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知诗学视角解读《兔子,跑吧》

2021-01-17 09:37宋效晴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幻想兔子背景

宋效晴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引言

约翰·厄普代克是20世纪后半叶美国文坛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一生创作并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评论集、诗集几十部,仅长篇小说就多达22部。厄普代克的系列小说“兔子四部曲”使其两次获得普利策奖,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重要地位。《兔子,跑吧》作为“兔子四部曲”中的第一部,一经发表便吸引众多读者的关注,并激起批评家和学者的热烈讨论。自小说出版以来,《兔子,跑吧》的研究一直是西方学界的热点,并取得丰硕成果。国内对于厄普代克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与同时代的其他热门作家相比,起步较晚,研究成果也不算丰硕。国内《兔子,跑吧》的研究角度与国外相仿,主要集中在女性主义、消费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等领域,而从认知诗学角度的解读和分析几乎无人涉足。传统的研究角度虽然在小说的主题思想、人物分析、艺术结构等方面颇有建树,却忽视了文本意义的产生过程及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感受,而这一问题从认知诗学的角度可以探讨清楚。

作为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认知诗学以认知心理学和认知语言学为基础,不仅聚焦于文学文本本身的特质和结构,同时也关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感受。认知诗学运用认知科学的研究成果分析文学文本,为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理论和方法,弥补了传统文学批评局限于“作者—文本—读者”框架之内而无法评估整个文学活动过程的缺陷。认知诗学为文学研究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论依据如图形背景、原型范畴、认知指称、概念隐喻等,运用认知诗学的理论研究文学文本“不仅能够解释文本的意义是如何产生和获得的,而且能够对文本有新的发现”。[1]本文尝试运用认知诗学中的图形背景理论解读《兔子,跑吧》。

二、图形背景理论

图形背景理论作为认知语言学最基本、最关键的概念,由著名心理学家爱德加·鲁宾于1915年提出。根据鲁宾的观点,“图形就是指某一认知概念或者感知中突出的部分,即注意的焦点。背景是指为突出图形衬托的部分。”[2](P22)当人们观察周围环境时,容易被感知的、吸引人注意的事物是图形,物体所在的环境则构成衬托图形的背景,图形和背景不能在同一时间被感知。鲁宾经典的心理学实验“人脸—花瓶图”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一点:当以黑色区域为背景时,图形则是花瓶;当以白色区域为背景时,图形则是面对面的两个人脸;花瓶和人脸不能被同时识别。图形和背景的感知是可以动态转化的,观察者观察的角度不同,图形和背景的选择也随之改变。Peter Stockwell将“图形背景理论作为理解一般文学批评概念的手段”应用于文学文本分析中。[3](P13)

在文学批评概念中,与图形背景理论联系最为密切的便是前景化,两者的目的都是为了突出。一般来说,文学文本中的前景化是指新颖的、创造性的、引人注目的表达,即对常规语言的系统性偏离。这些偏离常规的文本或技巧构成图形,而常规语言则构成背景。文学语言的前景化是为了使一些话语或思想得到凸显,吸引读者注意,使其在读者感知中占据主导地位。作者可以通过使用多种技巧实现文本的前景化,例如重复、拟人、排比、句法偏离、创造性表达、双关等。这些技巧的使用能够使读者的注意力转移到某个特定的元素上并使其成为图形,从而减少读者对其他元素的关注。在阅读文学文本过程中,读者并非把注意力一成不变地固定在某个元素上,而是不断更新注意焦点并跟随图形和背景之间的动态关系。文本中吸引读者注意的事物成为图形,读者注意转移的同时图形也会随之改变,因此阅读过程是图形和背景动态转换的过程,而转换过程则能够帮助读者更加全面地掌握作品的主题意义。

