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追寻

2020-12-03 13:58伽蓝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11期
关键词:诗作诗集现实

伽蓝

阅读小葱的新诗集《夜鸟穿上鞋子旅行》是非常愉悦的心灵旅行,真挚的光芒与处处漫溢的寂寥、轻愁,回荡在字里行间:诗人正是用外部的表情掩饰或消解内心的情绪,以活泼的语言破解这份寂寥,从而得到一份充满自然与野趣的清欢。

翻开这部诗集,一方面会注意到它特别的结构:每卷都以二到四组“八首”诗构成。在强化八首诗整体精神氛围的同时,每首诗又起了不同的标题,可以独立成篇。这样“八首”又“八首”,互相生发激荡,构造可谓颇具匠心。

“我有一段情,待境而生”(《他有明亮的孤独》)这是诗人的自白。那么,“我”所等待的“境”是一个怎样的“境”?这大可以让人猜测,而诗人接着说“也许在巴黎,也许在嵩山”。诗人给出了两个地理坐标。这两个坐标:一个在西方,一个在东方;一个是人类现代文明的代表,一个更像是大自然的代表;一个遥远仿佛太虚幻境,一个可以亲近算是更切实的存在。诗人说“也许”,的确,并没有确定“境”只是这样两个地点,所以在这里仅是一种比方,或者心境游弋不定的状态。

诗人说“我有一段情”,注目于诗人的“自我”。这应该算是诗人自我觉醒的标志了。诗人的觉醒重要的并不在于怎样的地点,而是对于“自我的重新发现”,或者说“个人对于自我感情的重新发明”。

这种发现或发明当然不限于“爱情”,虽然很多诗歌看起来都像“情诗”,而我们更应该将诗人的“一段情”看作她所营造的境界里栖居的“精神”,于是“境由心生”“情境相生”,便衍生出一篇篇具有实感的诗章。

就阅读感受而言,个人以为《大海与少女》这首诗对于理解诗人的心路是非常重要的一篇。此诗为《木星上读到这首诗八首》的第二首,以假设作为开头,让时间倒流,重新返回记忆深处去探寻。

诗人欲以一首诗作为方舟,返回少女时代。“我将选择与你生活在大海蓝色的绸缎上。”需要注意的是这个“你”,并不一定是某个人,或者仍然是诗人自己,是那个少女时代的自己。诗人选择的地点不是尘世,而是“大海蓝色的绸缎上”,这个地点非常虚幻,可见“我”的返回,并不是物质的返回,而是精神上的回归。在诗人看来,大海,即是“语言”。实际上,诗人返回的是“语言之海”;那么,“唯有你一直居住在我的内心”这一句诗中的“你”代表的也应该是语言“纯粹性”幻化出的少女形象,这个形象与最初的追随者的形象即“过去的我”重合为一个。“雨落入海。一切形式上的礼节都省略,/大海啊,欲言又止。风的琴弦不敢弹响,/这人世的相逢恨晚。”这里的“相逢恨晚”,是“个人”与“自我”的重逢。事实上,我们阅读诗集的过程,就是和诗人一起寻找自我的过程,经验诗人所经验的,并一路跟随她的指引。

在《夜鳥穿上鞋子旅行》这首诗中,诗人写到:“我要把所有的梦再做一遍。//但是,请问这梦是什么意思?”阅读中,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诗人对梦的描述,仿佛这些诗都得自梦的启示。在《深誓》《谜境》《无终》《余杭梦忆》《暗恋》《杜甫草堂》《纪念一个早晨》等一系列诗篇中,诗人密集地写到梦境,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实际上,这本诗集的名称“夜鸟穿上鞋子旅行”,本身就具有梦幻气质。甚至,诗集的第二卷直接就叫“梦忆”。再对照诗集中这样多篇幅对梦境的描述,让我们感觉到诗人的旅行几乎就像在“梦游”。

梦是什么?在弗洛伊德看来,我们有意识和潜意识,有知觉和记忆。梦是由想象组成的,而这种想象来源于知觉一端与潜意识一端。弗洛伊德把想象从知觉转移到梦的过程称为“梦的运作”。梦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是潜意识系统寻找表达自身;另一方面是意识系统为了使做梦者入睡而企图阻挠这种变现性的表达。诗人正是借助“梦”这个意象,暗示寻找的一个重要方向,即向着自己的意识和潜意识深处追寻。这也是诗人朝向内心进行自我确认的标志。

按照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所说的“诗是经验”的说法,“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

诗人正是在无数次审视自我的时候,通过“诗的运作”来确认“记忆”的可靠性,“记忆”的可靠也就意味着过往的生活并没有消逝,是真实存在过的。

在诗集自序中她说道:“请问这梦是什么意思?”或者诗人自己心中隐隐有着等待验证的答案。“我也常去追忆过去,鄙视现在……如此罢了。”这样看来,诗人正是通过追忆,处理和加工了过去的经验,并将其转化为诗。

