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轴线与国外重要城市中轴线文化空间和功能比较研究

2021-02-21 08:19李建盛
关键词:中轴线城市空间文化内涵

李建盛

[摘 要] 北京城市中轴线在世界城市中轴线坐标体系中的独特性,需要与世界重要城市中轴线进行多维度比较才能得到更好的体现。围绕轴线进行空间布局是人类古老的居住和城市规划方式,世界上许多城市在历史发展中都对城市轴线有过重要探索和实践,并最终成为城市空间和文化构成最集中的体现。但不同的城市轴线在历史发展、空间形态、文化内涵和城市功能等方面具有明显差异性,这些差异构成了各自不同的显著特征。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巴黎、柏林、华盛顿、巴塞罗那、堪培拉等著名城市的中轴线有某些相似之处,但北京城市中轴线在各方面都具有自身的鲜明特征和独特性。无论是进行中的轴线申遗、老城整体保护还是街区有机更新,北京都需要处理好传承与创新的关系,让被誉为“北京脊梁”的城市中轴线,更加充分地彰显其独一无二性。

[关键词] 中轴线;城市空间;文化内涵;城市规划

[中图分类号] TU984.2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 1672-4917(2021)01-0046-13

北京城市中轴线在世界城市中轴线坐标中的独特性,需要与世界重要城市的中轴线进行多维度的比较才能得到更好的体现。本文选取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巴黎、柏林、华盛顿、巴塞罗那、堪培拉等著名城市的中轴线为研究对象,从历史发展、空间构成、文化内涵和城市功能四个方面进行比较分析,勘定北京中轴线在世界城市轴线坐标中的位置,论述北京城市中轴线在世界城市中轴线形态中具有的无与伦比的独特性。中国的诸多城市以及法国巴黎、美国华盛顿、澳大利亚堪培拉等首都城市都有城市轴线规划,墨西哥的特奥蒂瓦坎等一批有轴线的文明古城已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凯文·林奇(Kevin Lynch)、斯皮罗·科斯托夫(Spiro Kostof)等城市学家、规划理论家认为,城市形态的几何图形有各自的社会出发点和文化意图,相近的形态完全有可能是不同规划理念的产物[1]11。选择这些城市进行比较的理由是:它们都通过城市轴线的规划而发展成了世界名城,其中的轴线至今仍对城市发展有整体性意义。本文的论述表明,北京传统中轴线与巴黎等城市中轴线的差异主要根源于深刻的民族文化传统,北京中轴线历史悠久、层次清晰、内涵深刻、功能明确,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价值和功能价值,它既是中国传统城市空间营构的集大成者,也是城市文化空间塑造的杰出范例,在世界城市中独树一帜。

一、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国外重要城市中轴线历史发展之比较

城市既是人类居住理念的构想也是历史实践的产物,拥有中轴线的世界名城是某个时期规划理念及其成果的集中体现,同时在其发展历程中会受到城市发展构想和实践的影响,其空间功能和文化形态也可能发生非常重要的变化,不同的因素相互作用而演变为今天的城市面貌。通过把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巴黎、柏林、华盛顿、巴塞罗那、堪培拉等城市中轴线进行比较可以发现:首先,北京传统中轴线的规划起点最早,规划理念源头最古老,而巴黎等城市的中轴线大多形成于工业革命时期。其次,北京中轴线的历史最长,代表的规划模式延续至近现代,体现了高度的历史继承性,能够为延续至今的城市文明提供独特见证。最后,世界重要城市的中轴线都具有历史阶段性和创新发展的特征,北京中轴线也经历了从封闭到开放、从传承到发展的空间重构和文脉延续。

