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控

2021-02-08 11:47赠一春
飞言情A 2021年11期

赠一春

简介:汤宜遇到郑瑜山的时候,自作多情地代入了灰姑娘的故事,可灰姑娘有水晶鞋和南瓜马车,她只有午夜十二点会消失的魔法。郑瑜山是她的青春与梦,而这梦缥缈难醒。

第一章

赵婧给汤宜发来微信,一张图片发过来后紧接着是十几个叹号,汤宜盯着对话框,上面显示“正在输入”,过了很久却只有三个字出现在聊天界面。

“是他吗?”

图片是一则本地新闻:万菱集团代表莅临本市,与市政洽谈投资意向,双方于×月×日签订合同。

一句话的新闻梗概下是一张合影,所有人都西装革履,站在中间的男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平淡地看向镜头的方向。

汤宜像被照片中人的目光烫到,本能地摁下锁屏键,然后抬起头看向玻璃推拉門外的街道。这条街人不多,现在正是晚高峰,路上行人依然稀疏,对面五金店大叔的小儿子正躺在摇椅里百无聊赖地玩儿着手机游戏,一切都和往日别无二致。

汤宜经营着一家不大的便利店,每月交完房租与水电费后余钱不多,但也足够她花。开一个商店是汤宜小时候盼望了很多年的梦想,她的梦想就是这样平庸,但能实现已经让她感到很满足。

她坐了一会儿,重新打开手机,点开了那张照片。她的手指在那张照片上轻轻蹭了蹭。新闻图片清晰度不够,男人的五官放大后显得模糊,但整体看上去仍然是非常好看的。

微微凸起的眉弓,不笑时狭长上挑的眼尾,他的样子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连他说话时根根分明的睫毛微微的颤动都显现了出来。

汤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捏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手背上因为用力过度而显露出青色的血管,她的心跳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某种不太妙的预感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

玻璃推拉门被拉开,手机里那个神情冷淡的男人出现在这个寻常下午的寻常街道边,他没有像照片里那样穿着笔挺到令人感到陌生的西装,而是很随意地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针织外套。

他打量着这间不大的便利店,片刻后目光落在汤宜身上。

“好久不见,汤宜。”他说。

“是啊。”汤宜盯着他,时间很公平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分别时郑瑜山脸上那点儿最后的少年感消失殆尽,他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成熟男人,不笑时比从前显得更加疏离,他的袖子挽在臂肘处,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

她很快露出标准的微笑,熟稔自然地说:“瑜山回来了啊。”她对每一个客户都是这样恰到好处地热切。

郑瑜山“嗯”了一声,随手点了点收银台下烟柜里的某盒印着英文字母的烟盒,道:“拿一盒。”

郑瑜山付款时被汤宜拒绝了,她热切又自然,说这么久不见,哪里能要他的钱。

郑瑜山看了她一眼,收回了钱夹。

郑瑜山就这么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汤宜也只好陪着。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汤宜开始变得神情恍惚,无所适从。下一位顾客结账时等她找零,她拿着零钞翻来覆去数了两遍也没有数对,郑瑜山从她的手里抽走钱,替她数清楚交给了对方。

“晚上一起吃饭吧。”郑瑜山说。

第二章

天还没黑透,汤宜就提前关了店,她坐在郑瑜山开的灰色添越里,道路两旁的梧桐树由点成线飞速后退,路灯逐渐亮了起来。

硚市北郊是从前的老厂区,许多筒子楼仍伫立在那里,年岁久远,透着久经油烟的衰败,郑瑜山的车就停在这里。来往的人不断回头,这样的车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显得不合时宜,而郑瑜山就那么坐着,汤宜坐在副驾位,摸不清他想做什么。

郑瑜山应该是最想抹去这里回忆的人,他天生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但他又偏偏在这里长大,汤宜是见证者,赵婧也是。

车内空间狭小封闭,汤宜感到不自在,她打破寂静,问郑瑜山:“这次准备停多久啊?什么时候走?”