三、“兔子”:追寻自由的幻想家

随着认知科学的普及与发展,图形背景理论不断被学者应用于文学研究,为读者解读文学作品提供新的视野和理论依据。为了更好地区分图形和背景,学界对图形和背景的特点作出总结:完形心理学家认为,普雷格郎茨原则是区分图形和背景的关键,即通常具有完型特征、体积较小或者运动着的物体作图形;Gavins和Steen在《认知诗学实践》一书中,给出了文本中图形所具有的决定性特征:图形比文本的其他部分更细致、更清晰、更明亮、更有吸引力;图形处于背景的顶部、前面或上面,或者比背景更大;与静止的背景相比,图形是动态的;图形在时间或空间上先于背景;图形是已经脱离了背景的一部分,或者正在形成图形。[4]

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在小说题目中就凸显了贯穿整个小说的意象——“兔子”。一提到“兔子”,大多数读者都会联想到类似“活脱”“蹦蹦跳跳”“敏捷”之类的词语。兔子给人的印象是动态的,而动态正是图形所具有的决定性特征之一。依据图形的确定原则和特征,作为完整形体的、动态的“兔子”很容易吸引读者的注意,成为文本中的图形。然而随着读者阅读的展开,便会发现小说中的“兔子”并非动物,而是主人公的绰号。文中“兔子”形象与读者头脑中预先建构完成的图式的偏离成功地使主人公“兔子”从背景脱离,成为读者注意的焦点。在大多数叙事小说中,人物角色一般是故事的图形,“他们是叙述的焦点,能够跨越不同的场景,通常与有意行为动词相联系,与用于描述背景的定词或存在型动词相对照”。[3](P15)作为小说的主人公,“兔子”哈利始终处于文本的核心位置,文章围绕“兔子”的三次逃离而展开。故事以“兔子”的第一次逃离开始,以“兔子”的第三次逃离结束,“兔子”的逃跑贯穿整个故事,使文章首尾呼应、浑然一体。而主人公“兔子”与有意行为动词“跑”的联系更是连接整个故事的绳索,进一步实现了“兔子”意象的前景化,使图形“兔子”贯穿整个故事。文本中图形的凸显不是随意的,而是包含了作者的意图与动机。“从人的心理认知过程来看,图形—背景应该是一种相互依托的关系,图形之所以存在还要依赖于背景的衬托,使其凸显、前景化,没有背景的存在也就无所谓图形,而图形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背景的信息。”[5]在《兔子,跑吧》中对主人公“兔子”的凸显必定有着丰富的内涵和现实意义,而这种意义只有放到“兔子”存在的背景中才能够被读者感知。

《兔子,跑吧》刻画的是美国20世纪50年代中产阶级的生活图景和精神状态。彼时二战刚结束不久,美国经济高速发展,大工业生产时代即将来临,但是生产力的大幅度提升造成经济体系与文化之间出现明显的断层。在浮华生活的背后,人们面临严重的精神危机。资产阶级文化的根本基础——清教思想宣扬勤俭、抑欲,提倡避免任何本能冲动上的享乐等受到冲击。而这一时期的主流文化受反理性和反智情绪的影响,把自我感受放在第一位,嗜欲享乐成为普遍现象。政治上国家权威肆意横行,麦卡锡主义压制个人主义精神,社会气氛压抑,人们的思想和自由受到极大挑战,民众陷入严重的精神困境,传统社会价值观念与新的文化潮流的碰撞使人们迷失自我。“兔子”作为美国大众中的一员,他的逃离不仅是对自我和个人理想的追寻,同时也是美国大众的生存状态的缩影。以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为参照点来认识图形“兔子”,有助于窥探他的三次逃离的行为背后所承载的内涵和现实意义。

