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的雪

2020-12-23 07:02废斯人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大别山老同学农家

废斯人

抵达武汉高铁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由于中餐没有在列车上将就,我早已饥肠辘辘。一下车,赶紧寻找蔡林记面馆,吃上一碗热干面。

高铁站旁边有两三家蔡林记,即便没到饭点,生意也不差。好在热干面不用等,随手烫面随手就捞起来,撒上芝麻酱、豆角和香油。我端着碗,正一门心思搅拌芝麻酱,有人凑到我跟前来,打了一声招呼。我抬头一看,是一名中年男子。他穿着夹克衫,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胡子有些凌乱。看他的样子有些面熟,但是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他刚吃完了面,起身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我们很熟一样,热情地问我干啥去。

我见状,又不好意思问他的名字,就当他是熟人。我对他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

他又问我家住哪儿,我说罗田县。

他惊讶地说,这么巧,你居然是罗田的。

我听他说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完全没有罗田方言腔,断定他不是罗田人,便问他去过罗田吗?

他说,何止去过,还在那儿捡回了一条命。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看。

照片拍的是一幅油画。我一眼就认出来画的是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我家就住在天堂寨脚下的小镇子。我问他,怎么就捡回了一命。

他盯着手机屏幕,端详着油画,默不作声。

我又问:油画是他画的吗?

他点头说,这一幅画差远了。

我不懂得欣赏油画。他的那一幅画像是一张风景照,画得非常逼真,细微处的雾凇闪着冰凌的寒光,跟我印象中的天堂寨不差丝毫。我随口夸奖了两句。他摇头,见我搁在一旁的热干面便说,你把热干面吃完了再说吧,热干面冷了不好吃。

我把手机还给他,大口地咀嚼着热干面。热干面就得大口吃,这样,芝麻酱才能沾满整个口腔,香味随着七窍扩散到整个大脑,又香又有味。吃完之后,擦掉一嘴的芝麻油,我们走出了蔡林记。

他出门掏出一根限量版黄鹤楼1916的香烟给我。我不抽烟,见那烟贵,我接了过来,夹在手指,没有点火。我问他去哪儿。

他说去北京,他在中央美院有一个画展。他本以为是下午的高铁,来了之后才知道最快的一趟车要等到傍晚,闲着没事做,就在四处溜达。他又问我坐几点钟的车走。

我说,回罗田的班车一个小时之后才发车。他听了,高兴地说,请我喝杯咖啡。我不习惯喝咖啡的,奶茶可以接受。我见他抽完了烟,于是将手上的那根烟递给了他。他问我不抽吗。我说我不抽烟,沾沾贵气而已。他笑了,把烟收了回去。

我们选了一家人流少的饮品店。他给自己点了一杯热可可。我点了一杯原味奶茶。我尝了一口奶茶,挺甜的,只不过奶味有些淡。他拿出手机,又翻出了那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盯着油画看。

我说,今天是暖冬,不知道主峰今年下不下雪。

他说,下雪,山上的人说,年年都下雪。

我说,那也倒可能,山上的气温比山下要低好几度。

他说,山上的雪真冷。

我说,你上过主峰,有没有吃过我们的吊锅。

听到吊锅,他眼里骤然闪起了光。他放下手机,喝了一大口热可可,然后迫不及待地讲他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那年冬天,南方连下了几场雪,温度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这可把南方的人乐坏了,打开朋友圈,都是在晒雪花的照片。而他一点也乐不起来,他在娘胎不足月就出来了,打小体质弱,畏冷,天气一变,他就躲在公寓不出门。南方没有暖气,他就把空调打到三十摄氏度,这是空调能调到的最高温度。每天上午十点,花店老板准时会给他送一包鲜花,这些花束都是从昆明空运过来的,有他喜欢的马蹄莲、郁金香和银叶菊。花既可以拿来作画,又可以装点屋子。他盤算着,如果海南大学的聘书还没到的话,一整个冬天就只能靠画些花花草草来打发时光。

那日,一位美院的老同学给他打电话,激动地说千里大别山都积上了雪,山上还有雾凇,现场是美不胜收,邀请他一起去写生。

山里此时肯定是天寒地冻,光想一想那场面,他就觉得冷,还不如老实待在在家里。他当即就拒绝同学的好意。同学趁着电话还没挂,赶紧说,老兄,你的情况我太了解了,这一趟写生,是为了宣传推介大别山,主办方提供了一笔不菲的润笔费。

