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壳

2020-12-17 06:07苗忠表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梅姨樟树枪手

老樟树上的那株西瓜秧开花了。

记得去年同一个时节,也是在这老樟树上长出了一株可爱乖巧的西瓜秧。不一样的是,这株西瓜秧刚刚开花,去年的那株早已结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西瓜。为不让小西瓜有闪失,父亲用母亲穿过的破丝袜编了一个网兜,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小西瓜兜了起来……

西瓜秧开花了,我們全家又可以吃到自家树干上长的小西瓜了。不过有一点我很纳闷,那么高的樟树干上怎么会长出西瓜来呢?或许是风儿将种子吹上去的吧,或许是从小鸟嘴里碰巧掉下来的吧……

我家的院落不大,满打满算只有百十来平方米。但院落里的风景着实诱人得很,就像永远藏着春天似的。爷爷在世时就在院里种了不少的树,红枫、黄连、木桂、雪松、香樟……这棵樟树估摸有些年头,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我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我娇嫩的身躯,这是父亲当着众多朋友的面说的,每每想起,我心里总是乐滋滋的。

老樟树的树干在与我腰间一般高的地方开始稍向右倾,在比我头高的地方,倾斜得更加厉害了。枝丫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舒展出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在树干弯曲的上方,长出了两个脸盆大的洞,以前我并不知道那里还有两个可以装进半桶水的树洞。打会走路起,我就是一个特别顽皮的孩子,喜欢像其他男孩子那样上高爬树,从来不会觉得害怕。父母和姐姐为此替我担了不少心。我爬过房顶,爬过木梯和铁塔,当然爬得最多的还是这棵大樟树。摘樟树籽、抓知了、掏鸟蛋、捅马蜂窝……在兄妹面前比谁有本事。树上的两个大洞也是从那时起知道的,但我从没嚷嚷过。当时,树洞里藏着几样东西,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的,虽然好奇父亲为啥将那些东西藏在了树洞,好奇归好奇,这事是断然不能嚷的,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如果让父亲知道我摸着了他的秘密,非得被他打不可。

我开始为父亲担心起来。

那是个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艳阳天。我荡着秋千,望着老樟树上的那一朵西瓜花,直到白蝶成群结队地翩翩飘去。我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又能在这个地方开花,多美啊。

父亲有枪!肯定是一名枪手吧!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自从在那棵大樟树洞里偶然发现父亲藏的枪械和黄澄澄的子弹后,我就知道父亲的身份并不像他所说的账房先生那般简单。在我们的印象里,父亲始终是一个和蔼可亲,做事有头有尾的稳笃中年男人。父亲曾对母亲说他在上海外滩一家木材商号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每月六块银圆的进账,虽然不多,但足够全家人开销了。

天渐渐暗淡下来,父亲和龙叔悄悄打开院门,一前一后朝停靠在弄堂口的汽车走来。正在车内兴奋地摸这摸那的我一看父亲他们朝这边走来,心里不由“咯噔”一怔。我平时最畏惧的就是父亲了,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不知为啥,父亲总是严厉地关照我和其他弟妹们绝不能碰汽车里的任何东西。正玩在兴头的我赶紧从另一扇车门溜了下来,看四下无处可藏身,只好偷偷打开后备厢,像条小鲤鱼钻了进去……

不一会儿,车子动了起来,我心里暗暗发乐,躺在这沉闷的后备厢里感觉好爽啊,真想美美睡上一觉。

很久,车子停了下来,传来了“砰砰”两声关车门的声响。我偷偷打开后备厢盖子,只见穿着宽大得快要飘起来的黑色风衣的父亲和龙叔,一前一后朝一处隐藏在树林中的大房子走去。等他俩进去后,院子外的栅栏门紧紧地关上了。我心里充满了好奇,总想看看平时神秘兮兮却英雄气十足的父亲和龙叔究竟在干些啥。

