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心与边缘之间追寻生命本真
——与作曲家马剑平对话录

2020-12-03 11:54王晓平马剑平
岭南音乐 2020年3期
关键词:音乐创作音乐会钢琴

文|王晓平 马剑平

王:马老师您好,很高兴见到您,由于前一阵您身体欠佳,住院治疗,多有不便,最近身体康复不错,感谢您接受采访。近几年,星海音乐学院正在进行“岭南乐派”研究,选择了一批常年居住在该区域、具有代表性音乐家进行专访,您是海南省的唯一代表人物,今天就您的音乐创作和教学相关问题接受我们访谈。

马:不客气,前段时间,由于脑梗住院治疗,说话不方便,思维反应也比较慢,所以访谈一拖再拖,请您见谅。非常感谢星海音乐学院相关老师将我纳入其中。关于“岭南乐派”,我不太了解,但是就自己的音乐创作而言,由于自身阅历,我的作品是有民族性的,这在我的一些作品中多有体现。

王:如果从1978年进行中央音乐学系统学习音乐创作技法开始,您的创作一直延续到2006年。回望创作历程,我认为您的创作应分为两个时期,即20世纪80—90年代和20世纪90年代以后,也就是在北京和海南两个时期。这两个时期,您的创作倾向不同,所表达的思想境界和人生追求不同,所运用的表现手法也有有所区别。北京时期偏重于大题材、大体裁音乐创作,海南时期偏重于短小、精致的小品创作与教学研究。

马:赞同您的观点。我是1983年毕业以后在首都师范大学任教,后又任北京交响乐团驻团作曲,这一时期写了大量的作品,尤其是交响乐的创作。1990年前后,我调入到海南大学任教,又去美国学习半年,直到2015年退休,故我的教学主要在海南。

王:1991年3月23日,您在北京音乐厅举行了个人作品音乐会,得到首都音乐界的一致好评。同年5月3日又在海口举办了“马剑平交响作品音乐会座谈会”,大家一致认为,音乐会作品思想深刻,表现手法娴熟,较好的将西方古典作曲技法与现代音乐融会贯通,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您怎们看?

马:1991年的作品音乐会是由中央交响乐团在著名指挥家韩中杰和谭利华的指挥下,一共演奏了我的五首作品:《幻想序曲一号》《结构》《幻想序曲二号》《白光》和《第二交响曲》,创作时间1984—1989年期间。音乐会想体现三个意图:1.所谓“新、奇、怪”的现代音乐,同古典音乐一样具有很强的可听性。2.古典时期的创作技法也要体现现代特点。3.突破以纯技巧和为怪而怪的现代音乐探索的超越。从这次音乐会的反响来看,受到了前辈老师和同时代青年朋友的一致好评,关于这次音乐会报道和评价也有一些。①

王:20世纪80—90年代的音乐作品既有哲理性,又有艺术性,更关注家国情怀和人类生命本质的探索,这可能因为地处文化中心:历史文化厚重,情系民族发展,关注时代建设的内容在交响乐作品、电影音乐以及合唱作品等体裁中多有涉及。改革开放的环境,使得创作充分利用西方音乐体裁来表达中国人的思想。所以那时的音乐热情奔放,有朝气,充满了生命力的,有英雄性气质,甚至还有些悲剧色彩。在驾驭百余人的大型乐队的能力上显得手法熟练,且有很多独到之处。

马:是的,那时我的作品里面是确实体现了对宇宙、国家、民族的人文关怀。恰恰交响乐体裁适合表现这些内容,将历史事件、现实命运、国家民族等大的题材通过我的理解加以运用。音乐技法只是为表现音乐服务的,不要为了技术而技术,而是要表现出人的思想感情和对人类时间命运的思考和探索。我在作品中为了体现尖锐的戏剧性、悲剧色彩和英雄气概,结构宏伟而精致,运用庞大的管弦乐编制,音响既浑厚而又细腻,力度对比强烈。正如卞祖善先生在座谈会上所说:“他的音乐尤其在乐队全奏时,音响是饱满宏伟的,不是狂燥的,有像斯克里亚宾那样史诗般的音响和气势。”②

王:音乐创作领域,创作手法因人而异,这与作曲家的经历、阅历、知识结构有很大关系。一些人喜欢民族风格的,运用民歌基本旋律加以扩充拓展,深化音乐形象;一些人喜欢古典风格的,运用西方发展音乐的手法,塑造音乐形象。在您的作品中,您特别强调运用古典时期的创作技法,如“动机写作”的手法来创作音乐,这与现代有些创作手法不太一样,您怎么看?