(一)城市中轴线的历史起点和生成

不同的城市中轴线有不同的历史起点和生成方式。北京中轴线始于13世纪的元大都,汉臣刘秉忠以《考工记》为核心理念,汲取《周易》等其他思想主持大都的规划建设,北京在忽必烈至元四年(1267年)成为元朝首都。《考工记》的成书年代有一定争议,研究界的主流看法认为主体部分写于战国时期,后来被纳入《周礼》[2],类似的建筑模式最早见于河南偃师二里头等夏商周三代的文明遗址,“中轴线已成为引导礼仪的一个重要建筑特征”[3]156,此后以宗庙为核心的轴线规划逐渐演化为以宫殿为核心的都城营造。这一建筑思想绵延近三千年,已经是非常成熟的中国城市营造模式。北京的金中都城、辽南京城和隋临朔宫也有中轴线,但无证据表明与今天的城市中轴线重合。

巴黎等城市的中轴线多为文艺复兴后兴起的巴洛克主义的产物,其形成时间晚于北京城市中轴线(图1)。古希腊的城市规划以自然主义布局方式为主,并不追求视觉上的工整对称,雅典卫城遗存依托天然地形把统摄全城的神庙建设在高地上,建筑的整体布局无鲜明的轴线图形特征。古希腊后期的规划师希波丹姆斯设计了网格化的米利都城,从古城遗迹看没有明确的中轴线。欧洲城市的许多城市轴线在基督教时代已经解体,中世纪的城市又回归到以宗教场所为中心、自然主义的布局模式。文艺复兴时期有一些轴线加放射状道路系统的尝试,但不是城市空间布局的主流,17和18世紀巴洛克主义兴起,围绕中轴线进行城市空间布局才成为欧洲的潮流。

欧洲城市现存中轴线源于王朝对巴洛克风格的追求,形成于各国工业革命时期,并被新兴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沿用。巴黎传统中轴线依托的香榭丽舍大街,17世纪末为皇家园林内连通卢浮宫的一条步道,1724年,该步道延伸至城西的夏约区,基本形成贯穿市区的中轴线,1836年,在西端建设了凯旋门。1838年,规划师希托夫(Jacques Hittorff)等将步道扩展成香榭丽舍大街。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1852—1870年),奥斯曼男爵(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主持大规模巴黎改造计划,建造星形广场和若干主要街道,奠定了中心城区格局。1892年的巴黎地图(图2)显示,19世纪末的巴黎仍有城墙环绕,香榭丽舍大街是整座城市的中轴线。1772年,该主干道穿过城墙,延伸到塞纳河西段的纳伊利桥、今天的拉德芳斯新区入口处[4],但城墙以西的广阔区域是郊区,拉德芳斯在行政区划上属于上塞纳省,不在传统的巴黎市范围内。

德国柏林传统中轴线所在的林登大街(菩提树下大街),最初是狭窄的骑马御道,始建于1573年,连接东部的皇宫和西部皇家狩猎场。1674年,皇室出售道路两侧的土地并授权为居民定居点参见德国林登大街网站,http://www.upper-eastside-berlin.com。,随着社区建立和交通需求的增加,这条道路变为市政大道,地标性建筑勃兰登堡门于1791年建成。18世纪末的柏林(图3),勃兰登堡门西侧的广阔区域是由皇家狩猎场转化而来的公园,即欧洲最大的城市公园蒂尔加滕,公园西面的夏洛特堡地区在很长时期是一座独立的小城市,因当代德国行政区划调整才与威尔默斯多夫合并为柏林的一个辖区。因此,柏林传统中轴线是林登大街连接柏林城市宫(博物馆岛)和勃兰登堡门,向西延伸至蒂尔加滕公园西侧的克涅广场(今恩斯特·罗伊特广场)。

随着殖民主义的传播和扩张,巴洛克式空间布局影响了世界上众多国家级城市的规划建设,其中重要的城市有华盛顿、堪培拉、拉巴特、新德里等。华盛顿的城市规划始于1791年,由法国工程师皮埃尔·朗方(Pierre LEnfant)设计,具有笔直的中轴和放射状支线等巴洛克特征。堪培拉的规划方案,设计者为美国建筑师格里芬(Walter Burley Griffin),1913年动工,1927年成为首都。巴塞罗那的城市中轴线规划时间比较晚,始于1859年的新城拓展计划,西班牙工程师伊尔德方·塞尔达(Ildefons Cerdà)根据传统巴洛克模式架构,在考察和借鉴波士顿、圣彼得堡、都灵、布宜诺斯艾利斯等众多城市形态后而形成该规划方案[5]。