我铆足吃奶的劲翻过高大的栅栏门,父亲他们早已闪进一道破旧得折射出无数道亮光的门。这好像是一座久不住人的乡间别墅,布满灰尘的玻璃窗还能隐约望见里面的一切。我踮起脚,屏住呼吸,微微地探出小半个脑袋。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中间只摆放着一张办公桌和几张沙发,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头发花白但穿戴整洁的老头子,其中一个老头嘴里还叼着一支硕大的雪茄烟,正若无其事地朝另外一个戴了一副黑边框眼镜的老头吐着烟圈。突然,黑边框眼镜老头咆哮起来,他神情显得很生气很激动,抓起桌上的一大沓文件摔到抽雪茄老头的脸上,他那叼在嘴上的雪茄烟被打落在地上。

穿着黑色披风的父亲和龙叔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顿时呆住了,只见父亲和龙叔撩起披风,将两支黑黝黝的施迈瑟冲锋枪拽了出来。那个雪茄烟老头一见,猛地爬起身来,一脸的恐慌。父亲和龙叔始终没有说话,操起施迈瑟冲锋枪朝他扣动了扳机,强大的火苗顿时将那个雪茄老头吞噬了,血肉横飞,“哒、哒、哒”,殷红的血像一根根巨大的藤蔓爬满了灰白的墙……我吓得赶紧蒙住了眼睛,喉管好像无数条小虫子在不断游动,我佝偻一下身子,蜷曲在墙角使劲呕了起来。

“谁?谁在外面?”屋内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我拔腿就朝铁栅栏门跑去,紧紧锁住的门只有下面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我趴在地上试图爬过去,但缝隙实在太窄,铁门底轴将我紧紧箍住。脚步声越跑越近,我吓得差点哭出声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黑色的身影蹲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将施迈瑟冲锋枪隐入宽松的风衣里。

“大哥,是谁?刚才可能全都被他看见了,干脆一枪崩掉算了?”

“是我的儿子文豪。”

“文豪?他咋会在这里?”

父亲将我拽了出来,我挤出身子赶紧跑到车边。“快!快走!”

龙叔是父亲的金兰兄弟,也是父亲最贴身的人,他在后面不断催促着。

“快!大哥,麻哥带人杀过来了,快带文豪上车。”

“他怎么能这样?”

“你还不了解他吗?过河拆桥,何况现在秘密都被文豪知道,更要杀人灭口了。”

三个人拧开铁门插销,飞快跑了出去,赶紧钻进车子,龙叔发动了引擎,汽车快速地滑了出去,车后,一颗颗弹头砸得车皮砰砰响……

父亲摇下车窗,抬手朝车外猛扫了一梭子,顿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声。

那施迈瑟冲锋枪乌黑油亮地就靠在我的身边,我伸过手摸了摸,烫乎乎的。

“你摸这干吗?这是你摸的吗?兔崽子,你给我听好了,以后绝不能碰枪!也不许再跟踪我!”父亲一把推开我,狠狠地呵斥着。我吓得赶紧缩回了手,低着头始终不敢出一口大气。

从父亲和龙叔的互相谈话中,我彻底明白父亲是干什么的了。父亲確实是一个枪手,为买家花钱消灾的职业枪手,龙叔也一样。父亲和那个所谓的黑帮头子麻哥的决裂,是因为我亲眼看见他们枪杀了雪茄老头开始的。后来据龙叔私下告诉我说,如果没有出现这档子事,麻哥也会翻脸的,因为麻哥每杀一名政要就会将所有知情人都杀掉,包括枪手。

回到家里,父亲只和母亲嘀咕了一句,说有个生意场上的对手要杀我们全家,这个家可能待不了了!母亲吓得赶紧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些金银细软,带着我们跟着父亲连夜搬了家。