翻看整部诗集,可以看到诗作整体安排正是从最近的时间朝向过去的时间,从现在的世界向从前的世界回溯的过程。如果说,最初的诗作中有一个潜在的对话者“你”,随着生活的消磨,那个潜在的对话者,渐渐拥有了“我”(即诗人自己)的形貌,于是这些诗作,更倾向于内心的独白。诗人向记忆深处寻梦,也向古典的时间致敬。

或者在诗人的身上,古典的气质拓展她处理现实的维度。她的诗作《戊戌年秋的苏小小》《我从断桥经过》《穿黑衬衫的小晏》《古典诗人》《惘然录》《夜读姜白石》《致张庭酒》等都体现了这种企图。

她甚至在《古典诗人》一诗中明说:“做个古典诗人又如何?只要能搭上高铁的速!”让人怀疑是一个古代的诗人穿越到了现代。诗作《惘然录》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像是一首绝句。这样精简的诗作在这本集子中为数不少。这种简洁的诗艺与传统诗学可谓暗通款曲。但传统对我们是一把双刃剑,有所借鉴的同时,又要有所警觉。即,诗的创作必须要有新的内容,并尝试与之相应的新的形式,诗作才会更具有现代性。应该说,在这一点上,小葱做得不错。既与传统保持了血脉联系,又有新的内容和形式。比如像《自画像》《致意》等诗作无疑是极为成功的例证。

这本诗集中涉及的地点众多,如:嵩山、西蜀、杭州等,更有许多具体的地点。显而易见,游历丰富了诗人的表达,成为其创作的源泉之一,现实进入内心成为独特的风景,而诗人所钟情的是对个体与现实关系的探索,并让这些探索保持着纯粹的抒情质地。

当诗人从对自我的审视中进入广大的生活,她就来到了一个观察者的位置,诗人将个人的身份锁定为“借宿者”“逃兵”“落单的囚徒”,甚至作为“消耗品”被循环消耗,这是对后工业时代里个人身份的揭示。

这时候,她是冷静、客观的,压低了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地诉说。比如《他的临别之际》《他在慢慢衰竭》写的是父亲的最后时光。诗人将对“现实的把握”和对“个人命运的思索”准确呈现出来,清晰而深刻。不动声色的白描很见功力。面对弥留之际的父亲,她的观察与“父亲”最后的生命体验融合为一体,体会着“父亲”的痛苦,感觉他的“挣扎”“绝望”“安静”,以及作为人而存在的“一家之主的尊严”。而“父亲”拼命守护的尊严,在《他在慢慢衰竭》一诗中被命运涤荡得干干净净。诗人描述了一个现代人所面对的“垂死的酷刑”,也是在描述個体生命最后的坚强和倔强。

另外,我们也可以将“他”(实指父亲)这一形象看作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存在。很多时候,我们一本正经的挽救行动更像一场符合程序的间接谋杀。

这正是我们常常干的事情——寻求自我的宽慰;此外,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所面临的共同困境,依然在断重复和维系:“短暂的舒适和生机”。

如果说“梦境”为诗人的幻想提供了“逃避”现实的场所,而现实则让诗人的心灵在大地上生根。透过诗人的梦幻与现实,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踏足千山万水的渴望与呼唤。诗人所寻找的不是别的事物,乃是“我有一段情”寄寓的“爱”的理想。当我们读完整本诗集,我们的心也跟随诗人追寻的脚步,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附:小葱诗二首

他有最孤独的明亮

清晨,睁开双眼,

光停在睫毛上的刹那,感知到:

我有一段情,待境而生,

也许在巴黎,也许在嵩山。

他在慢慢衰竭

黄昏每天都会如约而至,他的咳嗽,

却没有规律。床头的吸痰器,

是矛盾的产物,它一面

刺激咽喉,生成新的液体,

一面抽走浓痰,带来短暂的舒适和生机。

随着管子深入,他咳嗽,

大颗大颗的星,冲出浩瀚的眼眶。

管子拔出,

他才安静下来,刚才的流星雨,

似乎是未曾发生的气象预报。

我或母亲会快速地拿纸巾,

擦掉管子上残留物,

把白色的泡沫丢入垃圾桶。

他躺着,咽喉上的钢管,

被一片轻飘、干净的纱布重新遮住。

他的身体插着几根管,分别通向

胃、肺和膀胱,彷佛一条条河,

汇聚向生命的源头。我知道,那并非延续,

将一点点收缩,耗干剩余的精力,

他已去日无多。而我的来处,也将随之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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