(二) 城市中轴线的继承与断裂

城市中轴线在城市发展中出现断裂和变更是一种常态,但北京中轴线绵延时间最长,在城市格局中的作用基本保持。汉代以后,《考工记》的营造模式便成为中国都城的主流建造形式,即使元、清这样由游牧渔猎民族建立的王朝也采取尊重和融入传统的做法。北京中轴线在明代有过调整,把元代的北城墙回缩2.8公里,南城墙移至正阳门一带,嘉靖时期修筑了外城,最终确立7.8公里的中轴线。新中国成立后兴建了天安门广场,建成了一批国家标志性建筑。改革开放后,尤其是2008年为举办北京奥运会而建设的中轴线北延线,构建了中轴线新型城市空间,是传统城市中轴线的创造性延续、发展和丰富。北京的新城拓展模式主要是围绕老城区向外做环状扩展,北京小平原的地形地貌也给这样的建设方式提供了条件,所以北京传统中轴线在城市中的地位得到了持续保持。

相比之下,西班牙巴塞罗那、日本京都等历史名城的建城时间虽早于北京,却把古代轴线保留在局部区域,另建新的城市中轴线。公元前1世纪,巴塞罗那已经建城,老城区有古罗马城市的“十字轴”特征(图5左下角的黑色城区部分,可见正相交的主干道),这种模式在罗马帝国衰亡以后被弃用。1859年,巴塞罗那市政府组织规划竞赛,获奖的是建筑师安东尼·罗维拉(Antoni Rovira)的设计,但西班牙中央政府选择了工程师塞尔达的方案。罗维拉是以老城区的中央广场为核心拓展出扇形或钻石状的新城区(图6),塞尔达的轴线加网格的方案是在老城区东北方向重建一个中心,从广场延伸中轴线和对角线街道,连接包括老城区在内的各区域。两者都继承了巴洛克风格的传统,塞尔达方案更符合巴塞罗那北面有山、南面有海的地理条件,但也削弱了老城区的地位,遭到老城业主的抵制,因此在实施过程中进行了最大限度的让步,没有对老城区进行大量改造[6]。该区域现在是巴塞罗那历史文化资源最集中的“哥特区”。

日本京都的“平安京”、奈良“平城京”建于公元8世纪,均模仿中国唐代都城建造,与北京中轴线的规划理念同源,但根据自身地形和需求进行了调整。京都也没有沿用传统的中轴线,今天的中轴线乌丸通大道位于平安京东部,过去是老城区内部一条相对次要的南北向道路,天皇居住的京都御所在乌丸通的东侧,整体空间布局与古代规划理念有很大差别。京都的新城拓展模式与巴塞罗那有相似之处,老城区成了文化旅游重点区域。因此,巴塞罗那和京都是紧靠老城区边缘规划新的中轴线,在老城的一侧或多个侧面建设新城区,甚至发展卫星城。这些城市的古代轴线并没有处于当代城市空间的中心位置,也不具备城市空间构建的中心轴线意义。

(三)城市中轴线的阶段性与创新性

世界重要城市的中轴线规划都呈现出阶段性和历史性特征。巴黎、柏林等城市经历了巴洛克模式萌芽、形成和改良等阶段。首先在16、17、18世纪的萌芽期,这些城市都铺设较窄的皇家御道,而后逐渐拓展成林荫大道或林荫大街。第二个阶段是18世纪后期,以巴黎为代表的城市以笔直中轴线连接若干中心广场,从广场发出对角线街道,形成覆盖全市的巴洛克式布局。空间改造的目的,既为突出整体空间视觉效果、提升城市环境,也为应对急剧增加的城市人口、疏导交通运输,便于快速展开军事行动。第三个阶段是19世纪和20世纪,巴洛克模式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各种变形或改良版本,主要为轴网式巴洛克城市和花园式巴洛克城市。巴塞罗那拓展计划、柏林拓展计划(图4)、华盛顿规划(图7)均运用轴线与网格化街区结合的布局模式。更晚建成的堪培拉等城市以及华盛顿在20世纪初的改造,吸收了花园城市、有机城市等新发展理念,把巴洛克式布局結构用于大量的公园、绿地和水域,体现出杂糅的理念和嬗变的风格。