语气熟稔,态度自若。

郑瑜山转过头打量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点儿什么。半晌后汤宜觉得自己脸快笑僵了,可郑瑜山还在看她。

汤宜不笑了,郑瑜山盯着她的眼睛,道:“这么盼着我走?”

“没有没有。”汤宜手指动了动,说,“随便问问。”

“汤宜。”郑瑜山叫着她的名字,平铺直叙,听不出具体情绪,“你总是比我想象得更心狠。”

车就停在不够宽阔的马路边,几个八九岁的孩子追逐打闹着经过这辆车,嬉闹的声音传进车内,融入这片他们都太熟悉的地方,产生了几分遥远的熟悉感。

很多年前,汤宜和郑瑜山也曾有过类似的游戏,大部分时候是汤宜在身后突然推郑瑜山一把就跑,然后不断回头等他来追,不过郑瑜山没她那么幼稚,他从不会在大街上像她那样不顾形象地大笑奔跑。

他总是得体的,冷静的,哪怕是二十年前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走进那座筒子楼时,看上去也从容极了,半点儿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

那一年汤宜也七岁,她住在赵婧家隔壁,而空了很久的三号房搬来了一个极漂亮的女人,所有人都时常会看到女人踩着高跟鞋,一头漂亮的卷发垂至腰间,眉眼孤傲,目不斜视地进进出出,从不和任何人搭话。

汤宜坐在小凳子上,母亲一边切菜一边和父亲闲谈,说三号房那个女人虽然漂亮,脑子却不怎么正常,就那么一个儿子,还总是扔在家里,听说孩子吃饭经常有一顿没一顿。

父亲“哎呀”了一声,说:“听说那孩子的爸爸自杀了,从市中心的国金大厦楼顶跳下来的,就是前一阵儿上新闻的那件事儿。听说是搞什么期货,赔光了自己的钱,甚至欠了外债。”

汤宜正式认识郑瑜山是在三天后的下午。

赵婧说三号房的阿姨早上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估计她家的孩子又在挨饿了,汤宜便让自己的母亲多做了一碗面条,她端着敲响了三号房的门。

这是汤宜和郑瑜山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七岁的郑瑜山比汤宜高出一些。他确实饿了,礼貌地接过那碗面条,慢条斯理地吃完,洗干净碗后还给汤宜,说了声“谢谢”,还送了她一本书。

中英文双语的外国童话故事,烫金的硬封面,这对汤宜来说是很贵的。

她说:“你会英语啊?”

郑瑜山点了点头。

多年后汤宜多次想起这一幕,那一碗不算好吃的面条像后来的命运一样,纠缠成一团。郑瑜山在那栋筒子楼里明珠蒙尘地住了十一年,而汤宜七岁到十八岁之间,每一天的早安与晚安,都由郑瑜山说给她听。

第三章

汽车缓缓驶动,两旁熟悉的街道走马灯一般掠过。从前郑瑜山来找她时想做什么她都清楚,现在二十七岁的郑瑜山从天而降,他依然从容得体,汤宜却已经不再是那个最了解郑瑜山的汤宜,她无论怎样观察和推理,都无法用逻辑预判他的行动。

开了近三十年的火锅店生意旺盛,郑瑜山个儿高腿长,坐在低矮狭小的椅子里看上去并不舒服,汤宜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铜锅里三鲜汤升腾的蒸汽。

久别重逢,汤宜觉得该说点儿什么,她一边搅着碗里的芝麻酱,一边慢吞吞地开口道:“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郑瑜山的眼神和照片里很像,平淡而不带感情地落在汤宜的脸上,沉默少时,他说:“很好。”

汤宜不确定郑瑜山是不是故意带她来这家火锅店的,因为五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不欢而散,十几年的情分算得清清楚楚,她的好与不好,温柔与绝情,郑瑜山都一一记着,然后在这里抹消。

“万菱要在硚市建综合商场,因为有色金属业务,也要在这边建新厂区。”郑瑜山说,“所以我回来了,顺便来看看你,毕竟很久不见了。”

汤宜转移话题,道:“你妈妈最近好吗?”