马:我的创作偏好运用“动机写作”的手法来创作音乐,就是对西方古典时期创作手法的继承运用。《音乐会幻想序曲一号》来源于贵州民间特性音调的动机,迂回跳进贯穿全曲,音乐流畅、结构紧凑、一气呵成,给人以粗犷质朴的感受。写法上采取了主题呈示的直接展开,偶然音乐的手法造成的音响空间,具有很强的动力性,令人感慨大山的空旷与沉默。《纯真集》中有两首民间舞曲系列:一首来自于贵州苗族飞歌的特性音调,一首来自于黎族“打柴舞”的音调。选择这两种民族音乐元素,来体现最原始、最本真的情绪和思想。有些人喜欢以一个乐句或乐段为基本素材,而我则偏重于特性音的发展与运用,汲取里面的某些情绪或某种精神加以继承与发展。所以,我的音乐比较抽象。

王:在您整个的创作生涯中,内容丰富,体裁多样,但我注意到了没有涉及歌曲创作?是否歌曲创作可能是受限于词的内容?

马:你说得对,我的音乐都很抽象。我认为,音乐是抽象的,音乐是用音符来表达思想、传递感情的,他依靠特有的手法、技法来发展,因而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有了歌词,就具象化了,所以我不涉及歌曲创作。我的创作涉猎到除歌曲以外的所有体裁,并不是我排斥写歌,而是喜欢使用音符来加以设计、拓展、甚至计算,运用音乐特有的旋律、和声、织体、音色的要素来表现情感和思想。为电影《晚钟》配乐时,我和吴子牛讨论音乐时便达成一致:片中不用歌曲表现,而使用纯器乐。

王:一个作曲家风格,从其音乐作品上便能充分体现出来。这种风格包含方方面面:思想感情、人生理想、审美爱好、技术手段等等。所以,在你们那代人的身上,能够体现传统与现代,共性与个性,机遇与挑战,继承与创新,必定在音乐创作领域留下承前启后的作用与价值。有报道评论:“很多人没想到,这一批年轻人会成为华人作曲界的中流砥柱,不管是对中国还是世界音乐界,都产生巨大影响。”③

马:我的同学们,有的活跃于世界乐坛,有的引领着国内音乐创作,有的专心于人才培养,每个人都有鲜明的创作风格,又富于时代特征。音乐是很个性化的艺术,所谓“新潮音乐”“现代派艺术”都是一个个作曲家在创作上的理想追求的具体表现。我在早期几个作品里面都有“偶然主义”因素,但是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是“偶然主义”,就是自觉不自觉地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成为有机组成部分和音乐发展的手段之一。例如1984年为北京舞蹈学院建校30周年创作的《屈原》中有一段就是“偶然主义”音乐的具体运用。音乐为了表现主人公一些状态,刻画人物,体现高潮,树立古代文人的风骨,发展到此时是没有谱子的,就是为了运用音乐的不确定性和即兴特征,这是一度创作,如果二度创作把握住了,就能充分表现出音乐的特性,否则,就会出现另外一种意向。这就对乐队指挥或者演奏家有较高的要求。因此,这部作品在录音时,演奏者对作品理解错准确与否,至关重要。

王:从北京到海南,从文化中心到文化边缘,这个跨度很大,您的音乐创作似乎也发生的转变,从大部头的交响音乐创作转向了钢琴小品创作,海南对于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马:您说得很对。来到海南,我的音乐创作的确发生很大变化。这里主要几个原因:其一,最初来海南的目的是为了给音乐会筹款。海南建省不久,作为全国最大的经济特区,经济开放,市场活跃,经朋友孙翩教授介绍来这里为自己的音乐会筹集资金,恰逢此时有机会出国深造,便去美国学习了半年,回来后便调到了海南大学任教。这里刚刚建省时间不长,音乐文化活动相对贫乏,没有专业的交响团体,所以没有条件写一些大部头作品。其二,由于脑梗已经影响我写作了,写大作品耗时间、耗精力;写小品好一点,而且当地还有人能够演奏,让人听到。其三,海南景色宜人,呼吸着纯净的空气,自由地生活在这片净土上,我的心灵得到一种慰藉,精神能回归于平静,自己好像找到了生命纯美的本源,因此后来我的创作也就集中在精致的艺术体裁上面了。