规划之初的华盛顿是轴网式巴洛克城市的典型,后期则向着绿色、生态的花园城市维度发展。在朗方规划方案中,除放射状支线、对角线大街外的道路均以东西、南北方向正相交,与东西向中轴线保持一致,运用轴网结构的目的是“使新城市被快速、平均地定居和建设,同时交通畅顺,视觉效果丰富”[1]211。1901年,在麦克米伦(James McMillan)领导下对朗方规划进行深化和完善,延长原初设计的景观带,轴线结构与公园、水滨、草坪等休闲地带相结合,“画境风格的公园和巴洛克式城市宏大的规则性布局,能够在覆盖面更广的壮丽风格的概念之下紧紧共存” [1]227,城市中轴线的建设持续了150多年,直到1943年才彻底完成。而堪培拉更是花园城市的典型,城市轴线系统连接若干个同心圆广场,每个中心广场周围均为环状道路和社区(图8),全市有60%的面积被绿化带覆盖,同时人工构造了市中心的格里芬湖,利用河流、湖泊、丘陵、山地等不同的地形地貌,使巴洛克式整体布局变得柔和、松弛和优雅,而轴线的作用和意义被弱化了。

北京城市中轴线具有更大的继承性和稳定性,不过也具有阶段性和历史性特征,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时期,即元明清三朝六百多年的建设、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丰富与改造,以及改革开放之后的南北延伸。其中紫禁城、天安门广场和奥林匹克中心的兴建,被侯仁之先生形容为北京城市规划建设的“三个里程碑”[7]199。紫禁城从明永乐四年(1406年)开始建设,明成祖朱棣1421年迁都北京,明代建设的宫殿是中轴线最重要的建筑群之一,至今仍然是全城空间结构的中心。紫禁城的政治功能在封建王朝终结后消失,新的规划建设融入新古典风格和当代有机城市、生态城市等规划理念。新中国成立后,天安门广场具有崭新的中轴线空间意义、象征意义和文化意义,成了整体中轴线的核心;而北延线城市空间以及建筑群,则体现了新型中轴线城市空间对传统中轴线的传承与发展,中轴线南延线的规划和未来发展,将使南北的中轴线成为世界上最长的城市轴线。

二、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国外重要城市中轴线城市空间构成之比较

汉语“中轴线”与英语“轴线”(axis)都有一定差异,两者都可以表示对称中心线,后者也有汉语中“轴”的意思,也可表示比喻意义的“轴心”。中轴线一般指轴线居中、左右对称、相对均衡的城市格局,轴线对于空间规划和建筑布局具有核心意义。大众媒体在谈论欧美著名城市的时候也惯用“中轴线”称呼它们的城市轴线。但实际上,巴黎、柏林等城市的轴线并没有像中国传统城市中轴线那样有严格的“居中”要求,这是非常明显的差异。

北京传统中轴线无论在整体形态还是要素组合上均与巴黎等城市的中轴线存在差异:北京中轴线对方位、方向有明确要求,其空间延展长度也超过巴黎、柏林、华盛顿的中轴线。尽管北京中轴线采用的是单一轴线形式,并且没有一条南北贯通的大道,却有更复杂的空间秩序和丰富细节,轴线中心位置有三重城垣的环套结构,周围的空间分配与功能存在对应关系。可以说在世界名城的中轴线空间构成中,北京中轴线的空间逻辑最为严谨,内涵最为丰富。

