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少年:现实主义动画电影的地平线

2021-01-13 08:22孟依依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40期
关键词:阿娟雄狮舞狮

孟依依

动画电影《雄狮少年》首映礼当天,监制张苗见到导演孙海鵬,孙推了个寸头,张开玩笑说,他眼镜一摘就是阿娟了。孙海鹏不好意思地笑,人多场合下他不太说话,显得很腼腆。

阿娟是《雄狮少年》中的主人公,瘦弱,胆怯但很懂事。父母在广州打工,他和祖父一同生活在南方小村里。阿娟有两个朋友阿猫和阿狗,机缘巧合,三人决定去参加舞狮比赛,之后经历了拜师、友谊赛、家庭变故种种。

“没有流量没有明星没有IP。”张苗说。他担任过诸多高票房电影(《战狼2》《你好,李焕英》《无名之辈》《我不是药神》《流浪地球》等)的制片人和发行人,《雄狮少年》在他看来是一部三无产品,没有转换把手。加上疫情防控形势下大银幕冷清,许多影院取消放映,张苗将这些视为绕不过去的高山,“但是我想动画给我们的最大可能性是什么?是表达的自由,是美术表达的自由,是所有表达的自由。”

12月8日,为期三天的点映开始,口碑初显。

大量细节构筑了真实的故事背景地岭南,骑楼、榕树、木棉花、煲仔饭;个体叙事映射群体,留守儿童、失意中年、城乡发展落差中的农民工。不同于三维动画一贯沿袭的神话或低幼向内容,《雄狮少年》描绘的是实实在在的当代生活,是难得一见的现实主义动画长片。

很多时候《雄狮少年》中的人物是隐藏在狮头背后狮身之下的,也可以说,影片试图关照的群体正是不被看到的大多数。临近片尾有一段清晨的广州城群像,刚上班的中介在街边喊口号,地铁和斑马线上路人行色匆匆,富士康工人穿着灰色工服——他们面目模糊,构成大银幕上久违的打工人的群像速写。

更扎实的现实主义在于对弱势者困境的叙述。如果说阿娟阿猫和阿狗在村里面临的最大难题是被揍被取笑,那么阿娟父亲在工地摔伤成为植物人、没有医疗保障、家庭收入中断才是更强势和难解的题。好不容易在舞狮一事上获得信心和冲劲的阿娟必须只身前往城市,成为众多农民工中的一员。

影片中,两场天台上的戏形成强烈对照。故事之初,三人决定舞狮便是在一幢老旧的居民楼天台,那是村子高处,四周是低矮的房屋和鱼塘,灯火通明的祠堂里舞狮队在练舞狮,是为起点;舞狮决赛前夜,阿娟来到广州所住群租房的楼顶,天台变成了低处,陷落在高耸林立的大厦间,不远处是即将开赛的荔湾公园,阿娟通宵舞狮,最后决定放弃比赛,是为终点。

人物不可见,于是狮头作为内心精神的外化,最后高挂于擎天柱上。“中国哲学推崇内心状态。片子通篇在讲,只要心里装着鼓点,那一刻阿娟已经是雄狮了。”

实际上,在现实的舞狮中擎天柱并不存在,编剧在最后的大赛终点高桩前又设置了一根更高的高桩,任谁也跨不过去,提醒舞狮的人心怀敬畏,又勾起人挑战的渴望。导演及制作团队在更多场景中加入了它,小镇广场、祠堂或是舞狮队的训练室中。

它在电影内外都变成一种象征。2019年夏天,孙海鹏北上见张苗,在一下午的讨论后决定做这样一部动画片:要做舞狮,要做现实主义的原创,要做有社会性的故事。他们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24个月完成,跨越高桩,“这是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的高峰,会面临的巨大问题,你没有信心或者没有办法去解决,但是你又必须得面对。”

天台舞狮的最后,阿娟面向东方张开双臂,硕大的红日跃上地平线,要从林立高楼间升起,晨曦透过狭窄的楼宇缝隙显露出来,“那些大楼有无数个窗子,窗子有无数个窗台,有些窗台里面有人影,窗外还有飞过的小鸟。所有这些细节在IMAX或者巨幕上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献给大银幕的作品。”张苗说,那是到截止时间最后一刻孙海鹏发给他的画面。

画面片段一共三四秒钟,一秒24帧,渲染这样一帧需要10个小时。4000台工作站,每台54个核心,也就是说20余万处理器一起运算10个小时才能处理一帧。

孙海鹏说,留个纪念,到此渲染完成,交片。

以下是导演孙海鹏的自述:

我一直想用动画去表达一个现实题材的故事。

当时想到了很多,想做运动题材,有对抗性,足够热血;也许还可以加入一些中国民俗,我刷微博经常会看到,觉得它们很漂亮很有意思。我在广州生活了十几年,想到有一个东西可以把运动和民俗结合起来——舞狮。舞狮其实是有比赛的,据我了解早期的舞狮还有一定对抗性,现在的比赛好像没了,只保留了一些两个狮子采青之类的项目。

