气路!”

天晓得,转过一夜,这丫头去到学校,不知收敛不说,还跟那个女人的儿子大吵一通,搞得事态升级,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办公室面斥。其实不是斥,是严肃的谈话。不管是啥,老师很不高兴是真的,两个小孩是在学校课间时间吵的架,吵得上课铃响了也不回教室,吵得整幢楼都听到了。刘梅玉得知情况,又气一个怔,再次狠训女儿,苗知禾却不服:“吵他算是轻的,恨不得踢他两脚!”

刘梅玉气得喊:“你少给我张狂!你有志气,学习上咋不争点气?再给我惹事情,你试试看!”

话是这么说,对于苗知禾跟那女人的儿子吵架,刘梅玉并不十分生气,相反,还有些暗暗地解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做人就得厉害些。可话说回来,光是气性大有何用?没本事,气性再大,照样吃瘪吃亏。她正想跟女儿讲这番道理,苗知禾鼓着眼睛说:“我不想跟杨尊吵的,主要是他妈坏,我就想骂他妈!”

“你还没完了!你……”

“冤有头,债有主……”

“屁话多!去洗手吃饭,吃了饭赶紧爬回你房间做功课!”

刘梅玉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摞数学练习题册,丢给苗知禾:“今天的作业抓点紧,做完了做这些题,每天起码做三页。”

苗知禾眼睛一下就瞪了起来:“啥呀!”

还给我瞪眼睛!刘梅玉唰地也把眼睛瞪圆了。

苗知禾翻了个白眼:“暗无天日啊。”

开了晚饭,苗知禾坐在桌边,吃得没滋没味,筷子头拈几粒饭,要吃不吃的。刘梅玉心里歉疚,她不是没打过女儿,但很多年都没打了。他们小门小户,再是家境寒素,女儿也是掌上明珠。她从菜盘里搛了两大片盐煎肉,放进苗知禾碗里,是个道歉的意思。苗知禾却不买账地说:“别给我搛,不想吃。”

刘梅玉没好气地说:“好菜好饭你不吃,你要干吗?要上天?”

苗知禾不理,依然懒心无肠的样子,几粒饭送进嘴,牙尖慢条斯理地碾,碾。刘梅玉看不得这样子,张嘴一句训,苗知禾脾气不小,冲她嚷道:“你就知道对我凶!就知道说我!”

“我是你妈,我不说你我说谁!”

“你!”苗知禾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们这些大人,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最可笑的人!”

“胡说八道!”刘梅玉气得不轻,“你是不是还想挨打!”

“有本事你别打我!”苗知禾梗着脖子,跟她眼睛对眼睛,“打小孩算什么本事!”

“就是没本事我才打你,打你就是为了叫你长本事!”

“胡搅蛮缠!”

听了这几个字,刘梅玉尚没笑出来,她公婆——苗知禾的爷爷奶奶先笑了。这天的晚饭,像平日多数时候一样,她丈夫在加班,没回来,只他们四个人吃。苗知禾奶奶一边笑,一边两头劝,叫她不要气,叫苗知禾不要没上没下。苗知禾爷爷也开了腔,对孙女说:“你以后也要长成大人的呀,等你成了大人,你就知道大人不容易了。”

苗知禾道:“就算我以后成了大人,我也绝不生小孩,绝不当妈,我不当一个讨厌的人!”

刘梅玉目瞪口呆。

35

一夜之后,天色放晴。即使不放晴,一夜好梦之后的宋丽华,也会满血复活。

于老师就要给杨尊和苗知禾调开座位了。如此来看,两个小孩一场吵,是坏事,也是好事,所以说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坏事。不过,跟苗知禾座位分开后,杨尊又跟谁同桌,跟谁前后桌,这是有讲究的,要是换成跟另一个问题学生同桌,宋丽华觉得也不好。

若是换到跟林逐月同桌,那就更糟了。

林逐月这个女生,问题多多。早先,她没显露出多大毛病,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也没长三只眼,也没长两只角,时间稍长,全露了馅儿。迟到、旷课、作业乱写,把老师气得不轻。熙和这样的重点学校,高标准严要求是传统,岂能允许学生乱来。然那林逐月是块牛皮糖,老师办法用尽,收效甚微。宋丽华听杨尊说,班主任老师三天两头把林逐月喊去办公室,喊去是批评她呢?惩罚她呢?还是谈心呢?不知。各科任老师课堂上对她耳提面命,课堂外给她加开小灶;老师三番五次请家长,可惜种种手段,皆白费工夫。林逐月的父母是离了婚的,听说她那个妈完全管不了她,她那个爹呢,宋丽华打听过,是个诗人,在本地还颇有名气哪。诗人也算个职业?是不是个职业的,宋丽华并不太关心,她了解到的是林逐月那个爹基本不管她。

从上学期开始,林逐月考试接连创出新低,上学期期末考试,历史一科的分数,竟然低于一直在班上垫底的龚澄晨。

龚澄晨也是儿子班上的一朵奇葩。自打进入熙和,无论大小考试,几乎所有科目她都是班上垫底的,垫得死心塌地,垫得不屈不挠,倒数第二名的分数都要高出她好大一截。要考得比她差,还真非易事。据说龚澄晨父母为女儿请了三个家教,不是一个两个,是三个!这都过了一个学期了,龚澄晨依然跟不上學习进度。

龚澄晨这么拙,倒不是她智商有啥问题,原因只有一个,她小学读的是私立学校,那学校实施的是快乐教育,以玩为主,学习为辅。龚澄晨快乐了六年,进了初中,自然要埋单。

宋丽华偶不也纳闷,龚澄晨爹妈为何不给他们的女儿办转学呢?转到国际学校去嘛,竞争总要小一些。以龚澄晨的水平,除非回炉重读一遍小学,否则在熙和这样的学校,就算爹妈给她请了三个家教,她也难以翻身。国际学校收费高,但对于龚澄晨父母算个啥!龚澄晨父亲是开药店的老板,开的还不是小药店,人家开的是连锁药店,那是什么身家!龚澄晨,富家女嘛。宋丽华对富家女没意见,相反,富家孩子做儿子的同学,好事啊,何况龚澄晨那女孩,长得洋娃娃似的,言谈举止也招人爱,一点没有富家孩子的跋扈劲儿。但宋丽华心里想,儿子跟龚澄晨做同学没问题,做同桌则不行。

昨儿晚上,宋丽华给于老师打了个电话,替儿子检讨,检讨中自然要声明,杨尊是被迫吵架的。“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有错!他一个班干部,咋那么沉不住气呢?受点气就受点气呗,一冲动,这不,闯祸了!老师批评他是对的!我也狠狠批评了他,杨尊这一点好:听得进批评,我的儿子我了解,他会引以为戒的,这个请老师放心!总之,我得替他再次向老师道歉!于老师要给他们换开座位,我特别赞成,坚决拥护!”

跟着问于老师准备怎么换座位,听于老师说还没考虑好,宋丽华马上说,明天她去趟学校,面见老师,跟老师当面交流。

幸好她来了。于老师的主张,还真想把杨尊调换到与龚澄晨同桌。龚澄晨的现任同桌是谷励,于老师考虑的是,谷励不爱说话,让他与苗知禾同桌,正好以他的寡言,制约苗知禾的多话。

宋丽华一听,盛赞于老师英明。赞完英明,又说于老师费心了,当班主任,辛苦啊。说完辛苦,即向于老师请求:能不能把杨尊的座位再调一调?

看得出,于老师明白她的心思。她呢,不好直说嫌弃龚澄晨,只得觍着面皮,赔着小心,一再恳求于老师再考虑考虑。

世上的事,功夫到家了,少有不成的。不知于老师是被她缠磨得烦了,是不想跟她耗时间了,还是被她当妈的一片苦心触动了,反正,最终宋丽华如愿以偿,于老师又调了一下,把杨尊调换到与丁昕怡同桌。

宋丽华内心那叫个得意!回头对儿子说:“往后不要跟苗知禾有任何交集,还有那个林逐月,你也躲远些,班上那么多同学,够你交朋友的了。”

进入三月,植物的气息盛大无边,有花香,有草香,有嫩芽,有新叶,清香滚涌,生机勃勃。这盈动而美好的气息里,宋丽华心情舒爽,她本就是个自带电源的人,干吗心情不好?却不期然发现,这两天杨尊放学回家,状态很不对劲儿,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话少了,笑也少了,这是咋回事?宋丽华的脾气,看到就要说,不解就要问,便在晚饭后拉过儿子,问询出了啥事,杨尊回说没事。没事才怪。宋丽华干脆直问:“是不是有同学说你什么了?”

杨尊不点头不摇头,也不说话。

宋丽华问:“是谁?说你啥了?讲出来我听听。”

杨尊哭丧着脸,说:“他们都不理我了。”

“谁们?为什么?”

杨尊又闭口不言。

宋丽华问,是不是苗知禾搞的怪?

杨尊脖子上像挂了秤砣,脑袋半垂着,还是不说话。

宋丽华嗓子里呵呵两下,说:“她本事大啊!是她煽动同学不理你的?我去找你们于老师反映情况!你们于老师管不了的话,我大不了再去找苗知禾那个妈。”

“你不要去!”杨尊突然吊高了嗓门,“就是因为你去找了苗知禾的妈妈,我们同学才不理我的!”

宋丽华惊奇堆上脸颊,霎时明白过来,笑问:“你是怪你妈给你帮倒忙喽?”

杨尊摇头,再摇头。

儿子这动作,让宋丽华心里舒坦了。她冷笑一声道:“不要怕儿子,你相信我,你那些同学不会冷落你多久,只要你强大,他们就会巴结你。人都是势利眼,欺软怕硬的。你要是显得软绵绵怕兮兮的,他们会越发孤立你!相反,你要是强硬些,别当回事,他们就没招儿了。你只管走着看,看你妈说得对不对!”

36

春天的天气总是调皮的,气温忽高忽低,忽冷忽热,忽雨忽晴。近些年,越发调皮了,有的年份,三月上旬的气温会一蹿蹿到二十四五摄氏度,这哪是春天呢?简直就是入夏了嘛;有的年份,三月暖,四月寒,好像两个月份彼此错了位;还有的年份,整个三月,气温都在荡秋千,一日冷,一日热,循环不已,故意逗人玩似的,叫人不好穿衣服。

今年三月的气温便是如此,冷热不均,打摆子似的,衣服薄厚得随气温走,几乎日日不同。米颖每天关注天气预报,每晚把女儿和丈夫次日要穿的衣服备好。如今的小孩个子蹿得快,采采去年还能穿的衣裤,今年穿着就偏小了。

中午一点半,采采上学出门后,米颖靠在沙发上睡不着,干脆打开手机,上网给采采买衣服,顺带也给自己买两件。过去跟小安做邻居的时候,小安多次说她,衣裳太简朴了,色调太单一了,名牌太少了,奢侈品一样没有。小安说,又不缺钱,干吗不穿点好的?小安说,高级衣裳即使穿不了两次也要有;有跟没有,是两回事。但米颖给自己买衣服,还是买得少,买的时候,照样走平民路线。她一无什么隆重场合要出席,二无多少社交要扑腾,穿那名牌给谁看。自己穿得舒服,看着顺眼,以她的标准就很好了。

说到小安,这女子并未如米颖想象的那样,在米颖搬家后频繁打来电话。非但不频繁,还把她给忘了一般,去年下半年,一个电话也没有,直到春节前才打来个电话,话也没说三两句,只说找时间约茶,却再无下文。

人是念不得的,米颖脑子里想到小安,小安的电话就来了。

米颖接起电话,两人一顿说笑。小安语气欢快,米颖问她在忙啥呢,小安说忙啥呀,还不就是上班下班过日子。“我就盼着念着,哪天像你一样,跟朝九晚五说拜拜,啥也不忙。我就是个没用的人嘛,干吗要我忙啊,我天生适合当废物,为啥不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啊!”

把米颖笑的。米颖说,不急不急,是你的终归是你的。“终归?”小安说,“那是啥时候?等我老的时候?那我不等于被辜负了吗?”

两人又一顿笑。米颖待要问一问金妮,小安先说到了金峰。小安说,金峰跟人合伙开的店,看样子是开稳当了,金峰和他那个老大哥,眼下正筹谋着开分店呢。米颖说好啊,这就好,心想难怪小安心情好。小安接着问米颖,有一年采采皮肤上生春癣,用的什么药?原来金妮也生了春癣。米颖说了药名,问金妮现在怎么样。小安语气更欢快了,说金妮状态很好。“那丫头打住校之后,变了个人似的,学习自觉了,以前到了周末啦,假期啦,除非她心情好,否则不拖拉够了,她哪肯去摸作业本。现在周末回了家,先做作业,还主动要求我给她报补习班。还比过去懂事了,挺会照顾自己的,每次回家来,都会把下周要穿的衣服,要用的东西,每天的零食水果,自己备得齐齐整整。”小安笑起来,“我真的好惊讶,这丫头是吃了什么仙药吗,突然来这么个华丽转身?有两次做梦,梦中我都惊讶,这不是梦出来的吧?”

听小安这么说,米颖也不免惊訝,转念一想,小孩子原本弹性大,金妮肯定是有自我管理、自我照顾的潜质的。把这话说给小安,小安却是一叹:“其实我心里不踏实,总担心这是昙花一现,说不准哪天,那丫头哗啦一下,又变回去了。是不是我忧患心理太重了,过不来太平日子?”

小安说:“我这也不是杞人忧天。小孩们的叛逆期快来了,都说十三四岁是叛逆高峰期,一叛逆,直接成魔王,说不得,碰不得,莫说没法沟通,还有弃学的、离家出走的,还有乱来的,各种乱来,想想我就头皮发麻。”

“不要自己吓自己,”米颖说,“未雨绸缪是好的,犯不着紧张得头皮发麻。”

说话间,米颖手机“嘟嘟”响了几下,提示有电话进来,米颖看看手机屏幕,是欧阳卫东打来的。她跟小安说完电话,把电话回拨过去,欧阳卫东让她在家里的电脑上找一份资料,给他传过去。

做完这个事,米颖收拾了头脸,换了身衣服,拿上购物的布袋子,下楼开车去超市。

开出院门,一上街就吃了个红灯。等红灯时,米颖眼睛一扫,瞄到左侧人行道上,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在那里嘎嘎说笑。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各跨一辆自行车,把一只脚点在地上,三人都没穿校服。米颖愣了一下,那女孩子,不是采采班上的林逐月吗?

这才下午两点半过点,正是学校上课的时候,林逐月非但没穿校服,还涂着鲜亮的口红,戴着夸张的耳环。这女孩在干吗?那两个男生是哪儿的?米颖愣神的当口儿,前车动了,她只好松开刹车,慢慢跟上去。

林逐月的情况,米颖听采采说过几嘴,说是挺让老师头疼的。要说女孩子涂个口红,戴戴耳环,也不算什么,换个角度看,小女孩有几个不喜欢这些花花俏俏的玩意儿的呢。但这样的打扮得分时候,分场合,还得有个度。这林逐月,装扮得夸张不说,场合也不对,尤其是,她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浑身咋咋呼呼的劲头,一望而知是个叛逆孩子。才听小安说了叛逆这话题,这就见到一个活例子。这女孩咋回事呢?

当日晚饭时分,米颖问采采,林逐月今天是不是逃课了?采采嘴里含着一口饭说:“妈你咋知道?”

“饭咽下去再说话。”米颖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她了。”米颖没跟采采说,那林逐月还跟两个不知哪儿来的男孩在一起。

“下午她没来上课,”采采咽下嘴里的饭,自娱自乐做了几个夸张表情,说,“听说昨天于老师找她爸爸了。妈妈你知不知道林逐月的爸爸?苗知禾说,她爸爸很有名的,报纸上登过她爸爸的照片,她爸爸还在电视节目里做过访谈嘉宾呢。”

“于老师找了她爸爸,她今天还旷课?”

“今天上午杨尊问林逐月,是不是老师找她爸爸了。林逐月说,找她爸咋了,她说她爸是摊狗屎。”

采采说罢,兜着嘴笑。

米颖嗔一眼女儿,采采做个鬼脸,低头扒饭。

37

采采小学二年级时,米颖开始自学画画,图个有事可做,免得天天靠追剧打发时间。她没拜师,也没报什么班,只由着兴致,素描也学,水粉、水彩也学,插画也试试。绘画方面的书,甄选着买进,书橱里单辟一柜存放。她原就是个爱买书的,读大学时,专业为工商管理,兴趣却在历史文学方面,只是当年,父母既不许她报考历史系,也不许她报考中文系。米颖早打定主意,将来采采考大学时,她绝不干涉女儿选专业。

约莫三年前,她开始试着写画评、书评。起初,也说不上是个评,不过是些心得感想。渐渐地有文章的样子了,其中几篇,自我感觉还不错。有意给报纸投投稿,又怕稿子并不好,给人耻笑了去。自己对自己的东西,哪容易判断得准。去年年尾,她才忐忐忑忑地给本地两家报社投去了两篇文稿。

压根儿没想到,仅两周,一篇稿子见报了。是一篇关于一部古代园林绘画史的书评。把她高兴的。却没跟丈夫女儿说,怕一张狂,再投稿,没运气了;或者呢,那篇见报的稿子,只是撞上了狗屎运。可不是,第二次给那家报社投稿,一月上旬投的,这都两个月了,没一点消息。

这天下午,她随意逛进那家报社的网站,又是一个意外,竟看到第二篇稿子也见了报,昨天见报的。

米颖决定还是不给丈夫女儿讲,再多写写。下午便在网上挑选了十来本新书,丢进购物车。做晚饭时仍在想再选些什么书。直到吃晚饭时,和采采一块儿坐下,听采采讲起当天学校里的各种事,心思才收回。

饭吃到一半,手机铃响。米颖走去茶桌边,拿起手机一看,是宋丽华。接起,宋丽华的声音浪头一样打过来:“采采妈妈,我们得联合起来去找找于老师吧?”

“为何?”

宋麗华说:“你家采采没跟你说吗?于老师今天在班上宣布,从今往后,林逐月座位每周一换,轮番跟班干部同桌,你说这是个什么事!采采妈妈我跟你说啊,那林逐月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女生毛病太多了,会把人带坏的。”

这个事情,米颖方才正跟采采谈呢。她对宋丽华说:“于老师这么安排,肯定是有她的考虑的。”一头说,一头拉开阳台玻璃门,走到阳台上。

方才采采告诉米颖,当日下午于老师召集班干部们开了一个小会,说这是一个临时办法,做如此安排,当然是为了让班干部们带一带林逐月。

“什么考虑,这是欠考虑!”宋丽华倒是直率,直言不讳道,“这不等于是拿全班班干部去冒险吗!那于老师,我私下里说一句,还是年轻了些,考虑问题只考虑一面。班干部说来是班干部,实际上就是半大孩子,他们这个年龄,学好难,学坏易,这个风险于老师是不是忽略了?她看不到,我们当家长的不能看不到,更不能不防范吧!”

宋丽华啥意思呢?宋丽华说,要么让林逐月一个人单独坐,谁都不影响。

单独一个人坐,不太可能,全班四十八名学生,教室就那么大,学生课桌两两相并,勉强安排得下,如何单独?再者说,林逐月单独坐了,另一个学生也得单独坐,教室里更安排不下了。宋丽华说,那就抽签呗,跟着又说:“或者让龚澄晨和那个林逐月同桌。”

米颖替于老师感到头疼。安排个学生座位,宋丽华这样的家长也要跳闹。也不知宋丽华自己清不清楚,就因为她护犊子太紧,做事霸道,跑去面斥刘梅玉,为此惹翻苗知禾,导致苗知禾和杨尊一场好吵。采采说,那天苗知禾可凶了,一句一句逼问杨尊,大骂宋丽华,把杨尊吼得都快哭了。事后,班上同学无人疏远苗知禾,反都不太理杨尊了。采采说,这是要让杨尊明白,他妈不受欢迎,大家不喜欢他妈。其实杨尊还是不错的,采采说,杨尊那人嘛,对谁都友好,不只友好,还有点爱讨好,有时有点让人烦,但大多数同学还是喜欢他的。当时米颖对采采说:“那杨尊要难受了。”又说:“他妈是他妈,他是他呀。”采采说:“知道知道,不会一直不理他的。”

米颖对宋丽华说,半大孩子是半大孩子,但他们也有处理问题的能力的。说罢,正想说句收尾的话挂掉电话,听见宋丽华又说:“采采妈妈,像林逐月这样的学生,根本不该在熙和这样的学校待着。我们家长应该联合起来向老师提议,让学校出面,要求林逐月父母给她转学。”

“这样不好吧?”

“哎呀,”宋丽华说,“这种事情,对她好,就对我们不好;要对我们有利,对她我们就不能心软。不然到头来,对谁都没个好。”

宋丽华这话,难听归难听,道理似也没什么错。米颖说:“让我想想好吗?”

挂了电话,回到饭厅,采采已吃好饭,拿了几只橙子,正坐在桌边一只只剥出来,再分成一瓣一瓣,放进果盘。米颖回座,饭菜还温乎,凑合着继续吃。采采懂事地不多嘴问询电话内容,米颖接着方才她们母女俩的谈话,对采采说:“到了跟林逐月同桌的时候,像刚才我们说的,你原来怎么听课,还怎么听课,学习上你该帮助她的,好好地帮助她。但有一点,她要是欺负人呢?”

采采跟米颖讲过,林逐月现在的同桌,就被她欺负得厉害,话都不敢说。米颖有个怀疑,那林逐月或许是个霸凌者。霸凌,就不只是嘴上说话凶,待人不客气,是会动手的。有的霸凌者还颇有些阴狠手段。米颖看过网传的学生霸凌视频,看得惊心又痛心,都是些没成年的孩子,如此狠心残酷,哪儿学的!要说担心,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只不过目前,林逐月还没对班上同学动过手。当然,一旦到了动手的地步,熙和学校也不会再容这个学生了。

采采头一扬,说:“她也是看人下菜碟,我才不怕她。”

米颖点点头,给了采采三点建议:善意、理性、强大。

米颖说:“首先是不怕,林逐月也是人,没啥好怕的。”

38

放下手机,宋丽华一阵不快。

她找的第一个家长就是米颖,原本想的是说动米颖,两人联手,号召其他班干部学生的家长,一同抵制班主任的安排。那是个什么没头没脑的安排!按说呢,这个事宋丽华也可不理会,算个啥事?一个差生,与她儿子同个桌而已,同桌时间又不会太长。只不过她一想到自己才为儿子解决掉一个问题同桌,这下又要来一个,心头就不快,一不快,就行动了起来。反正她不爱闲着。

跟米颖说电话的过程中,她忽又起念,大家该联合起来驱逐林逐月啊。熙和这样的学校,就不该有林逐月这样的学生。念头一起,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是在为民除害,理当一呼百应。哪知米颖却不附和。“让我想想好吗?”说得多好听,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显摆什么呢?显着你胸有城府?狗屎。宋丽华心里骂,缩头乌龟,糊涂玩意儿,火烧屁股才知道疼!可是,咋说呢,那火就是烧不到人家屁股呢?一念至此,宋丽华又笑了。

笑罢,心里的不快就没了。不快这种负面情绪,在宋丽华心里从来不会存活多久。她原想一鼓作气再打几个电话,不打了,心说,你们这些人不来劲儿,我还懒得多管闲事,我时间精力不值钱咋的。

她家晚饭也做好了。这段时间,家里只有四口人吃饭。杨尊爷爷元宵节过后回了老家。老爷子七十岁不到,腿脚灵活身体好,精神头也旺,在家闲不住,有心去找个工作呢,谁要他一个老头子,除非他愿意扫马路,他当然不乐意。老爷子退休前,好歹是乡镇上的基层干部。去跳坝坝舞呢,跳过一阵,但杨尊奶奶跟他吵,说总有两三个寡廉鲜耻的半老太婆跟他眉来眼去,一把年纪的人,土埋半截了,还想搞出点风流韵事?两个人一声高,一声低,一句长,一句短,吵过好几回。宋丽华早跟老公说过,要是钱凑手,他们开个小餐馆,当作副业,把老爷子用起来。可惜钱不凑手呀。攒钱呢,总要时间的。这几年,他们家的收入还有所降低,這是因为宋丽华让老公退出了保险公司,另找了一份工作。本来,保险这行做得好,收入是可观的,但是她这老公,脑子慢,嘴头笨,胆子还小,跟她搭档,能出单子,自己去跑,往往跑空。而宋丽华早就升职了,在公司里昂首阔步,一步步升到部门副经理。到了这个职位,她已无须亲自跑单子;协助经理统筹全局,排兵布阵,带队伍,做指挥,才是她的活儿。老公出单少,宋丽华眼睛骨碌碌一转,为他谋划出另一条职业路线。

那是三四年前,在她一手安排下,丈夫应聘进入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做办公室工作,收入不算好看,但稳定,上班时间也规律。一个家,夫妻两口子总归要有一个人端个相对稳当、轻闲些的饭碗。这是她宋丽华的运筹帷幄。

小餐馆一时开不起来,老爷子也就用不起来。每年老爷子都要往老家跑一两趟。老爷子跑不跑回去,宋丽华无所谓,只要杨尊奶奶不走。家里有杨尊奶奶,就意味着有人做饭,有人操持,就意味着她和她家的生活能够原样运转。

吃完饭,宋丽华拿牙签剔牙缝,叫杨尊到沙发上坐下,和儿子闲聊消食。告诫儿子,到了跟林逐月同桌的时候,不要跟她多说话,不要招惹她,当然也不要冒犯她。“你好好学习,好好听课,就是对她的帮助。她能不能变好,不是你的事,是她自己的事!”

杨尊的回复是一个字:“哦。”

杨尊跟苗知禾座位调开已快两周,近一周来,杨尊每天放学回家,没像前些时候那样,怏怏不乐明显挂在脸上,宋丽华也就没过问儿子,是不是班上的同学仍在孤立他。她不问,就是要暗示儿子别当回事。她确实没想到,那帮孩子会集体对她儿子来这一手,若遇到这事的是她自己,她才无所惧,可现在是她儿子身在难题中。难题就难题,就当让儿子体会一下人心是个啥玩意儿。再者说,她笃定这事迟早会过去,她才不信那帮孩子会坚持多久,小孩子有什么常性!

她问儿子:“对了,你班上那些同学,跟你说话了吗?”

杨尊回的,是含含糊糊的一个“嗯”。

宋丽华说:“‘嗯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跟你说话了呢,还是照样冷落你?”

“说一点。”

“啥叫说一点?”宋丽华问,“是不是对你爱理不理的?”

杨尊撮嘴,“唔”字吐了半个,忽说:“想喝酸奶。”问她想不想喝,又说:“我给你也拿一个。”说着跳起来奔去冰箱处。

这可不像她儿子,以往杨尊说话,哪像这样挤牙膏似的,要说不说,半吞半吐,还东拉西扯整到酸奶上,这小子咋了?转瞬,杨尊拿了酸奶过来,宋丽华接过。“我去帮奶奶收桌子。”杨尊撂下一句,又要跑开,宋丽华喊住他:“过来!”杨尊说:“我要帮奶奶收桌子!”

“不用。”宋丽华喉咙里还有一句,“那是你奶奶的活儿。”压住了没说。何必招他奶奶不高兴,老人家,心眼儿都小。杨尊扭着身子靠近她坐下,她才低了嗓门道:“各有各的事。”

杨尊嘴皮动动,要说啥,没说,只把酸奶拿起来吸着。宋丽华承前启后,再跟儿子谈人际关系,话说不到两句,杨尊忽地问:“妈你为啥不让我分担奶奶的家务活儿?”

“我不是说了吗?”宋丽华仍压着嗓门,“人和人分工不同,有分工才有秩序,一个公司是这样,一个家也是这样。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在学校好好表现,考高中的时候,给我冲进重点!我不是跟你说过……”

“要是以后我结了婚,不会做家务,成天被媳妇骂怎么办?她要跟我离婚怎么办?”

“啥?”宋丽华笑得喘不过气,“你想得远嘞,咋想到结婚那么远的事了,还想到要被媳妇骂?”

她的笑引得杨尊也笑起来,杨尊边笑边说:“不是我想到的,电视里不是天天都在演吗。”

那倒是。宋丽华闲闲告诉儿子,家务这种活儿,一无难度,二无技术含量,是个正常人都会做,哪需要专门训练专门学。“该你动手的时候,自然就会做了。”以自己为例,说自己小时候也没学过做家务,等到成了家,哪样活儿拿不起!皆是个无师自通:“别以为你妈不会做!”却发现,杨尊不在听了,手里抓着电视遥控器,颠过来,倒过去,宋丽华话头刚刚一歇,杨尊说:“我看电视了。”按开电视机。

宋丽华吃了一个没趣,却不恼,也不强迫儿子继续跟她聊;虽说她感觉到儿子不太对劲儿,但她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撸一把儿子头发说:“不想说话啊?行吧,看电视吧。”

周五一早,太阳探了探头,雾霭横亘天地之间,把稍远处的楼宇通通淹没。雾气氤氲中,阳光也就那么点意思。到了傍晚时分,雾淡了,天空大戏台呼啦一变,浑圆暖红的太阳,顶开四面云层挺身而出,把小半个天空映得红灿灿的。

是时,宋丽华正好从一个机构办事出来,看看时间,快到下班的点。不远万里奔来的阳光,金灿灿打在她脸上,又轻软,又明亮,照得她心花怒放。心花一放,她便决定,不回公司了,去接儿子放学。开上车,直奔熙和学校。

平时,儿子放学都是自己回家,上学由儿子父亲陪送。爷儿俩一人一辆单车,父亲先送儿子到校门,再去上班。宋丽华在校外停车点停了车,心想既然来了,何不进学校去跟老师打个招呼?俗话说,礼多人不怪。挨近校门,门口拥出第一拨放学的学生。她又改了主意,立在校门外等着。

少时,杨尊出来了,背着书包,推着单车,跟两个女生一起。宋丽华心头一笑,这就对了嘛。再定睛一看,呵呵,那两个女生,不是欧阳采采跟苗知禾吗?

宋丽华笑呵呵召唤儿子,也招呼了那俩女孩。欧阳采采礼貌回应,苗知禾却甩她一个冷脸,一个字没有,扭头走开。宋丽华毫不计较,依然笑吟吟对儿子说:“走吧,把你车放妈车上去。”

杨尊低头推着车,无声跟她走。宋丽华曾跟儿子交代过,远离苗知禾,不要跟她说话。话虽如此,但天下的事,此一时彼一时,事态总是变化的。她宋丽华又不是死脑子,她可没有责怪儿子的意思,便开口问:“你和那个苗知禾,又和好了?”

杨尊喉咙里“嗯呜”着,像在找词儿。宋丽华不为难儿子,笑道:“我儿子就是性格好,不记仇。行啊,天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要别让她影响你的学习。”

“不会的!”杨尊大大一笑,牵住她的手,进而搂住她胳膊,“我妈就是好!”