(一) 城市中轴线整体形态比较

我们可从方位、方向、长度和轴线系统考察城市轴线的基本形态。首先,从轴线所处方位看,中国主流模式的中轴线处于城市平面的正中,体现了古人择中而居的建城观念。不同都城因为历史原因会发生位移、偏差,但规划之初都把居中当作一种理想状态。北京中轴线在明代的调整强化了原有的规划理念,使宫城更加位居皇城中心位置。受中国规划思想影响的日本京都,虽然没有沿用平安京时期的轴线,但现在的中轴线也基本上处于城市居中的位置。欧美城市的中轴线方位比较灵活,原本也处于居中位置,但在发展中都发生了变化。巴黎的中轴线与塞纳河平行,柏林考虑到斯普雷河的走势,两城的中轴线都并不位于正东、正西位置。堪培拉的轴线大致为南北走向,但比垂直的子午线有所倾斜。华盛顿东西轴线位于中部偏南位置。巴塞罗那东南部因紧临地中海而未能向縱深发展,该部分城区较小,随着城市边界向北拓展,塞尔达规划的中轴线如今并不在城市中心位置,把城市一分为二的是放射状支线中的一条对角线大街。

从轴线运行方向看,中国传统城市中轴线均为南北走向,有从北至南的秩序,这有地理条件和建筑采光的原因,更有文化观念上的因素。明代北京城扩展南城之后,紫禁城处于全城居中靠北的位置,符合“坐北朝南”“面南而王”的理念,从永定门到皇宫的距离很长,两侧有山川坛、天地坛、太庙、社稷坛,天安门过去有千步廊这一狭长通道,前往皇宫的过程充满仪式感和神圣性。有研究者认为“北收南展”模式体现在北京城各种更小空间如颐和园的规划中,实为同一构成法的重复和强化。[8]

巴黎等城市的中轴线大多根据地形地貌确定方向,自东向西发展更为普遍(表1),原因是欧洲大陆地势总体上东南高、西北低。南半球城市因为光照原因其轴线呈由南至北走向。巴黎地势东高西低,塞纳河流经城区时呈东南—西北流向,中轴线基本遵循这一走向,从卢浮宫等核心建筑向西北延伸,西端有新凯旋门。柏林的地势与巴黎有相似之处,施普雷河、兰德韦尔运河从东南向西北流经城区,中轴线大致向西发展。巴塞罗那的中轴线和其他街道基本与海岸线平行,呈东北—西南走向。华盛顿中轴线大致相类,从国会大厦向正东正西延伸,分别延至阿纳卡斯蒂亚河和波托马克河,国会大厦向西北方向发出的对角线连接白宫等重要节点,整体上是西向发展。堪培拉城市中轴线以国会大厦为中心由南向北延伸,普通住宅大致坐南朝北,与中国的城市营造方式恰好相反。

从轴线长度看,北京传统中轴线较之巴黎、柏林的传统中轴线长很多。巴塞罗那、华盛顿和堪培拉的中轴线与北京传统中轴线的长度差不多,但它们都是19、20世纪建成的,这从侧面反映出古代北京的城市规模和规划尺度。北京传统中轴线从钟楼至永定门的距离为7.8公里;巴黎传统中轴线从卢浮宫东端柱廊到旧城墙边缘的长度约4.7公里,凯旋门与卢浮宫之间的距离约为3.7公里;柏林传统中轴线全长约5.3公里,林登大街长1.5公里,从西端的勃兰登堡门延伸到恩斯特·罗伊特广场的距离为3.8公里;华盛顿中轴线最初设计的长度为5.5公里,20世纪初建设完善以后,东西两端的距离约7.3公里;巴塞罗那中轴线,从西端的西班牙广场到东端的贝索斯河之间的距离约8.1公里;堪培拉的南北中轴线从国会大厦到北伯恩大街北端,与沙利文河相交处的长度约7.5公里。

