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与暮夜:解读《虎媪传》的两把钥匙

2021-01-31 14:37巫梦晓许中荣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老虎小女孩身份

巫梦晓,许中荣

(信阳师范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收录在《广虞初新志》(卷十九)中的文言笔记体小说《虎媪传》是清代文人黄之隽的杰作[1]176。由于《虎媪传》与格林童话中的《小红帽》同属“动物外婆”型民间故事,二者具有诸多值得比较研究之处,故而《虎媪传》引起了不少学者,特别是儿童文学研究者的关注,同时,它也是中学语文教材、试题中常见的篇目。然而,《虎媪传》并非简单的民间故事,或者说是童话,更准确地说其应是一篇写给成人阅读的蕴含着浓厚儒家伦理劝诫意识的文言笔记小说,其中充斥着更多的是成年文人视野中的儿童体验以及文人讲故事的情趣。在《虎媪传》中有两个高频词汇:一是儿童,小说篇名虽为“虎媪”,但主角却是“年皆十余”的儿童,小说也紧紧把握儿童身份,并贯穿始终;二是暮夜,小说始于“日暮”,在“夜半”达到高潮,终于“曙”。弗莱认为,“在许多关于太阳的神话中,英雄从夕阳西沉到旭日东升这段时间里,危险地穿越一个到处布满怪兽的迷宫般的冥界。这一主题可以构成具有任何复杂情节的虚构作品的结构原理”[2],小说结构本身也具有象征的隐喻功能。为何黄之隽在小说中反复强调这两个关键词?“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3]历来研究《虎媪传》者对小说中的儿童与暮夜鲜有关注,而这又是解读《虎媪传》的关键笔墨,故笔者拈出二者并对其略作探讨,以期推进学界对《虎媪传》的深入解读。

一、儿童与小说的儿童意趣及故事的推进

儿童在《虎媪传》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黄之隽在小说中也刻意强调了小说主人公的儿童身份。首先,小说开篇即点明小说的主人公是“年皆十余”的姐弟俩,而且还强调了弟弟为“稚弟”,为读者设定了阅读期待:这是一个儿童所经历的故事。其次,小说紧紧把握儿童身份,故事中的一切都是以儿童的眼光、符合儿童身份的行为来观察世界、应对困境的。儿童身份在小说中既是情境设定,同时也是小说修辞技巧。这主要表现为小说始终围绕儿童身份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小说开头,叙述者在突出姐弟俩的儿童身份后,刻意设置了故事的基本框架:天真的儿童巧遇狡诈的老媪。年龄上的老与幼所形成的强烈反差,无疑把读者带入老奸巨猾与懵懂顽童的年龄的象征意义之传统文化语境,虎媪如何设计吃掉儿童,儿童如何虎口脱险,老与幼之间的对手戏使这篇小说在叙事上极富张力与阅读趣味。在小说情节的安排上,黄之隽也刻意凸显了这一点,迷路的天真的儿童,在虎媪不怀好意地“若安往”的问询中,由于儿童的涉世未深,不知是虎媪设下的圈套,如实相告“将谒外祖母家”,也正是这一坦诚的回答为虎媪冒充外祖母提供了契机。当虎媪假装“吾是矣”时,正如《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识破皇帝并没有穿衣服的孩子,姐弟俩基于儿童的天真,忽然记起妈妈曾告知的判断外祖母真假的标志:“母面有黑子七。”也正是儿童的这一突如其来的识破诡计与虎媪本以为童稚好欺的心理形成强烈的反差,不仅推进了虎媪“拾螺的”为“黑子”来掩饰失误的情节——老谋深算的虎媪由于被天真的儿童揭穿真相而导致的行为上的张皇失措,也使小说具有了诙谐幽默的叙事效果。然而,儿童永远是天真的,当虎媪巧言掩饰后,姐弟两个还是被狡猾的虎媪欺骗了,轻易地“信之,从媪行”。而欺骗与被欺骗,在此始终是紧紧围绕姐弟俩的儿童身份推进的。