“知道就好。”

39

自从做全职主妇后,米颖接触最多的,是女儿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

如今这些小孩子,营养足,发育好,启智早,人聪明,这都不用说。米颖还发现,比起上一代人小时候,现在的小孩更会维护自己的权利。

采采上小学一年级没多久,汪姐进她房间没敲门,她就抗议了:“阿姨怎么不敲门?进我房间先敲门!”说得汪姐尴尬。采采呢,说了还不够,还问米颖要张白纸,拿了记号笔,问着米颖,“敲”字怎么写,“再”字怎么写,一笔一画写出“先敲门,再进来”,贴在自己房门上。

隔一天,又把这张告示揭下,用记号笔添了几个字:“敲大声!”勾出花边,以示强调,再次贴上。米颖和汪姐看着告示,相对而笑。

米颖听小安也说过,金妮祖母动金妮的东西,没先征得金妮同意,一老一小两个,吵了好几回。

几年前,米颖跟一个家长探讨过边界感问题,那是采采一个小学同学的妈妈。当时那妈妈来找米颖,诉说自己小孩的各种问题。说话中,米颖说到边界感,说小孩虽是小孩,也要尊重他们的边界意识,只一点,要求他们同样尊重别人的边界。那妈妈当即把边界感理解为客气,说:“我自己生的,跟他客气什么。”再说下去,那妈妈又说:“做爹妈的跟自己小孩说个话,还得左掂量,右掂量,不弄得生分了吗!”米颖不好多说什么,只说:“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她跟堂姐也提到过这个问题。早先提,堂姐不当回事,或者压根儿没听进去,或者完全没理解边界感究竟是个啥玩意儿。近两年,堂姐和桃桃关系紧张到近乎水火不容,虽水火不容,两人还得住在一个屋檐下,尽管家里还有桃桃父亲,但桃桃父亲当不了防火墙。桃桃父亲,即米颖堂姐夫,与米颖堂姐之间的关系、感情,也是一笔糊涂官司。多年来,堂姐两口子过得疙疙瘩瘩,闹过分居,也闹过离婚,离虽没离,好也不好,只是个凑合。到桃桃大学毕业前夕,堂姐夫摊上了糖尿病、心脏病、肺气肿、高血压,加上老毛病慢性肝炎和前列腺炎,成了个十足的药罐子,老婆女儿即便吵上了天,他只管不闻不问不掺和。堂姐气不过,唯有频向米颖诉苦。

前些时候,米颖干脆对堂姐说,桃桃是大人了,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就少说。不再跟堂姐提什么边界意识。不想她这一句,竟又招来堂姐一大通说。米颖感觉像捅了马蜂窝,直接跟堂姐说:“你说这半天,我听得都头痛,桃桃一个年轻女孩子,哪能不心烦。”

电话那头堂姐咝咝吸气,又哼哼冷笑:“年轻女孩子!三十岁了!”

“桃桃哪有三十岁,别那么着急把她算成三十岁的人。”米颖放软声调,好言劝慰堂姐,说你成天唠叨桃桃,不是一年两年了,除了发泄不满和愤怒,有什么效果?要说效果,就是你一个人的不满,变成了你们两个人的不满,母女关系越来越坏。

堂姐恼火道:“她住在我家里,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看着我就堵心,我还不能说了!”

米颖心说,那你早干吗去了。当然这话不能说,那可相当于直接戳堂姐心窝子了。

堂姐说:“催她去相亲找对象是为她好!好心当作驴肝肺,那女子有点良心没有!唉,算了,她那副德行,就是找到人结了婚也得离!我也不催她了,啥人啥命,不管她了!”

话是这么说,周五这天傍晚,米颖和采采吃完饭散步回来,堂姐电话又来了。米颖看到来电显示,心头先一阵发怵,接呢,头疼,不接呢,不好。心里想,她这堂姐,别说尊重自己女儿的边界,对别人,也着实欠点分寸。

硬着头皮,还得接。

这一次,堂姐说的不是桃桃相亲之事,而是一个老问题:桃桃的脏和懒。桃桃这老毛病,米颖不知听堂姐抱怨过多少遍。几年前,米颖曾特意请桃桃吃饭,有意劝劝桃桃。桃桃则一肚子气:“我知道我不勤快,可颖姨你不知道她念叨得我多心烦!她越念我越烦,就不顺着她的来!我脏我的,就算我房间成猪窝狗窝,关她什么事!”米颖说,你的房间是全家房子的一部分,你房间脏乱,影响全家卫生环境,你妈当然看不下去。“那她说一遍两遍就够了嘛,大不了,说十遍八遍。”桃桃恨恨地说,“她可以循环往复,一遍一遍,何止说千遍万遍!”米颖说:“她说千遍万遍,你动手收拾了吗?”桃桃说:“就因为她说个没完没了,我就不做!”

那次,米颖很想提议桃桃,要不考虑一下租个房子自己住,搬出父母家。然则,一来,那是别人的家事;二来,桃桃挣的薪水,付房租恐怕够呛,让父母帮她贴,又增加堂姐兩口子的负担。念及这些,便没提。

堂姐很有一阵子不曾专门说桃桃的这毛病了。电话里堂姐说,上月她自发毒誓,再不管那女子房间,垃圾遍地就遍地,脏衣服发臭就发臭,乱成猪窝就猪窝,可今儿下午她打扫卫生,忍不住还是推门进去,想的是帮她把垃圾倒了。一提起垃圾筐,筐底污水横溢,那污水黄黄褐褐,恶心死人,再看垃圾筐,里外皆是花花点点的霉斑。再看床铺,床单被套染了经血,颜色都成黑褐色了。桃桃下班回家,堂姐就跟她打燃了火。

“你还让我尊重她的什么边界,”堂姐恨道,“这叫我怎么尊重?”

米颖暗笑,堂姐居然主动提到了“边界”这个词,正要说话,有别的电话进来。米颖安抚堂姐几句,答应找时间跟桃桃谈谈,挂了堂姐电话,回拨刚才打来没打进的号码。对方是林逐月的妈妈汪曼露。

汪曼露声音细微,好似中气不足,又像是病后初愈没精神。汪曼露说,下周她女儿要跟采采同桌,打电话来,是想拜托采采多加担待。米颖说逐月妈妈客气了,话未说全,对方一阵咳,米颖问汪曼露是否感冒了。“注意身体啊,这个季节容易感冒的。”汪曼露说受了点凉,马上添一句:“林逐月没感冒,不会传染采采。”

米颖笑道:“逐月妈妈想得周到,谢谢啊。”

汪曼露说,她原想登门拜访一下,于老师建议过,让她向米颖和赵纯取取经。米颖说取经不敢当,欢迎她来坐坐,大家交流一下。汪曼露便问,不打扰吗?最后说定,周日下午,她过来一趟。

周六下午,汪曼露又打来电话,说她想了想,还是不登门打扰了。米颖寻思她可能感冒未愈,没精神见人,便说,行的行的,以后啥时候想来坐坐,随时欢迎。汪曼露又问一句,不打扰吗?米颖说,不打扰。告诉对方,采采父亲这段时间出差在外,不出差的时候,他也是成天忙得早出晚归。汪曼露说:“采采妈妈,听你这么说,你女儿主要是你在照管吧?”

米颖说是。

对方微微一叹:“采采妈妈,你女儿很听你的话是吧?”

米颖想了想,道:“我们相处得还好。”

“你和你女儿……”后面的话,汪曼露斩断了,替以一声叹。

米颖说,逐月妈妈,有话但说无妨。听她这么一说,汪曼露才又问:“你说什么,你女儿都听的吧?”

米颖揣测到什么,斟酌道:“这个,如果是要给她讲道理、提要求,是要指出她的问题,说话之前我会先想一想,怎么说她才听?另外,我个人觉得有两点是我们做家长的应该注意的,一是不能说得太多,许多时候,多说不如少说;二是说话要平等地说。”

米颖没再往下说,这番话说出来,容易让人误以为她自命不凡,上赶子地要给人指点江山。暗自惭愧自己说话艺术欠火候。果然,就听见汪曼露淡淡地说:“谢谢啊采采妈妈。”把电话挂了。

40

汪曼露放下手机,心想,这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有些话,她没法对人说透,有些事情,她没法跟人兜底。眼下她的处境是只要跟女儿一说话,女儿就要跟她对抗。母女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小摩擦小冲突,几乎成了无法收拾的大型车祸现场。

根本不是那米颖说的“不能说得太多”的问题,也不是她有没有跟小孩平等说话的问题。平等?现在是林逐月对她这个妈不平等,还敢跟她动手干仗。

多少次,汪曼露心里恨得不行,又恨又苦,又苦又澀,只一个念头:不管了,让你那个爹管你去吧。

可林逐月那个爹,成天忙着追名逐利,忙着当名人,出风头,一年四季做活动、开讲座、当评委、上电视,四处流窜,东奔西走。当然,还忙着跟那些莺莺燕燕、狂蜂浪蝶你追我逐,你飞我绕,岂能顾得上林逐月。

林逐月小学四年级那年,成绩滑坡,刺儿头奓毛,汪曼露百计用尽,只得给林风打电话。彼时,他们离婚不足一年。电话里林风竟一副谴责口气,意思是她没尽责,没把女儿管好。汪曼露大怒,一串恨声砸过去,收到的是林风硬邦邦的冷笑:“现在离婚家庭多了去了,父母离了婚,小孩就一定变成问题儿童?你找的这个借口不成立!多想想自己的问题!”

他又说:“我怎么可能不关心她?她是我女儿!但现在我确实没精力。”

你四处招摇有精力,你跟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打情骂俏有精力!

林风把她当不讲理的泼妇,一句“跟你说不清”之后,又说:“跟你说过多少遍,我这个年龄了,得加把劲儿再往上走一走,时间不等人,年龄不饶人,要么我冲上去,要么就是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地位,那就啥都不是。”

汪曼露把电话挂掉了。随便你吧,你冲到天上去吧,好好地待在天上,享受你傲视天下的荣耀,享受你万众瞩目的光环。

她汪曼露也曾是个文艺女子,当初嫁给林风,就因为被他才华的高光晃昏了头。她和他,是她有了身孕之后,才去办的证成的家。他俩的婚姻能维持到女儿八九岁,真算个奇迹。也不叫维持,那是她闭着眼睛哄着自己,过一天算一天的结果,直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飘下来。

离婚后,她一度想尽快跟人再组家庭。她也有爱慕者,有暗恋者,未必离了他林风,她汪曼露只能像被拍上岸的鱼,干等着枯萎。笑话。却没料到,正当她与爱慕者准备翻开关系新篇章时,林逐月跟她闹起来了。

林逐月这丫头,长相、脾气都随她那个爹,喜欢被人哄着、夸赞着,高兴的时候,百般可心,一不高兴,秒变浑球小魔王。汪曼露意识到,林逐月不乐意妈妈跟别的男人往来。为了女儿,她请求爱慕者给她时间,两人交往放慢节奏。放慢节奏不等于斩断关系,问题是,只要她一出去约会,甚至只是跟对方打打电话,林逐月就要给她惹事,旷课,迟到,不写作业,欺负同学,顶撞老师,跟她对骂。

到了林逐月小学五年级,汪曼露跟那个爱慕者,那个最有可能再给她一个家的男人,连偷偷摸摸的关系都难以为继。哪怕三更半夜她躲在自己房间与对方短聊几句,或者彼此发发短信,林逐月都会像个精怪似的嗅出异样。然后,她汪曼露就别想消停了。

终止了与爱慕者的往来,汪曼露开始全力以赴管束女儿。她断送自己的幸福,不就为了女儿吗!却是越管束,越管不住,非但管不住,林逐月跟她的对抗日益激烈。有一次,汪曼露太灰心也太伤心了,给久未联系的爱慕者打了个电话,话说一半,林逐月冲进她房间,夺过她手机,嘭咚砸地上。

那是她们母女第一次打架。互抓头发,对抓胳膊,互拧手指。林逐月大了,小学五年级的孩子,个头过了她的肩,力量又生猛,身子又灵活,跟她哪是势均力敌,分明是盖过她一头。汪曼露嘤嘤哭了。

第二次打架在不到两个月后。汪曼露看着这个一下变得浑身长刺、油盐不进,甚而敢跟她对打的忤逆东西,心头火油乱溅,一出手,林逐月当即反弹,两人又打得披头散发。

林风来看他女儿,汪曼露说:“你的女儿你领走,我当不了她的妈。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林风说他现在没条件。他连房子都没有。离婚时,房子归了汪曼露。汪曼露掩面痛哭。林风又劝她,说女儿跟他小时候一样,叛逆得早,要她莫太紧张性急,要她平心静气找对策。他说,女儿只是需要时间跟自己和解,跟自己和解了,就跟这个世界和解了;跟自己和世界和解了,她起码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说得好听!汪曼露抹一把泪,对前夫说:“你赶紧结婚!找个有房子的女人结婚!不是那么多女人围你转吗?不是那么多女人想嫁给你吗?你赶紧!算我求你了,成家吧,安顿下来吧!把你女儿领走!”

林风回复给她的是一个苦笑。那苦笑中,汪曼露看到林风眼角皱纹深了,鼻翼两侧八字纹路重了,脸颊也有些瘪了。林风比她大了近十岁,跟她结婚前,他有过婚史。汪曼露从未想过,这个精力盛旺野心勃勃的男人,这个多年如一日,在名利场上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男人,会这么快显出老相。

人哪。

林逐月小升初的暑假,林风去外省某地做活动,做讲座,顺带拜访什么朋友,为期十来天,他把林逐月带上了。汪曼露心情复杂地发现,女儿出生以来,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带大,是她与她朝夕相伴,是她为她不计代价地付出,结果呢,这小白眼狼对她那个自私自利没心肝的爹,比对她这个含辛茹苦做牛马的妈,明显要亲热,要顺从。林风偶尔来看看女儿,带她去吃个饭,尤其是带她出去旅行一趟,回来后,林逐月总要表现好一些。汪曼露气不过,不止一次对女儿说:“找你那个爹去,叫他把你带走!”

每说一次,林逐月就会跟她大闹一次。有一次,那丫头竟闹得涕泗横流。“滚!”她眼泪鼻涕涂了一脸,“你们都滚!我谁都不要!”

且不说那林风,不知是没晃荡够呢还是怎么着,一年年的,始终没抵靠下一个婚姻码头;即便他再度成了家,他那个新家,也未必是林逐月的温馨港湾。想必林逐月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那女子,说到底小孩一个,说来又乖张又浑噩,但一点不傻。汪曼露时常想,她和她女儿,处境都怪可怜的。

那些风平浪静的时间给汪曼露的感觉,就好似短暂的海市蜃楼,又好似,往昔时光的稀薄倒影,总让她感到恍惚。她何尝想说她!然而,不可能不说啊,她是监护人啊。她实在想不通,她这女儿,这个曾也乖巧得叫人心疼、可爱得万般讨喜的女儿,咋就摇身一变,变成了这么个一说就奓毛,不说也奓毛的东西。

昨天吃晚饭时,林逐月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汪曼露瞪她,白瞪;皱眉,白皱,只得开说:“吃饭不要吧唧嘴,吃完一口,再吃一口,不要嘴巴塞得满满的,没点文雅样子……”

她尽量和颜悦色,尽量细声细语,如何呢?林逐月眼睛一鼓:“我警告你,别惹我!”

看看吧,做女儿的还警告起她当妈的来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林逐月可不是头一次说。那米颖说什么“要平等说话”,汪曼露倒想平等,是谁跟谁不平等!她女儿这样的小孩,不管她,她要骑到你头上来;管呢,难免又弄成一场事故。

昨晚她们倒没吵起来,不是没吵,是没有凶猛地吵,没有可悲地互相扭打。林逐月不知哪儿学来的油滑,说了那句“我警告你”之后,立刻说:“啊我错了,妈你别生气,别骂我,一二三,闭嘴!”

“啊我错了”几个字,那丫头说得,毫无感情,明显做戏,还跟她来“一二三”!汪曼露真的是,想笑吧,气得心肝疼;想气吧,气不动了。

挂了米颖的电话,她随即拨林风电话。她知道他不爱接她电话,不爱接你也得接!

电话通了,汪曼露直接丢给他一句话:“我明白跟你说,你要再不管你女儿,这个学校铁定把她开除!”

41

清明时节雨纷纷。

每到清明节,帛州平原一带必然飘一场雨,年年不爽。那雨,绵绵的,密密的,说凄清呢,却带着些欢快,飒飒洗涤着天地万物;说欢快呢,又带着些愁思,似一个苦吟诗人,吟哦着,惆怅着,徘徊着。

陆枕涛曾画过好几幅清明图,蒙蒙烟雨中的山峦河流,被雨丝洗得发亮的树叶草尖,雨中的狗,雨中远行的人,还有雨过天晴的街心花园和立交桥。

任静不曾想到,自己会回忆起儿子的画作。

陆枕涛好几个月没画画了。

上学期期末考试,他的成绩排名提升了两名,虽然幅度不大,但任静是欢喜的。料不到,进入这学期之后,这孩子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劲儿。其实在寒假期间,他就显得蔫不唧唧的。任静琢磨着可能是儿子没啥玩的,去同学家玩,跟同学约着玩,次数总归有限。现在的人家不像过去的人家,大人小孩想串个门,一抬脚的事。现在各家有各家的事,各家有各家的习惯,再说了,现如今是门对门的邻居都不往来,最多点个头,笑一笑,能闲聊两句,都算亲热的了。

她提议过,陪儿子去逛逛博物馆,去打打羽毛球,还提议过,买三张电影票,全家去看场电影,陆枕涛并无积极响应。她母亲不知从哪个角落,把一副旧围棋翻了出来,寒假里的一些晚上,老太太拉着陆枕涛下下五子棋。

陆枕涛开学没两天,老太太又犯了一次猛烈眩晕。任静這才清楚意识到,老娘衰老了,身体朽坏了,已有的、潜伏的各种毛病,开始欺负她这上年纪的人了。任静对老妈隐隐愧疚,这么些年,老太太何止帮衬她家务,还年年岁岁用退休金贴补这个家的日常开支,她呢,带老妈出门旅游都没两次。老妈号称不愿出门受累,说到了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人挤人,活受罪;只叫她带儿子出去开眼界。其实呢,老太太就一个心思:省钱。

任静想给老妈买点营养品,老太太抗拒得都生了气:“你买来我也不吃!”“吃什么营养品,粗茶淡饭最养人。”任静也就不坚持了,只把更多家务事揽到自己身上,让老妈多休息。不过上班日的餐饭,还得依赖老太太做。

新学期开学后,第一次月考在三月初;清明节前,又是第二次月考。考完,任静没有像以往那样给儿子算排名。

她希望儿子能尽快过渡到正常状态,也就是不画画也能高高兴兴的状态。她相信,小孩子记忆浅,忘性大,心情翻新快。她观察儿子,有时候,陆枕涛也说说笑笑显得挺开心的,好像发生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全被他抛诸脑后。只不过,她若对他多说几句话,即使说的全是家常话,无关他的学习,无关他的考试,也容易引发他的不耐烦,把他招惹到了似的。

任静克制着不责备儿子。發现儿子做作业越做越晚,她依然克制着,不多说什么。嘴上不多说,内心里却牵肠挂肚。儿子作业做到几时,她会等到几时,一边等,一边犯嘀咕,这学期作业特别多吗?若是作业特别多,为何家长群里没有家长叫嚷?她记得上学期不时有家长在群里抱怨作业多,小孩做得晚,或者小孩做作业太慢,苗知禾妈妈就是一个。这学期,倒没人说这话了。如果并非作业多,儿子在磨蹭什么?他是在做作业,还是在复习?他作业做这么晚,是上课没好好听讲吗?上学期期末和这学期开学不久,陆枕涛两次提到,他上课有时走神。第一次提,任静没太警觉;第二次他再提,任静就不安了,想多问几句,问详细些,陆枕涛却不愿多谈,后脑勺对着她。

晚上做完家务,陪着老妈看电视时,任静隔一时要去看看儿子。轻轻推开儿子房间虚掩的门,探头看一眼。不管她去看多少次,陆枕涛总是背对着她,伏在书桌上,不回头,不动弹,也不出声。

第一次与第二次月考之间的一个晚上,陆枕涛在书桌前坐到很晚,十一点了,他不起身,十一点半了,他不收拾。时针快指向深夜十二点了,他才站起来。恰好任静又从他门缝间悄悄探头去看,一看他在收拾了,便问:“今天的作业特别多吗?还是题很难?”

陆枕涛头也不回地说:“又多又难。”

整理书本,塞进书包,眼睛不看她,往门边走来,又硬生生从她身边挤出门,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那天夜里,任静一夜乱梦中,梦到了儿子父亲。她和他,是在陆枕涛三岁那年离的婚,多少年,她没梦到过那个人了。而离婚头两年,他频繁造访她的梦,在梦里对她拳脚相加,声称要把没打够的补足,一张暴躁得变形的脸凑过来,凑拢她鼻子喊:“你以为离了婚我就打不着你了吗!你个烂人!”一次次把她吓醒。

当年,她脖子、手腕、胳膊、腰腹和腿上,常有青瘀;头发被他扯脱过大把,右额角还有一处瘢痕,是他用杯子砸伤后留下的印记,消除不了,她用一绺额发遮盖着。

她怎么就梦到了他?

梦里,他孤坐一根悬浮圆木上,瘦骨嶙峋,神色哀戚,一双眼睛向她看过来,喊她的名字,乞求她原谅。她糊涂了一下,猛地记起他们离了婚的,同时记起他多次找她复婚,不可能的!她把这话又说一遍,他一点不怒,脸上哀戚不变,那哀戚如一汪深潭,他的脸浸在潭底,他说:“我改了,让我回去帮你吧,我们一起培养儿子。”

帮?一起培养儿子?当年他打她时,把儿子吓成过啥样!幸好他们离婚早,儿子对以前的事没记忆。他还在央求,她转身要走,脚下一绊,身子一跌,醒了。

做了这个令她不喜的梦,任静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不是好征兆。转天,晚饭之后她在厨房洗着碗,似听见手机响,走出来,正撞见陆枕涛从冰箱里取出制冰块的冰盒,拿着快步返回他房间。任静奇怪,走过去问了一句:“拿冰块做什么?”

陆枕涛很不愿意被问的样子,回一个字:“热!”

当天气温是比平日高,最高达到二十二摄氏度,却也说不上热,何况节气管着,这才三月份哪,而且还是晚上。

任静问:“你是想喝冰水啊?”

那也用不着把整盒的冰块拿到屋里嘛。

“你别管了。”

任静哪能不管,隔时,悄悄去看,却推不开门。

清明节一场酥雨下过,真有了几分天清地明的素净,从秋冬绵延入春的雾啊霾啊,收到天边去了,天空显出纯净的蓝色,云呢,一层一层的,翻出了细浪,清风徐徐,气温也舒爽,最是一年好时节。

下班路上,任静买了几斤丑柑。晚上拾掇完家务,拿丑柑剥了两个,一个给老妈,一个用盘子装了,端给儿子。

端着盘子,她轻手轻脚走进儿子房间,隔三五步远,看到陆枕涛伸手抓了一块冰块握在手心。冰盒放在他左手边,那手下垫着一块毛巾。他这是在干什么?陆枕涛却不说冰块,说丑柑:“我说了不吃的!”

“我给你放桌上,你想吃的时候吃。”任静顿一顿,还是问他,为啥把冰块握在手里。

陆枕涛的回答凶巴巴:“我热,我烦!”

这个天气,热?任静没说话,但觉心凉半截。

第四章

42

苗知禾从没想到过,自己的中学岁月,这么难对付。

第一学期好歹过了;第二学期第一次、第二次月考接连考过,她考的结果,没啥好说的,还是那个字——差。她妈又是气急败坏的样子。苗知禾顶烦妈那副模样,好似遭遇了难以言状的重大损失,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无底深渊,多讨厌!她妈要训斥她,她给顶了回去:“不要说了,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

要不是她爸在场,她爸给拉着,她妈可能又一个巴掌喂过来了。

她心说,你要再敢打我,我就离家出走!

有时候,她真怀念她妈不太管她的小学时代。可惜那个自由美好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依她的心愿,她宁愿自己一个人住,没得吃也好,没得穿也好,都比被她妈成天管束着强。可惜,那只是黄粱美梦,不作数的。她也想过努把力,各科测验考个好看点的分数,争取点天下太平。问题是看着数学题,她就头痛;拿着那些面目可憎还没个穷尽的作业,越做越心烦。更可恶的是大小考试前赴后继,一波一浪地扑来给她雪上加霜。

只有写东西的时候她才觉得来劲、畅快、如鱼得水。

为什么喜欢写?她没想过,喜欢就是喜欢。就像很小的时候,她喜欢泡书店一样。爹妈带她上街,爷爷奶奶带她买菜,看到书店她就要进,进了书店就不走了。最早看图画书,往后进军文字书,多少字不认识,多少句子不明白,就因不认识,不明白,她越发入迷,越发起劲。那时候她妈还说过一句:“嗬,我们家还出了个读书的苗子呢!”

她是两三年前开始写故事的,由几百字到上千字,再跃升到几千字;由童话故事、幻想故事,到玄幻小说、狼人小说。写好一截,到网上贴出一截。

升入中学,她的写作受到她妈的强烈干扰。本来她摩拳擦掌,打算一鼓作气写个大东西,一篇大的玄幻小说,结结实实写它个几万字,却迎头撞上她妈的粗暴拦阻。她妈好似基因突变,成了老虎,日日对她虎视眈眈,关她的电脑,断她的网,罚她面壁,罚她做题。

关了电脑,断了网,她用手机写。没法堂而皇之地写,她跟她妈打着游击战,挤时间写。恼人的是,流量很快就用光,她的零花钱和稿费消耗迅速,她开始面临弹尽粮绝的危机。

最烦心的是她妈的念叨,她妈的吼。苗知禾早就不爱听她妈说话了。她妈说话经常自相矛盾,前一句说“我们家哪有这个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隔一时又说,别看那些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白领穿得周周正正,走路鼻孔朝天,其实挣的钱未必比苗知禾的爹多,有啥神气的!诸如此类。明明说话自相矛盾,她妈还毫无觉察,一次次毫无觉察不说,还总说得理直气壮。说话这水平,还要管她!

她爸以及爷爷奶奶,都出面安慰过她。明里是安慰她,暗里是为她妈说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说她妈是为她好,一片苦心皆为她。她心说不用不用免了吧,我受不起。他们又一句一句要她体谅她妈的不容易。苗知禾哪能不晓得妈不容易,她知道,妈辛苦、节俭,要是有节俭标兵评选,她妈准保轻松入选;要是还有排名,她妈准保高居前三。可是一码归一码,你不容易,干吗对我凶啊。

上学期,她那玄幻小说写到两万多字的时候中断了。在她妈疾风暴雨的威逼下,她只得一面敷衍着妈,一面用零碎时间写点小东西。寒假才又继续。这学期,杨尊那个大惊小怪的讨厌的妈,为一点小破事,找到她的妈一顿声讨,气得她跟杨尊大吵一架,闹出一场风波,风波之下她能有啥好日子过?直到三月下旬才又偷偷摸摸继续写。

这篇玄幻小说是一个除妖故事。在苗知禾看来,这是她迄今构思出来的最荡气回肠的故事。她笔下的主人公,最终要对决的最厉害、最可怕的妖怪,是他的亲生母亲。而在跟亲生母亲对决之前,他还要斩除一串串大小妖怪,包括他的妖怪兄长;他更要面对一个天大的哲学难题:他是谁?如果他最终要斩除的王牌老妖是他的生母,那么他自己,不也有妖的血统?不就是半人半妖?而他这个半人半妖,该不该亲手结束自己亲妈的性命?

清明节后,她的故事正推进到了一个关键阶段,主人公即将与妖怪兄长遭遇。兄弟俩首战的惨烈场面在苗知禾脑子里画卷一样清晰,广袤荒原,残阳如血,阴风乍起,百兽奔逃,主人公和他的妖怪哥哥,一个一身白,一个全身黑,各自提刀,肃穆相对。这个扣人心弦的画面召唤着她,写呀,快写呀!

她当然想快写了,她的读者也在催她快写快更新。连日来,下午放了学,她总是一溜烟往家跑,来不及等欧阳采采一道。她要趁着妈下班到家之前,抓紧写一两段。

是日,朗朗地出了太阳。回家路上,苗知禾一抬头,但见太阳西沉到高楼后面去了,湛蓝如洗的空中,大团大团的云朵,一朵比一朵透亮,仿佛空中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擦磨它们,擦得亮亮的,亮成了玉。快到家时,仰头再看,云朵们牵牵连连到西天,挨近西沉的夕阳,像是跌进了颜料盒子,浅红、酡红、橘色、紫色,甚至還有乌蓝色,五彩斑斓的,那叫一个热闹!

这么美妙的景象,她却舍不得花时间流连,急急进了院门,进了家,躲进房间帘子后,摸出手机开写。正写得飞沙走石,听见她妈进门的声音,连忙把手机丢到一边。丢到了一边心里还惦记着,吃饭也吃得食不甘味。

要是上个学期,她吃饭时想心事也要被妈说。她妈好似突然开了天眼,她一点点“不正常”都会被她捕捉到。到了这学期,谢天谢地,平时她妈说她吼她的次数要少些了,次数少,不是她妈不爱管她了,而是她妈一门心思要换份工作。元旦过后,她妈见天地看招聘广告,打电话咨询,还出去面试。但始终没把这事搞定。苗知禾恨不得妈这份工作永远换不定,永远忙乎去吧。可是换不定也不好,她妈心情不爽,又要拿她磨牙。

可不就是,稍晚,她父亲收工回到家,苗知禾即从自己屋里蹿出来,跟爸黏糊一阵,说说话。话没说两三句,她妈从厨房出来,脸一沉,喊她回房间做作业。苗知禾不理,她妈嗓门往上一提,再喊。苗知禾恼道:“不用你喊!”

“不用我喊?那你考试给我考好点哪!”

“你说话有点新意行不?”

她妈不管什么新意不新意:“马上四月份的月考就来了,这是期中考试,你要是考不好,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苗知禾差点就大喊:“拜托了,你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没喊出来,眼泪崩了盘。也不知咋的,眼泪唰唰飞流直下。她妈铁石心肠地吼:“哭什么哭!你还有理了!你这段时间装着在学习,其实磨洋工,你以为我看不出你那些小把戏!”

她爸忙出来打圆场、和稀泥,把妻子劝开,又对苗知禾说些安抚的话。那些话在苗知禾听来一点意义都没有。她抹着眼泪,特想冲爸一通发泄:“你有点立场行不行?要不就帮我,要不就帮她,谁稀罕你两头说好话!”却看到爸的一张笑脸,这脸上,皱纹都那么多、那么显眼了,鬓角都有白头发了,这张脸笑着笑着,打了个大呵欠。

她奶奶递给她一条毛巾,说:“女子,你学习上就攒点劲儿嘛,免得你妈老说你。”

苗知禾攥着毛巾,没擦眼泪,也没再哭了。要不,她真的离家出走吧。

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奶奶进了厨房,给爸热饭热菜,爷爷在小阳台上,不知在摆弄什么,哐啷哐啷的。她妈不知去了哪儿,她爸呢,坐在沙发上等饭,靠着沙发背,脑袋一栽一栽的,睡着了。

43

转天到了中午,苗知禾的低落情绪没清零,午饭不想回家吃,独自出了校门,向与家相反的方向拐过去,闷头往前走。

要去哪儿,她没谱。穿街过巷走了一阵,来到紫荆大道。

紫荆大道是一条宽绰八车道,路面宽,人行道也宽。街道两边,充满设计感的富丽堂皇的写字楼、综合体、商业大厦一幢挨一幢;这些楼的楼体,或玻璃幕墙,或大理石墙面,傲然矗立着,俯视脚下世界。人行道上,装饰以壮硕行道树和绵长鲜花带,又有休闲长椅和木条长凳,钉牢在地砖上。

中午时分,那些长椅和长凳上坐满了小憩的人,有喝东西的,有吃东西的,有打电话的,有说笑的,也有发呆的。行人来来去去,车辆穿梭不停,阳光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亮起来时,街上奔跑的车辆和两边楼体的玻璃幕墙便闪烁出嚣张的光芒。

这世界,处处一派雷打不动的繁华与忙碌,并浮出一层雾气般的祥和气息。苗知禾半低着头往前走,感觉自己像一把孤单的犁,在这片莫名其妙的祥和中,犁出一道深深的黯然印辙。

前面支出一条小街,她走进去,想找个小吃摊买点吃食填肚子。一路走到头,没找到中意摊铺,拐进下一条小街。走了两步,她不由得纳闷起来,这小街居然僻静得像条荒街,也没有开门的店铺,也没有行人,街道弯曲,像被遗弃在紫荆大道背面的一截废肠子。想着要退回去,就听见一种古怪声音,说不清是种啥声音,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猛然看到了几个人。有事情!

前面不远处,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成一团,不是围着,是两个男生在推搡另一个男生,被推搡的那个,是谷励啊!旁边还站着个女生,那不是林逐月么!

但推搡谷励的那两个男生,苗知禾不认识。

她愣怔着,下意识掉转脚尖,欲撤未撤之際,又伸脖子看了一眼。这一看,就跟林逐月瞟过来的目光对上了。

林逐月嘴角一咧,把一个古怪轻慢的笑隔空飞给她。苗知禾又是一愣。这时候,那两个推搡谷励的男生停下了动作,向她转过头来,其中一个冲她喊了一声:“喂,你!”

