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淮南子》的养心思想

2021-01-16 01:12强心怡
淮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养性淮南子人性论

强心怡,郝 敬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淮南子》一书是由西汉初年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集体编撰而成,它上承《吕氏春秋》、下启《春秋繁露》,在内容上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权事而立志、度形而施宜,在思想上以道家思想为宗旨,对先秦及秦汉之际的各家思想进行了大规模的汇聚,融黄老道家的自然天道观、儒家的仁政学说、法家的进步历史观、阴阳家的阴阳变化理论以及兵家的战略战术等各家精华为一体, 是一部“牢笼天地,博极古今”[1](P291)的“绝代奇书”[2](P2)。

黄老道家学派的观点中,“心”是具备整体和宏观思维的,“术” 是用来解决各种具体问题的,而“道”则代表着宇宙及社会本质规律的,三者共同发挥作用。《淮南子》正是基于探讨心、术、道这三者之上建立了一个包含本体论、生成论、方法论、修养论、心性论、意义论的完整体系,探求宇宙万物乃至个体生命的演化生息,关注世间人性的特点。

养心是《淮南子》全书重点探讨的问题之一,目前学界对《淮南子》养心思想的研究大多从整个人性论出发,将其作为人性论中的一小部分放入整个养性体系中简要论述,内容角度主要包括:养心与养性、养生的辩证关系,《淮南子》中理想人格的特征(注重养心),《淮南子》生命意义哲学的人生基础(要求自然的心灵状态)、《淮南子》人性论中儒道融合的路径(养性重在养心)等等,这样的研究方法能对宏观的人性问题做出更好的阐述;另一方面对养心的研究侧重从审美哲学的领域研究心的作用,对心范畴所具有的审美特征进行论述,发掘心特有的艺术感染力,即诚挚的生命体验与情感共鸣,这类研究实则偏向哲学或美学角度。探析养心思想对整体研究和把握《淮南子》学术思想具有重要意义,徐复观在《中国人性论史》中说:“人的道德意识出现得很早,但在自己心的活动中找到道德根据,人的耳目口鼻之欲,都要通过心而表达出来。 ”[3](P150)心不仅是道德之端,也是精神之所,心作为性的载体,人的养性必然先经历养心,从心灵的修炼到精神的修炼,进而才能知天并达道。

一、清净恬愉的自然养心

儒家的人性论重视天道人伦思想对人性的规定, 而道家的人性论则偏重自然之道,《淮南子》秉承道家思想,提出了其特有的自然人性论,其中对个体生命提出了清净恬愉的养心要求。 “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 ”[4](P51)心神安静的人,精气日渐充实,身体就健康;心神躁动的人,精气日渐损耗,身体就衰老。养生是养心的基础,而养心则侧重心灵与精神状态的培育,我国历代养生之论,无不强调心灵境界应达到清净恬愉的自然精神状态,这种心灵状态也是《淮南子》中养心思想的重要观点。

“清净恬愉, 人之性也。 ”[4](P1034)《淮南子·人间训》对人之天性的本质作了如此定义,认为人的天性是清净恬淡的。 关于人的天性的本源,《淮南子·原道训》作出解释:“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 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 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 ”[4](P10)人之天性本源于“道”,道覆天载地且廓柝四方八极,涵盖了对万物生命之本源和自然及社会规律的一系列世界观,清净恬愉便是天之道对人性的规定、对人心灵状态的要求。

《淮南子》 继承并发展了黄老道家的自然人性论和其从天道推人事的思维路径,以自然之道明人道,将清净恬愉的自然养心与圣人或君子的一系列理想人格联系起来,形成了从养心到养性、再到身国同治的思想体系。 如:“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原道训》)[4](P8);“至人之治也,心与神处,形与性调;静而体德,动而理通;随自然之性,而缘不得已之化;洞然无为而天下自和,憺然无欲而民自朴;无机祥而民不夭,不忿争而养足;兼包海内,泽及后世,不知为之者谁何”(《本经训》)[4](P391);“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俶真训》)[4](P93);“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 ”(《精神训》)[4](P337)再加上之前所说的“达于道者”,可见《淮南子》中对各类人物形象以及理想人格的描述虽不尽相同,但都要求他们自然无为,本性恬静,不嗜物欲,追求精神平和的境界。