郑瑜山不说话了。

汤宜则有点儿出神,控制不住回想起自己和郑瑜山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都以对方的歇斯底里告终。

郑瑜山在北郊念小学时,这一片儿的小孩儿几乎都认得他。他总穿得干干净净,白衬衣,小皮鞋,像个矜贵的小王子,还会说英文。老师最喜欢他,同学最讨厌他。汤宜不同,她打小就野,六岁时拎着拖把棍子打哭过隔壁八岁的小胖子,从此奠定了筒子楼孩子堆里老大的地位。

郑瑜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她罩着的小弟,不久后北郊小学的人就都知道了,看起来文静的郑瑜山不好惹,欺负了他,汤宜绝对会十倍还回来。

郑瑜山的妈妈并不因为汤宜保护了郑瑜山而喜欢她,她的骄傲太明显,她瞧不上这里的每一个人。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整日和这样一个野丫头厮混的时候,汤宜见识了她的第一次爆发。郑妈妈那张永远精致漂亮的脸上五官扭曲,她毫不留情地对郑瑜山挥起巴掌,歇斯底里的样子几乎不像一个正常人。

“你要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吗?你为什么要和这些人玩儿,你一定要这样对妈妈吗?”

汤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人,郑瑜山却像是习惯了,平静地将汤宜护在了身后,防止她发疯时牵连到汤宜。

汤宜回身飞快地打开门,一把拉住郑瑜山就向外跑,屋内女人的尖叫逐渐变成了哭泣。汤宜拉着郑瑜山不让他回头,她撩起郑瑜山的衣服,少年单薄的脊背上青青紫紫,新伤旧伤叠在一处。

汤宜问他:“你妈妈经常打你吗?”

郑瑜山不回答,他放下自己的衣服,对汤宜说:“我要去成湖上中学了。”

成湖中学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都是整个硚市最好的,升学率高得让其他学校望尘莫及,门槛也极高。

汤宜很替他高兴,说:“我就知道你能考上成湖。”她自然是考不上成湖的,不过郑瑜山能去那样的学校,汤宜也生出了一荣俱荣的骄傲。

“成湖离北郊很远。”郑瑜山慢慢地说,有些迟疑的样子,“我要住校了。”

汤宜脸上的高兴淡了一些,她问郑瑜山:“那你还会经常回来吗?”

汤宜的衣服总是带着污渍,她太爱玩儿也太爱闹,和衣着干净得体的郑瑜山相差甚远,而且她长得也不够好看,偏偏他俩总待在一处。

夏日里昼长夜短,八点多太阳虽已落山,天色却没黑透,深蓝的天空泛着墨色,远山逶迤,夜风温柔地拂面而来。郑瑜山就那么看着她,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小声地道:“会的。”

第四章

少年时期的岁月总是无忧的。郑瑜山时常回来,他长得好看,个子又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骤然出现在汤宜眼前时总会让她恍惚一阵儿。她想他确实不属于这里,筒子楼里狭小阴暗,郑瑜山就像是误闯这里的过客。

郑瑜山这些年的生日都是汤宜陪他过的。还有一周就是郑瑜山十八岁的生日,他对汤宜说,他的同学们想一起给他办一个生日派对,而他希望她能参加。

这场生日派对在城南的一栋别墅里举办,那是郑瑜山某个同学的家,成湖的学生和汤宜身边的那些人是不同的,他们看上去都很喜欢郑瑜山。

她跟著郑瑜山进门,第一次觉得拘束。巨大的水晶吊灯和六米挑高的落地玻璃都让汤宜觉得陌生,甜品台很大,到处挂着烘托生日气氛的彩带和气球,郑瑜山的同学们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他。