跑还是不跑?刹那间,脑子里挤进一连串问题:那两个男生是谁?他们跟林逐月啥关系?跟谷励啥关系?为啥推搡谷励?看他们的动作,可不是什么亲热友好的表示。谷励招惹了他们?谷励这种人会招惹谁呢?他在班上话都很少说,跟谁都不亲近。脑子里忙碌不停时,苗知禾的眼睛,又跟谷励的目光对上了。

正午日头下,谷励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的镜片反射出纷纷乱乱的碎光。

事后回想,苗知禾也想不清她是如何从谷励乱光闪闪的镜片中看到他的眼神的,那眼神里有狼狈,有惊恐,更有一种失去抵抗、任人宰割的听天由命。

她笔下的除妖主人公,忽地就从她脑门下冒了出来。

那头,那个冲她“喂”的男生,又冲她招手。苗知禾吸一口气,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步一步,竟走了过去。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住。

林逐月先开了口:“姓苗的,想去告密吗?”

苗知禾赶紧摇头,摇完头,指指谷励,问林逐月:“他得罪你们了?”

那两个男生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怪腔怪调。林逐月似笑非笑地说:“是啊,他得罪我了。喊他他不理,当我是空气。”眼睛一瞟谷励,又说:“一个小四眼儿算老几?有啥不得了的?一副吃不完要不完的德行。今天他走背运,撞上我们了,姑奶奶要给他点教训。”

“他可能是没听见吧。”

“没听见?”林逐月嘴巴一扯,笑了一下,“耳朵废了?既然废了,就该修理修理。”

“他不是故意的!”

“狗屎!”林逐月口气凶了起来,“你咋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的他都叫我不高兴了,就得挨修理!”

“你们这是欺负人!”知道这话要招祸,苗知禾还是说了出来。吃够了她妈霸道的苦头,看到霸道的事情,她忍不住。

“嗬!”林逐月脸上风云突变,“要你来管闲事!我看你是皮痒找打吧!”

一边说,一边向苗知禾靠过来。

苗知禾头皮一奓,大喊一声:“采采!欧阳采采你们过来呀!”

喊的同时,唰地转身开跑。

一个劲儿跑,跑跑跑,跑得耳边呼呼生风。跑到了紫荆大道,人多了,路宽了,方觉安全些。回头看看,并无人追来。

她放慢脚步,大口喘气。那拨人会不会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她?林逐月在跟什么人混哪!那两个男生,看着也不高壮,他们是什么人呢?他们要把谷励怎么样?她要不要找谁来解救解救谷励?找谁?本能地不想找老师。那还有谁?警察叔叔?欧阳采采?中午待在学校不回家的同学?这些同学谁有本事替人两肋插刀啊。

算了,她跟谷励又没交情。可心里毕竟放不下,放不下又能咋样呢,缩到街边,闷头坐下。

眼前的行道树,她不认识是啥树,枝繁叶茂的,一阵风吹来,从树冠上飘落几片叶子,再一阵风来,又飘落几片叶子。是去岁秋冬未落尽的老叶。这些叶子死了,也就自由了。她一时有些发呆,呆呆地抬起头,一架银灰色飞机在云翳中缓缓地、稳稳地移动,稳得满肚子小心翼翼。忽又出现一只飞鸟,慌慌张张从她眼前飞过,再一看,不见了。风突然来了劲,呜地一叫,一抽,把一粒沙子,端端送进她的眼睛。苗知禾揉眼睛的当口儿,一个身影进入她的视线,她心里“呀”一声,嗓子里冲出一声喊:“喂!”

正默然往前走的谷励闻声站住,向她侧过脸,脸上却没任何表情,对她视而不见,头一转,又一声不吭往前走了。

呵!这是怎么个意思?苗知禾四面一望,没看到林逐月那拨人。这是啥意思呀!

44

谷励不是有意冷淡苗知禾,而是他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摆脱出来。

今天是他父亲的生日。昨天他爸给他打来电话,说儿子,明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他回绝了。他爸又说,那后天中午吃?他还是回绝。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回绝他爸,让他爸失望,为何要这样,他说不清。

他也不是烦他爸,也不是不烦;也不是恨他爸,也不是不恨。真的说不清。小时候,他爱跟父亲玩,他爸是个好玩的人,一张圆脸,皮肤细白,爱跟他打闹,愿意陪他做游戏,每当爸捉住他,在他脸蛋上一亲一咬,他就能闻到爸口腔里轻微的酸味。有时他跟爸玩得疯起来,扯爸的耳朵,踢爸的肚子,他爸嘻嘻哈哈的从来不恼,倒是他妈要呵斥他。

曾经一度他心里恼恨他妈,恼恨得心潮起伏。再往后,他对他们两个都恨。

他被辜负了!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四岁到七岁生日,年年一个心愿:爸爸妈妈不要怄气,爸爸妈妈相亲相爱。只要他们和平相处,他愿意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和期待。他是尽了力的,自觉自愿做个乖孩子,想方设法逗他们开心。又怎样呢?他七岁生日过了不多久,他们还是铁青着脸离了婚,他爸被他妈从这个家里坚决地删除了。

春去秋来,寒暑更替,他是死了心,他爸是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家来了。不知啥时候起,再看到他妈愁眉苦脸,听到她长吁短叹,他就开始烦了。天知道,他越不愿听他妈说话,他妈越是爱抱怨。

他爸又结了婚。爱结不结,跟他有啥关系。他爸再婚之前,他见到他爸,已不觉得亲了,比不亲还糟,有时他脑子里弹出父母当年争吵的画面,他爸的神情、言语、身体姿势和动作,让他觉得,还真是他妈说的那种没自尊、没脸皮的人,令人生厌。

他不想见到他。

正如很多时候,他不想跟妈面对面。

他是不是真有点没心没肺?他不知道。没心情想这问题。

上午课毕,他没去学校食堂吃午饭,打算到银茂中心吃个肯德基,然后逛逛书店。谁知,刚走到紫荆大道,就被人把住了肩膀。

林逐月那伙人把他挟持到那条小街,两个他不认识的小子,一左一右勾住他的肩,说:“走吧。”他们是谁?要干吗?他挣不脱他们。那两个不比他高的男孩身上,有股让他陌生又害怕的气息。林逐月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路走,一路吹口哨。昏头昏脑中,他们把他拉到荒僻处,他惊讶自己咋就没反抗,竟容许自己被劫持。他们开始推搡他了,两个男生,把他当皮球似的推过来,搡过去。他当然要恼,喊一声:“你们干吗!”

两个男生和林逐月,一齐咯咯笑了。林逐月把胳膊往胸前一抱说:“咋了?姑奶奶看不惯你,就要灭你,你不服气?”

“姑奶奶”三个字,让他好不震惊,感到害怕,想不到他没正眼看过的林逐月这般凶神恶煞。那两个男生,嬉皮笑脸地推他,推他不足,还踢他,踢他不足,还把脸凑近他,说:“牛×啊!再牛一个来看看!”

他敢怒不敢喊,敢怒不敢动。他们会不会把他打死?打死就打死吧,死了,就不用成天郁闷了。他一记一记吃痛,猛地恐慌起来,真被打死了,就活不过来了呀。又是一个想不到,苗知禾突然出现了。

这天中午的事情,就好似一幕戏。是苗知禾救了他。她那一喊,一跑,让他受到的围攻中断了。苗知禾跑掉后,林逐月他们几个又推了他两把,摇搖摆摆走掉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事情又去得太突然。他整个人都是蒙的。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他发了条短信给苗知禾:“明天中午请你吃肯德基。”

发完,拎上书包出教室。还没走出校门,苗知禾追了上来,喊:“喂!”

他眼睛看向前方,说:“谢谢。”

苗知禾一面随他步子走,一面问:“中午的事情,你不告诉于老师吗?”

“中午啥事情?”

苗知禾挑眉鼓眼看他一眼,说:“好吧。”

他没跟老师也没跟家长说这个事情,看来是做对了。次日上午头一节课之后,林逐月走过他身边,说了两个字:“识相。”

他明白,因他没报告老师,林逐月算是放过了他。问题是,他究竟做了什么把林逐月招惹到了?他不会去问她的,离她越远越好。

中午,他该履约请苗知禾吃肯德基。他往紫荆大道走去的路上,苗知禾赶了上来,喊着他说:“哎!你咋不等我一块儿走啊?”

他没说话。

“真请我吃肯德基啊?”

“请。”

苗知禾走路,带一点弹跳。苗知禾说:“要是晚上我妈问我谁请我吃饭,我说是你,我妈肯定不信,肯定要问我为什么,我咋说呢?”

那是你的事情。他没把这话说出口,说的是:“你妈管你这么严?”

“我运气好嘛,”苗知禾的眼睛向上一翻,“遇到个天下无双的老妈。”

苗知禾告诉他,昨天她没回家吃中饭,撒谎又没撒圆,晚上挨了她妈一顿臭训。她妈管她,那可是废寝忘食,只争朝夕,不遗余力,不顾一切,眉毛胡子一把抓,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谷励不由得笑了。

他大方地点了一个鸡翅桶,汉堡、薯条、可乐各两份。苗知禾两眼发光,说太好了,爽呀!一连啃了三个鸡翅,边啃边说,她好久没吃肯德基了,好久没喝饮料了,今天就当过节。他问为啥,苗知禾说:“我要省下钱买流量。”

她把为何要买流量的事情告诉他。

做同学这么长时间,他不是没跟苗知禾说过话,但这一次感觉不一样,苗知禾说话让他感到挺有意思的。他问:“你妈把网停了,那老师布置的要在网上完成的作业你咋做?”

“是啊!”苗知禾咬一口鸡翅,嚼了两下,说,“我就是这样跟我妈说的啊,我妈就让我爸把电脑搬到客厅,我要上网,非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我也是服了。”然后做个怪相,“一条小命,都快被我妈捏死了。”

说得他又笑了。苗知禾说呀说呀,她说了那么多的话,竟不叫他觉着烦。“你很厉害的。”他说。

“啊?啥厉害?”

他想说,你妈那样管你,你还谈笑风生的,但又不想说了。

他说:“以后你买流量缺钱的话,找我。”

“啊?”

“我借给你。”

苗知禾眼睛一转,又一转:“为啥?”

他该咋说呢?没想好咋说,苗知禾摇摇头:“算了。”

这回,“为啥”两个字从他嘴里蹦了出来,他说:“我又不催你还。现在就可以借,你想要多少?”

苗知禾踌躇着,喝可乐,咬薯条,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我妈说过,不要轻易跟人借钱。自己有多少,花多少,没有就不花。”

他扑哧一下,又笑了。苗知禾凑向他,夸张地“嘿嘿嘿”三下,说:“你会笑的嘛,以前咋那么严肃?又不说,又不笑,我还当你是机器人呢。”

他没介意苗知禾的取笑,继续笑。苗知禾问他笑啥,他说:“你烦不烦你妈?”

“烦哪,烦得我吐血。”

“那你还把你妈的话当圣旨?”

说得苗知禾愣了一下,愣完,笑了,笑罢,说:“也不是当圣旨,我妈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他俩互相看看,一起笑了。

45

陆枕涛是上学期接近期末的时候,发觉自己容易走神的。

那时候他没太在意。彼时他仍处在一种类似轻微晕眩的状态中,也不是晕眩,是有点飘;也不是飘,是有点魂不守舍;也不是魂不守舍,而是对自己感到奇怪,他居然真的跟画笔画板一刀两断了,断了之后,天也没塌,他也没死,末日也没降临,一切都在照常运转。

在班上,他依然跟同学有说有笑。班上那么多同学,每天总有些好玩的事、吸引注意力的事;每天跟同学们一道,上课下课,上学放学,讲讲话,斗斗嘴,打闹一下,就好似置身一条平稳的河流中。浪舒浪卷,云起云落,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有一次陈黛眉问起他的画,问他有没有新画作,他说没有。陈黛眉跟着问,没画吗?是你妈不让你画了吧?他回说:“我自己不想画了。”陈黛眉问为啥呢,他说:“不为啥。”

他已经不画了,有啥好说的呢。

既然他妈那么渴望他拼死学习,他就学吧,就当把这几年抵押给她了,就当为了她高兴。

他是该让妈高兴的。他妈一个人抚养他,多少年了,他父亲始终不曾露个面,也不知人在哪里,也不知有没有按时把他的抚养费打给他妈。他估计是没有的,不然他妈怎么过得那么节俭?

他曾想过,以后长大了,要挣很多钱,孝敬自己的妈。

好吧,学习吧。

奇怪的是,他安了心想用功,脑子竟不给力了。作业越做越慢,不知不觉就走神。说不清在想啥,似乎啥也没想,又似乎脑子里闪闪烁烁地在构图、造型、调色、涂抹,要么,在生气。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什么呢?又感到难过,难过得不明不白,昏头涨脑。

到了这学期,走神的情形严重了。陆枕涛不敢再在脑子里画盲画,狠狠责备自己。骂了自己,批评了自己,照样管不住自己。

心烦意乱中,他喝冰水,抓冰块,想冰镇自己,却没冰镇住。

走神的后果,不单是做作业慢,学习没效率,关键还是考试成绩上不去,上不去不说,更为可怕的是,成绩随时可能滑坡、塌方。尽管他妈不像上学期前半段那样,天天对他扬鞭,催他奋进,每考一次试,重敲他一记;但他咋能不清楚,他妈最关切最在乎的主题没变,依然是他的学习、他的考试。

他问欧阳采采,问她学习时是怎么集中注意力的。

这学期开初,全班座位来了一次大调换,他换到了欧阳采采的身后。

欧阳采采疑惑地“啊”一下之后,笑说:“你问了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那我问你,一加一为啥等于二?”

陆枕涛笑起来,说这个问题跟他说的那个问题,不是同一类问题。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说得兴起时,欧阳采采又问起他画画的事,为啥不画了呀?

这事欧阳采采问过他的,当时他回的是:“不说这个了吧。”此时,欧阳采采再次问起,他仍不想说的,却又改了主意,简略跟她说了。欧阳采采大为不解,说:“你妈妈为啥那么反对你画画?”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他妈说过理由,但那些理由在他听来,不说强词夺理,也差不多了。然而他拗不过他的妈。

欧阳采采叹气,叹完气,说:“你妈妈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啊?”

他听得笑了,哈哈哈,嘿嘿嘿。

采采又说:“你别灰心啊。画画的事,以后吧,只要大难不死,对吧!”

“大难不死”几个字,让陆枕涛又哈哈笑起来。

他们班上,每周有班会,每次班会上,各小组要推选一名组员,上讲台向全班推介一本书。采采提议下次班会上,他去推介一本绘画方面的书。采采说,可以推荐一下高居翰的《图说中国绘画史》呀。采采竟然知道高居翰和他的书,陆枕涛意外极了,又高兴极了。采采说,她妈妈书架上有那本书。随后,采采又说到他的妈,采采说,你妈肯定是心疼你的,只是她不懂你,对待你的方式不对。

他领采采的情。

白天在学校里,上课做题都还好,可是回到家,晚上往书桌前一坐,他的注意力就不老实了。有时候,欧阳采采白天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会在他脑子里自动播放,播完一遍,重播一遍。有时候,他一心做着题,做着做着却发现,心里在给欧阳采采勾画像,勾了采采的像,又勾其他人的像。他的注意力好像一团活泥鳅,咋抓都抓不牢,盘不定。他甩脑袋,揉眼睛,深吸气,盯著作业,可做题速度慢得像乌龟爬。

他妈对他的态度变了,他对妈的态度也变了,好像他俩调了个个儿。他对妈的不耐烦渐渐按压不住,变得张牙舞爪,他妈竟不像过去那样听不得他冒犯,也不厉声说他,也不要他道歉了。妈这样的姿态,越发让陆枕涛不自在,不自在中掺和着惭愧,惭愧中充塞着烦乱。心里面如同塞着七歪八倒的乱草,还隐隐的危机四伏。

四月中旬,有一次数学小测验。虽是小测验,陆枕涛仍不免紧张。考试头天,欧阳采采宽慰他,叫他不要紧张,她说:“你就当平时做作业呗。”

“我感觉像过鬼门关。”

“放心吧,鬼没有那么勤快,不会动不动跑出来吓人。”

陆枕涛听得大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采采说:“你疯了呀?”

晚饭后,还没进自己房间,他就预感自己要走神。当他发现注意力果然走失时,他傻子似的,自己嘿嘿嘿,嘿嘿嘿,笑了好一阵。笑罢,又想哭。

小测验成绩出来,他的分数很不好看。拿着这个分数,想到他妈这么长时间忍着没对他发脾气,陆枕涛忽觉头皮发麻,这下,他妈蓄积已久的火气,要对他集中爆发了。好吧,来吧,他早就等着挨这一刀了。

这日天气也不好,阴云低垂,摇摇欲坠,坠又坠不下来,悬在半空中。放学后回到家,陆枕涛直接进了自己房间,房门一关,锁一拧,把自己反锁在了屋里。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桌子腿儿,听到外婆敲他的门。他不应答。

后来,他妈下班回来了,也来敲他的门。他仍不吱声。

窗外,天色咕咚一下,黑了下来。他妈在门外说话,说几句,敲敲门,问几句,再敲敲门。他提起嗓子说:“不要敲了,不、要、敲、了!我没考好,今晚不吃饭!”

他听到,他妈央求着,要他开门。他想着他妈就要发火了,就要发火了,却是没有,他妈走开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妈又来了,他妈在门外说:“考得不好,也要吃饭哪。”

他妈又说了些什么,他听着,但啥都没听见。他的思绪,滑进了茫茫大雾中。

恍惚间,他妈的声音破雾而来,他妈喊:“枕涛!儿子!儿子!”

就是这两声“儿子”,让他眼眶一热,嗓子一紧,涕泗滂沱。

46

新的一个礼拜,林逐月换到了欧阳采采身边的座位。

林逐月换过来前,采采听苗知禾说了林逐月率人围攻谷励的事。原因未解。林逐月伙同的两个男生是什么人,也是个谜。苗知禾说,他们不像是熙和中学的,也没穿校服,不知是哪所学校的。

这件事,苗知禾说谷励不想跟旁人提,包括老师。采采猜测谷励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如果他和林逐月之间真有什么过节儿的话。她不认为谷励是对班主任有何不满,于老师在班上,很受同学喜爱的,上课上得好,讲话不啰唆,待同学像平辈人,又得民心,又有威望。不过呢,老师亲民归亲民,他们做学生的,到底不是件件事情都愿意让老师知道。用苗知禾的话说,这叫各有各的空间。

谷励那人,确实性子怪,是采采见过的最别扭的人,仿佛铁了心要做个孤魂野鬼。但采采对此没啥意见,他有权利怪嘛,只要不妨碍别人。

林逐月就不一样了。上学期,采采跟林逐月交往不多,只觉得她说话有点凶巴巴,脾气大。这学期采采做了副班长,跟班长一块儿组织班会和活动的时候,林逐月压根儿不买账,让她做一回书籍推介主讲人,她说没啥可推介的,“别烦我”;让她参与活动,她不肯恩赐兴趣,“小儿科”。至于她频频违规,诸如迟到,不完成作业,乃至旷课,班干部是不敢管她的,谁管谁挨她的骂,反正她不怕受处罚,也不怕老师找家长。

采采不清楚林逐月怎么想的,她就不怕被学校开除吗?

林逐月坐过来的第一天是礼拜一。一早升完旗,回教室归座位,林逐月乜斜采采道:“提醒你,不许打我的小报告。”

“谢谢你的提醒,”采采说,“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

“识相就好。”

这话让采采听得不舒服,想抗议,忍耐住了。

周二早晨,林逐月走进教室,屁股一沾椅子,即向采采凑过脸来,要借数学作业,跟她说:“借我看看。”

“借可以,不许抄。”

“让我抄抄呗。”

“我给你讲一遍吧。”

林逐月不屑:“别那么多事,赶快!”手伸过来。

早自习铃声响了,采采不再说话,也没把数学习题本给她。林逐月小声对她说:“你给我记着!”

采采当没听到。

整个早自习,林逐月趴在桌上赶作业。采采瞄了一眼,她的作业不是没做,是没做完,英语没做完,数学没做完。林逐月先把英语作业对付完了,接着啃数学作业。早自习下课铃响,她仍没啃完。采采转向她:“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下啊?”

“去一边去!”

采采笑了,伸胳膊搂了搂林逐月的肩说:“不要那么大脾气,我很快给你讲一讲,不费时间的。”

林逐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睛斜一斜,眉毛挑一挑,却没再说狠硬话。采采拿出自己的草稿本,把林逐月的习题册拖到两人中间,把上面空着的两道题给她讲了一遍。

上午课毕,采采和苗知禾一道回家。刚出校门,只见走在前面的林逐月,一径走向站在街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那人身穿浅咖啡色夹克、牛仔裤、短筒马丁靴,头发中长。下午返回教室,采采问林逐月,中午那人是你爸爸吧?

“干吗?”林逐月把眼睛一瞪。

采采一言不发,转回脸,不理她了。少时,林逐月“唉”了一下,采采仍不理,林逐月再“唉”一下,说:“咋不理我了?”

“你好好说话我就理你。”

林逐月嗤笑一下,说:“你挺有脾气的啊。”

采采笑道:“是你脾气大好不好?”

林逐月挑衅的口气:“不可以啊?”

“可以。”采采再次转回脸,不说话了。

一堂课后,林逐月主动说:“那个男的是我爸。”

采采“哦”一声。

林逐月说:“他来找我吃饭。昨天中午他也来了,上周也来过。他是在讨好我。”

“你这么想?”

这一句问,让林逐月不高兴了:“你啥意思?”

采采眨眨眼睛:“我的意思就是刚才那个问题,你觉得你爸爸在讨好你?”

“不然他一次两次三次地跑来请我吃饭干吗?”

“他是你爸爸啊。”

“那他以前死哪儿去了?”

“他以前从没有来看过你?”

“那倒不是。”

林逐月嘟起嘴,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的表情:“算了不说了。”

不知是不是她父亲给她做了什么工作,上周开始,林逐月没有再犯纪律,作业也都按时交。于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林逐月。表扬的时候,采采冲林逐月笑,林逐月只撇撇嘴。

不管怎么说,对采采,林逐月明显有了几分客气。虽不是说话不带刺,但确实不那么冲那么凶了。苗知禾见林逐月跟采采说得来,让采采得空时问问林逐月,谷励究竟哪里得罪了她。

采采看出,苗知禾最近跟谷励挺說得来的。谷励像是孤魂野鬼当够了,有意按下云头,到凡间交个朋友。苗知禾原是跟采采话最多的,这些日子却时不时撂下采采,去跟谷励凑合。采采也不嫉妒,既然苗知禾有求,她便答应下来。

下一天,课间与林逐月说话时,采采问到了这个问题。林逐月脸色一变,问:“你咋知道这个事的?”采采说:“苗知禾说的。”林逐月马上问:“还有谁知道?你们想干吗?”采采说:“就我们几个知道,我们也不想干吗,我想,谷励是想搞清楚他哪里冒犯你了,也许他想解释一下,把事情说清楚,大家还做好同学。”

林逐月的神情,好像采采,连同不在眼前的谷励、苗知禾都是一干神经有毛病的人。“我那天不是跟他说清楚了,就因为我喊他他不理我。”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你喊他有啥事吗?”

“记不得了。”

“那……”

林逐月手一挥说:“都过去多少天的事情了还翻出来说,没劲。”

“那你对谷励没意见了?”

林逐月好笑地看着采采说:“叽叽歪歪的真烦人。”

“我可没叽叽歪歪。”采采想了想,又问,“那天跟你在一起的两个男生是哪儿的?”

“干吗?”

采采听她语气不善,便耸耸肩,不再多说。

47

那两个男生是哪儿的?

他们是另一所中学的学生。其中一个叫沈默,是林逐月小学同学。小学四年级时,沈默被林逐月打过。那时候的沈默,成天神经兮兮的,爱接别人话茬儿,爱编些鬼都不信的故事,说他被绑架过,给什么人塞进了一条麻袋;说他在一座荒岛上独自待过一周,吃野果,逮野兔,还杀了一匹狼;说他识别草药,会观星象,看到过宇宙黑洞,还差点坐上宇宙飞船呢。宇宙飞船没坐上,但他坐上了游轮。那艘在他嘴里四处驰骋的游轮,载着他到过日本、美国、英国、埃及、澳大利亚……七大洲四大洋,没有他没去过的。

说这些不着四六的话时,沈默永远一脸郑重,别人哄笑也好,抢白也好,当面揭穿他也罢,啥都阻挡不了他。他遇难不退,受压不屈,顶着周遭的嘈杂,顽强继续,好像冒到喉咙眼儿的话不能够被咽回去。

有一次林逐月跟一个女生说话时,沈默挨过来插她们的话,林逐月话不多说,只管一胳膊肘撞出去,沈默踉跄后退,未及站定,又要开说,林逐月当即赠送他一顿踢打。

沈默却也不告状,不记仇。

去年秋冬之交一个无聊的中午,林逐月在紫荆大道那边胡乱闲逛时,不期然遇到数月不见的沈默。沈默跟同学李星野在一起,林逐月也就认识了李星野。

第一次见面,林逐月对李星野没啥兴趣,那家伙像个半哑巴,除了“哦”“嗯”,嘴里没两句话。林逐月不耐煩,一挥手,走开了。

他俩来找她,是一周多后。也是一个无聊的中午,两人跑来她学校门口,发短信召唤她。不久,他们又来过一次。再后来,她也去他们学校找过他们。按林逐月理想,这俩家伙其实算不上称心玩伴,尽管沈默不像小学时期那么神经,话那么多,终归还是神神道道的;李星野相反,多数时候无话。这俩人的组合有点奇怪。对林逐月而言,他二人再不理想,也比班上那些同学对她胃口。

她和他们一块儿,骑车闲逛,吃肯德基麦当劳、打电玩。一来二去玩熟之后,林逐月只恨不能日日跟他俩在一起玩。却没等她这遗憾膨胀发酵,她跟李星野打了一架。

李星野那家伙,暴躁起来简直赶超她林逐月。那是上学期期末的一个周六,他们三人骑车一路向东,出二环,出三环,闯到一片静寂商务区。十来幢崭新写字楼默立在那儿,处处锃光发亮,却不见几个人,有些楼看着好似修成之后就没开过封,一无灯,二无声,犹如鬼楼。他们甩开单车,呼呼喝喝玩了一阵,说话间,李星野说起他曾喝过自己的尿:“味道像啤酒,不信你们自己喝。”林逐月问他为何要喝尿,李星野却不肯回答,林逐月推他一记说:“讲啊!”李星野变脸:“推我干吗!”“就推!”又一掌推去,秒吃李星野回敬的一拳。林逐月大怒,一跳而起,跟李星野打作一团。

转瞬三五个回合,林逐月一不留神,被李星野摔倒在地。她一倒即起,李星野却扭身要走,不打了。林逐月安肯罢休,待要追过去打,被沈默拽住。她转而踢打沈默。沈默简直是头猪,被她打得龇牙咧嘴直哼哼,就是不还手。

那场架,终结了他们的往来。直到这学期开学,进入三月,他俩才又跑来找她。在他们断交的日子里,林逐月多少次在心里把李星野骂了个底朝天,骂了李星野,再骂沈默,骂完又发誓,发誓以后只要见到他俩,必定拳脚相送。不想,当他们踏着自行车,再次出现在她校门外,她眼睛一瞄见他们,霎时就笑了。

他俩帮她收拾了一顿谷励,其实就是个玩。

接下来,她爸频频来找她了,又是带她吃饭,又是带她坐咖啡馆,大异于从前。林逐月当然明白爸所为何来,骤然见到爸的第一天,她翻翻眼睛说:“是她叫你来的吧?你是不是要领我走?不领的话,没啥可说的。”

“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吃饭时,她爸只拿些闲话来问她,渐渐说到她妈,林逐月不爱听,不理也不答。不多会儿,她爸又说到她妈,林逐月握紧筷子:“你要再说她,我就走人。”

对这个她从来不曾有过熟悉感的爸,林逐月没啥好感受。之所以还对他表示亲热,纯粹是为了气她妈。不过老实说,比起她妈,她爸多少要让她感到愉快些。

她爸第三次来找她,带她去了一间咖啡馆。她点了一盘卤汁排骨饭,一份甜点,喝了一杯果汁,又要了一份冰激凌。冰激凌吃完,再要一杯咖啡。

她要什么,她爸给她点什么。她吃喝的当口儿,她爸抽烟,一面给她讲他最近忙的事。林逐月根本懒得听。少在我面前显摆,心里说,你多不得了啊,地球都是你推着转的,关我屁事。

吃完喝完,她抹嘴要走。“再坐会儿。”她爸说。她心知爸要教育她,饭不是白给她吃的,她这个难得一见的爸,不是白在她身上花时间的,可她偏不想听任何训导。见爸的烟抽得一支接一支,林逐月肚里一股戾气一翻,掌心朝天伸向爸:“给我一支。”

意外的是,她爸倒没惊诧,也没变脸作色,却是呛了口烟似的,咳两下,笑一下,问:“你会抽烟?”

“跟你学。”

她爸伸出一只手拿住她的手,叫了声她的小名,不知是感叹还是无奈地说:“你比你爸当年还叛逆啊。”

林逐月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心说:要你碰我!

不过次日李星野约她去打电玩,她没去。

那天,她爸跟她说了一席话,那些话,她先是没怎么听的,后来,似听非听听了几句,磨皮擦痒又听了几句。但离开爸之后,她爸说的那些听着好像很漂亮的句子,她几乎一句也记不完整,仅有三两句大概记得,她爸说:“那些不好的冲动和情绪冒出来的时候,你试一试,不要听凭它们摆布,你试着跟它们做一做切割,保持点冷静,行吗?”她鼻嘴喷气:“我干吗要冷静?对我有什么好处?”她爸说:“你不去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好处。”她没好气道:“咋试?”她爸说了一些办法,建议她寻找适合自己的办法。废话屁话,她心说真没劲,懒得再问啥叫“不好的冲动和情绪”。

周五傍晚,她爸把她带到了一个聚会上。林逐月不明白爸为何把她带到那么个场合,一帮子男女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吱吱哇哇,无聊废话说了一轮又一轮,一个赛一个像神经病。林逐月惊讶这帮一把年纪的成年人,无聊话说得那样起劲儿,催她爸走,她爸不抬屁股,那些人呢,假意说几句关切她的话,又自顾说成一团。她要自己走,她爸则让她等会儿,再等会儿。她以为是要让她等着见他女朋友,在座的三个女人,她看出都不是爸的女友。可是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最后也没等到她想瞄一眼的人。感觉上了个当,气得她差点发作。

转入下一周,她發短信给李星野约他见面,却意外得知,沈默被他爹妈管控起来了。沈默父母收回了他中午不回家吃饭的自由,还勒令他每天下午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

48

这学期开学不久,发生了与苗知禾的那场风波之后,杨尊过了一段很窝心的日子。

大家都不理他了,他岂能不窝心?他天性热爱皆大欢喜的温暖世界,喜欢被别人喜欢,也愿意看到别人高高兴兴的。他妈要他表现得强大、强硬,难办哪,他如何做得到以一对多地跟大家对抗?莫说对抗,想到被大家划拉到一边他就难受,一遍遍地孤独地舔嘴唇。

好在不多久,同学们又跟他正常说笑了。连苗知禾也跟他恢复了邦交,苗知禾主动对他说:“算了,你这家伙,不跟你斗气了。但是我跟你说啊,我不会原谅你妈!”

杨尊说,他替自己妈赔礼:“让我去跟你妈妈当面道歉也行的。”

苗知禾看他两眼:“免了吧。”

杨尊说,他真心愿意道歉,只要苗知禾妈妈心里痛快。苗知禾倒笑了:“我说算了就算了,我妈也挺让人讨厌的。”

杨尊心里感动,一感动,就对苗知禾说:“你妈其实挺好的。”

“屁!”苗知禾说,“你跟我妈又不熟,你了解她什么,从哪儿知道她挺好?乱拍马屁!”