《淮南子》 的人性论所要求的自然愉悦的养心思想来自于“道”所赋予的自然“真性”之中,“真”性是与道性相冥合之性,而“真”的对立面便是“伪”,“伪”对应的则是人受到外界的影响而产生嗜欲,导致本性向不利的方向变化的行为。书中关于嗜欲对人性及养心的危害有一系列的描述:“嗜欲者,性之累也”[4](P36),“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4](P89),“人性欲平,嗜欲害之,唯圣人能遗物而返己”[4](P578)等等,足见其对嗜欲的批评态度,并且提倡节欲返性。 但值得注意的是,清净恬愉的自然养心思想需做到的节欲返性,这里的“欲”并不代表单纯的欲望、也不代表一切欲望,而专指“嗜欲”而已。《本经训》中对此加以例证:“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则乐,乐斯动,动斯蹈,蹈斯荡,荡斯歌,歌斯舞,歌舞节则禽兽跳矣。 ”[4](P410)百姓凡人的天性,心境平和、欲望得到满足,就能感到快乐,《淮南子》 对合理基本的欲望并不排斥,其倡导寻求欲望和清净恬愉本性的和谐关系,方能得到快乐。

二、执中含和的超然养心

在清净恬愉的自然养心思想的基础上,《淮南子》对心灵境界状态的要求又加以“和”这一态度。《淮南子·泰族训》明确了“执中含和”这一养心概念。泰,通大;族,聚也,《泰族训》是对全书理论体系进行整体把握,融会贯通了黄老道家天道自然人性观和治国理论,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总结篇章,其中阐述了很多重要的养心观点。《泰族训》中说道:“故圣人怀天气,抱天心,执中含和,不下庙堂而衍四海,变习易俗,民化而迁善,若性诸己,能以神化也。《诗》云:‘神之听之,终和且平。’”[4](P1172)通过对圣人这一形象的描写,提出了“执中含和”这一要求,圣人怀抱“天心”,这种心灵状态具有“执中含和”的特征,同时认为这种养心思想具有移风易俗的强大教化功能。

要探讨《淮南子》中执中含和的养心思想,首先需要对“执中含和”的来源和内涵进行追溯和解读。“尚中”思想在中华文化中的渊源深远,夏商周三代皆以“中”的思想为价值尺度,但此时“中”所侧重的是治国立身方面,统治者认为只有师法天地、秉持中道,才能以中致和,成就天地万物。之后“中和”观念延伸至中国古代思想的各个领域,主要体现在老子的“守中”与孔子的“中庸”。从内涵上来说,“执中含和”的意思是守中正之道,从而达到和乐的状态。“中”即无过也无不及,它遵循天道的规律而产生,是至德、至善、至美的, “和” 由“中”而生,起到化育万物的作用[5]。 《中庸》如此释“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6](P18)基于《中庸》的诠释,徐复观对“性”与“和”之关系也作出了阐述:“性”作为外在之中的根据,必以内在之中为根据,“中”是一种不偏于一边的精神状态而不是性,而由“中”所呈现的却是性[3](P110)。 由此观之,“和”的精神状态对于“性”的培育也起到一定的作用。