他犹豫了一下,床下、柜子顶还塞了几十幅油画。从前年开始,一批新锐画家接连登场,市场就报以极大的热情。他的画作低价也卖不出去,求职又不太顺利,手头自然有些紧,除了房租之外,他还欠着花店老板一大笔钱。同学劝他说,一般来讲,积雪的时候不冷,融雪的时候才真正的冷,我们去不了几天就回来,进山还送羽绒服。

他半推半就,最终还是成行了。

大巴经过武黄高速,到达罗田县,再沿着旅游公路一路北行,接近晚上八点,才到达主峰下的小镇。他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一下车,冷风呼呼地直吹,他立马拉紧羽绒服,包住脖子,冷风还是能找到缝隙,直往里头钻,他冷得直跺脚。他环顾四周,只见山里黑漆漆的,几户灯火显得格外苍凉。隐隐约约能看见山的轮廓,像是一只巨象躺在平野之间,山尖就是象鼻子。大山在仰天长啸,声音回荡在山谷。他想起来了毛泽东的诗句:原驰蜡象。

他们一行人被安排在一户农家打尖,次日清晨就进山。农家房子不多,几个画画的挤了两间房,随行的还有几位摄影师和作家就住到了阁楼。路过县城的时候,他们吃过了晚饭,天气冷,肚子也饿得快,而且越冷肚子越饿,他肚子都咕噜噜叫了起来。农家给他们备下了姜汤驱寒,但是姜汤不止饿。他耐不住了,找农家帮忙开小灶。

农家领他到了伙房,泥凼里烧了一堆柴火。他见了火,赶紧围了过去,烤手烤脚。农家自顾地说,一罐老米酒,神仙走一走。说着拿出一只土罐,加半罐水,放了一勺子米酒,再打三个鸡蛋,放在火凼边。又问他三个鸡蛋够吗,这天一冷,鸡也不生蛋了。

他连忙说,够,填一口肚子就行。

农家说,不够,再给你下油面,油面都备好了,明天早上你们吃了油面,再进山。

他见梁上挂着一口带把的锅,便指着问,那是什么?

农家笑着说,那是吊锅,山里冬天来了贵客,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煮成一锅,挂在火凼上吃。你们也是贵客,等明儿从山里出来了,我也煮上一口吊锅,给你们驱寒。

听到寒字,他浑身就觉得冷,有些后悔地说,你们这儿挺冷的,估计都零下十几摄氏度了。

农家说,汉口那些地方不一定下雪,我们这山上年年都要下雪,今年是特别冷的一年,在床垫下都铺了一层稻草。

他担心地说,山上指不定比这儿更冷。

农家说,冷还好一点,你明天进山可得加倍小心,这天寒地冻的,山上的野兽找不到吃食,都疯着呢,饿红了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惊讶地问,山上还有野兽?

农家说,以前卖木材,整片山砍光了,连个鸟都飞绝了。现在封山育林,林子都长起来,保不齐有什么。昨儿,邻家一圈子羊被叼走了两只,伤了三只,损失小几千。有说是老虎,有说是狼,搞不清楚是什么。林业和畜牧的人还在查,反正是猛兽,可得注意呀。

他挠腮不安地问,到底是老虎,还是狼呀?

农家说不清楚,指着墙壁上挂着的腊肉,乐呵呵地说,反正把自家的猪、羊、鸡都宰了,腌制成腊肉,猛兽总不会跑进屋子里抢腊肉吧?你看这腌的肉,被柴火熏干,正是吃的时候,明早下面的时候,割几片带肥带瘦的放进去一块煮,那个香,保证好吃。

他嘴里流出了涎水,低头望着土罐里扑腾地的水花,小声地问,不知米酒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农家这才回过神,用火钳把土罐从凼里往外一拉,再将米酒倒进碗里,撒上半勺糖。农家说,米酒不能煮得太老,蛋要是糖心的才得味。他听了农家这么说,先咬了一口蛋,蛋黄像水一样迅速流进嘴里,烫到喉咙管,又甜到喉咙管,一番别样的体验,身子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农家晚上要熏腌肉,火凼里的火不灭。他得知后,坚决不肯去床上睡,双脚霸着火,靠在椅子上,打了一晚上的瞌睡。