杨尊呵呵呵、嘿嘿嘿,笑得十分卖力。

跟大家恢复了和平关系,杨尊脚底心都感到开心,看谁谁好。甚至林逐月他也觉得好。林逐月有问题归有问题,但她也有个性,胆子大。全班,乃至全校,她的桀骜独一份。

这一周,林逐月座位换到了杨尊身边。杨尊没有听从妈的告诫,同桌第一天,他就对林逐月说:“我觉得你很潇洒。”

之所以要跟她说这话,一是他妈总说,好话要说出来,要让人听到,不然烂在肚子里,等于白白浪费;再者呢,他真心想跟林逐月友好相处,友好的世界,才是美好的世界。

林逐月的回复是对他眼睛一斜:“啥意思?”

他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招来的回敬是:“神经病,去一边去!”

说好话没招来好报,杨尊并不沮丧,好话说了,他心里就舒坦了。第二天,他又对林逐月说:“你这学期有进步的,老师都表扬你了。”

林逐月仍把眼睛一横,还是那句话:“你啥意思?”

杨尊就把林逐月最近进步的表现说给她,相当于重复一遍于老师说过的话,林逐月脸上的神情,又是惊奇,又是不屑,还夹杂着几分好笑,她说:“你倒会管闲事,关你屁事!”

“你有进步是好事呀!”杨尊放低了声调,“你不像龚澄晨底子那么差,你只要用点功,成绩马上会上升的。”

林逐月嘴里“咝”一下:“我看你神神道道的,有病哪?少管我的事。”

可是隔一天,林逐月又主动跟他说话了。课间她打开手机,问他觉得哪种口红颜色鲜,哪种指甲油色泽艳。杨尊回答后,小声问:“你用啊?”

林逐月不遮不掩,回一个“是啊”,“啊”字声调上扬,扬出几分挑衅和威胁,意思是,不可以啊!

杨尊怎敢说不可以,但看她嘴唇是自然色,指甲光光生生的,也没涂抹个啥,他问:“你啥时候用?”

林逐月瞪他一眼,甩来一句“关你屁事”之后,加了一句:“我爱啥时候用,就啥时候用。”

杨尊发现林逐月脑子很好用的,她记性好,反应快,只要上课认真听了讲,作业一般难不倒她。英语课上老师讲的句型、地理课上老师讲的坡度计算公式,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数学题型她轻松触类旁通。只不过她爱开小差,经常上着上着课,她就玩起来了,玩手指,玩笔,要么在草稿纸上画时髦女郎。那些昂首拤腰的时髦女子,有的穿皮短裙、马丁靴;有的穿吊带衫、小短裤;有的眼睛倾斜,有的牙齿外露,一律戴着大耳环。

林逐月喜欢带时装杂志到班上看,看手机也主要看时装、化妆品。

与林逐月同桌的那个礼拜,杨尊被妈问过好几次,怎么样啊?那个林逐月,有没有打扰你上课?有没有找你什么麻烦?你们说话没有?说了什么?

要是过去,杨尊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会一五一十说给妈,妈不问他都要说。这回没有。他说给他妈的,全是好话:林逐月还不错;她没有打扰自己上课;她有进步的,老师都表扬她了。

他妈好像不信,却也不深究,她说:“不影响你就好。反正下周她就移开了。”

和林逐月同桌的最后一天,下午第一堂课后,他没话找话地问林逐月周末怎么过。林逐月嗤一下:“你想跟我约会?”

杨尊吓一跳,拨浪鼓似的紧摇头,随即又感觉不对,会不会惹林逐月生气?只见林逐月嘻嘻一笑:“想跟我约会你也没门了,我有男朋友了。”

这话,杨尊没把控住,过了几天,还是告诉了他妈。

49

苗知禾发觉,谷励并非想象的那么不好接近。

没错,他的人设是冷傲标杆,学习上称王称霸,对同学不施青眼。可是一旦他放下架子,跟别人也没啥大不同,他也会腼腆,会笑,有各种细微神情;他同样不喜肥肉,爱喝冷饮;他也养过小动物,养的是一只小鹩哥,病死了,又养了一只麻雀,树下捡到的,受了伤。他说麻雀脾气犟,脑子不拐弯,把它关进笼子,它就生气,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后来他把它放了。

厉害的是,他读的书很多,阅读面大大超过她苗知禾。那些书他不仅读了,还能复述,不但能复述,还能背诵部分段落,甚至用双语背诵,一段中文,一段英文,那是他读过的双语小说,比如《麦琪的礼物》,比如《伤心咖啡馆之歌》。

苗知禾好生佩服。

以往,别的同学向谷励请教功课,总吃他冷脸,苗知禾却享受到了别样待遇。谷励给她指点之外,还传授给她各种诀窍。他好像特别会讲,一讲苗知禾就懂,也容易记住。

谷励的作业本苗知禾看过,那作业做得真叫漂亮,字迹清秀,页面整洁,赏心悦目。何止是赏心悦目呢,像数学作业,一道题他会给出不同解法,作业本上写不下,他便添一张纸。

看他把一份作业做到这般登峰造极的程度,苗知禾嘴巴噘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样让别人咋活呀。”

谷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做这些作业你花了多少时间?天天做作业你觉得有意义吗?”

“有。”

她知道他会这么说,追问啥意义,心说我咋就不觉得。

谷励说:“做作业、学习还有看书,可以让你不想别的,心无旁骛,这就是意义。”

苗知禾的学习积极性上涨了些。这一上涨,反而涨出了问题,她要补的功课太多。原先她并非不知道自己欠账多,可欠就欠呗,不管就是了,得过且过。现在,她补还是不补?补呢,要花大把时间,还怎么写小说?不补呢,谷励要说她。

谷励的确开始说她了,说她笨,说她不开窍,还说她不长记性。“你咋这么笨,就不知道举一反三啊?”“长点记性,这是同一类问题,上次讲过的,你有没有过脑子想一想?”

说一次,说两次,说三次,说得苗知禾毛了。她就烦别人批评她,就烦别人叨叨地说她。谷励再一次说她时,她一冒火,就对谷励嚷起来:“不要老批评我!不要老说我!说一次两次行了,有完没完?”

谷勵本来脸上还带着笑,这一下,笑意顿消,一句话不说了。

他不说话,苗知禾更不多说,把课本作业本一卷,呼啦往书包里一塞,提上包闪人。一面走,一面心里愤愤,就因为对你投桃报李,就看在你好心为我讲解的份儿上,我用了功的,我把写小说的时间都垫上了,还说我!

这些日子来,苗知禾没有像以往那样千方百计挤时间、抢时间写小说了,她的除妖主人公跟妖怪兄长第一次血战,只战到一半就挂在了那儿。不奋勇写小说的日子,算什么日子!苗知禾当晚,又回到从前的状态,做一会儿作业想一会儿小说,不再用谷励的方式,什么每做一道题都要在心里总结一下题型,琢磨一下规律,去一边去!把作业对付完,跳上床,被子往头上一拉,打开手机,唰唰地写。

她三天没跟谷励说话,谷励同样没跟她说话。她偷偷观察谷励,稳如泰山,既没有一丝半点的局促不安,也没有要向她求和的意思。他倒稳得很!苗知禾气恼着,却又无端笑起来。

下午放学后,她跟欧阳采采一块儿走出教室。到了楼外,是个好天,阳光从乌蓝色的云层间泻出,仿佛一片柔亮飞瀑从天而降,落到地面,溅起一层淡淡雾霭。雾霭中,暖风拂动,树枝上,初春发出的密密新叶已摆脱稚气,有了壮硕的样子,绿得发亮。苗知禾的心情登时盈跃起来,对采采说有东西忘在教室里了:“我回去拿,你先走。”

苗知禾蹦着返回教室。谷励正要离开座位,苗知禾一声“喂”喊过去,谷励看她一眼,嗓子里“嗯”一下。苗知禾说:“今天的数学作业你给我讲讲?但是不许你批评我啊!我跟你说……”

她话没说完,谷励扔下两个字:“不讲。”抬脚走了。

苗知禾瞪圆了眼睛喊:“你这个大怪物!”

她主动表示友好,他还摆起谱来了!真是自讨没趣。怏怏出了教室,未抵校门口,听到一声“唉”。

谷励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看样子是在等她。“唉什么唉!”苗知禾板起脸,没板住,扑哧一笑说:“你是不是要跟我道歉哪?”

“我给你讲今天的作业题。”

这天之后,苗知禾开始打扮自己了。她的头发从来都是扎成马尾状,小时候她妈给扎,后来她自己扎,头发往脑后一拢,橡皮筋绕几圈,完事。这发型叫她厌倦了。次日早晨,她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给自己梳了两条辫子,手艺不熟,梳了好几遍;下一天,又把头发披散下来,额角别两只发卡;再下一天,给自己梳了个丸子头。

丸子头梳好,她在卫生间镜子前左照右看,欣赏不已。她爸拍门,急要上厕所,她才出来。一进客厅,她妈就把她看了几眼,问:“你咋梳这么个头?”

“好不好看嘛!”苗知禾坐进餐椅,喝一口豆浆,剥鸡蛋,吃油饼。

“好看是好看,”她妈也坐下,却不开吃,脸上狐疑翻涌,“你这几天老在头发上整花样,为的啥?”

“这是不是我的头发?”苗知禾抓紧着吃喝,边吃边说,“我可不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弄自己的头发?”

“你以前也没这么弄啊,一天一个花样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凡事都有个开始。”

“为啥现在开始?你图个啥?”她妈端起豆浆碗,“现在不说了,你赶紧吃完上学去,晚上回来说。”

“为啥晚上还要我说?”苗知禾恼起来,“这是个啥事啊,你不依不饶的。”

她爸走了过来,摸摸她头发说:“头发这么梳挺好看。快吃吧,别误了上学。”

苗知禾看到,爸冲妈■了■眼。

她把剩下的油饼囫囵塞嘴里,抓上书包走人。心里恨恨,晚上休想拷问我!

一上午的课后,她照例匆匆收拾了课桌桌面,急着往家奔,被欧阳采采喊住了。采采追上她问:“你还是赶着回去写小说啊?”

她不是,她打算回家吃了午饭去逛街买东西,却没告诉采采。采采说:“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啥事?”采采说:“得找个时间慢慢说。”

“那另外找时间吧,我们走快点。”

50

黄昏,夕阳沉没。几缕霞光偎在天际,光芒温婉有如叹息,俄顷隐遁,仿佛是被什么人一把拽走了。天却仍是亮的,亮得沉静、安详,像是经过大起大落之后,把一切看淡了,看开了,再无悲喜。云朵也沉静下来,要睡着似的,一动不动。天上的蓝,蓝得心平气和,仿佛安心笃定地等待着,等着夜色如期而至,把这喧嚣了一整天的世界,接手过去。

谷励站在自家住宅院里看了好一会儿天。楼前的栀子花开了,瓷白的花瓣,绷足了劲儿向外张开,一副要把心窝子掏给人看的架势。他想凑近去闻闻花香,还想掐一朵花,到底也没掐,也没闻,抬脚上楼。

这两天,他妈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妈这咳嗽,秋冬最爱犯,今年这时节,快入夏了,也咳了起来。去年春天她也咳的吧?他不太记得了。对妈的事,他一向不太入心,经常注意不到,他是不是真的有点冷血?可是平心而论,他并非一点不懂得心疼妈。很小的时候,看到妈病了,看到妈伤心啊,落泪啊,他都会不安、心疼、恐慌。谁知道,时光的指针一圈圈转过,他对妈的心疼,渐渐消散了,沉没了,虽非消散沉没得毫无踪影,却也真是所剩无几了,就好像大片灰烬里几粒微暗星火。

他记得有年冬天,前年吧,他妈咳得特别厉害,吃药都止不住,咳得一个劲儿犯呕,肝啊肺啊都要扯出来似的;晚上也咳,直咳到后半夜。他不是心疼,而是心烦,你买点好药吃嘛!舍不得买好药,病拖着,多的钱都花了。越想越气,掀开被子爬起来,一把推开妈的房门,他妈旋即按开床头灯。“你咋起来了?看着凉,快回去!”边说边咳。他不动,他妈问:“把你吵着了吧?对不起,我把被子盖头上。你快去睡,回床上去!”又一阵咳。

那天夜晚,他妈是不是把头蒙进了被子里以捂住咳嗽声,谷励不知,他感到罪过,对自己又恼恨,又自责,心里七拱八翘,好半天不能入睡。

这次他妈的咳嗽不算厉害,是轻咳。吃饭时,他妈吃两口三口,捂嘴咳一下。

“你吃药没有?”他问妈。

“吃了的。”

“要不上医院让大夫开点好药?不管用的药,越吃病越重。”

他妈笑笑,说:“治咳嗽的好药,我吃得很不少了,都产生抗药性了。再好的药,多吃几次,效果就差,啥药都如此。人这个东西,难伺候的。”他妈继而说到一个熟人,也是常年咳嗽,后来吃几百元一盒的进口药都不管用了。他妈就是这样,总是一说话就扯远,而且越扯越远。

说这番话时,他妈倒是不怎么咳了。谷励没打断妈,任她说去。他妈忽地觉察到什么似的,停顿下来,看他一眼,轻咳一下。他装作不知道妈在看自己,依旧吃,心思只在饭菜上。他吃饭时,是愿意细品饭菜的,可这份心思仿佛是抢夺过来的,多少次,多少顿饭,他生生把心思抢过来,抓牢,却怎么都按压不平。他听到妈又说起来,他只当那是背景音。快吃完时,才留意到他妈没声了,不禁瞄了妈一眼。

他妈微微侧着脸,脸上静静的,像是被无限的感慨淹没,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入定了;又好像在摆一个孤独落寞的造型,一直要摆到地老天荒。谷励心头一股压不住的烦浓烟般蹿起。一年一年,妈总这样,摆造型摆给谁看呢?她凭什么默认他该当观众!

他把碗里剩余的饭刨进嘴,起身到阳台上去了。

从阳台上回来,他妈已吃完了,碗筷盘子收进了厨房,正拿着块抹布擦餐桌。他走进厨房,系上围裙,拧开热水龙头,放了半池热水。

他妈跟进来:“你干吗呢?”

他往池水里倒入洗洁精。他妈站在他身后,隔了一小会儿,说:“还是我来洗吧。”

“你去吃药。”

他妈脚步移动,移到了洗碗池侧面,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谷励心里说,你千万别说话,千万别说。他妈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的确没说话,只很轻很轻地一叹。

这一叹,又惹得他着恼。他埋头洗着碗,泡沫裹在手上,他把那股恼按进泡沫里。

他仔仔细细洗了碗盘,洗了锅,案台擦抹干净。拾弄完,他妈把一只盘子端到他面前,盘里是去了皮切成牙的苹果。他摇头,也不接盘子。“不想吃啊?”他妈殷勤问,“想吃猕猴桃不?猕猴桃该放软了,我给你削。”

他皱眉的当口儿,他妈已走开,拿猕猴桃去了。

“你不用圍着我转。”

这话他没说出口,回了自己房间。

隔日,他想跟苗知禾说说这事,他是否真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可如果这评价当真落到他头上,他心里是不服的,那么问题出在哪里?他没想好怎么说这事,苗知禾眼睛弯弯地笑起来说:“眼睛闭上。”

这几个字叫谷励心脏一跳,当即想走开,但那样太没风度了。他沉默着,苗知禾又说一遍,叫他闭上眼睛,他没有照办,只把身子转过去。苗知禾转到他面前,掌心托着一个笔记本,皮面,带搭扣。苗知禾说:“给,送给你。”

“你自己留着用吧,”他不看苗知禾亮晶晶的眼睛,“笔记本我有的。”

“你就这么硬邦邦说不要啊?”苗知禾斜他。

“那我该怎么说?”这话在他喉咙里打个转,沉没了。他勉强一笑,走开。

51

陆枕涛开始吃药了。

他学习走神的问题解决不了。越解决不了,他越心急,越心急,越要走神。惴惴不安到精疲力竭,他放弃了,不再挣扎了。然而,说是不挣扎,他内心仍绷着一股莫名的紧张,紧张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挣扎嘛。

四月底的月考,相当于期中考试。排名出来,他排在第二十五位。

这个名次是叫陆枕涛有些意外的,原以为自己会排在三十名往后,却只比上学期期末下滑两名。虽下滑得不多,终归是下滑;而这个名次,他知道在他妈心里,就相当于接近差生。

他第二次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开门,不吃饭,不搭理他妈和外婆。外婆和他妈守在他门外,轮番喊他,央求他,他只是不应,不答。

像上次那样,他坐在地上,屋里没开灯,暮色从窗口挤进,渐至全黑。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溺得昏了,只想就这么昏下去。不期然,门上发出一声重响,不知什么东西打在了门上,他妈发狠的声音穿透门板:“陆枕涛!你还是活的你就吭一声!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再不开门我砸门了!”

他一个激灵,木木地站起来,身上抖一抖,走至门边,伸出手,摸到门锁,木木地一按。

门锁发出咔嗒一声的同时,门一下被推开了。门外的灯光,好似一盆水,哗地泼在他脸上。与此同时,他被妈用胳膊一把搂住。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滴眼泪滴到他额上。

“我饿了。”

“吃饭吃饭,我们吃饭去!”

他妈搂着他的肩,还紧拽着他的手,好像一脱手他就要飞走。餐桌上,饭菜一点没动,外婆要端饭菜去加热,他从外婆手里抓过饭碗,拿起筷子就开吃。外婆便扶着餐桌坐下来,他妈也坐了下来,但她俩都没摸筷子。他妈说:“你先垫两口,我还是把饭菜热一热你再吃。”

陆枕涛放下碗筷,盯着碗里的米饭说:“我集中不了注意力。”他说:“我学不进去,我不会学习了,我——我会变成最差的差生,我对不起你们。”他头垂得更低,说:“你打我吧!”

他妈捂着嘴,眼泪淌到指上。

次日即“五一”劳动节。“五一”劳动节假期,他妈带他去了医院。

挂号,排队,看病。大夫没费多大周章,诊断他是注意力缺陷障碍,说这是一种病。

从医院出来,他妈把他的肩搂住。“没事的儿子,”他妈说,“我们吃药,我们治病,我们能治好的。”

陆枕涛感到难以言说的轻松。原来他是生病了,原来他是有病。他问妈,要吃多久的药才能好?

“我们不着急,慢慢来,我们能治好的。”

医生给他开的是中药。头两天,喝了那味道怪怪的汤药,他觉得似乎有点作用,心神安定了些。到了第三天,好像没把持住什么,好像一个走钢丝的人,一个摇晃,重心就不稳了,一恐慌,注意力的涣散卷土重来。

他妈说中药疗效慢,再三叫他别着急。他注意到妈的嘴角起了泡,小小的、透明的燎泡,偎着一侧的嘴角,像生病的鱼吐出的泡泡。

陆枕涛把吃药的事说给了欧阳采采。两人说到最后,采采说:“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多想就没问题。我相信你没问题。”

就这句简单的话,对他产生了神奇的影响。跟着两天,他发现自己果然没事了,注意力听话了,一抓就拢,不跑了。晚上在家做作业,复习学习,也是这样。走神这个小鬼,不跟他作对了。

陆枕涛觉得好神奇,因觉得神奇,反有些忐忑,一忐忑,又要走神的节奏。他默念采采的话:“不会有事的……不要多想就没问题……”他一心要巩固这份战绩,却受到了他妈的干扰。

他妈如今连问他的作业,都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踩了雷似的,但她却做不到不问,更做不到不探头来看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他妈不探头来看他一两次。他若是把门关严,他妈会很轻很轻地悄悄把门推开。她悄悄他就不知道吗!

这天晚上,约莫十点,他妈探过一次头。刚十点半,他妈第二次探头。他正要发作,他妈说话了,叫他早点睡:“不要打疲劳战,休息好了,病才好得快。作业做完没?没做完没关系的,我已经跟你们老师说了……”

不知咋回事,他一下炸了:“你跟我们老师说什么了?”胸腔里一股子气,烈焰般冲起,“你跟我们老师说什么了!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乱说我的事,你凭什么跟我老师胡说八道!”

他妈的脸唰地白了,他外婆跌跌撞撞奔过来。一时间,三人都没说话,屋里只听见灯管咝咝咝咝的电流声。

那电流声好像让他通了电,他冲着妈又一声吼:“滚开!”

这是故意的。他如同中了邪,犯了魔怔,就是要把这股气发出来。

他妈转身走开了,肩膀缩着,像骨头塌陷了。

这个事,陆枕涛本来无意对任何人说,也不愿去回顾,一点点都不愿意。谁知没两天,跟采采说着话时,一个冲动,竟说了出来。说到后半段,眼里含了泪。他觉得自己窝囊,没出息,而且可恶。采采同情地看着他:“你不是有意的,是吧。”

“我是……”他舌头打了下结,“我是故意的。”

当时他们走在放学的路上,陆枕涛推着单车。采采偏过头来看看他,笑了笑。她笑什么?采采说:“我有个想法,还没有想得太完善,本来想跟苗知禾商量一下,可那丫头最近神神秘秘的……”

他没问苗知禾最近在神秘什么,只想知道采采那是什么想法。采采说,她想拍个视频。什么视频?采采说:“记录我们的心里话。”采采问他,有没有觉得有些话在父母面前不好讲出来?“那就对着镜头讲,想讲什么讲什么,任何话都可以讲。”

“然后呢?”

“然后用软件剪辑成一个片子。有那种软件的,到时候我去学一学。”

陆枕涛又问:“你想拍谁?”

“谁都行,”采采说,“只要愿意让我拍,我都拍。你愿意吗?”

“不知道。”

52

苗知禾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像是某种心事,沉甸甸的;可要说沉甸甸呢,时而又飘乎乎的。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说不清这个喜欢怎么来的,它没跟她商量,没向她请示,就那么长驱直入,一下把她覆盖了,抓牢了。一天到晚,老想看到对方,看不到他时,脑子里总在想他,巴不得突然来一场重大灾难、一场末日危机,满城慌乱狼烟四起中,她与他生死与共。

那人是谁呢?谷励。

狼烟没起,失眠来了。有天晚上全家人都睡沉了,布簾子后面,爷爷奶奶的鼾声一长一短,一个像吹哨,一个像叹气。苗知禾咋都睡不着,从床上爬起,蹑手蹑脚溜进卫生间,打开灯照镜子。左照,右照,一霎笑,一霎呆,一会儿觉得自己美,一会儿觉得自己丑。第二天上课昏昏欲睡。

可气的是,无论她如何用心思,谷励都没啥反应。

就算他没反应,也挡不住她跟他说笑,给他买东西。

五月里,天气大热。苗知禾又给谷励买了一样东西,一件她很得意的东西。这天英语课后,她看到谷励走出教室,忙跟了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把他喊住。喊罢,一弹一弹蹦到他面前,把一只拳头伸向他,拳头手背向上,对他说:“你把手伸出来。”

谷励没听命令,不伸手。这家伙积习难改,傲。可她不就喜欢他这份傲吗!见谷励不动,苗知禾抿嘴一笑,把伸向他的拳头慢慢翻转过来,再一根一根打开手指。

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巧的、晶莹润泽的红玛瑙印章。

“你不是有很多书吗,可以用这个在书上盖上你自己的章,看,你的名字!”

苗知禾按捺不住得意,能想出这么个点子,能送他这么个风雅的礼物,她都佩服自己了。花了她一百二十块钱呢,还是讲了价的。

谷励从她手心拈起印章,探究着看印章上的字。苗知禾正要说这俩字是隶书,就听见谷励问:“你都没钱买流量,咋有钱买这个?”

苗知禾眼睛一弯,笑道:“我不买流量了。”

“小说不写了?”

写,但她不往网上贴了。她说:“写完这个我就不写了。我要好好学习。”

旁边有人走过,谷励把拿着印章的那只手垂下。苗知禾才不管旁边有人无人,趁热打铁地问他:“以后你想考哪所大学?”

他看她一眼,神情有些怪异。但苗知禾没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心里一涨一跳的,跳荡中,好似鬼附了身,她沖口而出:“以后你考哪所大学,我就考哪所大学。”

说完她飞也似的跑开了。

然而,也就几个钟头之后,她就从幸福的云端一跟头栽了下来。谷励把那枚印章用一只小信封装了,在下午最后一堂课之前还给了她。在教室外,他把信封递给她,说:“你自己用吧,上面的字可以抹掉重新刻。”

看着他的背影,苗知禾半天没回过神来。

下午最后一堂课,她倒是好好地上了,在椅子上坐得牢牢的,老师讲的内容,一句一句的,她也听了。只不过心里好像有个巨大的洞,一股一股隐秘潮汐,哗哗往洞里冲。她隐隐听见,潮水跌落洞穴的轰鸣声。

和采采一道回家的路上,她问采采:“你前些时候说要跟我商量什么事情?”

采采“啊”一声,笑问:“你有心情听我说啦?”

采采说得兴致勃勃,她听得意兴阑珊。采采停下来后,她问:“是真心话大冒险吗?”采采说:“不是的,不完全是。”“那是什么?”她又问。采采说:“比如一些想对父母说又不好当面讲出来的话。你有没有这样的话?”

“有啊,我跟你说过的啊,有时候我觉得我妈很烦人很烦人的。可是这种话我不会让你拍下来的。”

“不是说气话,”采采说,“为什么觉得烦,说为什么。”

“不想说,没啥好说的。”

干脆地说出这一句后,苗知禾看到,采采半张着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的样子。她们已走到该分手的地方,一同站在街口,苗知禾问:“所以你有什么话没法跟你爸妈当面说?”

“那倒不是。”

“那你咋想到要拍这个视频的?拍谁?谁愿意?好吧,就算有人愿意,你拍完后要给他父母看吗?不给的话,你拍来干吗?还有,你刚才说要把拍的东西剪成一个片子,大家都在一个片子上,每个人的秘密不都公开了?”

一连串问题问出,不给采采回复的时间,苗知禾跟着说一句:“好热,走了。”

她说了句拜拜,抬脚走开。

其实一转身,苗知禾就觉得采采这个想法好,这个主意真棒,脑子里立刻为采采的视频,不,片子,构思起名字来。一连想了好几个名字,又想,这片子该有个啥样的主题?忽然想不下去了,心烦意乱起来。

苗知禾跌进了忧郁中。

这忧郁是延时到来的,是从跨进住宅院门那一刻,浓墨重彩开场的。

过去,她只知道“忧郁”这个词,却不知道忧郁啥滋味。即使在跟妈斗智斗勇斗得天昏地暗的日子里,她百般苦恼都尝过,就是不曾触碰过忧郁。

眼下,她却迎头撞上了忧郁。她知道这就是忧郁,就是文学作品里写过的忧郁。忧郁似云似雾,酽酽的、潮潮的,又凉凉的。云雾移开后,山是湿的,地是湿的,树叶草尖,挂满了细密水珠,她的心,也湿淋淋的。

窗外,是孟夏的傍晚。浊黄的雾状云霭,把天空塞得满满的,天光的消退犹如抽丝,缓缓地,抽去一丝,缓缓地,再抽去一丝。苗知禾直愣愣盯着窗外,看不见夕阳,看不到飞鸟,也看不清远方。那谷励是个什么意思!不想跟她好吗?觉得她不好吗?

谁稀罕你!

这念头一起,她心里痛快了些。

可次日早晨,面对自己一贯爱吃的早餐,她却难以下咽。

53

采采发觉,苗知禾近来变得有点奇奇怪怪。

好一段日子,她话少了,不怎么抱怨她妈了,也不抱怨作业了,问她事情呢,她神游天外一般,总听不见。前段时间,还一趟趟去逛街,神神秘秘的,也不知买了啥东西。

拍视频的事,先前采采几次想跟苗知禾说说,同她商讨一下,苗知禾要么说下次说吧,要么说起别的事情来。这一回,苗知禾主动问起,听她说完,当即甩来一连串问题,甩得跟赌气似的。采采不介意苗知禾甩来问题,可是她为啥不肯跟自己讨论呢?苗知禾哪儿来的气呢?

当晚采采跟妈聊到苗知禾。以前跟金妮做朋友的时候,金妮脾气那样怪,采采也没觉得有啥应付不了,苗知禾跟金妮比,脾气完全不怪,可正因为苗知禾不怪,她的反常表现才叫采采纳闷,搞不懂,才要跟妈妈谈一谈,听听妈怎么说。

她跟自己的妈,向来是想说啥说啥,啥话都可以说,这在采采看来,就是理所当然。她妈作为妈,自然也要管束她,对她有要求,有时候,她这个通情达理的妈妈甚至会很严厉。严厉的时候不多,严肃的时候不少。只要妈严肃起来,采采就知道,她得留神了。她妈也打过她的,虽然就一次,而且为那次打,她妈很郑重地跟她道过歉。采采不是不好意思接受妈的道歉,但万万不想再有更多,折煞人,受不了啊。

她更愿意跟父母轻松相处。

此时,跟妈说着苗知禾的反常,采采突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不说这个,得说别的,否则戛然刹车会让妈奇怪。就跟妈说到了拍视频的事,把话题岔开。她妈听完,说了三个字:真不错。采采知道妈会这么说,也知道妈会问一个问题,她妈果然问出了这个问题,说这个事情恐怕很花时间问她:“会不会影响你学习?”

“还不晓得能不能拍呢,要是没人愿意参与呢?”

“那就看你怎么跟别人交流了。”她妈跟她分析,肯定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但一定也有人愿意。随后她妈又帮她梳理思路,梳理着梳理着,她思路就明晰起来。起初,她想的是让每个人都进入镜头,此刻她改了主意,就不要全部了,几个就好。

采采对妈说:“这个事我再琢磨琢磨,好好筹划一下。”

她妈以跟她情投意合的神情,对这话表示了赞同:“做事就得这样。”听到妈这一说,采采开心之下,差点又要说苗知禾。想了想,按捺住了。

她猜测到,苗知禾的情绪,苗知禾的反常,跟谷励有关。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采采等了一下苗知禾,看她是否愿意和自己一道回家。

苗知禾跟她一道了。

走在路上,起先她俩没说话,过一阵,苗知禾才问采采,昨天没生我的气吧?采采说没有。苗知禾收住脚步,采采也收住脚步,苗知禾说:“我昨天说的那些,不作数的。”

“没关系的。”

正午的日头悬在她们头顶,即便有云翳遮着,也透着毒辣劲儿。采采看到苗知禾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眼白带点隐隐的蓝,眼睛被若有若无的阳光压得微微眯起来。刹那间,那双眼睛扑簌簌滚下泪珠,泪珠连串,飞瀑似的滚过面颊,跌落下去。苗知禾抬手揩脸抹眼,却是越抹泪越多。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采采额角靠着苗知禾的头。

“你不知道。”

“我知道,”采采从书包里取出面巾纸,塞给苗知禾,“我知道。”心里却在说,好奇怪,真的让人这么难过吗?

苗知禾的胸脯一起一伏。在班上,苗知禾是偏于瘦小的,还没长开的样子,竟也显出了胸。采采不明所以地偷偷笑了。

54

李星野和沈默,让谁来做自己的男朋友,林逐月尚未拿定主意。她跟杨尊说自己有了男朋友,无非是张嘴一说,一时兴起的事。

她还没拿定主意的事,班主任倒知道了。周四下午放了学,于老师又找她谈话,七弯八拐地问些问题。林逐月咋听不出于老师的意思,不就想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嘛。没有没有。信誓旦旦。于老师又说了些话,好在没有太啰唆。

摆脱了于老师,一出校门林逐月就琢磨,于老师是咋知道的?方才于老师那番话,倒没有咬定她在交男朋友,也没有板脸训诫她什么。反正没挨训,林逐月心里挥挥手,把这个事挥走了。

当天她妈要加班,早上就把晚饭钱给了她。林逐月原想约李星野和沈默一块儿玩玩,没约着,自己到快餐店吃了份套饭,又百无聊赖地乱逛了一圈。回到家,先抓起小平板电脑打游戏,这小平板是她用压岁钱买的,几次险些被她妈没收。游戏打烦了,她才开始做作业,刚掏出书本,她妈回来了。

她妈趿着拖鞋,吧嗒吧嗒走进她房间,一走来,一副审讯口气,喊着她名字问她,最近在跟什么人混?

要你来审我!林逐月当没听见。

她妈说:“小小年纪就交男朋友!你要不要脸?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交男朋友咋了?”林逐月故意扯歪嘴巴,“我又不是第一次交!”