父亲将那杆心爱的施迈瑟冲锋枪擦拭一新,偷偷找地方藏了起来。从此,我们全家隐姓埋名,在另一个城市的农庄里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我家的新住址只有龙叔知道,他帮我们安顿好后,跟父亲说,他将去广州谋生。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天,我和父亲一起到离庄园不远的海边钓鱼,回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我和父亲拎着渔具一路有说有笑,我心里暖暖的,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父亲是个严厉的人,自从脱离了那个组织,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母亲对我们都变得关心和爱护起来。可每当我问父亲过去所发生的事时,他就会对我发火,还说以后绝对不许我碰枪,如果碰了就打断我的手……

今天晚上可奇怪了。每逢这时,家里都是灯火通明,可今晚却乌黑一片。父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扔掉渔具,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紧紧拽在手上。父亲朝我摆了摆手,然后蹑手蹑脚地向房门靠了过去,我赶紧扔掉鱼竿,顺手操起一杆筢子跟在父亲的后面,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

灯亮后,我和父亲顿时惊呆了,母亲和五个弟妹全都横气竖八地倒在血泊中,母亲身边的地上,扭扭曲曲写着两个血字:龙海。龙海是龙叔的名字,为什么母亲临死时只留下这两个字?难道龙叔当时也在现场?

父亲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猛地咆哮了起来。“龙海!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杂种,我马彪和你不共戴天!”

难道真是我尊敬的龙叔投靠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麻哥了?

埋葬好母亲和弟妹们的遗体,父亲和我在一座座墓碑前挨个磕了几个响头,便一把火烧了农庄,驾着汽车绝尘而去。

不知道父亲开着车究竟想去哪里,只知道车轮在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天一夜后,我和父亲来到了一个大湖边,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太湖,已经离上海不远了。

太湖边上的一幢小别墅里,住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很标致。一见父亲和我走进房子,显得很兴奋。

“彪哥,你终于来了!人家都想死你了!”

父亲朝她使了个眼色。

“哇!是阿豪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阿豪,快叫梅姨。”

“梅姨好!”

梅姨摸着我的头爱怜地说。“唉,只可惜孩子这么小就失去了妈妈。”

“以后还请你多多照应了。”

“你这是找对人了,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将房子重新整理了一番,给孩子也腾了一个房间。”

“真是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我知道,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和父亲的关系不一般。

父亲将我安置妥当后,便开着车子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去干啥,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同行。父亲临走时,将一把精致的左轮手枪塞到我的手里。“这枪是给你防身用的,记着,儿子,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开枪,我不希望你以后也成为像爹一样的枪手!”

在内心里,我是非常理解父亲的,母亲和弟妹们都死了,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作为枪手出身的父亲哪能安稳得了?父亲究竟去了哪里,我没有问梅姨,其实我也不敢问,总觉得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和父亲不是同一路人。

那天半夜,我听见隔壁有响动,赶紧起来,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着门口侧耳倾听,梅姨正在听电话,声音很轻,我只听到:他现在出去了……不会,他儿子还放在我这里……对!可能的……我……我怕……

我突然怕了起来,总感觉最近可能会有可怕的事发生,我祈求父亲早点回来带我一起离开,这里的空气实在太闷了,沉闷得瘆人……

三天后,父亲开着他的那辆汽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我刚想把那天听到的话告诉他,梅姨一把拉过父亲,然后紧紧关上了房门……

半夜,我被隔壁传来的一声清脆的枪声惊醒了,来不及穿衣,一骨碌翻下了床,我赶紧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左轮手枪,小心翼翼地贴了过去。我轻轻推开房门,透过缝隙,只见梅姨和父亲都倒在血泊中,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手上的枪口还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

“龙……海,原来真的是你!你……你……”

“彪哥,你到阴曹地府千万别怪兄弟无情,你也知道,作为枪手,谁出的价码高就替谁办事。”

“谁?出了多少钱?你……你竟然为了钱出卖自家的兄弟?”