第二天一大早,农家打开伙房的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他的身子自觉地向火凼靠近。农家进门就说,雪晴了。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他揉了揉迷离的眼睛,伸头瞅了一眼外头。大雪封住了一山的翠绿,整个银装素裹,白皑皑的一片,纯粹又白净。这时山顶升起了一缕缕青烟,袅袅的,像是一层薄纱。他对农家说,山上起雾了。农家笑着说,那不是雾,还是雪,大风把树上的雪吹到天上去了。

农家往火凼里扔了一棵树蔸子,火苗蹭地一下窜了起来。农家娴熟地挂上水壶,烧水。水开了。他打了一盆热水,洗漱整理了一番,清了清精神。不一会儿,同行的伙伴们都下来了。油面也煮好了。他怕进山饿得快,特地吃了两碗腊肉油面。他还想吃第三碗,见锅里汤汤水水的,没剩多少,这才作罢。

队长是当地的护林员,早饭后把大家聚在一起布置任务。这时他才知道,今天要徒步直奔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通往主峰的路绝大部分都修有栈道,只是路面上铺了雪,结了冰,不好行走。出发前,队长再三强调安全问题,一定要慢、稳、紧,走得慢点,步子迈稳一点,队伍跟紧一点。队长的普通话不好,没多说,就带队伍出发了。

走之前,农家赶了过来,往他的两个口袋里,一边塞了一个滚烫的东西。农家说,这是两颗火凼石,用棉布包着,驱寒又保平安,走在路上暖和。他连忙感谢农家。农家说,听人家说你的画画得好,这趟进山,画一幅传世之作回来。

他满口答应,心里却有些为难。这么冷的天,手都冻僵了,哪有心思作画。只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默默地跟着队伍,向山里迈进。

摄像的那一帮人跑得最快,背着大包小包,一下子就窜上去了。他背着画夹都嫌累。厚厚的羽绒服让他迈不开腿,落在了最后。起初他觉得冷,爬了一段山路,身体活动开了,就开始发热出汗,腿上的汗毛都闷得立了起来,磨蹭着秋裤,甚是扎人。他刚想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透一会儿气。老同学赶紧制止了他,有經验地说,这爬雪山,因为穿得厚实,加之刚运动开来,起初有些闷热,但是骤然开出口子,体热一下子就散去了,再想暖起来就难了,特定会感冒。

他问老同学,爬上去还要多久。

老同学说,这才刚开始,至少得五六个小时,所以得搞快一点,早点上去,早点下来,等会儿天黑了,路看不清,那就麻烦了。

积雪的路面好走一些,就怕有些地方遇水结了冰,踩在上面打滑,人像是飘着的一样,稍不注意跌倒在地。他走不了多久,就要歇息一会儿。前面的队伍都看不见了。还好有老同学陪着他。老同学劝他好好锻炼身体,身体最打紧的,不把那些老家伙熬歇菜了,哪有出头之日。他笑着说,难得熬。

山里的天气变化莫测,开始的一段路还是晴天,转瞬之间,雾气上升,把群山藏匿了起来。雾气在山间弥漫,渐渐地将他包裹,他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老同学,急得大喊了一声。老同学应了他一声,从地上给他捡了一支树枝递给他,让他当作探路的拐杖。他说,这还怎么画呀,山都看不见。

老同学说,你这还在半山腰,等你登顶了,雾气自然遮挡不了你的视线,告诉你,站在上面往下看,那就是云海,景象完全不一样。

他“哦”了一声,继续慢腾腾地往上爬。老同学不放心,怕他掉了队,让他隔一会儿喊一声,好知道双方的位置。他每走十步喊一声,老同学回应一声。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他打算歇一会儿。喊一声老同学。老同学回了一声,似乎声音距他很远。他让老同学等等他,他要休息几分钟。老同学说他知道了。

他靠着一棵松树缓了一口气。他骤然有些后悔来到这儿,只走了一个小时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不适合来大山里写生,要是待在家里,说不定海南大学的聘书已经到了,他明天后天就可以乘坐飞机离开武汉了。松树上掉下了一团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冷得直磨脸,然而手套沾了冰,敷在脸上,更冷。他气急败坏地大喊一声老同学。老同学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一声,山谷传回了一声奇怪的嗷叫。他吓了一跳,听这声音定是一头猛兽。他忽然想起农家说的话,慌忙地掏出手机,然而山里却没有信号。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山里又响起了一声嗷叫。他吓得抱紧了松树,一动不敢动,警惕地环顾四周,全都是雾气,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觉得相比第一声嗷叫,第二声离他更近,莫不是野兽在向他靠近。他不由得握紧手上的树枝。这时,山间响起了第三声嗷叫。他确定了,野兽离他更近一步。