她以为她妈又要吼起来,却是没有,她妈只是盯著她,眼神硬硬的、僵僵的,戳在她身上。

林逐月转过身,伏在桌子上。听见房门碰上了,又听见门锁响了一下。

作业做得差不多的时候,她要上厕所,才发现房门打不开了。她又拉又拽,木门纹丝不动。咋回事呢?她被她妈反锁在房间里了。

“开门!我要上厕所!”

“尿在盆里。”她妈在门外说。

林逐月低头一看,地上还真有个盆,她妈不知啥时候塞进她屋里的,一个旧塑料盆。

她没想到的是,到第二天,她妈仍不给她开锁。不开锁,她就上不了学,上不上学她无所谓,她恼怒的是她妈不给她吃饭。她这个妈想干吗?她拍着门喊:“我饿了!我渴了!我要吃饭喝水!”

门外传来她妈的回答:“你不配!”

林逐月气得要命,拿起手机转了几个圈,按了个号码,叫了份外卖。外卖送来,她却吃不到,她妈依然不给她开锁。

“开门!把盒饭给我!”她大怒踢门,“你要害死我啊!你个迫害狂!”

到了下午,她爸才过来。

听到房间门锁一响,林逐月拽开门就往外扑,要找妈干仗,被她爸一把抱住。她爸把她按在椅子上。“我要喝水!”她大喊。“你好好坐在这里!”她爸转身出去,给她拿来了水和饭菜。

她咕咚咕咚喝水,大口大口吃饭,喝完吃完,嘴一抹说:“我不住在这里了,我不跟她住!我要住校!”

“你以为住校就万事大吉了?”她爸问。

“你帮不帮我办住校?”她吼。

她爸摸出烟来,点上。林逐月恨恨地喊:“我恨你们!”

“为啥?”她爸又问。

林逐月没想到还要列清单,一时无语。

她爸说:“把你反锁起来这个事,你妈是做得过火了,但她确实是被你气伤了心,所以才……”

“那你呢!”林逐月喊着说,“你明知道我看到她就烦,明知道我和她处不来,你根本不管我!”

“你还要我怎么管你?”她爸把半截烟往地上一扔,“让我天天在家守着你?保姆似的从早到晚看着你?还是走哪儿都把你带着?”

“我没那么说!”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自己住!”

她爸把她看了好一阵子,说:“你还没有成年,不可以脱离监护人自己住,这是法律规定的,这是没啥可商量的。住校对你也不适合,住校规矩多,那些规矩你能遵守?我只怕你会惹出更多的事来。”

林逐月恨不能站起来就走。多少年来,总是她不对,总是她的问题,总是他们拿她没办法,那你们干吗把我生出来!她噌地站起来,她爸说:“坐下!我话没说完!”

她站着,不坐。她爸说:“你愿不愿意换个环境?我看确实你该换个环境了。不是跟我住,我说过,我现在没条件让你跟着我。我想想办法,给你联系一下另外的学校。”

转学?林逐月一下笑起来,说:“我要转到三十三中去!”

那是李星野和沈默的学校,去了那边,她就天天有伴儿了。

“为啥?”她爸又点上一根烟,“那学校有你的朋友?”她爸分明在套她的话,问她是什么样的朋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林逐月才不上当,却又怕她爸给她转到别的学校,赶紧强调:“我只想去三十三中!”

她爸那双眼皮已显松弛的眼睛再把她看着。总算他没再纠缠前面的问题,只说:“转学手续办好前的这段时间,你还得跟你妈一块儿住。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尽你的最大可能,跟你妈好好相处。”

可以,只要能让她如愿,什么都可以。虽然被自己的妈反锁在房间那么长时间,她也不计较那么多了。虽然不跟妈计较,但这件事,她是要算账的。

被妈反锁的时间里,林逐月认定,罪魁祸首就是杨尊。没啥可说的,她得收拾他。

55

往后两天,林逐月总没找到机会,杨尊总跟什么人在一起。

她不想再等了,老等老等的,等忘了呢?便在课间通知杨尊说,放学后等着她,说:“我有事问你。”

她打算把杨尊带到上次收拾谷励的那条小街,拿他好好地练练拳脚。不想杨尊这小子挺精,走到一半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林逐月推他一掌,当场开审,问他是不是向于老师告了密。

杨尊一脸蒙,林逐月又一掌推到他肩胛上,问:“是不是你跟于老师说,我交男朋友了?”

杨尊忙忙赌咒发誓,说没有。

“没有?那于老师咋知道的?还向我妈告状?”林逐月脸凑向他,“这个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别想赖,跟我走!”边说边踢了他一脚。

杨尊不走。这赖赖叽叽的东西!林逐月说:“今天你不跟我做个交代,别想我放过你!”

“你想怎么样啊?”杨尊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吭哧吭哧的,林逐月正要发作,杨尊说,“我给你钱?”

啥?林逐月眼睛一眨,呵呵,行啊,给钱也行。她伸手过去:“拿来!”

杨尊把口袋掏空,却没几个钱。“这两天我再攒些零花钱,然后再给你。”

“明天就给!”

杨尊眨眨眼睛,转转眼珠,问:“你总共想要多少?”

林逐月随便想了想说:“一千元。”

杨尊拨浪鼓似的摇头说:“我没那么多钱,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他讨价还价,说:“一百行不?”

“打发要饭的?八百!”

“八百也太多,我真的没有。一百五?”

“去你的!六百!”

“两百?”

“滚你的蛋,最少四百!”

杨尊还要讲价,林逐月不耐烦:“闭嘴!这是最少的了!”

“那好吧。”杨尊这时候已经不那么紧张了,看来他接受了这个数目,脸也不白不红了,说话声调也安稳了,有板有眼地跟林逐月商讨期限,提出三个月内凑齐。

“放屁!”林逐月说,“最多给你半个月!”

话一出口,林逐月就懊悔,干吗给他这么长时间?她爸要是很快给她办了转学呢?没等她改口,杨尊磨磨叽叽说时间太短,说他很难办,又商量说:“一个月行不?一个月嘛!”

杨尊说,现在离期末考试正好一个月,就以期末考试为限嘛。

“屁!说半个月就半个月!再废话,我抽你啊!”

就算转了学,也可以来找他,看他敢赖账!

杨尊便闭了嘴,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说:“那我开始记账,半个月内凑齐四百块钱给你。”

林逐月看稀奇似的,看着杨尊在本子上记账,这神经病!她说:“以后再乱说,再惹我,就不是四百块钱的事了!”

杨尊脚底抹油:“拜拜!”

林逐月心里挺爽,从天而降的四百元让她挺开心。全没想到,她收不齐这份款项。

56

谷励并不想跟苗知禾断交。

跟苗知禾成为朋友他是高兴的,甚至还有些暗暗的感激。他没有朋友很久了,早先曾有过的朋友,他都丢失了,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时期要好的同学他已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后来有过的两三个关系稍好的同学也纷纷和他疏远了,准确地说,是他和他们疏远了。他从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他也有朋友的。有時他骑上单车去到某个大学校园,走走看看间,他会把那些不认识的大学生当作自己的朋友。他确实跟他们说过话。一次在足球场长梯上看到一男生,那男生腿上一本砖头厚的十六开本大书,引得他好奇,伸头去看时,男生察觉了,对他一笑。男生是物理系学生,谷励和他一句一句聊到天体物理、星球星系,话题一跳,又聊到地球上的岩石,十八、十九世纪的地质科考之类,那眉宇轩昂的大男生一脸惊讶,着实把他夸奖了一番。

另一次,在一所大学的教师住宿区,他遇到一个脑袋光秃如鸡蛋的老教授。老教授双手背在后腰,和气地问他是哪家的孩子。得知老教授是教授日本文学的,谷励一口气说出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等好几个日本作家的名字,把老教授乐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小孩,你以后报考中文专业,研究日本文学。”秃顶老教授说,“还要学好日语,学好了读原著。原著的美,很多时候是翻译不出来的。”

某些时候,谷励也希望交到朋友。朋友凑在一起,说笑斗嘴也好,唇枪舌剑也罢,都是个相映生辉。问题是苗知禾的举止,让他感到咄咄逼人。对,就是咄咄逼人,没分寸呀,让他不知所措。

他只好后退,再后退,马上就尝到了苗知禾猛烈掷回给他的疏离。好像她往后一跳,两人之间便划出了一道冰河。谷励感受到了冰河的飕飕冷气,不好受,不过也就一两天,他又自如了。

还是一个人待着最惬意。

话虽如此,他毕竟被挑活了心思。仿佛身体里有个轮盘,轮盘一转,转到了愿意说话的频道。愿意说话,也只是有点愿意,不等于一下翻天覆地。这天晚饭时,他主动对妈挑起话头,说起将来考大学的事。跟妈说话,他并非从不主动,但以前主动的情况少之又少,且多事出有因,比如老师让给家长转达个什么话,比如他想换支牙刷但家里没有备用的,等等,貌似主动,实则被动。这次他跟妈说的事,可说可不说,可说可不说的话说出来,就是个闲聊。他说,以后考大学的时候,他想直接考国外的大学。

目标是哈佛、剑桥、牛津这一档次的院校。这句话,他没说。

他妈正挑起一筷子饭,筷子未到嘴边,又落回碗里,说:“你现在就确定,将来你要考国外的大学?”

“确定。”他说,“我会爭取拿奖学金。”

他妈无声地继续吃饭。他妈的动作,大多是慢动作,一见妈的慢动作,谷励本能地起厌烦。这回他将厌烦压了下去,正待说“拿不到奖学金就不去念”,他妈开口了,他妈说:“如果你确定将来要考国外的大学,高中时得进国际班。”

他知道。

“但我听说进了国际班,”他妈说,“就没有了考国内大学的资格。”

这信息他倒不清楚。

“我也只是听说,具体情况什么样的,还得去咨询。”他妈习惯性地一叹,“国际班费用很高的。”

谷励丢下碗筷,去了自己房间。他妈跟了过来说:“费用的事你不用担心。”

他已打开电脑,在电脑上一通查询。查完对妈说,不用上国际班。“不上国际班,我照样能考。”

到时候,他自学国际班的课程就是了。他脸上不容误解地摆出拒绝被质疑自学能力的神情,他妈到底是他妈,没惹他。母子俩回到餐桌,吃没吃完的饭。快吃完时,谷励又说话了,建议妈去报个兴趣班。

他妈半抬着下巴,没懂他话的样子。

“有成人兴趣班不是吗?教插花的,教茶艺的,教书法、绘画、乐器的,你随便选两样学啊。”他说,“要是有兴趣,你还可以报英语班,我听说还有教地理什么的班。”

他妈扑哧笑了。那笑里,先还有点娇嗔的意味,娇嗔中带着些亲昵,亲昵里混着点讨好,越笑越收不住,成了心满意足的享受了,直到笑得眼泪迸出。谷励知道妈为何笑,他妈愿意他开口,愿意听他说话。他只是要笑不笑的。他妈问:“你为啥想让我去学英语学地理啊?”

不是我想让你学,我不过是列几个选项给你。谷励心说。把空碗端进厨房,他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

隔日,课间,他看到苗知禾和欧阳采采在教学楼外侧的花池边说话。他踌躇一番,才挪着步子走过去,装作是路过。她俩都没留意到他的走近,他便听到她们在说拍什么视频,正待竖起耳朵,苗知禾瞅见了他,一扭身子,拽着欧阳采采走开了。

弄得他老大没趣。

57

向林逐月进贡四百元的事,杨尊没跟爸妈说,他得瞒着。四百元他是有的,他压岁钱好几千元呢,只不过那些钱由他妈帮他保管着,他拿不到。他自己抽屉里,只有五十多元钱。跟林逐月谈妥契约的次日,他把五十元给了林逐月,林逐月收了钱,冲他打个响指。他以为可以消停两天,不料林逐月性急又霸道,一天不到,又催他给钱,把他堵在中午放学路上,手一伸,说:“钱!”

杨尊摸出五元买冷饮的钱。

林逐月把五元票子捏在手上,轻蔑地抖着。杨尊不等她发脾气,忙说:“不是没到期限吗?我会想办法的!”

“你就五元五元地给?哄小孩啊!”林逐月说,“明天再给一百!”

他好说歹说,说成五十。虽然说成五十,他还是犯愁,这一个五十元他上哪儿去找?早知道这样,前些天的零花钱攒起来好了。

只得编出借口问同学借。因急于行动,反出纰漏,他问张三借五十,问李四借五十,向每个同学都借五十元。同学问他干吗要借这么多钱,他一回答,前面编的借口即露出破绽,赶紧找补,越找补,越是破绽百出。一圈借下来,只借到二十元。

二十元哪能叫林逐月高兴,杨尊忙又跟林逐月打商量:“你得给我时间啊,我总不可能去抢银行嘛。”

“办法自己想去,我只管要钱。”林逐月说,“反正早给晚给你都得给,不如早点给。”

“要给的要给的,说好多少是多少,绝不赖账!”发了誓,即说恭维话,恭维林逐月豪爽、漂亮、会打扮,把林逐月说得笑起来。看到林逐月笑了,杨尊赶紧再跟她商议,提出下周五一次性给她两百元:“星期五给你,星期五之前,麻烦你不要催我行吗?”

“你要是跟我耍滑头,看我收拾你!”

“行,行。”嘴上说行,心里即开始盘算,若到时候真给不出,又该用什么计策躲过一劫。

进入新的一周,杨尊拿到二十元零花钱,但二十元距二百元,不是一般的差距。想来想去,还得借。这一轮,他决定向女生借。一个个盘点着班上的女同学,盘点到龚澄晨,他找到了目标。

平时,杨尊跟龚澄晨说话不多,事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找人找对了。尽管龚澄晨也问了一句“借钱干吗啊”,却没有多问,他一句“求你别问了”,龚澄晨真就不问了,还答应了他没抱太大希望的三百元数目,同时也答应了不把这事跟别人说。给他钱的时候,她给得很巧妙。

龚澄晨是第二天把钱给他的,她把崭新的三百元夹在一本数学辅导书里,大大方方递给他说:“这本书你看看。”对他莞尔一笑。

这个事情,让杨尊对龚澄晨有了全新认识。过去龚澄晨在他眼里,无非一个成绩翻不了身的垫底女生。按他妈的说法,升高中时龚澄晨百分之百被淘汰。“往后你们就各走各的路了,不会有关联了。”不会再有关联的人,在他妈看来,就是不值得交往的人,哪怕龚澄晨家境十分优越,不过他妈下一句又把话往回找补,说世上的事千变万化,“也难说很多年后,你们会不会碰巧有啥交集”。为此他妈建议,跟龚澄晨处得不远不近就好。

要不是这回这个事情,杨尊真看不出龚澄晨這么好,这么聪明。除了成绩不好,龚澄晨其他样样都好,模样好,待人好,气质好,做事也漂亮。杨尊第一次发觉,这些好相比于成绩好,更好。

钱有了,他没有当即上贡给林逐月。现在他只差十二元即可凑齐全部数额。凑齐了一起给?十多元就好办了,另外想想办法就有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在无声无息间发生陡变。周三这天,林逐月全天没来上课,上午没来,下午也没来,老师也没对此说什么。到周四,于老师上课前突然在班上宣布,林逐月暂时不来上课了,于老师说,林逐月父母对她另做了安排。

这都快到期末了,林逐月父母把她安排到哪儿去了?于老师却不再多说,丢开林逐月的事,开始上课了。

林逐月走了,债主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不用给钱了,起码暂时不用。杨尊顿感如释重负,如释重负的同时,很想知道林逐月的下落。消息最终是他妈打听到的,到底是他妈厉害,过了一个周末,他妈带回了确切消息。

他妈说,林逐月被她父亲送进了一所专门接收问题学生的特殊学校。那学校,全封闭,军事化管理,据说进去的学生都要脱层皮。他妈喜笑颜开地说:“这就对了嘛!早该这样了。”

林逐月就这么走了,杨尊心里反有些不舍。他也不是甘受林逐月欺负,不过说真的,他没觉得林逐月有多么可怕。下个学年林逐月还回来不?他妈十分笃定:“回不到你们班上了。”“为啥呢?”他妈笑眯眯地说:“我掐指算的。”

他把三百元还给了龚澄晨。学着龚澄晨的办法,也拿本书,把钱夹在里面。龚澄晨接过书,对他一笑。不知是龚澄晨的这一笑,还是他们之间的一送一还,让杨尊心里暖融融的。

先前他每天上学,就是个上学;往后每天到学校,杨尊心里多了个念想——见到龚澄晨。跟龚澄晨接触越多,他越觉得她好,尽管龚澄晨对他话也不多,也没有特别亲近的表示,但他清楚龚澄晨是把他当朋友的。他是第一次在朋友问题上有了一个愿望,要跟这个好朋友永远做朋友。

却又是个做梦都没想到,接踵而至的期末考试之后,龚澄晨也转学了。

第五章

58

今年从初夏到仲夏,气温延续了春季的波动,上蹿下跳的,热的时候酷热,下一场雨,忽又唰唰凉下来。往年夏天,一两场雨对于方兴未艾的高温能咋样呢,就是个蚍蜉撼树,今年不一样,五月里六月初,各有三两天风雨凄凄,给人的感觉竟像入了秋。

五月初,任静带陆枕涛上医院,大夫诊断是注意力缺陷障碍,她当时没多想,没怀疑大夫的诊断。可一走出医院,她又觉得不对了。过去陆枕涛画画的年头里,哪有这问题?那时候他一坐几小时都坐得住,眼下他十二三岁了,这毛病竟杀出来了?

她有一个可怕的怀疑,可能医生误判了。儿子可能是犯了他父亲患过的那种病——躁狂型抑郁症。

她和陆枕涛父亲离婚,原因就是这个,他是个病人啊。

这种病,该有遗传的吧?但还是那个问题,为何以前儿子身上不露一点苗头?

无法判断儿子究竟是啥问题,任静心里猫抓似的。她倒希望儿子就是注意力缺陷障碍,吃吃药,逐渐好起来。事与愿违,陆枕涛的脾气一天比一天不稳定,大发脾气的频率提升,发完脾气,他又自责。就是这个又发脾气又自责,让任静没法不联想到他父亲。当年他那个爸就是这样的,打了人之后又流泪,流着眼泪还闹腾,有时还满地打滚呢。想想吧,一个男人,满地打滚。

任静有心带陆枕涛再去看看医生,陆枕涛不肯。她自己委实也不知该带儿子去看什么科。为不让自己乱了阵脚,落入徒然心慌的境地,她开始去听讲座了。近两年,社会上各类讲座四处开花,有图书馆、文化馆主办的,有书店、学会开设的,也有社区组织的;讲座内容五花八门,家庭教育、亲子关系、少儿心理这类主题的也不少。任静或周末去听,或晚上去听,头两次听,觉得是浪费时间,无论主讲人讲得热闹还是轻松,讲得激扬还是无趣,多少有些虚头巴脑;再听两场,觉得还是有收获,可收获了回到家里,仍派不上用场。

面对儿子,她到底该怎么说话?她已经把严厉峻急的态度,把命令教训的口吻,严严贴上了封条,急也只在心里急,恼也只在肚里恼。然而她的和颜悦色轻言细语,换不来儿子的积极反馈。陆枕涛对她,虽非时时作色、不耐烦,可他时不时发顿脾气,要么回避她、冷淡她,也叫任静心忧啊。冷眼看去,儿子就是个有病的样子。

任静反复检讨过自己,也后悔,也自责得要命。可自责后悔之后,她又不免怀疑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不错,前面大半年里,她操之过急了,方式方法欠妥,但举目张望,比她严厉的家长大有人在。无论什么时代,严厉父母总是有的;再说了,严肃管教的观点从未被全盘否定,何况她不算严厉得穷凶极恶。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拿这孩子怎么办?

她母亲劝过她,什么都别说,休息一段时间吧。她试过的。这个什么都别说,也就是不说儿子的学习考试包括作业,总不能啥话都不说。可她即便说生活方面的事,也可能招惹陆枕涛发脾气。

任静是在翻着手机通讯录时,把大姑姐的号码翻到的。前大姑姐,她前夫的姐姐。

曾经她跟大姑姐关系不错。她和陆枕涛父亲离婚之后头两年,她们姑嫂之间还保持着联系,大姑姐蛮喜欢陆枕涛的。后来,任静再不跟大姑姐联系了。不接大姑姐电话,更不打电话。不联系,是不想听大姑姐撮合她和前夫复婚。低头算算,她们有八年不通音信了。

时间啊。

任静试着拨打大姑姐的号码,居然拨通了。大姑姐听到她声音,有些意外,却没有回敬给她本该奉送的冷淡。任静闲扯两句就把陆枕涛的情况跟大姑姐说了一遍,说到中途,难掩哽咽。听完她的话,大姑姐说,得带陆枕涛去看精神科,必须去诊断一下。诊断之后,换对症的药。

大姑姐说:“真是患了这种病的话,越早治疗越好。”大姑姐说,现在学校都有心理老师,但学校的心理老师对学生只是做普通的心理疏导,解决不了已发展成疾病的问题。

大姑姐的话里,好像笃定陆枕涛是有问题的。

这话任静不爱听,可不爱听也得听。

为此事,周六下午,大姑姐特地从三四十公里外跑来了一趟。大姑姐来访,任静要是事先考虑周全,该把她请到茶馆去坐,先不让她跟陆枕涛见面。但是一则她想省点钱;二呢,大姑姐巴巴地来一趟,不让人到家里来坐坐,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其实大姑姐来之前,任静已改了主意,不打算带陆枕涛去看精神科了。不带,是因为陆枕涛不肯,陆枕涛不仅不肯,还相当抵触地说:“我不是神经病。”

这些半大孩子,精神病、神经病混为一谈,有时他们是故意的。不管故意不故意,任静即刻明白了儿子,他是怕被同学说三道四。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这么大的孩子,偏偏又敏感又脆弱,要真被同学说,儿子在班上抬不起头的。

她把这个话跟大姑姐说了。在任静卧室里,姑嫂俩关着门,好一番争辩。任静坚持己见,决定还是静观一段时间。虽十分坚持,她心里却是没底,虽心里没底,她依然坚持。大姑姐就不多说了。不说这个,大姑姐试图说说任静前夫,一起话头,任静当即岔开去,大姑姐也就刹了车。也不留下来吃晚饭,说是跟朋友有约。

任静将大姑姐送至院外,看大姑姐打上出租车。她觉得自己越活越倒退了,待人接物水平差得该挨板子。八年不见的大姑姐巴巴地跑来一趟,她非但没有极力挽留人家吃个饭,也没有好好跟人聊聊这些年的状况。就算她不愿聊陆枕涛的爸,总该聊聊别的。没有,她心里装的全是儿子的事,像有千斤重担压着,哪有心情,哪有心思。她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了啊。

折返回家,一进门,来事情了。陆枕涛看着她问,是不是我爸出了什么事?

陆枕涛这一问,不是没来由的。这位他完全没印象且多年不登门的姑姑突然出现,他哪能不多心不多想?

任静说:“没事。你爸还在老家。”

小时候,陆枕涛每次问他爸在哪儿,任静都说,你爸在老家,你爸身体不好,在老家养病。

陆枕涛又问,那我姑为啥过来?

任静说,来给他外婆送药,保心药。解释说,他姑有熟人可以开到好药,所以今天特地送过来。

她担心陆枕涛顺势再问,他姑为啥以前从不过来?却没问,他问的是:“我爸究竟是什么病?”

这个问题,任静早有准备。她说:“等你考上大学之后,我再告诉你。”

“我爸究竟是什么病?”

“我说了以后!”

“我现在就要知道!你要么告诉我,要么给我他的手机号码!”

“我没有他号码,我把他的号码删了。”

“那你把姑姑的号码给我,我问她要!”

“我不许你问!”任静忍不住,又像以往那样抬高了声音,“是我不让你爸打电话的!我跟他离婚时说好的,互相不打电话!等你长大了,我会把他的事情全部告诉你,到时候你想跟他联系,想问他什么,你自己决定。但那是将来的事,现在你只管你的……”后面的“学习”二字,她咽了回去,害怕重蹈覆辙。

但陆枕涛一准猜到了她没说出的是哪两个字,脚跟一旋,回了自己房间,把房门狠狠一关,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59

换工作这事,对刘梅玉而言,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开,她一心求个新职,职却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从年初,不,从去年年尾起,忙到三月份,竹篮打水——一场空。求得着的工作不是没有,但要么工资低,要么不稳定,要么又苦又累还待遇差。为换一个工作,平添好些感慨。

高兴的事也有。女儿的学习有了可观进步。四月底月考,苗知禾的数学成绩忽地拔高了五个名次,叫刘梅玉喜出望外。喜出望外之余,以为是自己的管教鞭策起了作用,邀功似的对女儿说:“叫你做题,做对了吧!”

苗知禾却是“哧”的一声说:“什么做对了?你买的那些习题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除了耗我时间,没有任何帮助,帮倒忙!”

“不是我让你多做题,你数学成绩能上去?”

“那是因为我跟学霸学了几招。”

刘梅玉问哪个学霸。苗知禾说还有哪个学霸,谷励啊。刘梅玉将信将疑,谷励不是眼睛长脑门上的吗,苗知禾曾说过,谷励是“属冰的”,对同学只会冒冷气。但刘梅玉当时并没多想,只顾着歡喜。欢喜中,只见苗知禾把她买的那一沓沓习题册往墙角一扔:“请你以后别给我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白费钱。”

刘梅玉好不心疼,那是钱哪,一本册子的钱,抵她家一天菜钱。她用商量的口吻:“买都买回来了,你就做吧,多练习总没坏处。”

苗知禾声音亮脆:“瞎指挥。”

隔数日,苗知禾管她要钱,说要去买辅导书,向她申明,是谷励推荐的书。苗知禾再次提到谷励,刘梅玉仍没多想什么,只随意问了一句:“那个谷励现在愿意帮助同学了?”

“是啊。”

“他愿意帮助的话,你多向他请教。”

苗知禾啥也没说。

没多久,刘梅玉留意到,苗知禾又不提谷励了。本来苗知禾提不提,刘梅玉也没当回事,但这天晚饭时,她过问苗知禾的功课,顺嘴提到谷励,苗知禾却不搭腔。刘梅玉又提了一嘴,苗知禾当即戗她:“你烦人不烦人?”

刘梅玉却没生气,还笑道:“你吃了枪子儿了?我就是提醒你,还得多向谷励讨教,主动点,多跟人家学学,人家是学霸……”

“学霸怎么了?”

“嘿你这丫头!”刘梅玉说,“你前段时间不是在向他学习吗?他不是也帮助过你吗?他的帮助很有成效的,你的……”

“我现在不要他帮了!”

“为啥?”

“他干吗要帮我?我为啥要他帮?”

“你跟谷励闹矛盾了?”

苗知禾喊:“不要跟我提这个人!”

刘梅玉瞪着女儿,苗知禾不看她,两口扒完饭,碗筷一丢,回房间去了。

刘梅玉这就闹心了,苗知禾这话,明显透着不对劲儿。待要跟到女儿房间去审问一番呢,又怕跟那丫头戗起来,她也不愿总对女儿又吼又骂的。干等着干等着,等到丈夫收工回了家,洗把脸,吃了饭,刘梅玉把丈夫叫进卧室把这事说了。丈夫笑嘻嘻问:“你担心我们丫头跟那个谷励早恋?”

“我是怕呀!”刘梅玉说,“马上初二了,要真是摊上个早恋,她那学习铁定死翘翘!”

话说回来,谷励可是响当当的学霸,学霸能跟她家丫头玩早恋?但要说不是呢,苗知禾为何那样说话?分明是小情人闹别扭的调调。恋爱可不就这样,两个人一会儿好,一会儿恼,一阵甜,一阵酸的,最是占人心思,耗费时间。刘梅玉一想二想,坐不住了,勒掯着丈夫,定要他去审问女儿。丈夫耍滑头,先说累了,困了,又说不知道怎么问,总之,就是个不去的意思。刘梅玉动了火:“那是不是你女儿?你到底关不关心她?你别把什么事都甩给我,我成天累死累活够累的了!”

斜靠床头的丈夫见势头不好,忙坐直身子,举起双手:“好好好,你别动火啊!”趿了拖鞋,在地上旋磨着。刘梅玉拳头往腿上一打,说:“快去!”

丈夫去了没一分钟,便溜达回来,说女儿在做作业。刘梅玉说:“等她做完了你再去!”丈夫苦笑:“是,陛下!”

陛下个头!她有啥福气当什么陛下?当谁的陛下?然而丈夫这一句,还是逗得她笑了。等女儿做完作业,她丈夫早卧在床上,睡得呼声隆隆。刘梅玉舍不得叫醒丈夫,自己简单洗漱一下,也睡下了。

她丈夫不把这事当个事,刘梅玉却不敢掉以轻心。管教孩子的事情上,她不敢松懈啊,她这回的求职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没张像样的文凭,好工作根本与你没关系。再说了,现如今大都市的生活成本上涨得多吓人!不说别的,就说上个幼儿园,每年学费三五万元的,已然比比皆是。等到她女儿有小孩的时候,那学费又会涨到什么程度?她心说,你要是现在不好好读书,不挣出一份好的前程,将来你的小孩连个幼儿园都读不起。读收费低的公立幼儿园?你总得有送孩子进入的资格,资格怎么来?还得靠读书。

次日,刘梅玉故意再提谷励,果然苗知禾冒起火来。冒火咋的?刘梅玉定要弄清楚,这丫头对她究竟隐瞒了什么。问题是,问,问不出个所以然;观察呢,她哪会观察,瞪酸了眼睛,也观察不出个道道来。

她丈夫劝她,不要见风就是雨,只要女儿的成绩保持上升趋势,就不要多说什么了。她丈夫说,能少说就少说两句吧。

少说,不等于不监督。刘梅玉曾给苗知禾下过死命令,晚上在房间做作业、学习时,门得开着,布帘子得撩起来。接下来的晚上,刘梅玉在女儿房门口瞄见苗知禾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托腮,貌似在学习,却不知在想个啥。过一会儿她再去看,苗知禾姿势不变。她走到她身后问:“你在想啥?”苗知禾身子一抖,说:“吓死我了!干吗呀你!”把笔拿起来。

下一个晚上,刘梅玉发现苗知禾还是如此,拿学习做幌子,天知道神游去了何处。问她一句,她便嚷嚷:“你不打扰别人不行啊?你让我安静点不行啊?”

刘梅玉琢磨着,女儿这状态,到底不对劲儿。有心想找个时间去问问欧阳采采,不好问。特意为这事去登米颖家的门,显着她大惊小怪不说,还容易被人看低。这不是她刘梅玉敏感,她就是因为不太敏感,女儿进这所学校不久,她在家长QQ群里说过几次话,坦陈过心头焦虑,就招人看不起了。上学期那宋丽华那样对她,不就是明显的看不起?之后她很少在家长群里说话了。

新的一周到来。周一晚上,苗知禾吃完晚饭,休息一阵后,进了房间。刘梅玉做完手头家务,跟着也进了女儿房间,往女儿床沿一坐。苗知禾疑惑地看她:“干吗?”

“你学习你的,我在这儿陪你。”

“不要你陪,”苗知禾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什么陪我,你就想监督我!”

“少废话,赶紧学习。”

苗知禾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拍:“我还偏不学了!”