从轴线系统和副轴数量看,中国传统中轴线大多采用一条南北中轴的模式,有的古代都城辅以数条平行副轴。北京传统中轴线是一条景观带的带状模式(图9左上),新中国成立后,北京把长安街建设成为东西轴,城市空间布局为正相交的双主轴形态(图9右上)。欧美城市的轴线系统较为复杂,大多采用一条东西主轴加若干条副轴的布局结构。古罗马帝国的城市也采用双主轴的十字轴,这一特征体现在意大利庞贝古城、巴塞罗那哥特区等历史遗存上,但后来的城市很少使用单一的双主轴。近代的巴洛克风格城市一般在主轴基础上采用“三支道系统”,从中心广场发出对角线大街,形成三条街道为一组的放射状道路群,19世纪后期发展为多支道系统的“X”形或星形结构,与网格化的街区一起形成轴网模式(图9右下)。巴黎、柏林城市中轴线的西段、巴塞罗那新城区、华盛顿、堪培拉均有放射状道路系统,其中堪培拉的主轴是倒置的“Y”字形结构(图9),由三条主干道构成,最长的是南北中轴线,与传统的欧洲巴洛克轴线有差异。

一些巴洛克城市也有南北向大街,但它不是作为主轴,且由于它们的副轴数量较多,总体布局难以称为十字轴模式。华盛顿有一条约1.7公里的南北轴线与东西向的主轴正相交,这条副轴北起白宫,南至杰弗逊纪念堂,与主轴的交汇点是华盛顿纪念碑。在奥斯曼时期,巴黎修筑南北向塞巴斯托普勒大街、斯特拉斯堡大街和圣米歇尔大街,这三条较窄的街道连成一条南北副轴,穿过塞纳河上的西岱岛,与香榭丽舍大街形成T字形。柏林中轴线为两种布局模式的混合体,西段从几个中心广场发出放射状街道,东段有多条南北向街道,是鱼骨形的枝状结构(图9左下),其中一条3.5公里长的弗里德里希大街与林登大街垂直相交,是柏林市中心传统的商业街。

(二) 城市中轴线构成要素比较

中轴线的空间构成也可以从点、线、面三方面的要素组合进行比较,即重要建筑的布点、主干道情况和两侧空间分配。中轴线上的道路、广场、公共设施、纪念性建筑物、绿化带等要素的排列组合及其相互关系,共同形成城市空间的整体效果。北京传统中轴线与巴黎等世界城市中轴线的差异在于轴线的隐显、两侧的功能区分配和街道景观的不同。

点的比较。城市重要节点通常分布在同一条主轴上,有的巴洛克式首都城市在支线上有重要节点,这些点是次一级放射状路网的中心。如华盛顿的国会大厦、白宫、中央图书馆等通过放射状的道路相连,巴塞罗那的对角线街道延伸至老城区的中心加泰罗尼亚议会宫。北京传统中轴线的建筑布点有自身特点,与欧洲巴洛克城市中轴线有些共性。

巴黎等城市中轴线的核心位置主要有三类建筑,首先是具有政治、文化功能的建筑群,在封建王朝是宫殿、大教堂,近现代则是国会大厦、总统府等。第二类是作为公共空间的中心广场以及有纪念碑意义的单体建筑,后者独自矗立在开阔的广场上,为主干道的视觉焦点,如凯旋门、新凯旋门、勃兰登堡门、胜利纪念柱等。第三类是政治人物、守护神的雕像。古代雕像多在纪念性道路两侧,如古罗马柱廊街两侧的贵族(出资兴建者)雕像,中国古代神道的石像等,近现代城市轴线中,具有纪念意义的雕像均位于广场中心,也是大道的视觉焦点。三类建筑在距离合适时可以首尾相望,形成对景。皇家御道转化而来的中轴线,往往一端是宫殿群,另一端是广场纪念性拱门。巴黎中轴线连接卢浮宫、协和广场和凯旋门、新凯旋门,柏林中轴线连接勃兰登堡门、胜利纪念柱等。

北京传统城市中轴线上最重要的建筑也是宫殿群和中心广场,但因文化传统不同而显示出差异性。北京故宫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和后三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的空间秩序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与巴黎卢浮宫三面是宫殿主体、中间设置广场形成的“U”字形结构有明显差异。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故宫像卢浮宫一样发挥了博物館的作用,天安门城楼、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人民大会堂等新建筑一起成了国家标志。北京大部分城墙拆除以后,正阳门箭楼、城楼和永定门城楼变成三座单体建筑,钟鼓楼早在1924年丧失了报时功能,这些建筑在中轴线上的分布与欧洲的勃兰登堡门、凯旋门等独立的城门类似(巴黎等城市也有拆城墙的历史)。1915年,重建正阳门时曾邀请德国工程师罗克格(Curt Rothkegel)参与,给箭楼添加了局部的西式装饰。正阳门被整合到中心广场的空间体系后,与天安门遥遥相对显得更加气势雄浑,空间对景性更强,这些变化使北京中轴线的重要建筑布点与巴黎等世界名城的有某些相似之处。