有趣的是,当虎媪算计吃掉姐弟两个之中的一个时,故意问“两儿谁肥”。天真的弟弟并未怀疑虎媪的阴谋,朗声答曰“余肥”。一问一答,特别是“肥”字所具有的幽默感,使得小说叙事充满儿童情趣与天真、略带诙谐的意趣。当然,故事的发展并不幽默,也正是弟弟的如实回答,最终出现他被虎媪吃掉的结局。

小说对于儿童身份的把握,在小女孩睡下后的由触觉、听觉所引起的好奇与发问达到了高潮,体现出叙事者高度设身揣摩的创作自觉。“既寝”,活泼的儿童暗中忽然摸索到虎媪的腿毛,儿童特有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促使她询问年老的虎媪“何也”,有趣的是,虎媪说是外公的“敝羊裘”也恰符合外婆回答年幼外孙的口吻。儿童对“敝羊裘”是不感兴趣的,所以小女孩的儿童身份,决定了她再次被虎媪轻易骗过。

接下来更为有趣,当小女孩“夜半闻食声”时,儿童的好奇促使她问虎媪“何也”,两个“何也”的发问,一个是由触觉引起的,一个是由听觉引起的,显示了叙事者在小说叙述中具有很强地避免叙事重复的创作自觉性。虎媪却还延续着刚才的回答思路,以长者的口吻:“食汝枣脯也。夜寒且永,吾年老不忍饥饿。”从虎媪的两次回答中,我们不难发现,其在句式上是高度相似的。可是,两次在思路上极为相似的回答却形成了不同的叙事走向。为何如此?笔者认为,这正是由于小女孩的儿童身份。儿童对“敝羊裘”是不感兴趣的,但却对食物充满了兴趣。而恰是由于虎媪的非人,不了解儿童的心理与习惯,导致了它吃人阴谋的暴露。小女孩对食物的好奇,让她向虎媪索要枣子,吃得忘乎所以的虎媪随手在暗中递给小女孩一个“枣子”——弟弟的手指。敏感的孩童摸到了虎媪递来的枣子并非枣脯,而是冰冷的手指(小说在此叙事极为细腻,因为“冷然”一词的运用,正是上文“天寒”的呼应)。恐惧、惊慌的小女孩这时的反应并非如成人般地逃跑甚至杀虎,而是表现出儿童应有的行为诉求——“儿如厕”,小孩子半夜上厕所再正常不过了(现实生活中,父母为了避免孩子夜里尿床,常会半夜喊醒孩子起来小便,这是生活中的常识)。有趣的是,虎媪为了防止小女孩逃跑(或许还担心被其他的老虎吃掉),故意以“山深多虎,恐遭虎口,慎勿起”恐吓她,从老虎口中道出“山深多虎”形成的叙事幽默感,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小说的恐怖气息。这还是其次。其实,细细揣摩这句虎媪的恐吓,可发现,这正是基于老人面对孩童的请求无法回绝时常以恐吓来阻止的日常生活经验。甚至当小女孩在月光下确认了“外祖母”正是吃掉了弟弟的老虎而爬到树上时,虎媪还是以同样的逻辑来恐吓她:“树上有虎。”“树上有虎”,在成人看来纯粹是一句谎话,因为,老虎根本不会爬树,但是,儿童却不一定知道这是谎言。所以,当虎媪一本正经地说出“树上有虎”时,其恐吓的对象只能是天真的、无知的孩童。

虎媪不会爬树,只能愤然而去,意欲喊来强壮的老虎“折树”,这一情节的安排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为揭穿上文虎媪所谓“树上有虎”的谎言的。有意思的是小女孩逃跑的情节设置。她的逃跑并非是自己爬下树来独自逃跑的,而是求助于“担者”。之所以如此安排,笔者认为,或许是小说叙述者为了凸显小女孩的儿童身份——她还只是一个孩子,没有自己逃脱虎口的能力!而且,“担者”也正如《中山狼》中睿智的长者一样,时间让儿童长大成人,识破化作人形的虎媪的诡计并以智慧的力量使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在《虎媪传》中,叙述者处处都在提点读者:小说写的是儿童。小说也刻意通过儿童的视角来观察事物,以儿童的口吻发问与对答,并且以儿童的行为应对遭遇的困境。儿童身份在小说中并非简单的叙事立场,同时,它还是重要的修辞手段。儿童身份在小说中是贯穿始终的小说叙事的强大推动力。