60

过了四十岁之后,李姝明显感到时间过得快,自己老得快,眼角皱纹出来了,脸上色斑涌现,额上抬头纹呼之欲出。近一年,她的身体又发福了一圈,看着富富态态的,其实她知道,这哪是什么富态,分明是衰老在皮肉下堆积,是各类疾病在暗暗地坐胎。

她时常担心自己生病,生慢性病,生大病。这个担心却无人分担。因无人分担,她倒把担心养成了习惯,与之相依为命了。

每隔一段时间,她爱翻看一下年轻时的照片。

那年轻时代,好似就在昨天,在往昔不远处;但一照镜子,她才发现自己与年轻时代已隔山隔水,乃至隔了一个世代。往日照片上的她,看着真年轻啊,又年轻,又好看。那时候的她,椭圆脸,大眼睛,眉清目秀,不染尘埃。那样一种眉清目秀,本该拥有生活中一切的美好,换句话说,那就是美好未来的通行证。可她现在通行到了哪儿呢?年复一年,她在固定的车站等车,上班下班;去熟悉的菜市和超市,买菜,购物;按固定的线路回家,周而复始地,做饭,做家务,照料儿子。她的生活圈子,窄到连个风吹草动都鲜见。如若有什么人,在路上、在车站看到她,或许会毫不迟疑,把她当作这个城市里平庸、失败又茫然无措的中年妇女的样本,唯一的未来,就是无力回天地老去。

以她的忍耐力,这样的生活也没啥好抱怨的。她得抚养儿子,带孩子不就是这样的吗?你的日常得围着孩子转,你的生活得以他为重心。因为有儿子,她对自己的心疼、为自己的不平,才由强转弱以至于近乎偃旗息鼓的。

她这儿子吧,说他冷漠、自私,说他怪癖、不近人情,都不冤枉他,可有时候,他的一两句话,一些个举动,又叫人,怎么说呢,不知该怎么看他。

儿子劝过她找人结婚,李姝不是不想,但机会在哪里?多年以前,她跟机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各種机会,多得让她生厌;年纪稍大,机会竟一哄而散,散得寸草不生。可见结婚这事上,机会也是势利的。

前两天,谷励忽又提议,让她去报个兴趣班,学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听得李姝笑个不停。笑,不是因为谷励想在了她头里,她自己早起过这份心,不单起过心,几年前她还学过十字绣,绣过好些个没用的东西,都塞在柜子角落呢;她笑,是为儿子说的与她想的不谋而合,只不过她把这一系列打算的实施放在了谷励上大学之后。

谷励有这份心,李姝内心是很安慰的。却不准备依言行事,马上去报班。谷励跟她说了,要考国外大学,他有此愿,李姝不感意外。问题是,到时候真要送他出去读书的话,钱还真成问题。

这么多年来,谷家骏支付的谷励的抚养费,每月始终那么几个钱,物价一涨再涨,他的抚养费倒能坚守“初心”,真行啊;有的月份他手紧,还拖欠。李姝从不问他讨要,不是不想讨要,也不是无所谓他增不增加费用,而是不想同他发生联系。不发生联系李姝也能推想到,谷家骏不可能变得有钱。就凭他,天上掉馅饼也砸不到他头上。

谷励说,将来去留学的话他会争取拿奖学金,但即使拿到奖学金,国外的生活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笔费用,李姝不可能指望谷家骏。她本人的工资收入算是不错,但凭着一份工资,想供养一个留学生,还是说梦话。她想,到时候实在无法,可以卖房子,正好两年前她投资购买了一套小型公寓,贷了点款,五年还清。虽有房子可卖,抓紧攒钱也是必须的,除了收敛各种开支,还得再辟渠道,增加进项。

理财方面,李姝似乎有点天分,也有点运气。她炒过股,别的炒股散户多是当韭菜,挨宰割,她倒是赚了钱。或许是玩炒股那两年她炒得三心二意,买进卖出皆有一搭没一搭,偏就是这有一搭没一搭,她反而赢了利。赢利后,无心再继续,关闭了账户,那笔钱便妥妥地成了囊中物。不像那些恋战的,战到后来,纷纷损兵折将,老本都赔了进去。

她还一直在买基金。买基金也有风险,她却没被风险咬住过,投入的资金全稳稳当当收了回来。就在谷励说了要留学的话之后,李姝便盘算着是否再进入股市。她先做功课,了解股市行情,一了解,才知近两年的股市萎靡不振,赚钱不易赔钱易,蔫巴巴地咬人。既如此,李姝便丢下了此念。丢下此念的同时,无意间听人提到炒“纸黄金”。又一番了解,发现此事操作简单,买进卖出即时搞定;资金可随时回笼,这就相对安全。她一点不耽搁,第二天便到银行下载了手机软件,在手机上开了户。

纸黄金,李姝没炒过,虽没炒过,一上手,竟是个驾轻就熟。开户当天她小试了一下牛刀,一夜之后赚了两百多元。

两百元算个啥呢,但就是这不足挂齿的赚头,吊起了李姝的胃口,吊起胃口不说,她发觉这事太容易杀时间了。盯着那涨涨跌跌变动不停的数字,眨眼间,一个中午就没了,再眨眼,一个晚上又没了;白天上班没事的时候,她也偷偷看手机。

她打算提前赎回两笔基金,把钱投进纸黄金炒作上。

这之前,她常觉得时间难打发。说来,每天下班回到家,总有一批家务等着她,可即便不歇气地做家务,时不时的她仍感心里空落;要是某个晚上没太多家务,更觉时间难挨。周末也是,上班日总盼着周末到来,周末来了呢,又往往变成坑,一个个周末,让她过得坑坑洼洼。

现在,有了纸黄金做伴,李姝的时间不够用了。她不追剧了,不跟同学煲电话粥了,不试图跟谷励说话了,也不看朋友圈和手機上那些杂七杂八的帖子了,晚饭之后,快快洗刷了锅碗,一屁股坐进沙发,打开手机就盯着纸黄金涨跌,一会儿买进,一会儿卖出,或者渐进式一点点买进,又一点点卖出。周末纸黄金歇盘,李姝恨不得它不歇;虽不可能让盘不歇,她也有事可做,看各种对黄金走势的分析文章看得津津有味。

又是一个周六。下午她该去买菜,可是拿着手机,就把时间忘记了。先看朋友圈,再看分析黄金行情的帖子,看累了,进手机淘宝淘了些东西,买完,起身要去买菜,手指一点,又打开一篇帖子,是一篇解析当下国内宏观经济形势的文章。看完这篇,翻下一篇,一篇接一篇翻下去,忽听到谷励的声音,抬头,见谷励站在沙发前问:“今晚吃啥?”

李姝一个恍惚,继而笑了,糟糕,没去买菜,还忘了做饭。她说:“一会儿我叫两份外卖。”跟着说:“抱歉啊,我把时间搞忘了。”

谷励没对外卖表示不满,却出乎李姝意料地又问了一句:“你在看啥呢?”

李姝如实说了。谷励好像愣怔了一下,又问:“你对这些感兴趣?”

李姝回答之前意识到,这是儿子少有的连续问自己问题,难得啊,稀罕哪!正要回答,手机嗡嗡振响。她垂眼一看手机屏,是个陌生号码,判断一准是推销电话。李姝倒不介意接听这种电话,不介意好言好语对对方说个“不需要”,这世上,谁是容易的!接起电话,却没声音,李姝问哪位,仍没声音。她喂一下,又喂一下,那头把电话挂了。

真奇怪。

61

电话是刘梅玉打的。

刘梅玉打电话,是想跟李姝谈谈小孩的问题,她的女儿和她的儿子。电话拨通,一听见对方的声音,先前打好的腹稿瞬间丢盔弃甲。不但丢了腹稿,还发觉打电话的时间不对,这是做晚饭的时间,打什么电话呢,赶紧挂了。

近来苗知禾学习有进步,却是好景不长,刚有进步,她就出现不正常的苗头。周六下午,苗知禾在房间里,又是发呆的样子,刘梅玉一见,直接走进去,单刀直入地问:“你在发什么呆?”

苗知禾弹回给她的还是那句老话:“你不要吓人行不行?”

刘梅玉往女儿床头一坐,摆开要跟女儿好好谈一谈的架势。苗知禾的神态分明写着不想谈,刘梅玉不由她不想,东拉西扯一番后,说到了正事。之所以东拉西扯,是为了铺垫,铺垫得好不好不论,反正有了这个引子,她便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意思归拢一句话,不可以早恋。

苗知禾问:“啥叫早恋?”

刘梅玉不防有这一问,转而说:“你没有早恋就好。”

苗知禾说:“要是有呢?”

刘梅玉惊怒:“啥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跟那个谷励……”

后面的话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半天说不出。

“我跟那个谷励啥事也没有。”

“那你刚才为啥那么说?”

“随便说的。”

“你要气死我呀!”

“不敢。”说了不敢,苗知禾还追加一句,“你要烦死我呀!”

刘梅玉还能怎么样?女儿慢慢大了,总不能说打便打,打成仇人了呢?盘问呢,无论使什么招儿,都盘不出个水落石出。所以她才给李姝打电话,又没打成。

晚间,把这事说给丈夫。同一件事情她一说再说,丈夫虽没不耐烦,也没取笑她管不了的事强管,但也没给她出个利索主意。虽没给出啥主意,丈夫问到了她换工作的事,这提醒了她,这事真不能再耽搁了。

去年年底,市中心两家大型商场同时关张,多少年的繁华兴隆,一夜尽付东流。今年“五一”节前,又一家商业广场倒闭。刘梅玉供职的商场,同样是气数已尽,关张指日可待。

丈夫一问,刘梅玉便下了决心,接受一家康养中心的护工工作。

康养中心,即养老院升级版。被送进康养中心的老人,绝大多数有病在身,要么痴呆,要么半痴呆;要么生活不能自理,要么屎尿不能自控。刘梅玉起初犹豫,并非怕这活儿苦累、琐碎,还脏,而是觉得早晚跟一帮病恹恹怪脾气的老人打交道,心情没个舒爽。有病的老人,有几个脾气好的?!她刘梅玉再是个底层人,也不愿太受气。但眼下急于换工作,心情舒爽不舒爽这一点,只能靠边站,毕竟这份工作稳定,收入不坏。

本打算下个月入职,中心急需人手,刘梅玉便向商场请了假,先到中心入了职。入职当天即受培训,培训也简单,管理护工的负责人把工作制度、注意事项、老人们的基本情况向她一交代,就算培训了。

老人们得全天贴身照料,护工上班连轴二十四小时,跟着休息二十四小时。刘梅玉是新人,一开始分配给她照看的老人,只有四个,也就这四个人,一天下来,把她累得腰酸腿软。从早晨七点接班,直到晚上十点,她几乎没歇过一口气,不是照料老人们吃饭、吃药,为他们擦洗、按摩,伺候他们上厕所,陪他们说话,就是给他们找东西,拿东西,洗东西,拖地打扫卫生,归整房间;要么是哪位老人骂起人来,她得听骂,做解释,哄小孩似的哄其开心。她负责照料的一个老太太大小便失禁,一天里,她得几次给她换尿不湿,给她洗屁股;另一个老太太严重老年痴呆,一会儿尿湿了裤子,一会儿弄丢了鞋袜,一会儿又把家属送来的蛋糕装进衣服口袋,弄得衣服一塌糊涂。

晚饭后,老人们吃完药,各自以默默向壁、自言自语、骂骂咧咧或不知跟什么人怄气的方式休息一阵之后,刘梅玉得给他们逐一洗澡或擦身子,再陪他们说话,再给他们找或拿这样那样的东西。到晚十点,老人们上床了,她也不得安宁,刚躺下,这个叫她一声,再躺下,那个又喊她一嗓。

上了一周的班,刘梅玉觉得脱了层皮,身累,心累,嗓子也累。每次交完班,坐公交车回家,站在车厢里都能睡着。闷头想想,这个工作的性价比实在太低,可又能怎样呢。

这一周来,刘梅玉基本没管过苗知禾,哪有精神去管她。她不管,苗知禾倒关心起她来:“妈,你的新工作是不是很累人啊?”

刘梅玉说:“你还知道我累啊!”

苗知禾说:“知道啊,看得出啊。”

女儿这么说,刘梅玉内心是高兴的,但脸上却不笑,抬手有气无力地挥挥,意思叫女儿走开。苗知禾遵命要走,刘梅玉又把她喊住,喊住干吗呢?教育她啊,这就是个现身说法的机会。刘梅玉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找工作,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跟你说啊……”

话没说完,苗知禾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你不是累坏了吗,还有精神说我!”

“我吃苦受累,不都为了你!我……”

苗知禾一仰脖子:“又来了!”转身开溜。

62

宋丽华无意间发觉,近来杨尊跟自己,真有点不交心了。

四月份的时候,杨尊跟她说过一嘴,说谷励在班上愿意跟人说话了。那谷励的秉性,宋丽华是知晓的,宋丽华问:“他不是特别不爱搭理人的吗?”杨尊说那是以前,现在他变了。杨尊说,他也只跟苗知禾说得来。为何只跟苗知禾说得来?杨尊说不知道。宋丽华再问,他俩都说些什么?杨尊又回个不清楚。宋丽华说:“他俩是在早恋吧?”

宋丽华很知道,如今的小孩幼儿园时期就会谈情说爱,当然是个玩儿;进入小学之后,这帮小孩更是忙乎。杨尊小学六年,先后有好几个小女生跟他要好,杨尊自己也“暗恋”过几个小女生。“暗恋”这个词儿,他是从电视上学来的,不单他“暗恋”,别的小男生也“暗恋”。宋丽华听得发笑,心知这是一阵风的事,从不对此进行打压,反而跟儿子闲聊他“暗恋”的女生;除了聊儿子喜欢的女生,也谈别的小孩喜欢的女生或男生。那时候,杨尊啥话都跟她说,母子俩坐在沙发上,或坐在阳台凉椅上,或在户外什么地方,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说我一笑,不像母子,倒像朋友。

对此,宋丽华心里是得意的,更是满足的。

但这回,关于谷励和苗知禾,宋丽华说出早恋的猜测后,杨尊飞快地说:“不会不会。”说了不会,也不说为啥他认为不会。宋丽华说:“我看会。”杨尊却刹她的话头:“妈你不要乱猜。”刹了她的话头,还叮嘱她一句:“他俩不可能的,妈你不要去跟老师说啊。”

倒叫宋丽华愣了一下。

等到他和林逐月做同桌那一周,宋丽华几次问起他跟林逐月的相处,从杨尊嘴里出来的,全是好话,听上去,那林逐月仿佛洗心革面成了新人。宋丽华哪能信,虽不信,也没深究。虽没深究,后来林逐月突然被她父亲从学校带走,说起这事来的时候,杨尊不自觉地吁了口气。他这一吁,宋丽华听出了弦外之音,断定儿子受过林逐月的气,杨尊却一口否认:“没有。”

“真没有?”

“没有。”

“她咋欺负你的?”

“妈你好烦人的。”

被儿子说,宋丽华并不介意,她也说过儿子烦人。但隔一天,宋丽华由儿子的这句“烦人”咂摸出了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不是关于“烦人”,而是关于说话,以前儿子啥话不跟自己说?现在虽也不是啥都不说,但肯定不是啥都说。当晚宋丽华就问儿子:“我咋觉得你跟我有点生分了呢?”

杨尊仍是两个字:“没有。”说了没有,再无下文。宋丽华说:“那你给我说个秘密。”杨尊就笑:“妈你好八卦。”宋丽华说:“原来你爱跟我说好多小秘密,现在不愛说了。”杨尊说,不是不说,是没有。又来个没有。宋丽华笑道:“肯定有,说来听听。”杨尊竟然伸脖子喊:“爸,你管管你媳妇。”

宋丽华笑得够呛,笑毕,说:“你爸能管我?”杨尊问为啥不能。这时候,杨尊爸走过来了,杨尊爸做了回答:“因为你妈是领导。”

杨尊转转眼珠:“以后我结了婚,也是我媳妇当领导?”

宋丽华半是发笑,半是警觉:“你最近为啥老说结婚结婚的,为啥呀?”

“我老说了吗?”

宋丽华手指戳戳儿子额角说:“你上次也说到结婚娶媳妇,你在想些啥呀?小小年纪的。”

“啥都没想,随便说的。”

“随便说的也有个来由,跟我聊聊啊。”

杨尊却插科打诨:“我想喝酸奶啊,冰箱里没酸奶了。”

又是酸奶!宋丽华说:“酸奶我一会儿去买,现在我们好好聊聊天。”

“你跟我爸聊吧。”

“你爸知道你的想法?你们爷儿俩谈过?”

杨尊爸紧摇头,杨尊说:“你俩慢慢分析呗。”跳起来溜走了。

宋丽华眨巴眼睛,看向自己丈夫:“这小孩咋的了,为啥跟我不坦白了?”

她丈夫嘿嘿笑,说:“儿子大了。”

“大?他才多大?”

“不大,也不小了。”

“真是屁话。”

老公被她训惯了的,也不恼。当然宋丽华对老公的训、骂,向来是笑训、笑骂,带着玩笑的成分。宋丽华对老公说:“要是儿子长大了,交了女朋友结了婚,跟我离心离德,也说得过去,现在他才多大,就跟我有二心了。”

老公笑道:“现在的小孩跟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

这倒是。

虽然承认“这倒是”,宋丽华还是想不过:“我拼死拼活挣钱,掏心掏肺为他,他这么早就不跟我贴心了?”

“没那么严重。”

“现在不严重,迟早要严重,但是……”宋丽华没但是下去,手一挥说,“算了,谁叫他是我儿子呢,我不为他我为谁?”

她吩咐老公:“帮我盯着点,不许他早恋。”

63

六月是高考季。

如今的高考,既紧张,又热闹。热闹是因为陪考的家长们花样太多,穿旗袍穿马褂啦,穿灰上衣黄裤子啦,举向日葵啦,拉横幅啦,种种举动皆有寓意,图个什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走向辉煌”“一举夺魁”,横幅上写着“天王盖地虎,全上985;宝塔镇河妖,拿下211”之类。任静从手机新闻里、从微信朋友圈中看到这些花边新闻,看到这些兴风作浪的家长,也忍不住笑,也羡慕他们自娱自乐的劲儿,笑着笑着,又想哭。

高考这个词,让她感到烧心,时而,她都能闻到一股焦煳味。五年之后,她儿子和她也将面临这一战。五年说来不短,实则就是个俯仰之间。以陆枕涛当下的状况,五年后会怎样,她委实不敢推想。

大姑姐来过之后的两天,陆枕涛显得十分沉闷、静穆。静穆得让任静不安。不安不是个法儿,任静主动跟儿子谈开了,坐在儿子身边,把自己在儿子父亲这件事上的打算,为何如此打算,都一五一十说给陆枕涛。陆枕涛低头听着,任静刚一停顿,他就问:“我爸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陆枕涛問得冷静,任静听得惊心。她该如何回答?还要瞒吗?以什么理由瞒?脑子却转不动,不能即刻弹出个计策。陆枕涛见她不言语,又问:“那我呢,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不会的。”任静强笑,“你怎么会,你这么小……”

“你咋知道不会?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吗?为啥又说不会?你撒谎!”

任静哑口无言,只好说:“那么我们去看医生?”

“不去。”

丢下这两个字,陆枕涛跑了出去。

回来也不说去了哪里,干吗去了。

他还自己把药停了。治疗注意力缺陷障碍的中药他不吃了。其时任静也正想让儿子停药,不对症,吃它干吗?是药三分毒,别把她儿子毒坏了。

次日,任静再跟儿子谈。她听过讲座,也看了一些书,她得做点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但陆枕涛不想听她谈:“我要学习。”

任静说:“我们谈谈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我要学习,快要期末考试了。”

任静说:“放松些,考成什么样是什么样。”

退回到一个月前,任静何尝想得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情况,她唯求儿子身心状态好起来。跟身心健康比,一切都在其次。

陆枕涛摇头:“我要学!我不想将来考不上好大学。”

任静说:“但不能打疲劳战啊,看把身体拖垮了!”

陆枕涛说:“你出去,别烦我。”

任静出去了。隔一时,又去看儿子,刚在门边探个头,书桌前的陆枕涛发出一声暴喝:“出去!”

夜深人静时,任静也怨命。命运为何把这样一种境况强加给她?压得她把曾经那份雄心丢个罄尽。怨了命又自责。自责得累了,精神也疲软了。疲软下来后再想,儿子的问题,很大可能还是情绪问题,情绪影响状态,状态不好,他就学得吃力,学得事倍功半。

她绝不愿看到儿子在这种泥淖般的状态里越陷越深,陷深了,说不定将来真要出精神问题。

这天晚饭后,陆枕涛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任静削了盘水果端到儿子面前。陆枕涛看的是科教频道,任静陪着他看,看了一会儿,陆枕涛起身要回房间,任静喊了声儿子,说,今晚别弄得太晚,我们这段时间先以身体为重,把状态调整过来,我们先不考虑成绩,能跟着走就行。

陆枕涛不说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任静又说:“你要是觉得状态很不好,我们办个休学也可以。”

陆枕涛反应十分激烈:“我不休学!凭啥要给我办休学?我要上学!”

“没说不让你上学啊,我只是……你不休就不休吧。”

她儿子这是在跟什么较劲呢?其实她也不想让儿子休学啊。任静不多说了,唯寄希望于儿子的自我修复能力。

可陆枕涛的状态还是叫她焦虑。一头,陆枕涛熬夜成常态,以他的年龄,晚上弄到十一点就算熬夜,而他日益频繁地在书桌前坐到十一点半,好像故意要把自己累垮,叫任靜看着心疼不已。另一头,最近一到周末,他又摆动到另一极端,长时间打游戏,疲疲沓沓混时间。

任静先是想,连日来他透支了体力精力,他这是找补呢。让他找补一阵吧。想是这么想,到底放不下期末考试日日逼近这个事。周末时间多宝贵啊,周末利用好,平时别那么累,把压力匀开,于身体,于学习,都好。她换了种方式说儿子。周六下午,陆枕涛在电脑前打游戏一个半钟头的时候,任静走过去说:“注意眼睛啊。”

陆枕涛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电脑的意思。任静问还要打多久,陆枕涛不回答。任静又问一遍,陆枕涛依然不吱声。

任静问:“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陆枕涛回:“我现在不想看书,看不进去。”

“你玩两小时了,劳逸结合也结合了,该学习了。”

“你不要老盯着我行不行!”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陆枕涛再不多说,伸手把电脑一关,说:“你满意了吧?”

儿子越是对抗,任静越是要跟儿子谈。她说:“我们谈谈。”

“你不是要我去学习吗?到底要我干吗?”

“我们先谈谈。”

“不想谈。”

“你不跟我谈,我要犯眩晕。”

“你非要跟我谈,我要犯精神病。”

这一说,把任静说愣了。

64

自打龚澄晨进入这所中学,徐雪飞就跟压力和担忧结了缘。别人看不出,以为她对女儿的成绩无所谓。徐雪飞不是无所谓,可也不是太有所谓,在对女儿的培养上,她的目标与众不同,她要培养一个淑女。

当今社会,啥样女子都不缺,有才的、有貌的、能干的、聪明的、娇气的、厉害的、心机深的、懂风情的,缺啥呢,不缺。稀缺的,唯有淑女。这一点,她看得清清楚楚。

女儿不会考试,学习底子差,按徐雪飞开初的想法,慢慢补呗。她给女儿请了家教,还一请请三个;周末也不带女儿出去玩户外了,让女儿在家跟着家教学习。徐雪飞自己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爱好了十多年,家里有个房间,专门存放户外运动装备。龚澄晨五六岁大时,徐雪飞就带着女儿一起玩户外,徒步、野营、登山、骑车、潜水、滑翔,有啥玩啥。带女儿玩户外,徐雪飞不认为这跟培养淑女的目标有啥冲突,过去的淑女,还陪着男士打猎呢。

但女儿要补课,她就没法带女儿玩了。不带女儿出去,她自己也不好出去,尽管不是一次都不能自己出去,毕竟跟过去是两回事,也就是说,她的生活方式基本被破坏了。

这倒在其次,关键是她的淡定渐渐摇动。首先,老师的电话,她是接怕了,一次次,对各科老师做解释,向老师们声明,她女儿在努力,在补差距,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感到自己低人一等,矮人一截;再者,她担心女儿受歧视。熙和这样的学校,成绩是硬指标,成绩差的孩子,老师不喜欢;同学呢,说来小孩子单纯,徐雪飞可知道,小孩子有多么单纯,就有多么残忍,喜欢墙倒众人推,喜欢拉帮结伙排斥异己,欺负弱的和看不顺眼的小孩。还不说如今的社会这么复杂,学生的家庭背景形形色色,有多少势利的父母,便有多少势利的孩子。

不错,她家的家境,是不会让人看低的,但另一头说,如果你家境好,孩子学习差,那些人就会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嘛……”好像有钱人家的孩子,该是蠢货;有钱的父母,铁定不学无术。

徐雪飞特别讨厌这样的话。

花了那么大力气,女儿仍是班上垫底的。从上学期到这学期,眼看这学期也快结束,即便有几次考试,冒出个勇夺倒数第一的林逐月,却不能改变龚澄晨稳坐末位的现实。不是龚澄晨笨得朽木难雕,原因就一个:追涨难追。龚澄晨在补课,在进步,别的孩子也在进步;她进一小步,别人进一大步,她追一小截,别人飙一大截,追了半天,仍挂在尾巴上。

她女儿倒比她抗压。每次考完试成绩出来,龚澄晨也难过,也不好意思,却从没显得特别沮丧,更没有表示厌学、惧怕上学。龚澄晨自己说来,同学、老师对她都不错,也没有歧视她,也没有欺负她。虽不歧视,不欺负,这状况也不好,徐雪飞觉得,老被人说成差生,自尊心如何维护?一个淑女,怎可短缺自尊?

上个学期,徐雪飞就萌生了给女儿转学的念头。

这学期一开学,于老师又一次把她请到学校,面对面跟她谈龚澄晨的问题。那次谈的时间很长,于老师极尽耐心,为她全面分析龚澄晨学习上的问题,一面分析,一面跟她探讨;一面探讨,还一面支着儿。徐雪飞听得出,于老师这些分析、建议的背后,有一句明确的潜台词:你是家长,你得为你的小孩全力以赴。

于老师说得孜孜不倦,徐雪飞听得心累万分。她没有尽力吗?这可太冤枉人了。但她跟女儿的处境一样,追涨难追。

开车回家的路上,徐雪飞心头突生不爽。不是对那位于老师的不爽,而是对这一整套教育体系,以及附加在这套体系上的一切不爽。好像小孩子读个书,做家长的必然该把全部精力搭进去,老师跟家长说话,全以这个为默认前提。家长没那么多精力呢?没那份本事呢?再说,这搭上小孩大人两人心血读出来的书,将来用得到多少?

转学吧。

或者,提前送女儿出国留学?

初中生出去留学的,这几年逐年递增。问题是留学也麻烦。一是孩子太小,得有家长陪读;再是留学也有个择校问题。

徐雪飞不是不想陪读,只是不太放心丈夫。

她跟龚澄晨父亲的婚姻,在她,是头婚,在他,是二婚。哪怕她知道,她丈夫很看重他的事业和家庭,对离婚,骨子里是慎之又慎的;她丈夫跟她说过,若非万不得已,大多数男人不会轻易离婚。但是,万一呢?像她丈夫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身边流莺乱蝶多的是,你就是手持强力杀虫剂,也没法防守得滴水不漏。平时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她离得太远,事情就十分不好说了。

再说择校。她家在美国置得有房产,但要送孩子留学,他们夫妇都倾向于英国。夫妻想法一致,不等于这事就尘埃落定,离尘埃落定远着呢,最关键的一点,得为孩子选学校。而要在英国择校,学问大了去了,即便有咨询师辅佐,做出恰当判断也非易事。再说,人家的好学校,门槛也是高的,你孩子进得去不?即便万幸进去了,你孩子读得出来不?能融进同学和班级中去不?

徐雪飞密集地见了好些熟人和朋友,这些人的小孩都在国外,或读高中,或读大学,或读研。说起孩子留学,各有一本心经,各有一番心得,也各有各的说道,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有说利弊兼有的,提供给她的信息量极大,反把她的脑子弄乱了。

徐雪飞才意识到,即使家里有钱,当妈的也一点不省心。

不管怎么说,送女儿留学这个方向是不变的,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最终她决定,这个学年结束,先给女儿办转学,转到本地一所国际学校去,让龚澄晨做好出国留学的必要准备,到了高中就出去。徐雪飞自己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做功课,详细了解英国的那些中学,包括将来要入住的社区。大不了她可以往那边飞两趟,实地了解。

65

把林逐月送到专门管教叛逆孩子的学校,是林风的主意。

林风没说这话之前,汪曼露的最大愿望是摆脱女儿。也不是摆脱,是跟女儿拉开距离,母女两个不要朝夕相处,不要乌眼鸡似的成天吵嘴干仗,搞得家里硝烟弥漫。然而林风专门跑来,把这话一说,汪曼露意外之余,又犹豫了;犹豫之中,还惆怅;惆怅之后,又感到心疼。

“那种学校,会体罚的吧。”

林风说:“我找的学校不会。”

林风说,那学校是他一个朋友的朋友开办的,创办人做过媒体记者,是个有情怀的人,对学校和老师的管理,都是有标准的。“情怀”二字从林风嘴里出来时,汪曼露心里犯恶心,什么狗屁情怀,他不收费吗?收费不就是做生意吗?情怀!那学校咋收费的呢?林风说这个你就别管了。汪曼露便知,那就是人家给林风做了人情,要么不收费,要么象征性地收点费。

她还是放心不下:“就算不体罚,他们也会虐待学生的吧。”

“虐待?”

“听说有电击疗法。”

“那个学校没有,他们不会用那些乌七八糟的手段。”林风说,他是去考察过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意见?”林風问,“是不是不想让我送女儿去?”

不想还能怎样,她管得了林逐月?

林风先就说了,把林逐月送过去,加上暑假时间,差不多三个月,让女儿接受三个月的特殊管教,把她的野性杀一杀,坏习惯板一板,回来后,做个补考,补考及格,跟班走;不及格,再读一遍初一。

他说“把女儿的野性杀一杀”这话时,眼圈有些泛红,还深深一叹。

难得这个人肯花他的宝贵时间为女儿用心,汪曼露还有啥可说的呢。

剩下的问题,就是林逐月肯不肯去了。

想都不用想,林逐月当然不肯去。

林风在林逐月房间里,关着门跟女儿谈。他们在里面谈,汪曼露在外面听,就听见林逐月扯嗓子喊:“骗子!骗子!浑蛋!”

女儿骂她爸是骗子,她觉得没啥不对,林风可不就是个骗子么,至少对她而言是骗子。她听着真觉痛快,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又担忧林风说服不了女儿,她女儿是个什么秉性,她还不清楚!

果然,林风用了一个多小时,烟头丢了满地,屋里乌烟瘴气,也没拿下林逐月。汪曼露推开女儿房门看到,林逐月坐在书桌上,两条腿一荡一荡:“除非我死了,你们休想把我弄到那个监狱去!”

林逐月说:“你们合谋算计我!你们迫害青少年!你们狼狈为奸不是好东西!”

就是这句“你们狼狈为奸不是好东西”,叫汪曼露火了,林风也恼了;汪曼露火了,就要去撕扯那张狂忤逆的丫头,被林风拦住。林风没让她撕扯,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要走。见林风要走,林逐月一跳跳下桌子,动如脱兔地往门口冲,被林风一把拽住:“你要干吗?”

“逃跑呗,”林逐月说,“难道坐在这里等着你们陷害我!”

林风拉着林逐月的手腕不放。林逐月说:“除非你把我绑起来!腿长我身上,我不跑掉不是人!”

林风把林逐月拉拽到椅子边,按坐在椅子上说:“你是大姑娘了,我不想对你动手。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一时想不通多想一时,还是想不通就想一天,想两天!你好好给我待在这里!”

一把拉着汪曼露出了女儿房间,把门锁住。

临走前,林风对汪曼露说:“先别开门,把她关一关。”

林逐月又被禁足了。从当天晚上,禁到次日下午两点。

次日早晨,林逐月砰砰踢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再不开门,我打电话叫警察!”

汪曼露在门外回:“叫吧,最好叫警察把你带走!”

“我要吃饭!你们这些坏人、害人精!”

“你还知道吃饭!你知道饭是哪儿来的?”