之后查资料的过程中,有一幕让我记忆很深刻:一群乡下少年白天上学,晚上在一个古老的祠堂里跟老师傅学舞狮,潮湿的夏天,吊着灯,南方。刚好不久前在《乐队的夏天》里听到九连真人的《莫欺少年穷》,很能表达少年的不服输不服气,还有勇气。那种力量就是我们想去表达的少年成长的力量。

但是少年其实怎么说,他们很多时候是懵懂的。阿娟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孩子,恰好我小时候也是,上学放学,画画,一直内向,不喜欢出去玩,很沉默的那种小孩。被其他孩子欺负,虽然不服不甘,但是也不敢怎么样,还是老老实实的、很胆怯的样子。

你看他们三个也一样,阿猫在村里老被人欺负,游手好闲地这么游荡,他打扮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像个小痞子;阿狗已经打工赚钱,买点东西养活自己,被上一个老板开掉了,也没有事情做。这时候突然有个小朋友跳出来说,我们去舞狮。他们觉得有一点事情干了,挺好的,都不需要多强的动力,就像找了个借口,这么去了。

少年人做事情的方式跟成年人不太一样,他们第一时间不是想要去学舞狮,觉得有个狮头有个鼓就可以去参加比赛了。就像我小时候想当科学家,但我从来不会想做科学家要经历什么,我就是想去做。

因为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生活乐趣就是想快点长大,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我们把年代设置在2005年,那是個高速发展的时期,也呈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说农民工的问题,还有留守儿童的问题。

我们有那么场戏嘛,在一个田边的小路——可能在村子里面还算是比较宽阔但其实很窄的路,一辆不是很新的巴士,阿娟坐上车要远离自己的家乡。天阴阴的,也不知道心情是什么。开心?应该是没有的,更多的还是迷茫、不舍,还有一种悲伤,很复杂综合的情绪。

那就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城市里求学的感受(不过我肯定比阿娟幸运很多,我去武汉上学,我爸正好在那)。有一点不舍,有一点点向往,但是很弱,更多的是迷茫。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2005年——正好是电影中舞狮比赛那年,我做了一些三维动画短片之后进到了专业的动画公司。觉得做动画这个事情很有意思,虽然挣钱不多,也不知道未来怎么样,但是既然学了这个东西,而且觉得有点意思,就往前走,尽量把它做好。也是在那个时候,慢慢开始觉得我可以做这一行做很久。

我自己是很晚才确定方向的。我在大学学了传统美术,毕业以后又自学半年动画。2002年左右,那个时候网络不发达,都是自己买书学。大家也都很不成熟,做动画的整个流程都不清楚。

我最初学三维软件其实是想做效果图,那个时候做效果图赚钱。但只是照着图纸把它做出来,很枯燥。做动画不一样,会感觉自己在创造生命,当你做了一个模型出来,一步一步让它动起来,还能做出各种各样的情绪、表演的时候,你会发觉,真的是像一个创世的造物主一样,从零开始去做了一个世界。

后来慢慢有些小团队做出一些短片来了。很短小,特别实验性的东西,就开始有些人冒头了。但更多的还是模仿。

早期大家对三维技术的认知还很新,加上那个时候三维技术比较初级,没有现在那么好的渲染器能够渲染到跟照片一样的级别。那么做一些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可以让人耳目一新,还可以忽略掉三维动画让人不适的地方。

当时有人在论坛上发帖子,说包子的模型怎么做?现在看起来很简单,但那时候还是需要动一些脑筋的——模型很多时候是左右对称的,比如人,做一边另外一边对称过来就好了,但包子不是这样的,包子上面有褶,而褶是不对称的。

然后我就做了一个“包子”放到网上去,他们都觉得做得还挺好,所以也是巧合,后来我想去做动画的时候就拿起包子模型给它加了个鼻子、眼睛和嘴巴。再后来有了包强系列,有了长片《美食大冒险之英雄烩》,它并不成功,确实我们策划的时候就没有考虑太成熟。我觉得形象太低幼了,这个形象会限制观众对电影的期待,也把我们自己锁死了。

在三维动画里,同行这几年把神话题材已经发掘得很好了,有很多很优秀的作品。我觉得咱们动画不应该限于这一块,三维技术发展到现在,其实已经很接近实拍了,完全有能力也有动力去开发一些新的方向。

做《雄狮少年》的时候,我们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烟火气”。这个场景有没有烟火气?这场戏做得够不够落地?这是我们最在乎的部分。

“烟火气”很难,我们也没有什么先进技术,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去村子里采风。我们去佛山顺德,用了一年时间,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每隔一两周就会去一次。只有对那个村子足够熟悉,才会慢慢知道哪里味道不对,哪里应该怎么调一下。

说实话我也好久没去很地道的农村了。我们找的大部分村子——如果是有历史的——好多都已经被改掉了,就是说村子还在,古建筑还在,但是翻修过,路面抹得很平,杂草全给拔掉了,最重要的是村民已经不在那儿了。很可惜,它变成大家偶尔休闲去逛一逛的地方,像纪念碑一样在那放着,我感觉它是一个村子的尸体。