首先,“兔子”的工作是窥探其逃离行为的窗口之一。“兔子”中学时期曾是县里的篮球明星,而当时美国教育体系高度重视学校体育的发展,所以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拥有美女的爱慕、队友的敬佩和教练的赏识,认为自己未来必定成就非凡的事业;可是如今26岁的他已结婚生子,却只是一个推销厨房用具的销售员。从曾经辉煌一时的篮球明星沦落到一个默默无闻的推销员,这不仅是关于未实现的理想问题,也是关乎“自我”和个人主体地位的问题。“兔子”的工作是一家小店的厨房用具的推销员,属于被雇佣的阶级,工作期间受雇主的支配;另一方面,有学者推测他做推销员与他曾经的篮球明星身份有一定的关系,明星效应可以帮助他增加商品的销量。那么,他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缺失主体身份的商品,在推销商品的同时也在推销自己。他的工作逐渐使他丧失了社会主体地位,沦为组织的附庸。“兔子”的逃离不仅是对自我和自由的追寻,也是对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抗。

其次,家庭也是窥探“兔子”逃离行为的重要窗口。小说主要围绕“兔子”的三次逃离而展开,而“兔子”三次逃离的参照点都是位于佳济山镇威尔勃街与妻子詹妮丝的家;同样三次逃离的目的地则是“兔子”情人鲁丝的家。“兔子”的家位于郊区一个小镇里的单元房,“每栋房子都住有两户人家……阴森森的窗户,像野兽的眼睛一般……墙上的复合面板颜色斑驳,有的像人体擦伤后的青紫色,有的如粪便的黄褐色”。[6](P6)小区给人一种压抑、冷漠、疏离的氛围,而“兔子”的家里“他妻子坐在扶手椅里,端着一杯威士忌在看电视”,[6](P7)“他身后的房间乱成一团:酒杯里还有脏乎乎的残渍……到处都是一片狼藉”。[6](P14)从“兔子”居住杂乱的环境可以看出,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如意。“兔子”是个极爱整洁的人,妻子的邋遢和酗酒自然会引起他的反感和不满。表面上看,他对自己的家庭和妻子詹妮丝的不满是促使他逃离的原因。事实上,促使他逃离的真正原因是心中出现一种被网罩住的令人窒息的高度恐惧感。“这种恐惧感背后反映的则是一种幻想破灭的感觉,关于一个家庭应该是什么样的以及家庭主妇在家庭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这样一种家庭理想。”[7]二战后的美国十分重视家庭观念,家庭的美满幸福被看作自我实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理想的家庭模式要求女性具有完备的生活技能,呆在家里承担烹饪和抚育孩子的责任。这种女性家庭生活观念已经深深根植于二战后人们的意识形态之中,成为全社会遵循的道德规范。按照这种女性家庭生活观念,詹妮丝显然是不合格的家庭主妇,而对家庭幻想的破灭则造成了主人公“兔子”的多次逃离。与詹妮丝不同,“兔子”发现鲁丝比詹妮丝会做饭,并且善于整理家务。[6](P100)和鲁丝住在一起,更贴近于他理想的家庭模式,这也就解释了“兔子”三次逃离的目的地都是鲁丝住处的原因。“兔子”的逃离行为不仅体现了他对幻想的追求,也很好地映射了当时美国的社会状态,即幻想与现实的矛盾。小说的主题则在图形和背景的相互依托下得到升华,从个人层面拓展到社会层面,展现了厄普代克对时代的深刻理解。

四、“网”:自由的陷阱

一般而言,在叙事小说中,人物构成小说的图形,而人物所在的环境则构成背景。但是,有时“场景为了主题的需要也可以成为图形,从背景中脱离出来在文本中承担图形的角色”。[2](P28)《兔子,跑吧》中的意象“网”就成功从背景中脱离出来承担了图形的角色。