他们对郑瑜山带来的汤宜也很客气友好,但仅限于打招呼。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围在一起,说些只属于他们的话题。

郑瑜山朝汤宜招了招手,汤宜便走上前坐在他身侧。郑瑜山的另一边坐着的女生叫段然,马尾高高束着,很漂亮,笑起来时有酒窝,她说:“你就是汤宜吧?瑜山经常提起你。”

汤宜便笑了笑,他俩认识十一年,郑瑜山叫她汤宜,她叫郑瑜山也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突然发现,他俩这样称呼对方虽然没有问题,但和段然对郑瑜山的称呼比起来,总归少了几分亲昵。

成湖中学前途坦荡的十八岁少年人说起彼此的梦想,段然说,她想和郑瑜山一起去美国读书。

大家笑着起哄,郑瑜山却在人声鼎沸中看向了汤宜。

他的手覆盖在汤宜的手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汤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十一年过去,郑瑜山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他的眉眼更加好看,五官挑不出半分错。

汤宜又偏头去看餐厅方向的大落地镜:她和小时候长得很像,眼睛不够大,鼻梁不够高,皮肤也不够白,不丑也不漂亮,她天生就是星星,浩瀚星空中随处可见的背景板。

郑瑜山很照顾汤宜的感受,无论做什么都牢牢地牵着她的手,不断地回头同她讲话,问她要不要吃蛋糕。

汤宜摇了摇头,这时段然走过来同她搭话,问她将来想做什么。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汤宜,连郑瑜山都回过了头。

汤宜的手还在郑瑜山的手里,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尴尬地将手抽了出来,说:“我学习不好,上不了什么好学校,以后就想开家商店。”

旁的人神色各异,只有郑瑜山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也不错。”

第五章

二十七岁的郑瑜山说:“我记得你说过想开商店,如今实现梦想,我得恭喜你。”

他俩坐了太久,久到铜锅下方的炭火已经奄奄一息没了火气,汤宜起身想去结账,郑瑜山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

“别着急。”他说,“陪我坐一会儿。”

火锅店的电视上开始播放本地的晚间新闻,白天汤宜看到的那张图片在电视上动了起来,郑瑜山在电视里同市领导握手言谈。

万菱是郑瑜山外公名下的。

富家小姐偏偏爱上了寒门学子,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同家人断绝关系,本以为有情饮水饱,到头来却如落难凤凰,叫人看尽了笑话,这便是郑瑜山母亲的故事。郑瑜山随母姓,十八岁时终于被郑家认可,高考结束后,他便去了美国。

电视上西装革履的郑瑜山看上去优秀极了,他就该受人景仰,而不是出现在这里,和汤宜一起吃廉价的火锅。

郑瑜山注视着她,说:“汤宜,我一直想,如果有一天我回到硚市,一定要来问问你,你当年为什么会反悔?”

汤宜收回注视电视里郑瑜山的目光,转而看向面前真实存在的郑瑜山。她想,大概没有人能抑制对郑瑜山的喜欢,她是,段然也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郑瑜山的,或许是去成湖看他打球他扣篮的那个瞬间,或许是下雨时他撑伞斜向她的那个雨夜,又或许从一开始他走进她的人生,一切安排就如上了发条的齿轮,不可阻止地开始运转。

她冲他笑了笑,道:“你追求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理想,这不冲突。”

她知道郑瑜山说的是什么。去美国第一年的圣诞节,他回了国,来北郊找汤宜。那天下了大雪,他把一大盒从美国带回来的糖果递给汤宜,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他说只要汤宜愿意,他会想办法帮她在美国找到合适的学校,只是语言问题大概会麻烦一些,可以先读一两年语言预科,学费他来承担,她如果读书读得久,他就在美国继续读硕士等她。

那天汤宜仰着头看他:“为什么想让我也去啊?”