跑了好多地方之后,有一天,我们觉得顺德可能没有合适的村子了,准备回家。车子在江边开,准备上桥的一个地方,我突然看到底下有一堆很破的房子,规模很大,还有鱼塘。我说这好像是条村子,但那时候还不确定村子里有没有人,以为是要拆迁的,我就说这个地方还挺有意思的,要不咱们去看看。

去了以后就发现,虽然很多村民不在那务农了,但是旁边有工厂,所以很多工人住在村里,再加上还有鱼塘,有村民养鱼,所以很难得是一个特别原生态的村子,它叫百丈村。后来我们又通过地图发现了附近更大的一片村子,北水村。

我很喜欢这些村子,觉得很漂亮。百丈村本身是很大的一块鱼塘,鱼塘是被分割开的,就像棋格一样,中间有泥土垒起来的小路把它分开,房子也不是扎堆的,而是在两个鱼塘中间交界的十字路口,这里几栋房子起来,那里几栋房子起来,从上空看下去好像围棋的棋格。所以在里面走就特别有意思,两边有很高的树,南方村庄树特别大特别高,很茂密,还有房子,一开始感觉是很封闭的空间,但是当你过一个转角又会觉得豁然开朗,前面一大片鱼塘,几栋风化严重的房子竖在鱼塘对面,产生倒影,从一个暗的环境突然到亮的环境,特别震撼。我们其实很想在片子里面尽量多呈现一些这种纯粹的村子风光。

整个采风的过程很好玩,我们就拿着相机去照那些角落,然后拿着袋子采集植物回来,感觉像在做科研工作。要了解细节,同时还要清楚这些细节怎么产生的。比如这一堆草要放在地面上,它该怎么衔接?很多时候就是一堆绿色的草直接“栽”在土地上,但草有它的生长痕迹,一年一年长起来又枯萎掉,然后又长起来,它边上一定有一些枯草。环卫人在街上打扫,草的旁边是打扫不到的,树叶在那里一年一年积累起来,又会有一些脏的腐烂物在那,这才是一堆栽在土地上的草。

在我看来,烟火气是从什么方面呈现出来的呢?是人生活过的痕迹。它就能带来一种熟悉感。再加上时间的打磨,经过下雨、刮风,墙壁风化脱落,慢慢就形成了这么一个我所谓的烟火气。

所以人对环境的改造在我看来是核心。那些东西很能感动我,而且我觉得它很有穿透力,很有力量,是跨越种族文化的。

我现在做电影还是从低的部分做好,把它做扎实,强调常识,然后才可以呈现更高一层的浪漫。

大佛那个场景(编者注:影片中阿娟几次对着大佛许愿)其实挺有意思的,剧本里面有写到,但我们去村子里采风的时候没有看到那种佛像。南方村子里大多是社稷之神,土地爷,没有那么巨大的一个佛。但不熟悉南方的人又认不出土地爷,我们处理这场戏的时候,索性故意把它做得抽离。没有任何其他人出现在那个场景里面,只有阿娟和那尊佛,一束月光照下来,看上去不是很真实,而是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其实在我心里面,我觉得它可以是一个真实的场景,但也可以把它理解成阿娟内心的某个角落。

结尾化狮(编者注:阿娟最后还是去参加了决赛,并在终点化身成狮子跃上擎天柱)那点也很早就想到了,最后狮子的毛色其实跟片头出现的那只猫的颜色是一样的,那只特别瘦的橘猫,其实是呼应的。我想我们这么落地的故事,还是想给它带来一点点奇观或者一丝浪漫嘛,那就让它有那么一个镜头,极致的浪漫。

但最后彩蛋还是把它拉回来了,不管怎么样,通过舞狮比赛拿了冠军就走上人生巅峰了,也不太可能。不过我们在彩蛋里埋了其他东西,包括对阿娟未来的希望,我们在桌上放了一些书,希望他不要放弃自己,一开始他家里面贴了很多奖状,说明他小时候成绩还是不错的,也许他以后会去参加成人高考。

我感觉我跟好多创作者不太一样,我没有特别明确的(想表达的),就跟我对自己人生的规划一样,没有太明确的目的性。我觉得一件事情有意思,就把它做下去。

动力吗?其实就是觉得很帅——狮头很帅啊,鼓打起来很帅啊,我觉得很熱血。至于说要让观众明白一个什么事情,我觉得我现阶段做不到的,而且我总觉得一个创作者凭什么认为你懂的道理别人不懂。我始终是个普通人,有很多观众懂的道理我都不一定懂。我做不到,也没那个能力。我想让这个男孩成长起来,让观众觉得他有生命力就好了。

应该在2005年还是2006年的时候,我给自己的QQ签名改了句话,写的是:以CG创造生命。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做出一个角色,让他看上去很有生命力,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到现在,这句话对我来说仍然适用。

做《雄狮少年》之前,我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有一个电影我反复看过很多遍,回头想可能对我产生了影响。它叫作《阳光小美女》,讲述一家人带着女儿去参加选美比赛的故事。女儿长得不是特别漂亮或是出众,但是很可爱,他们出发后发现其他小女孩确实都很漂亮,很商业。最后他们上台表演了一段让人匪夷所思的舞蹈,然后就回家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好像又改变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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