王:那我们就说说来海南的创作与教学吧。您的钢琴作品《纯真集》共收编了30首钢琴音乐里作品,这些作品百分之九十都是在海南进行创作的。之所以取名为《纯真集》也是基于创作思路的转变。过去作品中那些焦虑、恐惧以及莫名的愤怒、撕裂般的狂噪、歇斯底里的呐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童趣与温情、感悟和纯洁,是一种和谐、宁静与优雅。

马:追寻生命的本真是一个人本质需求,更何况艺术家终生要面对与探索。但有一个基本要求,就是真诚,对祖国、对人民,对艺术都要真诚。仔细聆听我的作品,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人的一生始终有两种势力在斗争着:假、恶、丑与真、善、美。真、善、美是一定能战胜假、恶、丑,但其过程交织着挫折与痛苦,天真与喜悦、简单与复杂,现实与理想……例如钢琴曲《跳皮筋》,当第一个乐音跳出来的瞬间,整个屋子马上就流畅起欢快的旋律。阳光下,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灵动的身影,随着皮筋节奏上下跳动,孩子们仰起的笑脸,清脆的笑声,在乐声中一一呈现,童年时美好的回忆,刹那间浮现脑海,一种感动,油然而生。《纯真集》中的《曲调》系列,以舒缓、行云流水般的意境开场,明媚的阳光、微风拂过的绿地,空气中散发出甜美的味道。犹如清晨中第一滴露珠,清新而自然,又如晨空中第一缕阳光,轻柔而灿烂。轻轻敲响的琴键,似乎也怕惊醒了这清晨的美梦,在千回百转的诉说中,隐含着一份悟透世事的淡然。在《纯真集》众多乐曲中,几乎每首曲子里总会跳出那么一个顽皮的声音,总显得与周围的乐声有些格格不入,但一旦少了这个声音,你可能就会觉得这些曲子索然无味。想来这其实应该算是一种对现实进行反抗的声音,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梦,但并非人人都可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人们面对现实的无奈,在那么一个突然跳出来的音符中得到慰藉。在《摇篮曲》中,有着一老一少两种乐音,顽皮的小孩子不肯入睡,祖母便哼着歌谣,哄着他。温婉的旋律,低声私语,又跳出一个小高音,这是孩子低声的嘟哝。《纯真集》中的《民间舞曲》系列,将极具当地风情的海南黎族歌舞加入现代音乐元素,两种曲风相互融合,浑然天成,令人回味无穷。

王:由于生活环境发生变化,您的创作倾向逐渐关注到钢琴音乐小品。这种精致的艺术体裁,短小精悍,音乐形象集中,易于记忆,便于流传,所以深受广大听众喜爱。20世纪30年代,以贺绿汀的《牧童短笛》为代表的中国风格钢琴作品涌现,以民歌或著名歌曲的旋律为基础,加以变奏发展和钢琴化处理,成为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国钢琴音乐创作的基本手法。

马:的确,作曲家贺绿汀开创了中国钢琴音乐创作之先河,《牧童短笛》成为了20世纪中国钢琴音乐的代表。20世纪80年代起随着中国社会逐渐开放,音乐表现手法趋向多元,创作风格更加具有个性,也体现在钢琴音乐作品中。有专家认为,“近年来我国出版的钢琴乐谱林林总总,但集中反映新时期我国钢琴音乐创作成果的并不多见。”④

邹向平教授辑录为13位中国著名作曲家近年来创作的代表性钢琴作品,汇编成《中国当代钢琴曲选(1980年以后)》出版发行,说明了在当下推广这一体裁的必要性和价值所在,其中就收录了我的作品《狂想曲》。

王:2000年1月曾组织了一次“21世纪中国儿童钢琴曲征集评选活动”,您的作品《跳皮筋》获得三等奖,《小号手·小鼓手·小笛手》获得琴童喜爱奖,《摘星星》获得入围奖,您能谈谈这次活动的感想吗?

马:世纪之交,这次被新闻界称为“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儿童钢琴曲征集活动”得到了音乐创作领域的积极响应,专家评委们在“儿童性、艺术性、应用性”的评选原则下,从应征作品406件,认真筛选出初评入围作品50首。的确起到了积极作用。有报道评价:“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背景,采用娴熟的钢琴作曲手法,极具民族特色,兼具艺术性和实用性。”⑤随后,钢琴作品编辑成册,⑥以教材形式出版发行,予以推广,有很多作品已经成为新世纪儿童钢琴的经典曲目,并经常在各种儿童钢琴比赛中使用。

王:无论在交响作品,还是钢琴小品,您都试图在寻求一条传统与创新、技术性与音乐性的创作之路,如早期的交响作品《白光——为弦乐队而作》和钢琴作品《雨歌》等,有学者专门予以评价,⑦您怎么看?