郑瑜山说:“希望你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

郑瑜山那个晚上的目光太深情,深情到汤宜在一瞬间产生了他离不开她的错觉,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了下来。

晚上汤宜躺在床上,熟门熟路地点开郑瑜山的社交软件主页,他几乎不发任何内容,但是和他互相关注的一个名叫“DRan”的女生很喜欢分享生活,那是段然的账号,每一条内容汤宜都了然于心,那是段然和郑瑜山在美国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俩念着同样的大学,时常会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她最新的一条内容是:“瑜山回国了,一个人的无聊圣诞。”配图是一张自拍,她化了妆,比汤宜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惊艳。

第二天她给郑瑜山发去信息,说她不去了。信息发出后不到三十秒,郑瑜山的电话便打了过来,汤宜不想接也不敢接,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已经工作了,为了防止郑瑜山来家里找她,她搬去了员工宿舍。

郑瑜山的电话打得没完没了,似乎一定要汤宜说出原因,汤宜便将他拉入了黑名单。直到段然在社交软件上又晒出了她和郑瑜山的合照,她才小心地给郑瑜山打去越洋电话。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而郑瑜山的声音也比往日冷,她知道他生气了。

他俩一度断了联系,在那感到煎熬的半年里,汤宜都是通过段然社交软件上分享的生活片段来了解郑瑜山的现况的,她甚至希望段然和郑瑜山的关系能再近一点儿,近到让她这个旁观者可以事无巨细地了解郑瑜山的生活。

半年后郑瑜山又一次给她打来电话,他俩都没再提起那件令人不快的事情。

第六章

这顿火锅最终是郑瑜山买的单。郑瑜山送她回了她现在的住处,下车后,汤宜站在路边,郑瑜山的车没有熄火,但也没有掉头离开,车窗开着,而汤宜看着他。

汤宜问:“段然也还好吗?”

今晚的重逢显然不是很愉快,郑瑜山神情冷淡,低头沉默地点了支烟。

汤宜自讨没趣,只好道:“少抽点儿烟,我回去了。”

她背对着郑瑜山一直走到楼梯口,然后听见郑瑜山很大声地叫她的名字。

“汤宜——”

湯宜停住脚步,回头时不能完全看清楚郑瑜山的表情,他坐在车里看着她,似乎被浓浓的寂寥与悲伤笼罩着,这种情绪从空气中直直扑来扎入汤宜的心脏。她听见郑瑜山说:“听说你现在有稳定交往的对象了?”

汤宜最近被自己的母亲逼着相亲,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儿会传到郑瑜山的耳朵里并且变了样子,她没摇头也没点头,就那么站着看着他。

郑瑜山没再说什么,踩下油门,调头从汤宜眼前离开了。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总是同她讲,要好好和郑瑜山相处,将来也好搭上他这艘大船,能过得好些。其实不用母亲说,她从来都是想好好和郑瑜山相处的,但很多时候她的无能为力无处可说。

郑瑜山去美国的第一年,他读商科,她在硚市某个商场的化妆品专柜做柜员,他俩隔着十三个小时的时差。她在清晨同他说晚安,然后去上班,等到天色将黑,再收到来自郑瑜山的晚安。

郑瑜山课业繁忙,但还是时常挑两人都有空闲的时间打来电话,没有什么具体好聊的话题,从吃了什么到最近纽约降温注意防寒,再到日常最琐碎的事,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郑瑜山的生活彻底没有共通之处可以交流了,她吃着重油重盐的油腻外卖,每日奔波着谋求生计,她最熟悉的是硚市早高峰的拥挤地铁,而不是曼哈顿的下午茶。

汤宜学会了化妆,化完妆的她谈不上惊艳,但也终于开始被人叫“美女”,她身边陆续出现了两三个追求者,他们同她一样努力生活,同她一样过着最普通不过的生活。

郑瑜山越来越像一场梦。

她收到郑瑜山自大洋彼岸寄来的礼物,是一条众所周知的奢侈品牌的裙子,郑瑜山尺码买得极其标准,他说他看到这条裙子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穿上一定会很好看。