“网”一般是用来设置陷阱、捕捉猎物的,猎物一旦落入网中便很难逃脱,所以网一直给人一种窒息、困惑、禁锢的感觉。而厄普代克却在小说中多次重复“网”这一意象,伴随着主人公“兔子”的三次逃离,“网”的意象也贯穿了整个故事。“网”的意象首次出现于主人公“兔子”突然之间对自己生活感到疲惫和厌倦。枯燥乏味的工作、醉酒的妻子、一片狼藉的房间,“这一切就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罩在他的背上”。[6](P14-15)生活之网的束缚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最终选择逃离一切。他驱车驶向公路,想要寻求自我重新开始,可是却不知何去何从:“一个个地名都消失了,地图在他眼中浑然成为一体,成为一张网——所有那些红线条、蓝线条以及星号织成一张网,将他困在其中。”[6](P38)他把地图撕碎,却无法撕破这张网,这张网无处不在,甚至在他的心中:“在他离开的这一夜里,这地方就像一张网,里面是频繁的电话、匆忙的寻找、成串的眼泪……而在这张网的中心,他却安然无恙地躺在他那上了锁的小空间里。”[6](P42)无论逃到哪里,他似乎都无法摆脱网的束缚和禁锢,托瑟罗杂物间里的铁丝网、卫生间里的蜘蛛网;情人鲁丝门上加装了带铁丝网的玻璃、她身上由橡胶、棉花、丝织成的网状长统袜;就连牧师住宅屋后也装有铁丝网。“这个世界就像一张蜘蛛网”,[6](P138)这是“兔子”最初对这个世界的感悟。他想要逃离这张使他窒息的网,可是他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他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直到故事结束时,“兔子”仍然没有摆脱这张网的禁锢,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是位于一张密实的罗网中央的一个洁白无暇的空间”。[6](P330)至此,厄普代克通过“网”的反复提及,成功地实现意象“网”的前景化,使之从背景中脱离出来,成为读者注意的焦点。

认知语言学家认为,所谓意象就是寓意于象,即创作者将情感寄托于客观物象。《兔子,跑吧》中意象“网”的反复出现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厄普代克的创作主题——幻想与现实的矛盾无法调和。“网”在小说中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主人公“兔子”困惑、烦躁、焦虑的情感,而这些情感的出现正是因为“兔子”无法冲破困住自己的“网”。依据图形背景的转换原则,图形和背景具有互动性,即在一个环境中可以是图形,在另一个环境中也可以是背景,图形和背景可以动态转化。就整篇文本而言,意象“网”的反复出现使其处于图形地位;就与图形“兔子”的关系而言,体积较小、一直奔跑的“兔子”居于图形地位,而“网”则处于背景地位。如果说“兔子”是追求自由的幻想家,那么“网”则是不可挣脱的社会束缚;“兔子”被困于“网”中无法逃脱,则体现着不可调和的现实与幻想的矛盾。一方面,“兔子”孜孜不倦地追求自我和自由;另一方面,他却一次又一次被困入“网”中,遭遇挫折和失败。“兔子”为追寻理想和个性多次以逃离的方式抵抗社会之网,表面上看是陷入了个人与社会的困境中,可事实是他所追求的自由和幻想本身就是社会的附属品。为追寻自己的个性和自我,他不惜舍弃自己工作和家庭去冲破社会之网,可是却不明白其自我的实现正是建立在中产阶级的家庭理想之上,他的幻想本身就是一种悖论。从这个意义上说,“兔子”的行为就是自相矛盾,他不惜一切想要冲破社会之网,可是他追寻的幻想本身就被笼罩在社会之网之下,他在追寻幻想的同时也在破坏自己的幻想。“哈里的悲剧性揭示了现代人所普遍面临的生命困境:逃避、超越生活之网的过程也是编织、加固生活之网的过程。”[8]意象“网”无论是作为文本的图形还是作为束缚“兔子”的背景,所凸显的意义都是相同的,即社会的束缚。而“兔子”最终仍困于“网”中则体现了主题意义的建构——无法调和的幻想与现实的矛盾。

五、结语

本文从认知诗学的角度出发,运用图形背景理论对《兔子,跑吧》中的两个中心意象“兔子”和“网”进行解读,分析其在文中的凸显及主题意义的建构。在20世纪50年代,作为迷失“自我”的美国大众的代表,“兔子”的逃离行为不仅是对自由和幻想的追寻,也是对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反抗;而“网”的不可挣脱性则体现了不可调和的幻想与现实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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