《淮南子》中的“执中含和”思想并非如《尚书》那般侧重治国,而是强调养心,侧重人心灵境界和精神状态的培育, 它继承了道家对人心性的阐释,认为人的天生之纯朴本心与道相通,是指一种自由和乐的超然心灵状态。 关于“和”的思想,《淮南子》中还有许多相关论述。《俶真训》是关于宇宙起源的一篇,说道之实,始于有无,化育于有,其中对“和”的描述也是基于论述宇宙的起源:“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4](P55)在论述宇宙起源与形成时,该文就反复提到“和”,这里的“和”多是对气的描述,如覆盖着德泽含怀的和气和上天含有的中和之气,而这种天地孕育而生的“和”气应该也为后来促进养心思想中执中含和的态度的形成提供了一个重要来源。《俶真训》中通过对圣人品格行为的要求来论述精神心灵之和的重要性:“是故圣人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不知耳目之宜,而游于精神之和”[4](P80), 它认为圣人应不去关心听闻外界各种声色,而要让心灵游弋于精神和谐的状态之中。 在《览冥训》中,作者从御马者的角度阐述了“和”的心灵境界对获得自由进而实现理想目标的重要性:“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车摄辔,马为整齐而敛谐,投足调均,劳逸若一;心怡气和,体便轻毕。”[4](P319)说明了心平气和,身体轻松行动迅速才得以驾驭车马,以精神协调六马,进一步升华“和”是从事技艺到达于道的重要条件,从而对这种自由和乐的心灵状态进行了肯定。

执中含和的心灵状态不仅对个体的养心养性起着重要作用,同时它也对百姓的教化以及社会的发展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俶真训》:“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4](P83)“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 吟德怀和,被施颇烈。”[4](P85)这些都说明了百姓仰慕并且称颂圣人的功德、含怀和气从而变得和平柔顺。 同时这种执中含和的养心思想和上文中论述的清净恬愉的养心思想, 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或者组成了《淮南子》中的和谐社会观念,正如《原道训》中从天道公平的和谐观出发论证:“无为为之, 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 ”[4](P3)其认为合于道的事都应顺应自然,安适清净不骄不矜,方能达到万物和谐的状态。

三、虚静达道的自由养心

“虚静” 是中国古典美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范畴,在《淮南子》中,虚静这一心灵特征也被作为养心的重要条件,这种自由而超越的心灵状态是通达道境的一种必要的心理前提。

《淮南子》继承了黄老道家的主要思想主旨,而虚静达道的思想也可追溯至老庄的 “虚静” 理论。“虚静”一词最早出现在周厉王时代的《大克鼎》铭文中:“冲让厥心,虚静于猷。”其要求人的内心应谦恭、和穆、虔诚和静寂[7],是一种摒弃过度欲望以崇天敬祖的宗教心境。到先秦时期老子提出“致虚极,守静笃”[8](P134), 即要求摆脱一切自身及外界的干扰,成就“虚静”的心灵状态,把握超越人感觉体验无法触摸的“道”,此时“虚静”已不再局限于一种宗教心境,而是拓展到人的养心达道层面。 庄子又从自然无为的超功利角度发展了之前的“虚静”思想,并强调“忘知”“忘欲”“忘己”,他提出“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9](P397),说明了“虚静”是体道、继而达到“无待”的绝对自由并成就“逍遥游”终极理想的必要条件。

《淮南子》中的“虚静”,指不受任何外物欲念所干扰的一种清明宁静的心灵状态。文中对虚静达道的养心思想的描述也是通过理想人格的要求来论述的:“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 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也。 ”(《俶真训》)[4](P93)认为真人要做到“神无所掩,心无所载”,要“虚寂以待”,只有心神虚静,才能超越权势、言辩、声色、美丑、智巧、勇力等因素对人心的困扰,心灵和思维的状态也才能获得高度的自由,从而达于道。“是故圣人之学也, 欲以反性于初, 而游心于虚也。 ”[4](P88)(《俶真训》)圣人对待学习的态度,也是要用来使人的性情返回到起初的淳朴状态,让心灵在虚静的境界中游弋,这里的“虚静”其实也是指圣人无情无欲的学习状态,这与之前对真人要求心神虚静去抵挡智、志、欲、情等对人之纯朴本心造成遮蔽之物时的态度相呼应, 进一步说明了虚静思想与嗜欲的对立,如此养心方可达道。

以上所谈到的养心思想:清净恬愉、执中含和与虚静达道,这三者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受黄老道家思想的影响居多,并且有着一定的关联性,都是对养性以及养生起着重要作用,最终得以体道。《俶真训》中说道:“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 养生以经世, 抱得以终年, 可谓能体道矣。 ”[4](P95)清净恬淡以养性,和愉虚无以养德,养性用来治理社会,养德用以终年体道。可以看出,养心思想对治世以及达道的重要作用。