这是用他的奖学金买的,他说这是他自己赚的钱,所以想当作礼物送给汤宜。

那条裙子汤宜穿了几次,某天和赵婧一起吃饭时,赵婧说:“你要小心一点儿呀,这种衣服不能水洗的,不要把脏东西落在上面了。”

汤宜突然间醍醐灌顶,她意识到这条裙子于她而言其实是不够合脚的水晶鞋,她点点头说她回去就换掉。

赵婧笑嘻嘻地问她和郑瑜山的事情,同她开玩笑说“苟富贵,毋相忘”,汤宜啼笑皆非,无言以对。

第二天中午,她同熬夜的郑瑜山打电话,说以后不要再送她这么贵重的衣服了,郑瑜山略微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他柔声道:“汤宜,我只是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

汤宜手一抖,电话便掉到了床下。

第七章

那天吃了那顿久别重逢的晚餐之后,郑瑜山便没再联系汤宜。五年前,他俩那不愉快的最后一面让汤宜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释怀,她觉得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直到五年后的这次重逢。

连续数日汤宜都在结账时出错,郑瑜山已经离开了,但这家不大的便利店里似乎还存在着那日他停留时留下的气息,汤宜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他。

每个回家的夜晚汤宜都会路过那天吃饭的火锅店,她想起五年前他俩见的最后一面。

其实在郑瑜山出国后的几年里,他俩的联系越来越少,汤宜总是说忙,电话讲不了多久便要挂掉,郑瑜山也不勉强她。忙虽然忙,但汤宜说得格外夸张了些。万菱集团的总部建在经济极度发达的江台市,郑瑜山说他的外公想让他毕业后直接去江台,但是他还是想回硚市。

汤宜便在电话里劝他:“这里虽然生活节奏慢,待着舒服,可你要真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发展的前途。”

电话里的郑瑜山便沉默了,片刻后,他问汤宜:“那你呢?”

汤宜便笑道:“我还在为我开商店的梦想而努力呀。”

后来郑瑜山正式回国,他待在了江台,那里距离硚市不是很远,开车只需要三个小时。郑瑜山来找她,突然开口问她是否喜欢他。

汤宜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想郑瑜山对她确实是不同的,或许郑瑜山也有那么几分喜欢她,因为那些年筒子楼的情分,因为经年累月的习惯,但喜欢从来不是一件有情饮水饱的事情,她清楚地知道他俩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生活的角角落落也都不再有交集。

她知道事情的发展已经走到了一条红线之上,如若再向前一步便是爆炸,会炸掉无从谈起的未来,也炸掉值得回忆的往昔。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后来,她一直固守着朋友的底线,但如今已经到了连朋友也可能做不下去的地步了。

郑瑜山这些年仍然在努力地寻找着他俩的共同话题,连汤宜都替他觉得累。

她像段然那样叫他“瑜山”,说:“你在江台好好生活,不用操心我。”

郑瑜山注视着她,问:“你的意思是以后不需要再这样联系了,对吗?”

五年后的汤宜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她只记得郑瑜山又沉又深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从那以后,他俩便彻底断了联系,直到五年后的今天。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去美国,现在却重新问起,她没有想到,郑瑜山竟然会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第八章

郑瑜山在硚市待了非常久。

第二次联系汤宜的是郑瑜山的秘书,在一个月之后,说是需要订烟酒。这笔订单带来的利润对汤宜来说非常可观,但她又觉得郑瑜山无论需要什么应该都是早有人替他安排妥当,绝不需要专程来找她的。

大公司采购都有规范的流程,但这次同汤宜谈的人是郑瑜山的秘书,而且既不签合同,也不提定金,直接全款到账,说一个月后提货就可以。

她思前想后,意识到大概是郑瑜山在照顾她的生意。

郑瑜山不见人影,她打了两次电话都是忙线,便不敢再打扰,但郑瑜山一直没联系她。晚上她编辑了一条短信,大意就是感谢,顺便在短信结尾问了问郑瑜山最近是不是很忙,如果有空,她请他吃饭。

短信发送成功后不过半分钟,郑瑜山就回了电话。

一个多月不曾听到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里传来,汤宜触电似的将电话拿远了些。郑瑜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懒的,十分疲惫的样子。

汤宜小声地问他:“最近很忙吗?”