二、暮夜与小说情调的营造及其叙事效果

除了儿童身份外,《虎媪传》还着意强调了暮夜时间的设定:小说始于天黑,终于天亮。这一时间上的设定不仅反映了古代时间观念中暮夜作为非礼、非法以及鬼怪出没的集体无意识,又为老虎变化为人提供了时空背景。同时,暮夜在小说中的意义在于其对视觉的遮蔽所形成的对未知的恐慌感。由于“日暮迷途”带来了强烈的心理恐慌,所以,年幼的姐弟俩在慌乱中才轻易相信了虎媪的谎话。特别有意味的是,小说以儿童的调皮,安排了虎媪在被天真的儿童道破了“婆不类”的真相后,慌忙“拾螺的者七,傅于面”的滑稽情节。这一情节之所以顺理成章,基于两方面原因:一是儿童的单纯,易于相信别人;二是暮夜对视觉的遮蔽,虎媪容易蒙混过关。

接着,“自黑林穿窄径”的时空设置已预示了恐怖故事的发生,“黑林”让我们联想到强盗与鬼怪出没的黑松林(黑松林往往与强盗、鬼怪相关,可参阅《水浒传》《西游记》等古代小说中的相关叙述);“窄径”所具有的不由正道的伦理意识,与抢劫杀人、鬼怪出没的文化传统联系起来,特别是小说安排了“至一室如穴”的空间,空间与时间得到了巧妙的配合,暮夜中的洞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切的感受都是通过触觉、听觉、嗅觉来获取的,二者又为后续的故事发展做好了铺垫。

在陌生的环境中,睡在虎媪脚边的小女孩一时难以入睡,辗转反侧之际触碰到了老虎的腿毛,“女觉其体有毛”。小说用一“觉”字来表示儿童的好奇,所以问虎媪“何也”。是什么呢?在儿童的感受中,所触摸到的东西像毛发,但又因为在黑暗之中无法看清,好奇推动了故事的发展,故而为了释疑,只能向长者求证。虎媪以“敝羊裘”骗之,天真的儿童轻易地相信了,因为,虎媪还给出了符合儿童思维逻辑的理由:“天寒,衣以寝也。”晚上需要盖羊裘睡觉,不正符合儿童的逻辑思维吗?上述是儿童在暮夜之中触觉的好奇引发的故事情节。

天真地相信了虎媪的谎话,小女孩突然又“闻食声”。这一情节的逻辑自恰亦在于夜晚的时间设定,老虎在夜里可能认为睡在脚边的小女孩已经睡着了吧,故而安心享用肥胖的小男孩,无所顾忌地大快朵颐。有意思的是,小女孩这时候却并未睡着,而且听到了虎媪吃东西的声音。天真的孩子是喜欢凑热闹,也是贪吃的、好奇的,故而问虎媪“何也”。虎媪想以“食汝枣脯”骗过小女孩,之所以如此,恐怕正是因为虎媪认为“枣脯”是小女孩儿带来的,她是不感兴趣的吧?另外,虎媪还不忘强调了一句:“夜寒且永,吾年老不忍饥。”我是老年人,晚上会饿,所以吃你所带来的枣脯充饥。言外之意或许不排除虎媪的诡计,我吃的是你不稀罕的枣脯,这是我老人家半夜充饥的点心,一半是在解释原因,一半是在诱导小女孩放弃享用自己所吃的东西的念头(虎媪是担心小女孩发现自己所吃的正是她的弟弟吧)。可是老虎失算了,因为它是动物,不了解天真的孩子的性格。小女孩并没有因为虎媪说吃的是“枣脯”而放弃尝试,反而激起了晚上吃东西的欲望,故而说“儿亦饥”。有趣的是,虎媪随手给了小女孩一个“枣”,或许是在虎媪眼中枣子和手指并无区别吧;或许是虎媪认为夜间小女孩是辨别不出枣子和手指的。可是,小女孩在拿住枣子的时候,感觉到了“冷然”,枣子摸上去并非冷的,这是小女孩儿的生活经验——这是冰冷的手指!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偶然触摸到了类似于手指的东西所引起的心理恐惧是无限大的,因为她在黑暗的洞穴中是无法切实地观察周边环境的。小女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逃跑!可是她尽管“大骇”,却还要假装镇定,以免被虎媪发觉自己已经识破了真相。“儿如厕”,小女孩以符合儿童日常习惯的方式欺骗虎媪,小孩子起夜小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她的请求被虎媪以骗孩子的谎话回绝了——“山深多虎,恐遭虎口”。小女孩是机智的,立刻意识到了虎媪的诡计,故而首先抚平虎媪对自己试图逃跑的疑虑,“婆以大绳系儿足,有急则曳以归”。有了绳子绑住小女孩的腿,虎媪觉得抓住了小女孩的命脉,所以虎媪答应了,小女孩顺利地走出黑暗的洞穴。