就为了这个混账丫头,汪曼露又得请假一天。为这女儿,汪曼露年假耗光不说,还得一次次请事假;请事假不单上司不满意,还得扣工资。她这些年,毁在这丫头身上了。

林风是下午两点过来的。来的时候,林逐月已饿得没了劲儿,也不吵了,也不闹了。女儿饿成这样子,汪曼露哪能忍心,再不忍心,也得忍着。林逐月被林风带到楼下去吃饭,汪曼露在家里,给女儿收拾住校用的东西。收拾好,送下楼。阳光刺目,晃得她张不开眼。

这才看到,林风不是单独过来的,还有个中年男子一块儿。林风介绍中年男子,姓朱,是朱老师。那朱老师长方脸,黄白面皮,下巴泛着胡楂儿刮尽的青色。他笑着对她点个头,汪曼露却感觉他身上隐隐冒冷气。

再看林逐月,不知她是吃撑了,还是被大太阳晒昏了,有点萎靡呆顿的样子,脸上没啥表情,眼睛也不看人。忽地,打出一个带肉味的饱嗝儿。

路边停靠着一辆白色小轿车,汪曼露没看清车是什么牌子,满心担忧着林逐月不肯顺从上车。却是想错了,朱老师按下开车锁,林风拉开车门,林逐月一言不发上了车,往椅背上一靠,脸别过一边。

汪曼露喊了两声女儿,林逐月全不理睬。

林风将汪曼露拖来的行李箱和书包放进车里,也上了车。

车开走了。

66

米颖约桃桃见了一面。约桃桃见面,是因为堂姐的一个电话。

桃桃突然宣称要辞职,把堂姐惊得赶紧拉开了与女儿的另一场斗争。斗得僵持不下,堂姐又一个电话打给米颖,电话里又是一通怨,恨女儿头脑发热,异想天开,想起一出是一出。桃桃之所以要辞职,是想复习考研。为何想考研?堂姐说:“不想上班了呗,想偷懒呗。先不说她考不考得上,就算走狗屎运,考上了,她读了研出来,还不是要找工作,还不是要上班!说不定到时候找的工作还不如现在的。她根本听不进去!”

为这个事,米颖往堂姐家跑了一趟。

堂姐家米颖去得少,上次去,都是两年前了。堂姐先让米颖参观桃桃房间,那房间果如堂姐所说,脏乱得令人惊叹,比起两年前米颖所见,还要脏乱几分,床是乱的,桌面是乱的,衣橱是乱的,懒人椅、地面上,全是乱的,地砖还是黑的,跟房间外的地砖截然两个颜色。堂姐说:“看吧,这是我一个多月没替她收拾,就成了这么个样子!”

参观时,米颖心里也奇怪,桃桃穿戴不算邋遢,怎么肯让自己住在这样的垃圾堆里。参观完,米颖把堂姐请到外面的咖啡馆坐了半下午,让堂姐消气。

堂姐说:“我不是反对她考研,我跟她说,你要考也可以,除非你能在大学里找到一个男朋友,那你就去考。”

堂姐说:“我为啥那么说?因为我笃定她根本不是为了读书!”

堂姐又说:“我谅她也考不上,为个考研,在家啃老也就罢了,白白耽误了自己啊!”

堂姐最后说:“那死女子听你的,你帮我说说她吧!”

米颖约桃桃见面,不是自认为有把握说服桃桃,她哪敢那样托大;也不是完全遵照堂姐旨意,抱着要说服桃桃放弃考研的目的。考不考研,是桃桃自己的事,得由她自己做主。米颖是想,跟桃桃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见个面,聊一聊,了解一下桃桃的心思。

跟桃桃一谈,米颖心里有数了。桃桃确如她妈所说,就是不想上班了,上班上烦了;还有就是不想跟她妈一个屋檐下住了。与桃桃谈过之后,桃桃倒是暂时放弃了辞职的念头,也不说要考研了,本来她也不是安心要考;可是不说辞职和考研,桃桃又陷入了茫然。上班没劲,换工作呢,她早换得烦了。大学毕业头两年,桃桃频繁换工作,好几份工作,干不到三个月就走人,最短的只干了两周,好像是专门试工作的。现在这份工作,桃桃干得最长久,三年多了,正因为三年多,她对之厌烦透顶。又怎么办呢,去旅游散散心?三天五天的,没啥大意思;尽兴旅游个一年半载呢,桃桃倒是想啊,哪儿来的钱。

钱是个问题。因为没钱,桃桃没法辞了工作专心旅游,也没能力自己买个房子搬出去另过。她父母倒不是一点钱都拿不出来,去支援她买房子;但米颖知道,堂姐不肯拿这个钱,是有打算的,堂姐是想让女儿找对象结婚,房子呢,男女双方合力购买。桃桃不找男朋友,堂姐就不肯拿钱给她买房,一年年地拖下来,房价呼呼飙升,越发买不起房。

买不起房,母女两个只得同堂共处,处得鸡飞狗跳。

米颖提议桃桃,要不租个房子搬出来。这话她本来不想说,毕竟这是堂姐家的家务事,可眼下这个情形,也没啥好办法了。

桃桃却不说话。

米颖说,如果是钱的问题,自己可以借给她。

桃桃仍不说话。

米颖便猜到了几分缘由,说:“你不想租房子搬出来,是怕搬家麻烦呢,还是怕以后没有现成饭吃,没人给洗衣洗碗打扫卫生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个先不论;依我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你还住在你父母家,你就得调整一下你自己了,不要总跟你妈闹冲突,搞得大家过不安生。”

这时候桃桃说话了。桃桃一开口,矛头直指自己的妈,一句一句,把她妈批得体无完肤。起初米颖听着还发笑,笑着笑着,觉出了异样滋味,桃桃嘴里弹出的话语,又毒舌,又偏激,比磨快的刀还锋利。数年前,桃桃跟她妈发生冲突时,米颖的态度还比较偏向于桃桃,但现在,她觉得不对劲儿了。桃桃到底是个大人了,这么大个人,依然一点不懂宽宥体恤,这叫什么,就叫没长进啊。

待桃桃说完,米颖说:“你还是去考研吧。考上了,读研期间的费用我借给你。但这个钱你是要还的。”

桃桃问:“为啥你又支持我考研了?”

米颖说:“我一开始就没反对,现在更不反对。与其成天在家里跟你妈斗气,不如去读研。”

桃桃说:“考不上呢?”

米颖说:“再考。”

桃桃摇头:“我已经不想考了,根本考不上。”

“下个决心嘛。”

“没决心。”

“那你想怎么样?”米颖说,“找男朋友结婚?”

“有意思吗?”

照桃桃看来,谈恋爱累人,找对象更累人;结婚没意思,生孩子养孩子尤其自讨苦吃;在父母家住着不顺心,搬出去住也未必顺心。说得米颖都替她愁,又不能说“那你为啥还活着呀”,就说:“考虑考虑租房子吧,考虑好了跟我说,若是租房钱不够,我借给你。”

跟桃桃连吃饭带说话,也就两三个小时,米颖累得好像说了一整天的话。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与桃桃分手回家的路上,米颖却发觉,桃桃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桃桃现在这样子,不愿社交,无心恋爱,无意结婚,究竟是没兴趣,还是怕麻烦,怕受挫,怕付出?就算这些因素都有,这么过着,她自己并不如意,年纪轻轻的呀,她能有好心情吗?

米穎忽地想到,桃桃是否已蜕变为如今人们说的“冷感一代”,对任何事都没动力,哪怕不喜欢孤独,也宁愿孤独,而且是邋里邋遢地孤独。这是咋回事呢?这是怎么来的呢?

67

期末考试,陆枕涛的名次,排在全班第三十三名。

任静啥话都不说,只盼着儿子暑假到来。

她万分希望陆枕涛利用暑假两个月,好好休养生息,好好做个调整。调整得好,初二功课不掉队,到了初三,再来狠狠冲一下。

想归这么想,她心底却在深深犯愁。初二相当关键,若初二只求个不掉队,初三能冲到什么高度?成绩这东西,往下掉大可一落千丈,往上爬则极难一飞冲天,冲不上去的话,重点高中就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如今形势变化快,中考竞争是愈演愈烈,严酷程度堪比高考。也就是说,到高中就分流了,几近一半学生进不了高中,到头来,只能去读中专、职校之类的学校。

职校啊,任静哪能甘心。

想到不甘心,越感到不甘心,可再不甘心,任静也不敢轻易说儿子,提要求;莫说提啥要求,这段时间,她多次恳求儿子跟自己谈谈,儿子都不肯。

期末考试结束后,跟上学期考完试一样,熙和学校给学生加了课;不同年级加课时间不一,初一毕业的学生,仍是加一周的课。

虽说加课,毕竟试已考完,陆枕涛不像考试前那样紧张了,作业也没那么多了,任静又想跟儿子谈。陆枕涛依旧不肯。

“我们不谈学习,谈别的。”

陆枕涛以沉默作答,还是不肯的意思。

任静不管他肯不肯,自顾开始说,这个说,其实是问,问他为何不肯谈,到底咋想的。才问两句,陆枕涛抓起手边一本动漫书往地上一砸,砸完,说:“我错了,你要骂我不?”

这话的语气,不说带着挑衅,也着实有两分无赖。任静惊讶地看着儿子。陆枕涛捡起地上的书,往沙发上一扔,再抓过电视遥控器,一下一下换频道,换到头,又换回来,不看她一眼。

任静在儿子身边站着,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怎么回事啊?这是一时的使气,还是他父亲的基因在他身上显影了?

不敢想。不敢想啊。

过了一昼夜,任静又跟儿子谈,因为有个事不得不谈。她问陆枕涛,假期里是想参加个夏令营呢,还是跟她一块儿去个啥地方旅游几天,还是愿意回外婆老家一趟?陆枕涛回答:“随便。”

任静说:“选一样嘛,不要随便。”

“你定吧。”

“我问你呢。”

“我随便。”

任静拉过儿子的手:“我们好好的吧。妈不是给你道过歉了吗?”

说得陆枕涛低下头去。头低下去,又抬起来,嘴唇动动要说什么,话未出口,把她拉着他手的那只手一甩,走开了。

任静伤心了,刚一伤心,陆枕涛却转回来了:“我去夏令营吧。”

有了他这句话,任静便给他报了个夏令营。回头给他收拾要带的东西,一样样放进旅行箱。东西收拾好,他却不去了。

任静说:“钱都交了呀。”

陆枕涛说:“退钱呗。”

任静差点就说:“你故意捣乱是不是?”极力克制住,不说责怪的话,反跟儿子商量:“那我们去你外婆老家?”

“不去。”

“好几年没去你外婆老家了,你外婆也想老家了,我们陪外婆回一趟?”

“我说了不去!你干吗反复说!”

任静慢慢吸一口气:“你为啥对我发火?好好说话不行?”

“不行。”

“为啥?”

“我不正常。”

任静给噎住了。噎着噎着,她又伤心了。

伤心到第二天,任静反应过来,陆枕涛不是什么不正常,分明是跟她抬杠。回想近来她和儿子间的对话,陆枕涛的话无不逻辑清晰,没啥不正常的。拿稳这一点,任静该高兴,只要儿子脑子正常就好!却高兴不起来。儿子这么跟她杠下去,什么都跟她的期望反着来,能有个什么好?

这么杠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越来越糟。

这天,她和陆枕涛再次杠上了。为一件小事,也就是陆枕涛不爱吃苦瓜,两人杠着杠着,成了纯杠。任静说东,陆枕涛偏说西;任静说左,陆枕涛偏说右。见儿子这么气人,任静就说:“你这么对抗,到了初中毕业别考高中了,考职校吧。”

果然陆枕涛急了:“凭什么不让我考高中?!”

任静本该说“因为你考不上”,按陆枕涛事事跟她反着来的思路,陆枕涛就会说“我偏要考”;但说到学习考试,任静到底不敢说得太过,这是一个敏感区,稍不留神,就会触雷。

她迟疑的当儿,陆枕涛说话了,说:“玩这一套,有意思吗?”

他停一歇,又说:“也许我真的考不上高中,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他又说:“考不上高中我考个烹饪学校,将来当个厨师,做饭给你吃,给婆吃。”

陆枕涛这几句话,说得相当轻巧;他说得轻巧,任静听来,却像挨了几闷棒,闷得有话说不出。

她到门口换了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却不知要去到哪里。云雾充塞天空,举目看去,四面一片混混沌沌,没有风,也不见阳光,但热气与云雾沆瀣一气,让人如闷在蒸笼里。走出住宅院,任静已是一头一身的汗。

无处去,她只管顺着路乱走。天气闷热,不是走路的好时候,暴走不行,慢走也难受,热得慌。即便热得慌,任静依然苦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路边有个社区小广场,巴掌大的地方,中间一棵大榕树,树干老壮粗大,树冠如巨伞一把,遮出一片阴凉。阴凉下,两对半老男女在跳坝坝舞,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任静心说,这也不怕热,劲头真大。脑子里冒出这句话时,心里是麻木的;麻木中忽觉手机在手心振动,继而音乐铃声响起。她以为是老妈打来的电话,想不接的,还是看了一眼,却是个陌生号码。

对方的声音一触到耳膜,任靜不由得身子抖了一下。

对方喊了她的名字,报了自己的名字,其实不用报,任静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对方问“你还好吧”的话音未落,她就想挂手机。对方说:“你先别挂电话,你听我说一句话。”

她不想听,但也没挂电话。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就这一句话,几个字,任静泪水决堤。她把手机挂了,泪水不断滚落,好似坏了的水管阀门根本关不住。她一路走,眼泪一路流,迎面而来的人,有人诧异地看她两眼,有人视而不见。好容易走到一个背静处,可以放声哭了,眼泪却再也流不出,只剩个头昏脑涨。一时间恍惚起来,这一年——儿子升入中学的这一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啊?这都是真的吗?

又回想起刚才那通电话,那人的口气,不像十年前那样暴躁了,不仅不暴躁,还有一种稀有的温和;可十年前每次暴躁地打过她之后,他也经常低声下气。想到十年前,她顿时火气直冒,他就是罪魁祸首,就是眼下让她窝心的这一切的根源,就是他,就是他!把号码回拨过去,一接通,张口就骂:“你个混账王八蛋!你把我害苦了!”

那人说:“想骂什么,都骂出来吧。”

任静的眼泪,又冲了出来。

第六章

68

做学生的,没有不盼望放假的,更盼望的是考试结束。只要期末考试结束,即便学校加课,即便有人考得不好,也不影响大家的心情飞扬起来,课间叽叽喳喳说的,全是你要去哪儿玩啊,我要去哪儿玩啊,去多久啊之类。其实期末考试之前,不少同学就在互相打听假期安排,这时候,说得更带劲了。

杨尊的心情却不太好。

补课的这一周,龚澄晨没有出现,杨尊这才得知,龚澄晨转学了。

上个星期,他们还在同一间教室里坐着,课间,他还去找龚澄晨说话,问她假期要去哪儿,去一个地方呢,还是去几个地方;问她喜欢坐飞机呢,还是坐轮船;喜欢吃中餐呢,还是吃西餐;问她潜水什么感觉,海底世界啥样的,高空滑翔害不害怕。说了那么多话,龚澄晨居然一个字没给他透露转学的事,说走就走了,杨尊心里好不失落。

当然他可以跟龚澄晨保持联系,联系也方便,有QQ,有电话,可再多的联系,都不能跟天天见面相提并论。

想着龚澄晨的不辞而别,杨尊越想越失落。

这份失落,还找不到人说。过去,跟同学不好说的,可以跟妈说,现在他却不想跟妈说了。不是怕妈剋自己,他知道他妈不会为这个剋他。他妈这个人,挺开通灵活的,就算对他做过什么要求和指示,他不遵照,或没有完全照办,他妈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虽有把握妈不会剋自己,他依然不想说。

他不想当“妈宝男”。“妈宝男”这顶帽子,是苗知禾送给他的:“我看你就是个‘妈宝男。”他知道苗知禾是开玩笑,虽是开玩笑,他也不愿接受这顶帽子。再一点,以前他总以为妈是无所不能的,他对妈的佩服不仅发自内心,简直成了一种本能;现在,他依然觉得妈厉害,他妈确实是个能干人哪,有啥可说的呢,问题是,他妈再能干,也不是件件事情做得漂亮。不然,为何他的好多同学都不喜欢他妈呢。

但他不会不喜欢自己的妈,只是想跟妈拉开点距离。再说,他心里对龚澄晨的喜欢,是他的秘密啊。

不等这份失落感消散,又一个打击落到他头上。加课这周里,进行了班干部重新选举,他落选了。

落选的不是他一个,陆枕涛也下了课。但陆枕涛不是落选,他是主动提出不再担任班干部的。陸枕涛为何不愿再当班干部,杨尊没心情过问,他自己是想继续当的啊,却没继续成,他愈加感到失落。

落选这事,他也不想跟妈说。当天晚上没说,第二天也没说,啥时候说,他没想好。不是试图瞒着妈,他的事,啥都瞒不过他妈;落选之事就算他只字不提,不出三天,他妈准会知晓。想到自己的事情全在妈眼皮子底下,杨尊突然感到有些心烦。

心烦中放学回到家。晚饭过后,他妈跟他商议假期去哪儿玩和是否报补习班的事,商议到一半,他突然另起话头问妈:“我咋啥事都瞒不过你呢?”

他妈挑着眉毛笑了:“你为啥要瞒我?啥事你想瞒我?你是我儿,我是你妈,我正想问你呢,发生啥事了,让你生出这样的心思,让你不跟你妈交心了?”

“我落选了。”

杨尊半低着头,把昨日班上选举的情况告诉了妈。

他妈连句惋惜的话都没有,她说:“风水轮流转,正常。”

他妈说:“落选就落选呗,又不会死人。”

接着他妈又说:“反正你当过一年班干部,有资历了。初二正好功课重,班干部让别人当去,我们全力以赴学习,备战中考。”

他妈说:“下周你正式放了假,我们出去玩,玩回来,上两个补习班。”他妈说,早补习,早受益,中考获胜的把握才更大,只有过了中考关,才有机会冲高考关。

他妈快言快语一通说,一通安排,杨尊的郁闷就给说散了,心里不烦乱了,也不沮丧了。这才意识到,他还得依靠妈的指点,妈的助力。妈到底是妈,为他落选这个事,于老师是找他谈过话的,对他说了好一番安慰勉励的话,如何呢,还是妈的话管用。

他朗朗对妈说:“好的!”意思就是,服从妈的安排。

他妈眯眼一笑,跟着又问:“你还有别的事瞒我吧?”

“没有没有。”

“我咋不信呢?”

“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你妈聪明是天生的,我也没办法啊。”

杨尊只嘿嘿笑。

“你妈要像你爸那么笨,谁为你使劲儿?”他妈眼珠转了两转,“这事交给你妈,到了初三年级,不是还要重选班干部嘛!”

他妈说的“这事”,还是当班干部的事。就是说,他妈会为他一年后再次参加评选班干部,去通关,去施展拳脚。

放在过去,妈这么说,杨尊只管对妈言听计从,由着妈安排,等着享受妈一番作为后的胜利果实;眼下,他不太想让妈插手了,他说:“妈你就别管了,我不想当班干部了。”

“干吗不想?初二年级当不上,不等于初三年级没机会。山不转水转,机会总会来的。机会只青睐积极争取机会的人,人生态度不积极的,就是擦着机会的肩膀走过,也不会把机会逮着。”

讲起道理,杨尊对妈说的没有不服的,此时他也心服,也舍不得不当班干部,但他还是说:“妈你就别管这个事了。”

“为啥啊?我不管你管谁啊?”

不等他回答,他妈又问:“你是不想让我管这一件事呢,还是所有的事都不愿意让我管?”

咋可能所有的事都不让妈管?赶忙说不是。他妈接着问他,那么哪些事可以让她管,哪些事不让她管。说来说去,件件事都得让妈管。得出这个结论,他妈本该满意,妈满意就行了呗,他想打游戏去了。不料他妈掉过头,重新抓起前面选班干部之事的话头问他,为啥这事不想让她管?杨尊说话说倦了,为脱身,干脆胡乱说,没有不想。他妈说:“你先前说不让我管的。”

杨尊说:“哎呀妈,以后我啥话都不跟你说了。”

“啥?”他妈惊异,“何出此言?你咋想的?跟我再说说。”

杨尊哧溜跑开了。

杨尊第一次感到,跟妈说话挺累人。

69

期末考试,苗知禾的语文成绩向上冲了一大截,英语和数学成绩也有提升,把她妈高兴的。

为这次的考试,苗知禾憋了一股劲儿,天天用功。这个用功,不是为了妈;若只是为了妈,她才没那么大劲儿,非但没劲儿,有时候,一想到自己在妈眼里,不是别的,就是一张成绩单,她的学习积极性就要灭亡。

学习积极性之所以没有灭亡,是她要为自己争口气,为自己争口气的根源,是要做给谷励看:让他看看,没有他的帮助,她照样可以考出好成绩。

让他看看,只要她愿意做,没有做不到的事。考出个好成绩算个啥,她恨不得一鸣惊人呢。

如若真的心想事成一鸣惊人了,谷励会怎么样,她没想过。她希望他怎样表现呢,来向自己祝贺?面带惭愧来找自己说话?他有过跟她说话的企图的,她不理他,不给他机会,他就作罢了。

还是,期待他给自己写一封信?

是的,她暗自期待一封信。来自他的信。

他会写什么呢?

加课的一周里,苗知禾替他给自己写了十封信,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冷静,有的热烈;有的隐晦,有的感人,感人的,把她自己感动得心潮起伏。心潮起伏到加课的这一周结束,她也没收到谷励的只言片语。

苗知禾气到了。一生气,马上琢磨下个学年她是否继续不跟他说话。琢磨半天,忽发现这事琢磨早了,说不说话的,都是下个学年的事了;此时假期的帷幕已拉开,她该想的是,这个假期怎么过。

这个假期,采采要跟父母出国旅游,目的地是遥远的欧洲,还不是只去一个国家,而是要去葡萄牙、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和德国五个国家;陈黛眉也要跟父母去美国游玩。除了采采和陈黛眉,班上其他同学,有跟着父母去日本的,有去越南的,有去新西兰或澳大利亚的。苗知禾莫说出国,连外省都没去过;莫说外省,本省稍远的地方她也没去过。

但她不羡慕那些要出国的同学。她从没想过自己爹妈会带自己出国。她只愿爹妈,主要是她妈,让她这个假期自由些,让她爱做啥做啥,關键是把未完成的除妖小说写完。按早先的构思,她的除妖主人公跟妖怪兄长决斗之后,该大踏步地去迎战他的终极对手,他的亲娘,那个天下最厉害的王牌老妖。先前犯难的是主人公该如何决断,要不要亲手除掉自己的娘,不亲手除掉的话,是让那老妖死呢,还是活;现在她又有了新的构想,她要让她身怀绝技的主人公谈一段恋爱。这个蓦然冒出的想法让她兴奋不已。是的是的,她要写一段流光溢彩的恋情,给这篇小说锦上添花,她还没写过这样的情节呢。如何写?咋才算流光溢彩?女主人公啥模样?啥性情?她琢磨不已。

她妈换了新工作后,上班时间跟过去两样了,上一天,休一天,看似休息时间多于过去,但她妈总好像休息不足似的。饶是休息不足,她妈百忙之中仍不忘敲打她。这样的敲打虽已是强弩之末,跟过去比,一不频繁,二不强硬,但苗知禾听着照样心烦;一心烦,不想跟妈顶嘴也顶嘴。这天她又跟妈顶了两嘴,她妈气得骂她没良心:“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懂点事啊?”

被妈说没良心、不懂事,苗知禾不服,却没跟妈吵,掉头走了。

不想跟妈争吵了,哪怕不高兴,她也尽量不吵。

干吗要吵啊,就算吵架好玩,她也不想玩这个。再不想玩了。

次日早晨,她妈去上班时忘了拿手机。她奶奶发现她妈手机没拿时,她妈出门已两小时。如今她妈逢上班日,早晨六点准时动身,为的是赶在七点前到达单位接班。她爸跟她商量:“要不你给你妈把手机送去?”

苗知禾不想当快递员。她爸说:“去送吧,你妈在那儿要待二十四小时,这么长时间,万一有什么事要联系呢。”

把她妈上班的地址和乘车线路写下,交给她,她爸也匆匆出门上班去了。

吃完早餐,苗知禾延俄一阵,奶奶催促着,她才拿上手机和公交卡出门。走到公交车站,等车,乘车,换车。虽过了上班早高峰时段,车上的人还是挺多,乘客们大多低头看手机,也有人在讲电话,也有人木着脸发呆,苗知禾逐一看这些人的表情、衣着、站姿或坐姿,讲电话的人说话的口型。有个小伙子,二十多岁的样子,头上赫然有了白头发,苗知禾暗暗吐舌。不期然地想到谷励,他此刻在干吗?他的假期怎么安排的?下个学年,她真不跟他说话吗?嗐,干吗要想他?她都为他哭过了,那次哭过,她就发誓再不想他了,她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把他从脑子里连根拔除?

那次她是在欧阳采采面前哭的。那次她想跟采采讲一讲心里话的,终究啥都没讲。采采也没有讨人厌地套她的话。

车到了站,她下车,又一段步行。抵达康养中心大门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耗时一小时又十七八分钟。她妈是怎么做到在一小时内到达的呢?就算清晨人少车少不堵车,时间也太紧巴了吧。

进了康养中心大门,前台无人,张望间,来了一个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指点她上楼去找。苗知禾爬上楼梯,眼前一排房间,每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她先看一个房间,一个老头子坐在床上流口水;再看下一间,一个老太太抱着个橡胶娃娃,一摇一摇;又一间,房间里没人;再看下一间,看到了她妈。

她妈穿着工作服,蹲在地上,地上,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坐便凳子上,裤子褪到腿弯,眼睛闭着。她妈不但蹲着,还埋着头,不但埋着头,手还在老太太的坐便凳子下面鼓捣。

她妈在干吗呢?

苗知禾忽地闻到一股臭味,熏得她直犯恶心。登时反应过来,她妈在给老太太抠大便。

苗知禾站在门口,没喊妈,也没进门,也没退走,下意识咽一口口水,更觉恶心。

她妈抠完大便,褪下手上的塑胶手套,站起身;大概是蹲久了,头晕,她妈站在地上好一阵没动。那老太太也没动,等着她妈给擦屁股,穿裤子。这时她妈看到了她,问:“咦,你咋来了?”

苗知禾举了举手机。

她妈笑了:“你到外面等我,我一会儿来。”

苗知禾把妈的手机放到自己兜里,看一眼地上的便盆,又看看妈,说:“我帮你倒……那个。”

她妈说:“不用不用,你出去吧。”

说话间,扯了卷纸,要给老太太擦屁股。苗知禾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擦?”

老太太忽地睁开眼睛:“哪儿跑来的猴崽子?多嘴烂舌讨打!”

她妈笑着,一面给老太太擦屁股,一面说:“陈太婆,那是我女儿,她不是猴崽子,她开学后该上初二了,最近她学习进步很大呢……”

苗知禾退到了门外,手揣在衣兜里。她走下楼梯,先在门厅的小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从门厅起始,一间房一间房地把这幢三层高的楼房看了一遍。

70

陆枕涛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打架。

一方面,他想用功,想好好学习,考出好成绩来让妈满意;与此同时,又忍不住跟妈作对。

他妈提过休学之类的话,一提他就冒火。他不想休学,不想考不上重点高中,不想跟欧阳采采做不了同学。

他希望跟采采一直做同学,听她说“只要大难不死”,听她说“你疯了呀”,听她说“我相信你没问题”……

可是他的学习状态依然成问题。这个问题主要还是走神,但目前的走神跟前段时间的走神不一样,前段时间他总是抑制不住东想西想,或为担心走神而走神;现在呢,好些时候他是为跟妈使气。

为啥要跟妈使气?他妈对他的态度已经大变;然而,似乎正因为这个大变,他反而气不顺了。这是啥缘故,陆枕涛自己理不出个头绪,跟欧阳采采说说呢,不知从何说起。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心理老师说过,出现心理问题跟感冒发烧一样,很常見,要正确对待,不要焦虑,也不要忽视。那他就算有心理问题吧。他是不是有病呢?心理问题严重了,就是病。他爸不就是有病吗,难怪这么多年,他妈瞒他瞒得死死的。可另一头,他不认为自己到了有病的程度,在学校,在班上,他也能说能笑,能有什么病?没毛病。

不认为自己有病,他却再三跟妈说自己不正常,会犯病,那无非是为了跟妈置气。考烹饪学校将来当厨师的话,也是跟妈置气。他不该跟妈置气的,越觉着不该,越要置气,不仅跟妈别扭,更是跟自己别扭;除了跟自己和妈别扭,也是为了堵妈的嘴,让妈少跟自己说话。

一段时间以来,他妈总说要跟他谈谈,谈啥呢,陆枕涛啥都不想谈。谈谈他爸可以,其实也不想谈他爸,他对父亲没记忆,没印象,说不上惦记。尽管那一次,他执拗着非要问出他爸的情况,不过是顶着一股劲儿;问出来后,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他爸现在人在哪里,状况怎么样了;虽说不是特别想知道,想到这个事,他心里却不顺畅。这又是为个啥,他还是理不出个头绪。

加课这一周,他主动问起采采拍视频的事。第一次采采跟他说的时候,他就没有想拒绝,只是不知道该对着镜头说些什么。再一想,哪怕到时候说不出来,无话可说,他也可以先加入。采采听他说愿意加入,十分开心,拍着手说:“我正要跟你说呢。”告诉他,她重新做了构思。新的构思,采采从头至尾一说,陆枕涛听得起了劲儿:“这个假期就开拍吗?”

“是啊,就是要趁着假期拍,”采采说,“以后每个假期拍一次。”

“一直拍到我们初中毕业?”

“对。”

陆枕涛正要说“高中我们也拍,也拍三年”,就听见采采说,开拍之前,她打算看几部纪录片,学习一下。

“你要拍成纪录片啊?”陆枕涛说,“厉害!”

采采吐舌:“你真敢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这只是试着拍个习作。”

“习作”二字,让陆枕涛想到了绘画,这个思绪,兔起鹘落,一出来,即被他丢开。

采采跟他说,她已经跟她妈说好了,到时候,请参与拍摄者到她家去,就在她家里拍。

“大家一块儿去吗?还是一个一个地去你家拍?”

“我们先一起开个会,商议一下怎么拍,这是苗知禾建议的,到时候我通知你。”

听采采这一说,陆枕涛更觉有意思,盼着假期赶快到来,还开始在心里打腹稿了。不想加课这周最后一天,采采又告诉他,她要先跟爸妈出一趟国,拍视频的事得等她回来再说。

“去多久?”

采采说,加上来回路上的时间,半个月。

不知为啥,他很有些失落。

采采说了,她要拍的视频,是让参与者每人说一段最想说的话;每年一拍,拍到大家初中毕业。最初采采设想的是,大家都说不曾说给父母但想跟父母说的话;现在她改了主意,说什么都行,说自己,说家庭,说学习,说友谊,说别的也行,只要是想说的,都行,但尽量主题明确。

陆枕涛构想了好几个主题,好几种说法,过一夜,自己全部推翻。决定了,还是对妈说一段话,开头一句:“妈,我不是想跟你作对。”

他在镜子前练习了一下,只这一句说出,喉头即发紧。

可没两天,他又跟妈作对了。每次跟妈作对之后,他是既解气,又厌恶自己,也怨恨妈。他想摆脱妈吗?不知道。不,他不想,他不能。那他想达到啥目的?他还是不知道,说不清。

他是不是真的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71

谷励又逛到了大学校园里。

假期里的大学校园,人少了,空旷了,安静了几分。谷励不是去逛,那校园他熟得很,他是去看书,携了两本书,带了一瓶水,骑了自行车过来。进了校园大门,到荷花池边坐了坐,到老中文系办公楼前的树林里坐了坐。

他暗自期望再遇到一个可以聊聊天的人。遇不到也没啥,他如常看书,想事情。他很少想身边的事情,想的多是书里写的事情,准确地说,是书里写的问题,或由书里的某句某段话,让他联想到的问题;也想遥远的事情,时间上遥远的,空间上遥远的。他庆幸天底下有那么多事情和问题供他随便想,想一辈子都想不完。他曾想过好多问题,诸如,人有无下辈子?人为何有生死?人死的时候会想些什么?还有,人、动物、植物,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到底是怎么来的?