“是啊。”郑瑜山说,“你最近好吗?”

两个人交流起来不像认识了二十年,倒像是新朋友客气寒暄。

挂了电话后汤宜很久都没有睡着,第二天便利店开门也比平时迟了半个小时,以至于她看到段然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一时间连一句“你好”也说不出来。

段然也看了她片刻,大概是多年没见一时不能确定是不是汤宜,最后还是汤宜主动叫了她。

“我听瑜山说你在这里开了便利店,正好他最近在硚市,我过来看看他,也来看看你。”段然笑了笑,道,“你的变化挺大的。”

汤宜看了一眼妆容精致的段然,她俩的关系并没有熟悉到她来亲自看望自己的程度。汤宜便直接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汤宜的便利店生意平平,她没有招人,白天走不开,段然便站在收银台前同她聊天。她俩的共同话题只有郑瑜山一个,段然同她讲了许多她不知道的郑瑜山的经历。

湯宜有些捉摸不透段然的意思了,她问段然:“你和郑瑜山还好吗?”

段然看了她许久,缓缓地道:“瑜山不喜欢我。”

汤宜愣了愣,却听段然继续道:“汤宜,他喜欢你,喜欢了那么多年,他自己说过要放下的,可现在还是重返硚市来找你,我们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为他感到不值。”

第九章

郑瑜山再次出现在汤宜面前是两周之后。

汤宜按照之前答应好的,挑了一家环境不错的西餐厅,请他吃了一顿晚饭。

汤宜讲了许多便利店发生的事情,郑瑜山很耐心地听,汤宜笑的时候,他也跟着一同笑起来。

她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直直地看着郑瑜山,突兀地问:“你喜欢我?”

郑瑜山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很平静地给出回答:“是啊。”

“为什么?你喜欢我什么?”

餐厅里有大提琴演奏,音色低沉动听,昏黄的灯光映在郑瑜山的脸上,他依旧很平静,像在叙述自己最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没有为什么,从七岁那年你递给我那碗面开始,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郑瑜山说,“往后的许多许多年,我一直在后面看着你,跟着你,然后逐渐开始希望,你的眼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汤宜用力地在脸上按了按,然后说:“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这么抗拒我。”

闻言,汤宜便笑了,她想起郑瑜山出国后的那几年,他努力地寻找着共同话题,他俩的生活明明不在一个频道,郑瑜山仍然努力想要拉出一条相交的线。

“我过得并没有你想象得好,汤宜。”郑瑜山说,“我没办法让自己不想起你。”

经年一场大梦,梦中人难醒难分,千般荒唐万般苦涩,而汤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生或许不会有人再像郑瑜山那样捧着执着与坚定,踏过漫长而寂寞的时间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哪怕岁月已晚,他也仍然等在原地。

“其实我没有男朋友。”汤宜说,“如果你想试一试,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她知道他俩错过了很多年,也知道前路很难,可既然郑瑜山这样努力地伸出手,汤宜便也突然有了勇气。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累了,我们就分开。”她笑了笑,眼睛却红了。

“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来跟着你的脚步,汤宜,不管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我都愿意陪你。没有谁天生合适谁,无非是一个人是否愿意改变或者迁就另一个人。一生没有几个二十年,生活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和艰难,你只需要陪着我就好,而我也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郑瑜山说着和很多年前一样的话,语气也和多年前如出一辙,他总是平静且坚定的。

湯宜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别哭。”郑瑜山轻声说,“我爱你,从前,现在,还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