他判断野兽可能不止一只。他本打算下山,但是声音好像是从身后传来的,野兽可能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下山不一定安全,相反会碰到个正着。如果直接往上走,他是跑不过野兽的。经过反复比较,穿越西北方向的山林,可以抄近路跟上大部队,到那时就安全了。事不宜迟,他脱离了山路,向西北方向的山坡跑去。

大别山多是松林,地上铺满了松针,再覆上了厚厚的雪,一脚踩上去,捅了个大窟窿,半天收不回脚来。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累得实在喘不过气来,躺在了雪地上,打开手机,还是没有信号。他望着树上的雾凇,像是一根根冰针,随时要掉下来,插进他的身体里。他拉下帽子,遮住了眼睛,不敢看。

等缓过一口气,他怕自己被冻硬了,赶紧从雪地上爬了起来,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雾气逐渐消散了。他赶紧搜索着队伍的踪迹,发现地上有一只野兔残缺的尸体,旁边有一串冰冻起来的脚印,一看便知是某种野兽的爪子。他故作镇定,从包里拿出了水壶,喝了一口热水。他承认自己迷了路,伤心地从包里翻出了面包,这是主办单位为他们准备的午餐。他大口地吃了起来。没吃几口,面包就吃完了,所幸恢复了一些力气,头脑也渐渐清醒。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大别山的主峰。他想大部队最终会去主峰的,只要他爬到主峰,还是有可能追上大部队的。主峰离他很远,如同一把插在终点的红旗,他蓦然有了信心,收起水壶,沿着松林继续往前走。

没过多久,天骤然黑了起来,风呼呼地乱刮,群山也吓得躲在了起来。如他所料,山里下起了雪。他把画板背在身前,为自己挡风。雪下大了,他看不清前方,只能用树棍探路。步伐越邁越小。腿插在雪里,怎么拔就是拔不起来了,用手拔脚也无济于事。

他停在原地几分钟,身体在变冷。他实在没辙了,蹲了下来,畏缩成一团,连哭也哭不出来,似乎眼泪一流出,就会结成冰珠子,掉在地上。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手塞进口袋里,摸到了那颗火凼石,火凼石还是热乎的。他拿出了火凼石,在了冰冷的脸上摩擦。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从光芒四射的晕眩到黑乎乎的一片,过了不知多久,又从黑乎乎一片到一个红色的亮光。他看见了一盏灯,灯火渐渐地明亮了起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他躺在床上,盖了棉被,身体稍微暖了一点。这是一户农家,四周是土坯砖砌起来的墙,顶上盖的是黑色陶瓦。他想起身,无奈腿上的肉虽暖和了,但是筋还冻着,手脚传来阵阵麻木感,动弹不得。这到底是哪儿?正当他纳闷的时候。从灶门走出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婆婆,厚实的棉衣裹着她瘦小的身体,外头罩上蓝色的土布灶衣,头上包裹着头巾,黝黑皮肤上留下一条条被岁月雕琢的褶皱。她左手拿着铁铲,右手拿着铁钳,把灶门里面没有烧尽的柴火移到泥凼里继续烧。婆婆慢腾腾的,像是一块移动的炭火。

他大声喊婆婆,喊到歇斯底里,婆婆竟然没有反应。他的喉咙喊疼了,不喊了,无奈地看着忙碌的婆婆。

泥凼上吊着水壶。水烧开了,满屋子跑着热气。婆婆从铁钩上吃力地提下水壶,放在一旁。摸索着走到墙根下,取下挂在墙上的吊锅。吊锅应该是很久没用,结了一层灰。婆婆用壶里的开水把吊锅冲洗了一番,然后将锅子挂在泥凼的铁钩上。吊锅搞妥当了,婆婆歇了一口气,又跑到灶上,拿出一把菜刀,从一条准备好的腊肉上,切下最肥的肉皮,放在吊锅里炸油。等到油滋滋的响,婆婆又钻进旁边的柴房里,抱出一个筲箕。筲箕里面装了两联白嫩嫩的豆腐。婆婆自言自语地说,幸亏王麻子家昨儿送来了豆腐。