“先不要问谁出的价,我对你已经受够了。这么多年来,你永远充当着老大的角色,我总是被你踩在脚底。现在,有人出一千块大洋想买你的人头,我干完这一票也将远走高飞了!最后再叫你一声大哥,到阴曹地府和嫂子他们相聚去吧。”

“你……你……我真后悔做枪手!下辈子绝不再做枪手……”

“晚了!大哥,我要送你上路了。”

龙叔显然听到了背后我所发出一阵阵蹩脚的响动,他猛地转过身来。我双手颤抖着,举着那把左轮手枪紧紧盯着他。

龙叔将双手高高举了起来,一脸的微笑,我分不清这是微笑还是奸笑,我从来没有举过枪,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高高举着枪,就这么零距离对着一个杀父仇人,这个仇人竟然是父亲最亲密的战友,最挚爱的兄弟。

“开啊!你快开枪啊!你这小子也竟然玩起枪来了?”

“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龙叔还在缓缓挪动着脚步向我逼过来。“你有种!你父亲不希望他的后代再成为一个枪手,你出息了!好!开枪吧!你开枪啊!”

“我……我……”

“阿豪!不要……不要开枪啊!开枪你就会成了一个枪手啊!”

父亲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儿子,不要开枪,你这么一开,就会走父亲老路的,这条路是家破人亡的不归路,我不希望自己的子孙永远在打打杀杀中过一辈子,不要啊!”

“来啊!你小子来啊!朝我这里开枪!”

我扣紧扳机,就像捏着一把永远都射不出子弹的手枪,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龙叔。

龙叔拍拍胸脯大声地叫嚣着。

啪……啪……

一颗血红的弹头拖着一条缥缈的雾纱喧嚣着直向龙叔扑了过去,一股股殷红的血就像一根根巨大的藤蔓爬满了雪白的墙。龙叔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地扑倒在地,一股黝黑的血从他的身子底下缓缓漫延开来……

父亲一手捂着胸膛,一手端着枪,枪口正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壳风似的在他的脚下快速旋转着……

我摔掉手中的左轮手枪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着父亲的身子。

他朝自己的胸口指了指,我赶紧从他的内衣口袋掏出一张已经被血浸透的纸。“儿子,这是你姑妈在上海的地址,生逢乱世,神州纷争,务必尽快离开这里,爹已经和你姑妈说好了,她会带你转道广州去香港。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生活,绝不能像爹这样再碰枪,走爹的老路,爹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必然没有好下场。这些你要记住了!一定要做一颗永远都不出膛的子弹!”

我捧着父亲沉重的头,将手掌摊开,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冰凉地躺在手心。“记住了,爹,今生今世儿子绝不碰枪,绝不做枪手,就做一颗永不出膛的子弹!”

父亲的身子渐渐冷了,累了,乏了,仿佛即將惬意地睡去一般。我将他平整地放在地上,抱起一床沾满血污的百合花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永远不会再有往昔那个全家团圆、温馨弥漫的日子了,老樟树、西瓜苗……再见了,就这样永远再见了!我拎起父亲的皮箱,将一杆点燃的火把抛进了屋子,刹那间,熊熊烈火将整幢房子吞没了。我摊开手,一枚焦黄锃亮的弹壳静静躺在手心里……我扯开皮箱,将箱子里所有父亲曾经最心爱的手枪,还有那把施迈瑟冲锋枪全都抛进了火里,转身融进了苍莽的暮色中……

作者简介:苗忠表,男,汉族。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微型小说选刊》《中国青年报》《文学港》《台港文学选刊》《青年作家》等十余家报刊上发表《初为人父》《流言蜚语》《告密》等小说、故事、散文1200 余篇。有小说获各类文学奖项20多次。已出版《蓝潮》《紫色荷包》《台风眼》三本小说集。

(责任编辑 蔡慧玥)

猜你喜欢
梅姨樟树枪手
香樟树之恋
和解
梅姨
香樟树,樟树香
与世界和解与你和解
梅姨
中国最后一个枪手部落
相信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