但这天,他想的是身边的事情。欧阳采采跟他说了拍视频的事,说打算假期里开拍,问他是否愿意参与。欧阳采采问时,他没说愿意不愿意,只说“我想想”,但心里,他还没做好决定,要他对着那手机镜头说,他没话,即使有话,也不想对别人说。此刻,坐在老中文系楼前的这片树林里,不知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呢,还是风吹树叶簌簌的声响呢,让他心思活泛了。

参与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他也可以说点什么,也想听听别人在镜头前会对自己父母说些什么。他在班上说话少,但耳朵没失灵,听得到别的同学课间呜里哇啦或叽里咕噜说的话,有废话、蠢话、笑话,有争辩、探讨、议论,议论的是老师、同学、父母。一次他听到隔壁座位一男生对另一男生说“我妈可不好对付”,另一男生回了什么,他没听,他心里倒回了一句:“可能你妈也这么想,觉得你不好对付。”

是时,脑子里骤然跳出的这句话和当时的场景,让他兀自发笑;发笑的当口儿,发觉天暗了,风急了,鸟不叫了,树叶簌簌抖得紧促,连枝条也在上上下下殷勤摇摆。抬眼从树冠缝隙间看看天,乌云滚滚,要下雨的节奏。

七月份,雷雨季。

谷励赶紧合上书,回家。

回到家,他妈还坐在沙发上。这天是上班日,一大早他妈去了单位,中午突然返回,说单位停电,下午放假。

妈回来后,谷励就出了门。他走前,他妈就坐在沙发里看手机,他从妈背后瞟了一眼,他妈看的是黄金涨跌。现在他逛了一圈回来,几个小时过去,他妈依然那么坐着,姿势都没变,眼睛黏在手机上。

谷励问妈:“你就这么一直盯着看哪?”

他妈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辩解似的说:“这两天黄金跳荡得好厉害,进也不好进,出也不好出;一买进就跌,一卖出就涨;不出吧,死不涨,守着呢,只怕越跌越凶,损失就大了。”

他妈又说:“今天一早不买进好了。可是昨天前天没买,错失了好几次机会,今天一买呢,马上被套住。”

说话间,他妈眼睛不断看手机,又说:“前一阵又温温吞吞的,小幅振荡个没完,拉不起来,跌不下去,这个不涨不跌,也叫人没法下手。”

他妈说话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是个絮叨。可能他妈也意识到了,刹住话头,一笑,说:“哎呀,我干吗跟你说这个?”

一面说,一面再看一眼手机,其实不是再看,而是在看手机时抽空和他说话:“以前我炒股的时候,不这样牢牢盯着看的……”话不及说完,手指在手机屏上点点画画起来,又不说话了。

他妈不说,他说,他问妈:“你没看累呀?”

便听见窗外哗啦一声,大雨瓢泼而至。大雨前脚到,做饭的钟点工阿姨后脚进了门。阿姨做完饭,收工走后,谷励和妈吃饭的过程中,他妈眼不离手机,搛菜时盯着手机,咀嚼时盯着手机,手机屏幕要暗下去的时候,伸手指点一点,让它亮起来。谷励问:“你为啥一直盯着呢?”

他妈瞄他一眼,没回答。没回答的状况,以往都是他不回答他妈,这一回,主宾位置颠倒了。

饭毕,他妈去厨房洗碗,手机也带进去,架在碗池邊,一边洗,一边看,不是争分夺秒,简直是跟手机合体了。

谷励走到阳台,雨已停歇,这场骤雨来得猛,走得快。雨过天晴,虽是傍晚的天,天色比方才下雨前还要亮堂些,是夜晚来临前安宁沉潜的亮色。天空暗蓝,空气清新,晚风吹拂,不像本该酷热的七月,倒像荼■之春。

回到客厅,他妈洗好了碗,又坐进了沙发,还捧着手机看。谷励哭笑不得,喊妈一声,叫她出去散散步,溜达溜达:“不要老看手机。”

“我要看黄金。”

“有啥好看的呀?”

“你不要管我。”

说这话时,他妈埋着头,说完才仰起脸,自己愣一下,笑了。“你自己出去溜达吧,去帮曹阿姨遛狗去。”

曹阿姨是他家对门邻居,养了一条金毛狗,跟谷励挺亲。谷励一直想养条狗,但家里条件不允许,白天他妈上班,他上学,谁管狗?所以只能亲近曹阿姨家的狗。有时曹阿姨无暇遛狗,他帮着遛;或者曹阿姨牵狗出门散步时,他跟下楼,拉着金毛跑一圈。那金毛被曹阿姨遛时不爱跑,一脸忠厚稳重地傍着曹阿姨走;被谷励拉着就爱跑,跑得长毛拂动,让谷励很开心。

他不是不想出去见曹阿姨的狗,而是不愿意说不动妈。他妈目前这个状态前所未有。按说妈絮絮叨叨的话少了,他该感到安适,然而扪心一想,以前他也没有多么不安适,以前他妈话多,他可以不听;他妈静坐发愁,他可以不看。只要不听不看,他妈并不能打扰到他,那他过去咋对妈有那么大意见?而今妈不期然更换了频道,倒叫他犯了嘀咕,寻思他妈话多之前是啥样的,是不是也是话少?那她的话多咋来的?寻思他妈今后是否会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也好,问题是,他妈会不会走火入魔?

咋才能说动妈?说啥才能说一句是一句,不犯唠叨还管用?这才发现,要说动一个人,挺麻烦。

72

那天,林逐月顺从了爸的安排,坐上车,被一口气拉到新翼青少年特训学校,但她不是真的顺从,更不是向爸投降了;那只是伪装顺从,假装投降。她心里想的是,先摆脱她爸和她妈,再伺机逃跑。

至于跑出来后上哪儿去,去干吗,将来该怎么办,她没去想,成功出逃再说。自由几天算几天。

路上,她本想给李星野或沈默发条短信,告诉他们她被她爸挟持了,刚掏出手机,她爸就说:“手机收起来,不要给你的朋友发短信。”

“你咋知道我要发短信?”

“那就把手机收起来。”

她并非再次顺从了爸,也不是没劲再跟爸对抗,她吃饱了饭,体力已恢复,体力恢复了,脑子也能转过弯来,想着等她爸走了再发。晚点也是发,难道她爸能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她身边?

谁知她想错了,啥都想错了。

想错不是她爸没走,她爸把她送到就走了,一走,她就发现上当了。

接管她的是一个穿军便装的人,自称冷教官,年龄三十岁上下。管你冷啊热的,林逐月没搭理,但心头已隐隐感到事情不妙。跟着冷教官去宿舍楼的路上,她看到这学校圈在严实的围墙里,围墙上方还拉着铁丝网,奶奶的。学校周遭,是连绵几个山包。山包小馒头似的趴在地上,馒头上缀着果园,开有菜地;果园和菜地之间,可见几座农家小院。

看到农家小院,林逐月又安慰了些,琢磨着这是啥地方,山包是啥山,有无名字?距离城区多远?应该不是很远,从她家开车过来,没开太长时间。琢磨未了,进了宿舍楼,进了房间,林逐月一看,房间里两张床,一张空着,一张有卧具。她没有同屋吗?没有,这房间归她一个人住。

林逐月耸耸肩。

冷教官说:“手机交给我,在校期间,不能使用手机。”

“凭啥?”

“校规。”

“屁。”

冷教官说:“如果我第二次听到你说脏话,罚站一个小时;第三次听到,罚站三个小时。”

“你罚我就站啊?”

“不接受处罚,要在房间里禁闭二十四个小时,不得出门。”

“你敢锁门我就跳窗。”

她的房间在宿舍二楼,逼急了她真敢跳窗。

这时候冷教官倒笑了,是一声冷笑:“你看看你跳得了不?”

林逐月已经看到,窗户被不锈钢栏杆封死了。“我不待在这里,我要走!手机还我,我要给我爸打电话!这是什么狗屁学校,这是监狱!”

“跟我来,罚站一小时。”

“为什么?”

“我刚才说啥了?”

林逐月快速一琢磨,说:“我没说脏话。”

冷教官说:“‘狗屁学校就是脏话。”林逐月诧异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她不服也好,愤怒也罢,不得不接受处罚,否则处罚升级,她就要被关禁闭。先前她在家里被关时,还有手机,有电脑,她可以跟李星野沈默联系,他们虽救不了她,至少可以陪她说话,为她出主意;在这鬼地方,手机被收了,电脑也没有,她不憋死才怪。

跟着冷教官到楼下,操场上,有粉笔画出的一个箩筐大的圆圈,冷教官让她站在圆圈里,说:“站好了。立正!抬头!挺胸!直腰!手指并拢!”

林逐月气得不行。时间虽已近下午五点,但太阳还在天上,还是晒人,问:“我中暑了怎么办?”

“你还挺有忧患意识的!”冷教官说,“现在开始不许说话,说一句话,加站十分钟!”

不说就不说。不说她就暗自观察,围墙围得严密,无机可乘;大门紧闭着,且有人把守,那把守的人,也穿着军便服。那大门是铁栅栏门,倒是可以攀爬,可那看大门的人几时不在那儿守着呢?

罚完站,冷教官把她带到一间屋子里,看着像是间办公室,让她喝水,对她宣布学校的规章、纪律、作息时间,林逐月一听早晨六点就得起床,不乐意:“我平时六点五十分起床。”

冷教官听而不闻,说:“六点听到起床号必须马上起床,六点一刻准时到楼下集合,出操。迟到必罚。”

罚罚罚,林逐月恼火极了,却恼火得无计可施,越发恼火。

次日早晨,林逐月想不起床也无法不起,不仅有起床号,还有教官逐个房间敲门:“起床起床!赶紧起!”

校服是迷彩服,林逐月将校服笼在身上,昏头昏脑扑跌到楼下,操场上站了二三十个学生,年龄不一,高矮不一,性别不一,女生加她在内,总共三个。

开始出操了。所谓出操,就是站队、跑步、做操、听教官训话。带领出操的教官,一是冷教官,一是吴教官,吴教官同样穿着军便服。出操从早晨六点一刻,出到七点三刻;从天麻麻亮,弄到天大亮。林逐月早饿得头昏眼花。昨天傍晚,她被冷教官带去食堂吃饭时,已过了饭点,别的学生和教官都吃过了。白色简易餐桌上,给他们留着饭菜,一盘苦瓜肉片,一盘清炒空心菜,一碗菠菜鸡蛋汤,林逐月一看就没胃口,没多吃。到昨晚就寝前,她已饿得不行,饿了也没招儿,哪儿去找加餐,也买不到零食。

越饿越气。到了八点开早饭,她饿虎扑食般扑进食堂,稀饭包子煮鸡蛋平时都是她嫌弃的,这时候哪敢嫌弃,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两个鸡蛋两碗粥,还想再吃两个鸡蛋,没有了。

这一天下来她才知道,这学校的学生就那么多,二三十人;教官就是他们的老师,全部身穿军便服。在这里做学生,全天二十四小时皆被教官们盯着,晚上就寝也不得关门。有时候,就寝前还要来一次紧急集合,真是没人性。

被时刻管束,动辄受罚,上那些无聊的课,诸如德育课、心理课、修身課、劳动课,等等,还有高强度的军事训练,还要学习文化课,简直让林逐月不堪其苦。逃跑又跑不成。有天晚上她强忍着不睡,等教官查房完毕回了自己房间,再等到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偷偷穿了衣服溜下楼,尚未挨到大门边,就被守门的猛喝一声,吓得她回头就跑。

想拉队伍起义呢,二三十个学生,不一般大,玩不到一起,也说不到一起;别说玩到一起说到一起,这里的大半学生,都叫林逐月看不上。

最可恨的还是伙食,也不能说没油水,但花样太少,还不好吃,尤其肉菜不足;一日三餐之外,没一点零食。以往,林逐月从不觉得吃肉是幸福的,来这里不到一周,她就一门心思地怀念各种肉菜,怀念油汪汪的火锅、冒菜和串串,怀念各类小吃和零食了。

73

采采迫不及待想开拍自己的视频。

这个假期要拍的只是素材,往后两年暑假,得持续拍素材;素材拍好了,才是编辑和剪辑。如何编剪,她目前完全不懂,但有两年时间,让她可以慢慢学。到时候,会不会做出一部像纪录片那样的片子,她心里没谱,虽没谱,不妨碍她开拍。可以开始,这是至关重要的。

这个可以开始来之不易。起初她给同学说的时候,只有陈黛眉和一个叫马骧的男生痛快答应参与,其他人要么没当回事,要么说某某参加我就参加;苗知禾还反对呢。现在苗知禾不反对了,不仅不反对,还成了她的合作者,构思、主题都跟她一块儿讨论;讨论之外,苗知禾还愿意成为被拍摄者。苗知禾愿意之后,陆枕涛也表示愿意,杨尊也愿意,另有三个同学也说愿意。往后几天,又陆续有同学QQ上告诉她愿意参加,包括谷励也说愿意试试。

拍摄的地方,就在采采家客厅。这是苗知禾提议的:“我就喜欢你家客厅,我要在你家客厅里拍。”问题是,客厅也是她妈的书房,这半年来,她妈在电脑前坐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在写什么东西,晚上也写,周末也写。采采问过她妈在写什么,她妈说:“写我想写的东西。”

“日记吗?”

“差不多吧。”

采采就不深问了。

但若要在家里拍视频,妈还怎么写东西?她妈说:“到时候我带上笔记本电脑,找一间咖啡馆待着,没问题的。”

“真的呀?”

采采又问:“你不觉得委屈吗?”

她妈笑得,边笑边说:“问得好,谢谢你为我考虑。有你这一问,更不委屈了。”

她妈还专门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让她储存拍摄的素材。有了这台笔记本,她可以下载一些纪录片,出国旅行时,带在路上看。

出国旅行的事,她妈是在把所有手续办好,机票买好后,才告诉她的。妈说:“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不会不高兴吧?”

本来听了妈的话,采采是又惊喜又不喜,惊喜不用说,这是她第一次出国游,特别是爸妈一块儿带她去,一块儿呀!她爸能够给他自己放假这么长时间,太难得了;不喜呢,也不是不喜,是她心里存着拍视频的事。她妈说这话的头两天她还在想,这个假期哪儿都不去,先找些纪录片来好好观摩,再邀约大家来她家聚一聚,开个会,集思广益。开会这事,她妈也挺支持的,说:“你们开会我也到外面去,吃的喝的我给你们准备好。”

那她就把时间安排调整一下。

太开心了,她就要迎接一个最精彩、最有意思的假期啦。

旅行启程之前,采采陆续又接到几个同学的信息,他们也要参与。到了出发前一天,采采一算,有近二十个人了。这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妈说,说不定拍摄过程中,还有同学想参加。

采采既喜且忧,这下工作量可就大了,工作量大倒无妨,她的思路是否还得调整?只五六个同学,她连拍三年,就会拍出一大堆素材;要是二十个甚至三十个人,她拍三年,素材就成汪洋大海了。这个问题她妈也想到了,她妈说:“素材太多了,到时候很难组织的。”她妈提醒她,组织剪裁不好,弄出来的,可能就是流水账。流水账不好吗?妈说:“不吸引人呀,看着累人哪。”

采采犯愁了,她妈倒笑了。妈说,再琢磨再想呗。这么大个事,这么大个计划,不可能一蹴而就。妈说,出现意外情况很正常,往后十有八九还会出现别的意外,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不要放弃呀。”

妈说出“这么大个事,这么大个计划”时,采采听得好不振奋,妈妈这是在肯定她呢,在给她鼓劲儿呢!接着妈又说,旅行期间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一块儿讨论。妈还说,说不定灵感会主动来访问她,好比摸到了电灯开关,“啪”一下,漆黑屋子一下亮了。妈这两句话让采采再次精神一振。

她搂着妈的腰:“妈你准备好,我要对你说肉麻的话了。”

她妈故作惊悚地一抖:“那就别说了吧。”

采采嘻嘻笑:“要说。”

所谓肉麻话,就是对妈说“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之类的话。小时候,她爱跟妈说这种话,她妈每次听,总是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有一次她妈说:“你这么说妈妈,妈妈感到挺幸福的,不过呢,提个建议好不好,不用太频繁地‘歌功颂德吧,这样让我有点无所适从哪。不如就说‘爱你。”说完最后两个字,她妈抖一下,笑道:“我们这一代不太善于表达感情,这两个字都让我觉得——咋说呢,有点肉麻,不过你们这一代应该比我们会表达感情,只是不要太甜腻,好不?”

后来,每当要对妈说甜蜜的话,采采总要先说一句“妈你准备好”。

她对妈说:“爱你妈妈,最爱你。”

第七章

74

当年米颖生采采的时候,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她是下定决心要顺产的,煎熬了十一二个钟头,死活顺不下来,到底挨了一刀。顺的痛,剖的痛,一样不少地吃了,这才深知生個孩子大不易,说过鬼门关都不为过。

然而,跟后面养育孩子的辛苦相比,生孩子到底只是一时之苦。

这些年,看着女儿活蹦乱跳长大,数月一变,一年一大变,米颖时常暗自惊讶,这些年,她真就平顺走过来了?其实自打女儿落地那天起,她的心就悬吊了起来。当了妈,喜悦啦,骄傲啦,那是没得说的,可越是喜悦骄傲,越是提心吊胆。孩子婴儿时期,不会说话,只会哭,白天哭,夜里哭,高声哭,低声哭,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哭,蔫不唧地一抽一抽地哭,把她愁的。更可怕的是生病,那时候,她和保姆汪姐三天两头抱着采采跑医院,多少次,夜半更深了,整座城市都休眠了,还得换衣服出门。儿童医院永远人满为患,人满为患还不够,那些被抱在父母臂弯中、患病患得千奇百怪的患儿,才叫米颖心惊肉跳。在那里,米颖见过脑袋肿大如斗的婴孩,见过双眼暴凸脸色青紫的婴孩,见过黄疸发得遍身金黄的婴孩,还有个孩子,两岁了,发高烧没及时就医,成了脑瘫。有时候,米颖只觉得这些柔嫩的小生命简直活在危机四伏中,一不留神,就是个万劫不复。

采采两岁之前,米颖总感觉如履薄冰;采采上小学之前,疲惫是她的生活常态,饶是有汪姐做左膀右臂,那份累依然生生不息。辞职之后,时间宽裕了,身体不那么累了,心仍是累的,只是这份累,她很少跟人说而已,要说的话,长篇大论也说不完。

另一头说,也不知是累习惯了,还是累的过程中收获着女儿的成长、当妈的各种幸福与喜悦,还是教学相长,自己陪着女儿,重新成长了一遍,长得更加结实了,她内心里,又日渐握稳了一份踏实感。

踏实中,还得往前想。她得开始做被女儿“抛弃”的心理准备了。这个抛弃,就是某一天,女儿要跟她拉开距离,有些话不想跟她说了,有些事不想让她知道了。当下,女儿越是跟她亲密,她越是要提醒自己,被女儿“抛弃”的日子说来就来。这不是说她拿稳女儿会叛逆,或断定母女俩会不亲,而是能够看到,小孩随着年龄往上走,收复自主权的意愿将日趋强烈。当女儿有意要跟她拉大距离,她怎么都得让出这段距离。让出这段距离,不是说她会失落不好受;失落是必然的,多少年来你不辞劳苦地为着一个人,好比一首歌里所唱的“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忽然某一天,人家的快乐呀追逐呀,悲伤呀心事呀,不跟你分享了,至少,不全部跟你共享了,你哪能安之若素。可这份失落,她自信还担得起。问题在于,虽预备要让出一段距离,女儿却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依然少不了是要管;那么这个管,该如何管?该掌握一个什么度?

宋丽华也在犯寻思。这么些年,她全心全意为儿子冲杀,想儿子所想,乐儿子所乐,也不断从儿子身上汲取奋斗的动力,谁知道,儿子还没长大,就表露出不太听自己话的动向了。本来儿子一时不听,她并不在意,此时不聽,彼时会听;今天不听,明天会听,谁没点情绪反常呢。她很清楚,儿子迟早要脱离她的掌控,老话不是说了吗,儿大不由娘。但深入一想,她猛然意识到,这个脱离,不是迟早,是会提早,很可能比她预想的早得多;即便儿子没离开她左右,也会逐渐跟她貌合神离,对她口是心非。儿子长大后,说不定啥都不听自己的;非但啥都不听,或许将来走远了,还一点不牵挂她。

这种极有可能出现的暗淡前景,宋丽华一想到,不由得心里一咯噔。虽有这么个咯噔,她也没沉陷到悲观中,有啥可悲观的。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人性、天性,她自己结了婚特别是有了儿子之后,也不太记挂自己爹妈了。做爹妈的,不就是为子女垫背的吗。所以她会照样为儿子奋斗,不是照样,是更要加把劲儿。如何加劲儿呢?她得把开小餐馆的事提上启动日程了。开快餐店,当然是为了挣钱,挣钱,当然是为了儿子。

炒纸黄金挣钱,成为李姝近来最着迷的一个事。炒了一段时间下来,钱没挣着多少,却歪打正着,找到了打发时间的好方式。时间打发得顺畅,久违的心安状态也回来了。真是久违了。尽管纸黄金的涨跌同样拨动情绪,叫她患得患失的,可无论怎样患得患失,晚上她入睡不困难了,还能一觉到天明。跟儿子谷励的关系,也奇特地融洽起来。这份融洽,是以谷励对她的干涉——不让她总是看手机为表现的。这些年来,谷励何尝这样主动且频繁地跟她说过话?是他长大了,还是怎么的了?

窗外,又是一场暴雨轰然而下。七月为此地的雷雨季,下起雨来,又是惊雷,又是闪电,又是狂风;大白天的也能看到闪电在空中走窜、闪裂、炸响,惊天动地。李姝站在阳台上,不敢太靠近窗口,望着窗外如注的暴雨被狂风吹成了白茫茫烟雾,笼天罩地。忽然间,一道树枝状闪电,将阴沉天空迸裂一瞬,继而一连串闷雷滚过,轰轰轰,隆隆隆。

连续几场暴雨之后,天空归于平静。汪曼露借了一台车,开车去到新翼青少年特训学校。

她没打算去看那个丫头的。干吗去看?管她会被怎样管制,管她在那里待得住待不住,会受怎样的夹磨。那丫头就该被夹磨,否则日后会变成一个啥样的魔头,天知道。

掐指一算,林逐月去那个学校已一个月出头。林逐月一走,鸡犬不宁的家顿时安宁下来,安宁得仿佛混沌初开,安宁得竟然叫汪曼露感到不适。自打她结婚以来,这个家何尝有过这般安宁?前有林逐月的爸,后有林逐月,一年年地消磨她,挤压她。而今,千呼万唤的安宁来了,她珍惜,她享受;珍惜着,享受着,却又不安了。她这是犯什么贱呢。她骂着自己,还是不能消除不安。一不安再不安,便拿起手机,向朋友借了车。去到超市,买了林逐月爱吃的泡椒凤爪、酱香牛肉、猪肉干、薯片、海苔、巧克力,一兜子装了;又从林逐月衣柜里拿了几件衣裤装进包里。

汪曼露开车出城后,继续行驶不到一小时,到达目的地。

她是在接待室见到女儿的。林逐月穿一件圆领迷彩T恤,一条迷彩长裤,人瘦了,黑了,面无表情,无喜,无怒,也不喊妈。汪曼露也一时无话,不是无话,是不知该怎么说,不知说什么合适,默默将带来的东西递给女儿,这才找到话头,说:“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林逐月开口了,说:“妈,你带我去吃顿火锅吧。”

林逐月说:“我想吃火锅,我想吃肉。”

汪曼露把拒绝的话咽下去,听见林逐月说:“我不逃跑,我只想吃顿火锅。”

是哀求的口气。

是林逐月在她面前说话从未用过的口气。

汪曼露鼻根一酸,落下泪来……

那天,任静接到前夫电话,忍不住大哭一场,还回拨电话对他一通骂。事后,她觉得自己太没有自制力了,可她不想责怪自己,她责怪自己够多的了。

前夫那遍电话,不是平白无故打来的,他一定是听他姐姐说了陆枕涛的状况,他是想为陆枕涛做点什么?如同前段时间她梦见的那样?她的梦真有那么神奇?且不说她那个梦,他的病当真好了?他真能帮到她?

任静预感他还会打来电话。过了一天,她接到了大姑姐的电话。说完电话,她心里乱得不行,拿上手机出了门。

空中云翳遮天,看不见日头,虽不见日头,阳光却打在地面上,把重重楼宇照得明晃晃的,从街面腾起股股热浪。任静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静一静,她在路边扫码打开一辆单车,往净水庵的方向骑去。

她上一次去净水庵,是十年前。那时候净水庵在郊外,门前一条简陋水泥路,周边是些低矮民居,不远处即农田菜地,远远地,能看到庵子的青瓦顶、红围墙,树枝伸出矮墙头的一棵硕大黄葛树。

十年之间,庵子周边全变样了,城郊变作城区,低矮民居和简陋水泥路变作高楼宽街,庵子被周围簇新的各色建筑遮蔽得密不透风。任静差点没找到这个庵。

庵子大门敞开着,她没有进去。

庵子左旁是一条热闹步行街,街上的人全都闲闲的,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也有遛娃的,也有遛狗的,也有闲逛的。任静找了条长椅坐下,看不见的日头已然偏斜,阳光不再盛炽,她口干舌燥,却不想走进超市去买水。

大姑姐电话里说,陆枕涛的父亲现在在一座小城市,已经再婚。

大姑姐说,他想跟陆枕涛谈一谈。

能不能让他跟陆枕涛见面、谈话,取决于她。

原来,他又结婚了,她是为这个心乱吗?她让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儿子的事情已够她焦头烂额,她没空为自己操心。她心乱的是,她是不是真的没有能力带好儿子?那她怎么办?把儿子交给他父亲?也许,儿子也愿意选择跟着他父亲过?

想到儿子很有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任静心里猛一阵刀剜般的痛。

75

长这么大,苗知禾从未想过要跟妈认真谈点什么,谈什么啊,躲都躲不及。

去给妈送手机的次日早晨,她妈回到家,一觉睡到中午。午饭吃过,她妈在沙发上歪了会儿,便起身去拆洗窗帘。她那勤劳的妈是个闲不住的人,原先妈在家做这个做那个,苗知禾没想过妈辛苦不辛苦,以她所见,自己愿意做的事就说不上辛苦。如今,她是看到了妈上班的状况,她能不心疼妈吗!给那可厌的老太太抠大便,打死她她也不干。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乐意听妈的絮叨,两码事。想去跟妈说你别忙了,休息吧,肯定招致妈又把话头扯到她的学习上。她妈那些话,她睡着了都能背出来。她想了想,丢下书,去帮妈拆窗帘,把所有窗帘取下,再把窗帘上的挂钩一个个摘下。母女两个坐一块儿摘挂钩时,苗知禾对妈说:“妈,以后我不跟你吵嘴了。”

苗知禾说:“你也别老说我。学习上我尽量用功——只是尽量啊,考试能考什么样我可说不好,考得不好你也不要吵吵我,虽然我知道人的积习难改,你尽量克制吧。”

她妈那表情,又是惊诧,又是好笑,她妈说:“用了功怎么会考不好?上个期末你努力了,不就出成绩了吗?”

“那是运气好。”

“你……”她妈把手里的窗帘一摔。

“看,又来了吧。”苗知禾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对我吵吵,你为啥不能克制一下啊?我是对你不抱希望了,你也别对我抱希望,我们扯平。”

“你说啥?”

这话说得,一说就岔了。苗知禾把窗帘抱起,说:“我去洗窗帘。”借机要撤离。

“你会洗啥啊!放下!”

不就是开开洗衣机的事吗,有啥会洗不会洗的!但苗知禾哪能不懂妈的意思,放多少洗衣粉,洗多长时间,她妈是有自己一套章程的;最后一缸清洗的水,她妈还要用桶接出来,用来打扫卫生。

苗知禾便把窗帘往妈怀里一递,自己洗去吧,拜拜。起先她是有心跟妈好好谈一谈,看来没那么容易。还是在采采的视频里谈吧。

周六的中午,谷励再次发现妈忘了做饭。他妈的解决办法,又是叫外卖。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做晚饭的点,谷励不去提醒媽做饭,打开冰箱看看里面有啥食材,又点开手机,搜出几段教做菜的视频。看过视频,他现学现用,把围裙围上,开始洗菜。他在厨房里鼓捣的时候,他妈手拿手机一头走进来:“我来做我来做!想吃什么呀?”

说着话他妈就要解他的围裙,谷励偏开身子:“这顿饭我做。”

“对不起啊,”他妈愧疚地堆着笑,“这段时间我……”

谷励继续洗菜,他妈站在旁边,说:“你真做啊?”

谷励心说,不真做难道还假做?假做怎么做?他皱皱眉,对妈说:“你出去吧。”

他妈延俄着,谷励不想多说也不得不说:“你出去吧,我做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好不好吃都将就吃吧。”

心想,以前你总说外婆惯我,现在我做顿饭,你拿不起放不下的,干吗呀。

这顿饭他还真是一手做了出来,米饭做硬了,炒的两个菜都不好吃,他妈却高高兴兴地大口吃着。谷励有点惊奇,他妈这是味觉失灵了呢,还是特别能自己骗自己?他妈见他吃不动,问:“没胃口啊?”

“难吃。”

“我觉得挺好吃的。”

“何必自欺欺人?”

“没有自欺更没有欺人,我是真觉得好吃,因为这是我儿子做的。”

谷励想说什么,却啥都没说,但他意识到,自己知道在欧阳采采的镜头前说些什么了。

林逐月原是没抱指望的,即便她妈肯带她去吃火锅,教官也不会同意她离校。果然,她妈向教官提出请求,当即被驳回。林逐月心情怏怏,看来她只能把牢底坐穿,等着三个月期满了,说不定满了三个月她还出不去,这该死的学校里,有的小孩待了半年还没出去。她极其惊讶的是,忽地听见她妈说:“我要把我女儿带走。”

她不会听错了吧?

没有听错。她妈确实要带她走,无论教官说什么她妈也不改主意。校长也来了,但校长也没说服她妈,她妈倔得像头驴。不,她妈有种,厉害!林逐月第一次对妈有了佩服之感。

妈开车带她回城的路上,林逐月说:“妈,谢谢你。”

她妈没有回应什么。没有回应也不影响林逐月喜极欲狂的心情,她出来了,逃出牢笼了,解放了!恨不得大呼一声“万岁”!就听见她妈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把你带出来是对是错。”

啥意思?

她妈看着前方路面,说:“反正,我不指望你一下子变成另一个人,我也不奢望这次把你带回去,我们就能和和美美相处,但至少,我们两个不要打架了。”

“可以,”林逐月痛快答应,“不打就不打。”

她以为她妈要问“我能相信你吗”,没有,她妈没问。这就对了,她干吗要做保证?反正此时此刻她是这么想的,不再跟妈打架了。

黄昏降临。

夏日的黄昏是绵长的,晚饭之后,天色依然亮着。陆枕涛趴在阳台栏杆上,看着窗外黄昏的天空,光线不动声色地沉潜下去,白昼的明亮已转为淡淡的青灰,转为安谧的空旷。地面的喧嚣丝毫不能触动这份安谧空旷,它高高在上得仿佛远离尘嚣。他出神地看着,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他妈过来了。他没转身。

他妈说:“你姑给我打过电话,说你爸爸的病况好转了,他想跟你见个面。见不见,你决定。”

陆枕涛看了妈一眼,他妈没看他,也看着窗外的黄昏。光线暗了一层,又暗一层,越暗,越静谧。

他没说话。他妈又轻轻地说:“如果你想见你爸爸,我一会儿把你姑的电话给你。”

街灯亮了,远近楼房的一扇扇窗口也亮起了灯,盏盏灯火仿佛夜色开出的花,又仿佛张开的眼睛,一眨一眨,闪闪烁烁。

他妈又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说心里话,儿子,我一直以为我应该比自己的父母更会当父母。现在我才明白,我用了那么大力气,可我还是不合格。”

陆枕涛的呼吸重起来。

他妈说:“我想好了,今后你的学习、画画,你自己安排,妈妈相信你会安排好的。”

陆枕涛转过脸来:“画画?”

他妈说:“只要你好好的,儿子,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你好好的。”

陆枕涛鼻根酸了,他说:“妈。”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袁远,女,现居成都,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多部发表、出版,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作品有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单身汉董进步》《纯属巧合》,长篇小说《亲仇》。获第六届、第九届四川文学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