婆婆坐在火凼边,把猪皮从锅里铲了出来,将豆腐一边切块,一边往锅里放。豆腐切完了,她摸了一把火苗,觉得火有点大,拿起铁钳,把柴往外拨了拨。她也不看锅里,摸着火苗算时间,时候一到,用饭铲给豆腐翻了个面,撒上一点盐,盐掉进锅里,迸出一丝丝蓝光。过了一会儿,婆婆摸了一把火,算着时候到了,起身把炸好的豆腐,铲到筲箕里。他在床上睁眼看着,那炸豆腐厚薄均匀,两面金黄,豆腐面上滋滋地跳着油粒。他想着,要是一口咬下去,外脆内滑,他嘴里不自觉地起了涎水。他又开始呼喊婆婆。婆婆依然没有理他,转身把腊肉扔进锅里,倒上开水,盖上木板,开始煮肉。

煮肉得花费一点时间,婆婆就靠着椅子上,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哦嗬腔。他听不懂唱词的意思。然而古老而神秘的腔调将他带到了森林之中,万物复苏,有鹿、有狸、有兔,从他身边飞奔而过……

等肉焖得差不多了,婆婆往泥凼里加了几块干柴,火苗一下就窜上来了,把吊锅紧紧地攥着。没多久,锅里的水沸腾了,扑哧扑哧地响,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闻到香味,身体也暖了。一股暖流在手掌的血管里游动,他趁机驱动手指,手指动也不动。这时婆婆站了起来,扶着墙壁向他靠近。她以为婆婆看到了他,心中大为欢喜。然而婆婆却向大门走去。他看到了婆婆的正脸,让他惊奇的是,婆婆竟然双眼紧闭。他心想,难道婆婆什么都看不见。果然,婆婆小心地摸索着大门上的门闩,不是靠眼睛,而是靠触觉。他确定婆婆是个瞎子,心里咯噔一下。

婆婆打开大门,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他打了一个寒颤。婆婆一头扎进黑漆漆的雪地里,关上了门。

他难免有些担心,婆婆这是要去干啥。他激动地在床上弹了弹,依旧没有用。他反过来再仔细打量四周的环境,只见火凼那一块的屋顶上,可能是因为温度高,瓦片往内渗水,水珠滴在火凼,呲地一声,化为了一缕烟灰。他数着屋子有七根梁,梁木的直径还没碗口大,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屋顶上肯定是积了厚厚一层雪,如果雪继续下的话,他怀疑这屋子能不能继续撑下去。他无奈地哼了一下,挑过脸,盯着自己僵硬的手指。习画多年,花费精力和心血自不用说,要是留下一幅半幅作品,不说别人满意,自己满意就行,那也不枉走一遭人间。他内心骤生悲凉,终究是一事无成。

门被推开了,婆婆抱着一堆萝卜和白菜,跌跌撞撞地钻进屋子。婆婆背上沾满了雪花,他猜测雪不但没有停,而且下得挺大。婆婆坐在火凼边,暖了暖身子,像是在跟别人聊天,嘴里碎碎念着,菜都是自己种的,当然知道它在哪里生,在哪里长,长成什么模样。

婆婆像是对他说的。仿佛婆婆闭上眼睛,大地、草木、人间烟火都在她心里铺展开来,自然能看到世上的一切。他觉得挺有道理的。他低下头,发现中指能动了,他使劲地动了几下,然后尝试着抬起手,手抬到一半的时候掉了下来。

婆婆还在忙碌。萝卜只有拳头大小,洗净之后,上下削掉帮子,皮也不刮,切成几瓣,扔进锅里。等腊肉萝卜煮好之后,萝卜皮自然掉了,要么化为汤汁,要么沉淀到锅底。婆婆掀开了盖在吊锅上面的木板。顿时,一股蒸汽腾空而起,腊味和泥土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婆婆闻了闻香味,满意地笑了。然后开始择菜,白菜叶子被冻焉了。他知道霜焉的白菜是最甜的。婆婆选了中间青嫩的几片白菜,和炸豆腐一起放进锅里。吊锅做好了。