四、儒道融合的精诚养心

儒道两家的思想观念在重视心的作用上是相通的,他们都认为养性重在“养心”。在养心思想上,《淮南子》不仅继承发展了道家的观念,也吸收了儒家思想, 在融合了儒道两家的人性论的基础上,将养心通向道家之真与儒家之善共同要求的 “精诚”这一概念。

儒家之“诚”蕴含在其人性论中,以仁义为内容,想要由“诚”以养心养性来发挥出人的自然力量,进而修身、完善人格,最终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抱负服务,儒家的“诚”在《荀子·不苟》的这段论述中能很好地体现出来:“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 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 ”[10](P46)认为君子修养心灵的最好方式便是“诚”,而做到“诚”需要守仁行义,如此即可感化他人,起到教化的社会作用。 道家之“诚”旨在人性的自然本真,《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9](P944)道家认为精诚之至就是“真”。 “精”字其实与“诚”字意思相近,只不过“精”多为道家所用,而“诚”则儒家指代偏多,《淮南子》养心思想中的“精诚”之精是对于心境状态的要求,指精神完全集中于一处而摆脱一切主客观干扰的精神状态,而“诚”之意与精几乎完全相同,都是指心灵状态自然、纯粹的特征,此时“精诚”作为一体,都是养心思想的体现。 所以在《淮南子》的人性论中,道家的“性真”与儒家的“仁义”相通于“诚”,形成了儒道融合的精诚养心思想,这里的“诚心”是一种出于本真心灵感悟的性情表达,既指道家所讲求的人的自然之心的真实感受,又包括儒家以人的真诚仁义心灵去感人化物的教化方式。

《泰族训》云:“故圣人养心,莫善于诚,至诚而能动化矣。 今夫道者,藏精于内,栖神于心……”[4](P1175)这里 《淮南子》 分开阐述圣人与道者关于 “精”和“诚”的重要性,认为圣人养心,没有比诚更好的方式了,最高的诚能够感化他人,达于道者将精和神藏于内心,因此能够平和无杂念。 《泰族训》中也有将“精诚”合为一体展开的论述:“故圣人者怀天心,声然能动化天下者也。 故精诚感于内, 形气动于天,则景星现,黄龙下,祥凤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溶波。 ”[4](P1170)圣人怀有人之自然本心, 其言行能够感化万物的原因就是其出于天然本心的思想情感, 这种精诚之心的表达与天地万物相沟通。

从以上的论述中可以见出,“精诚”的养心思想由于融合了儒道两家而格外注重教化作用,它不仅是对个人净化成理想道德人格的至善至美的要求,而且是更进一步地要求推其至诚之心以涵养心性从而去达到内顺外宁的社会效果。 “夫矢之所以射远贯牢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赏善罚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诚也。故弩虽强,不能独中;令虽明,不能独行,必自精气所以与之施道。 故掳道以被民, 而民弗从者, 诚心弗施也。 ”[4](P1177)这里以射箭作比,阐述了政令与精诚之心的关系,政令并不能单独推行,要依靠精诚之心,方能统摄人心、教化社会、施行大道。

五、结 语

《淮南子》秉承着道家一贯的哲学旨归,穷尽对生命个体意义的探求, 其中的养心思想也不例外。在儒道融合的基础上,通过对人心灵的修炼,使心灵状态达到愉悦、和乐、虚静且精诚的境界,不嗜物欲,不受干扰,进而修身养性,实现生存意义的最高要求,即“性与道合”,最终成为具备理想人格状态的生命个体。

当今时代, 不论是对个体还是社会,《淮南子》中的养心思想仍然具有一定借鉴意义。其意义不仅归因于思想本身,更是基于《淮南子》区别于先秦其他子学著作的特殊性质, 即它没有准确的派别归属,杂糅多家的思想丰富性,尤其是儒道两家,使得养心通过“出世”的态度最终完成“入世”目的。 《淮南子》 养心思想可以作为个人修养身心的参考,注重人的生命意识,注重养生,抵制诱惑,修炼心灵,达致身心和谐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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