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黄月亮

2021-01-26 05:45李玉莹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金针黄黄的亮灯

李玉莹

霉绿斑驳的青苔上印刻着檐雨滴答下落的声响,对他来说,隐藏在枕边信封内的记忆也随着欲言又止的风吝啬地逃走了。

他的故事我是枕着姥姥胳膊入眠时听说的,那个故事很长,像是一根盘虬缠绕着数百年的老宅子般悠长。他清瘦的脸庞上印着一双望穿秋水的双眸,悄然而过时,总会留下淡淡的金针花香,原来他偏爱金针花。

那会子,一椽破房子,一头老牛,一条黄狗,便是踉跄一生。

村子里家家早已娶媳妇的娶媳妇,生孩子的生孩子,他呢,想光棍一辈子,迷迷糊糊地将就着一生。反正转过年儿,粮食有个好收成饿不着,就好。听姥姥说,他最喜欢爬山坡,坐草垛上眯眼看月亮。

那天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绸子。他比平常晚上晚来会儿,原因竟是黄狗跑隔壁村子约会母狗去了,让他好生一顿气,又打骂不得只能生怨气,上山时,又被沿边的鹅卵石子绊了个大跟头,嘴里骂骂咧咧地像是吃了枪药,无休无止。看到路边有酸枣,摘了几个填嘴里,又吐了出来,青锈铁腥味灌入口腔,大概是刺头扎破了手指出了血。他飞快地走到往常坐的草垛上,叉腰直喘气,想大喊又不忍撕扯破锣嗓子,想抹眼泪叹息又觉得老大不小的还瞎矫情,着实怪丢人。干脆躺下睡上一觉,不想,就睡上一觉。也是快,呼噜呼噜噜,声响此起彼伏。

小夜风吹着,凉飕飕的,他忍不住打了个顶响的喷嚏,一哆嗦从草垛掉了下来,杂草扎着屁股痒痒麻麻的,怪不舒服。起身弹落身上的一点灰,揉揉眼,黑郁郁的山坡上,月亮在树影中来回滚动。若真实,又若空幻。

突然,他踩到了软糯糯的像是一摊软泥的东西,连忙低头寻思着,怕是蛇一类的动物,一看,拍着大腿不停地仰头大笑,牛粪。他像是捡到宝一样,擦擦手拍拍裤腿弯腰伸手抓起来,一把塞进了衣服口袋里,拍拍扣紧,生怕掉了出来,不晓得是怕人笑话还是真心喜欢。用唾沫淬淬手,撩了一下蹿到耳前的头发,继续呼呼大睡了。

恍然是来了个人,又或许是棒子地在月光下倒影的人像,反正是个清瘦细长的黑物,他断定绝不是电线杆和准备放飞的气球。走近,是个女人。之所以不是个姑娘,大概是因为不太轻快的步伐中带着岁月的影子。

走近一看,對襟儿的小褂皱巴巴的,左右不齐的长裤耷拉到地,鼓鼓的包着鞋子,头巾看不出什么色儿,上衣被牡丹花的图案覆盖。他觉得这女人俗气,转头继续睡觉,不说话。

“这位大哥,东戈村是坡下边吧?”

他不转头地敷衍了一声:“嗯。”

“大哥,天怪黑的,能借我个手电筒吗?或者给我个棍子也凑合。”

他依旧不转头,心正烦着这俗气女人呢,哪里有工夫听她的闲言碎语:“没有,没有,村就在下面,亮灯的地方就是了。没看我睡觉来吗?”

这女人见他没好脾气对自己,也不蹭一鼻子灰地问路了,颤颤巍巍地往坡下走。

他准是觉得这态度对一个夜行的女人家不妥,于是心软了,拍拍身上的土,大喊:“喂,我带你去吧。”那女人转头冲男人笑,月光正好照在女人极美的面孔上。他竟愣愣地定神看呆了。许是把女人看毛了,人家一转头羞羞地摇晃着有些单薄的身体。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这条路走得很安静很悠长。

到了亮灯的地方,他走了,又停住了,转头回去,说:“有空来玩,我送你金针花。”那女人羞答答的,不语,点点头,脸红了。

他,继续走,没再回头。摸摸口袋里的牛粪乐呵着。

突然有一天小赵子敲了门,说有个女人给他了一封信和一篮鸡蛋。放下鸡蛋,端详着完整干净的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单的“收”字。打开一看,没有落款,没有时间,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他看不懂,拼命地揉搓着,揉揉眼,还是不明白。抓耳挠腮,气得直跺脚。烟灰弄得纸上一层灰末,他又拼命地吸,不住嘴,又小声嘟囔着。他知道她一定写了很多很多,说不定就有关于送她金针花的事,又说不准还有黄月亮下和他相约的事。他笑了。

他除了一头老牛,一条黄狗,一无所有。那女人就像山坡上的黄月亮,他觉得可望而不可即。

数月后,听说那女人要和村东头的老秦结婚了,他怅然若失地抽起了旱烟,猛烈地吸,烟雾缭绕,让人喘不过气。

婚礼那天,他跑山坡上去了,几片杏黄的薄云徐徐飘过他头顶,霎时,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一阵,把豆大的雨点儿挤成棉花团子,在遍山肥树中一股脑地倾泻。他,不打伞,继续躺着,沉沉睡去。

醒来,阴凉凉的空气流遍了全身。雨露香得让人发麻,他打了一哆嗦,抱着自己不说话。

后来,许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缘故,他们不常见面。就算见了,点头一笑,匆匆走开。他不懂她的言语,她恨他的冷漠。

他还是喜欢爬山坡,坐草垛上眯眼看月亮。

大概苍凉的况味中藏有一撇月影儿。

黄黄的月亮依然斜挂在山坡上,被炊烟薰得迷迷糊糊,金针花在杂草垛里张开橙黄的小喇叭,踽踽地凝望着那枚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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