马:传统技法只是创作音乐的手法之一,也是发展数百年人类的优秀技术。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人的思想观念也在变化,这也就是我追寻传统,但不拘泥于传统,而是要创新。1991年3月23日,被誉为“迟到,但也欣慰的”音乐会(一台迟来的音乐会在北京音乐厅拉开了帷幕台音乐会与其同班同学毕业的瞿小松、谭盾等人相比,当然是一台迟到了的音乐会),演出了我创作于1984—1989年间的五部作品,也正如杨善朴评论那样:他没有受时尚的影响,也没有把技术和观念当做唯一的追求,而在于他的作品中显现的并不十分清晰可见的一种有待发展的创作倾向,即在纯粹音乐创作意义上的建设性,我想这与近年来创作反思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总之,我的音乐作品受到当时音乐界人士的高度赞扬与肯定。⑧

王:您曾为多部电影配乐,其中1989年,电影《晚钟》获得了第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音乐奖的提名。电影音乐创作也是您创作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您怎么看待电影音乐?

马:在《晚钟》之前,我和导演吴子牛就有过合作,为电影《鸽子树》创作音乐。《晚钟》是八一电影制片厂在甘肃拍的,我为此还专程去剧组体验生活,和导演、演员交流。导演吴子牛的话很少,满了象征意味和哲学上的思考,这与我早期创作风格十分吻合。当时,导演只是告诉他哪儿需要音乐,大致要反映什么情绪,便放手让他去写,这给我了极大空间。和导演吴子牛的合作是我涉及电影音乐创作最愉快的经历,由于此后吴子牛迫于市场压力,开始转变风格,与他的合作也中断了。

王:您曾为一部名为《神秘的女人》的电影创作音乐,虽然同为反法西斯题材,但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张今标却更注重故事性和可看性,而音乐成为烘托气氛的附属品,因此您感觉约束太多,对这部电影的音乐感觉不满,也从此中断了电影音乐创作。

马:我认为,我写电影音乐,作曲家不能跟着剧本走,只能把握大的情绪或情感需要,否则音乐作品就会缺少独立性,电影音乐服务于电影,但是又脱离电影,这样一来,既能满足导演的需求,也能体现音乐的艺术独立性。

王:您已退休多年,依然关注国内音乐创作和教学领域,如今时代变化很快,您对当下音乐创作有什么看法?

马:目前音乐创作领域两极分化严重,即技术化、一个庸俗化。一是纯粹讲技术,有些人进入专业学院学习作曲技术理论,过渡追求技术理论,思想没有倾向性,作品缺少音乐性,光想着技术。另一个就是很庸俗化,好的音乐作品并不是为了迎合社会,而是超越于社会。虽然我们经常提出雅俗共赏,但雅要有高度,俗需超凡脱俗,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流传。现在有很多应时之作,空洞乏味,每年产生的音乐作品很多,但经典很少,一个是技术化,就是空洞、没有实质,再就是庸俗化,为了迎合世俗。作曲家首先要有创作欲望,不能别人要求你怎么写,您就被动的去创作。创作几首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注释:

①杨善朴:迟到,但也欣慰——青年作曲家马剑平交响作品音乐会听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刘建华:“马剑平交响作品音乐会”座谈会纪要,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年04期。李明:在京举办的我校青年教师马剑平交响作品音乐会引起广泛的反响,1991年04期。

②杨善朴:迟到,但也欣慰—青年作曲家马剑平交响作品音乐会听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

③《回望·1978年春节8|振奋,活跃,众声喧哗》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93060336141100612。

④邹向平:《中国当代钢琴曲选(1980年以后)》,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1版。

⑤杨慧:浅议21世纪中国儿童钢琴作品创作,人民音乐,2010年第1期。

⑥王歆宇主编:《21世纪中国儿童钢琴优秀作品选集》,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

⑦“马剑平的《雨歌》片段下例第五小节开始,便是采用了连续平行进行的三度叠置和弦。第一至第五小节的和声织体运用了卜卜一卜一一的三和弦分解进行,借用了古典三度叠置和弦的外壳,而在和声连接上却不是按照功能和声的进行方式,有了更多的自由。”[范娟娟:探索与收获——1996—2000年《音乐创作》钢琴音乐文献的和声研究(首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

⑧杨善朴:迟到,但也欣慰——青年作曲家马剑平交响作品音乐会听后,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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