要是吃上一口就好了。他好想吃一口。他弹动身体从床上滚了下来,躺在了地上。婆婆已经摆好碗筷,安静地坐在火凼边,像是在等着谁。

婆婆等她儿子吧。像是大山等她的儿子一样。

他仰起头,望着婆婆的背影,想起了婆婆方才说的话,大笑了几声,笑声回荡在山谷。他闭上眼睛,吊锅消失了,火凼消失了,灯火了消失,万物潜入了寂寥之中。手中的火凼石凉了下去。

等他再睁开眼,猛然之间一座山峰在眼前拔地而起,覆盖在山峰的积雪抖了一抖,压在了他的身上。他像一条鱼,在雪地里游动,甩掉了身上的雪,再浮出雪地,仰望远方。

大雪纷飞,迷雾重重,却挡不住他的视线。兀立的主峰,轮廓越发清晰,纹理越发细致。那一刻,如同揭开面纱的处子,一改之前冷峻,面带娇羞地盯着他。这种奇妙的际遇不是虚无的,而是带来前所未有的真实感,让他坚定了一个念头,大山有灵。倒是他,内心又惊喜又激动,反而不知所措了。

他有一个想法,想把这山画下来。然而手指如同冻僵的冰块,他艰难地驱使着它们,一次又一次发动驱使手指的指令,终于手指暖了,动了,接下来是胳膊。等到右手能自由活动,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含住。即便如此,手指没有触觉,已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一股超出自我的力量驱使着手指。他捡起树枝,以雪地為画板,作起了画。

笔刷落在了画板上,千里大别山在大地上延展,奇石从天而降,点缀其间,悬崖峭壁上的雾凇傲然挺立;还有冰封的溪流,风化的古木,寻不到身影,却留下脚印的野兽……

他越画,风雪越大,有一只无形的手一边抢夺他的笔,一边涂鸦他画好的画作。他大声并重复喊着:滚。双手紧握着笔杆,生怕被抢了去。那只无形的手,撕扯不了画作,就开始袭击他。几个轮回,他都硬抗了下来。风雪的最后一击,把他掀翻在地。

他嘴里哆嗦地念着,还有一轮日,应当还有一轮日。

他爬了过去,用尽最后的力气,画了一轮日。那淡淡的日,隐匿在云雾之中,似有似无,但终归是有的……

这是他有生以来画得最畅快的一次,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丁点断笔,花了几个小时,一幅巨型画作一气呵成,宛如这幅画早就存在天地之间,他只是从山林借来一支笔而已。

他侧卧在雪地,顾不上冰冷的身体和僵硬的手指,如同分娩的母亲怜望着新生的婴儿,这是生命的诞生和血脉的延续。他无比骄傲地欣赏着自己的画作,发自内心地笑了。这回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大别山,看到了自己。

说完,他又要抽烟了,起身走到奶茶店外。我急忙喝了一口奶茶,跟着他走了出去。他缄默不语。我有些尴尬,就让他把手机给我再看一眼。他又把那幅油画的照片翻出来,递给我,他说,那天是队长沿着留在雪地里的脚印找到他的。他奄奄一息地指着旁边说,画了一幅画,好看吗?队长环顾四周说,雪地上什么都没有,连个雀儿脚都没看见。

所以这幅画……我刚想问。他呼了一口烟,打断了我,沮丧地说,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循着记忆临摹了几副,这一幅是其中勉强过得去的,画商和同行都叫好,在中央美院的画展上,已经卖了一个好价钱。但是自己心里清楚,最好的作品还是留在了大别山。她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中去了。

我把照片放大,发现画中的雪山上,有一块黑色的岩石,岩石下畏缩着一只白兔。仔细一看,黑色的岩石又像是一位弯腰驼背的婆婆,而那一只白兔正跃地而起。

我问他是不是属兔的。

他说,是的。

我说,难怪。真不知道今年山上还会不会下雪。

他说,会下的,山上年年下雪。

我把手机归还给了他。开往罗田的班车时间快到了,等他把烟抽完了,我向他挥手告别。他说,去北京时间还早,他打算去书店逛一逛。我欢迎他有空来大别山,吃吊锅。他笑着摆手说,等找回了感觉,一定要去一趟。

我对他说,如果找不到感觉呢。没等他回答,我就走了。在回罗田的班车上,我始终在回想大别山的雪,却想不起我和那人之前在哪儿见过。

栏目责编: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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