值得再次强调的是,这时正是“夜半”,皓月当空,被遮蔽的视觉瞬间得到解放,自己脚上所束的绳子,“月下视之,则肠也”。极具画面感的视觉冲击,不仅确证了老虎的身份,也急剧加速了故事进程。对于小女孩来说,此时除了逃跑已别无选择。她“急解去”束在脚上的绳子(实为“肠”),深夜之中难以逃出荒山老林,所以只能“缘树上”来躲避虎媪的追杀。

虎媪久等小女孩不见返回,这时她还未意识到小女孩已经逃跑,故以“外母”的口吻一面告诫“听老人言,毋使寒风中肤。明日以病归,而母谓我不善顾尔也”;一面拖拽绳子(绳子实为“肠”),欲强行把小女孩拉回洞内,可“肠至而女不至”,虎媪这时才意识到小女孩已经逃跑了!“媪哭而起,走且呼”,走出洞外,在月光下,“仿佛见女树上”。虎媪不会爬树,难以捕获小女孩,故以吓唬儿童的口吻恐吓之——“树上有虎”。小女孩早就识破了虎媪的伎俩,驳斥其谎言。无能为力的虎媪,只能“大怒去”寻找帮手了。

不过,这时已“无何曙”了,天亮给小女孩带来了安全感,也给整个故事带来了光明与确定,小女孩在白天获救了。故事的结局类似所有的民间故事,坏人最终得到惩罚。吃人的虎媪找来两只强壮的老虎帮忙,试图分得一杯羹,可是小女孩儿已经被救走了,并且救走小女孩的“担者”设下了迷惑虎媪的圈套,“二虎折树,则衣也。以媪为欺己怒,共咋杀媪而去”,虎媪以欺骗的手段吃掉了小女孩的弟弟,反过来虎媪又因二虎认为受到欺骗而被吃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故事情节上,《虎媪传》此处与《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故事具有很强的“文本互涉”关系。吴敬梓为安徽全椒人,《虎媪传》故事发生地在安徽歙县,二者是否有更深层的关系,待考。)

三、结语

正如黄之隽在文末模仿史传中的“君子曰”所下的断语:“饰诈害世,终以自败。乃其未败也,必有中之者。人苟遇虎而媪者,可勿慎哉!”[1]12《虎媪传》是一个典型的具有劝诫性质的寓言故事,这是写给成人阅读的《小红帽》。小说中天真的儿童或许正是每个涉世未深之人的缩影;漫长而恐怖的黑夜,在黄之隽看来何尝不是充满危险的现实世界的隐喻。所幸的是,曙光终会到来,无助的孩童也会得到长者的救助,狡猾的虎媪聪明反被聪明误。故事的结局是光明而温暖的,黄之隽的仁者情怀在小说结尾也得到了尽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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