线的比较。城市轴线还有隐性与显性之别,即中轴线本身由实体街道组成,还是一条有空间分割意义的虚线。前者是显性轴,行人可以直观地看到;后者是隐性轴,只有通过一系列参照物或空中俯视才能感受到。北京中轴线更接近于一条隐性轴,与巴黎、柏林等城市中轴线在整体视觉上有较大差异。巴黎等城市经历了皇家御道转化为市政大道的过程,中轴线为笔直的林荫大道,巴黎凯旋门和卢浮宫互为焦点,之间没有任何遮挡。巴黎和柏林城内的河流都是一条天然轴线,与其平行的中轴线构成开阔明快的空间。华盛顿中轴线西段是宽阔的林荫道,中间绿化带宽度近500米,南北两侧是贯通东西的车行道,中轴线及周边建筑不得高于华盛顿纪念碑。这两种模式都可以让静态站立的行人直观感受到中轴线的雄伟。

北京城市中轴线上却没有一条贯通南北的主干道,传统轴线中间约有3.2公里的区段为故宫建筑群空间和大型广场。南北两端的道路较窄,只有北延长线部分才是200米宽的大道。故宫北面是景山,阻断了宫城与鼓楼之间的联系。地安门外大街只有700多米长,宽度30米左右,两侧房屋的地基压在明代官街的下水道上,比明代主路窄很多。[11]南面连通永定门、供皇帝前往天坛和先农坛的御道没有拓展为主干道,其作用相对弱化。前门大街被珠市口大街截断,北段是观光购物步行街,2008年完成改造。珠市口以南部分采用车行道加观光步道的形式,2019年底完成改造。珠市口至天桥段的轴线东西两侧各是7米宽和12米宽的机动车道以及3米宽的人行道,中间镶嵌的青石御道宽度为9米。

与站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远眺凯旋门的感受不同,北京中轴线的整体效果对于行人而言不太容易感受到。只有在新建成的永定门广场800米距离内,依靠两侧延伸的宽阔绿化带,才能获得较为鲜明的透视感。有研究者认为北京中轴线的中间部分有宫殿群,应称为“实轴”;巴黎、柏林等城市的中轴线是把建筑物并排在街道或绿化带两旁,应该叫“虚轴”。但正因为建筑物把中心位置的空间封闭起来,行人看不到道路和远景,登上景山或高空俯瞰才能发现三大殿和后三宫的连线,“中轴”可以说更多地来自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和想象性重构。

面的比较。北京传统中轴线周围的功能分区与位置存在对应关系,几乎是标准化和固定的,两侧立面的景观营造跟欧洲巴洛克城市有显著不同。北京过去有“京城、皇城、宫城”由外到内的三重方形城垣,故宫的城墙现在保持完整,与中轴线形成巨大的会意字“中”字形。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记载的布局要求为“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12]112,“左祖右社”的“祖”即宗庙,“社”是土地神的祭坛。北京传统中轴线两侧的空间分布严格遵循这一古代形制:宫城南部中轴线上有举行朝会和仪典的三大殿,宫城北面的钟鼓楼附近自元代便设有商业街,即“面朝后市”;午门至天安门一段的东侧是皇帝祭祖的太庙(劳动人民文化宫),西侧是祭祀土地神、五谷神的社稷坛(中山公园),符合“左祖右社”的要求。天桥至永定门段的东侧是祭祀皇天、祈五谷丰登的天坛,西侧是祭祀“农业之神”神农氏的先农坛,由于皇帝自称“天子”,这一对称的祭祀空间可以视为“左祖右社”理念的延续。此外,故宫及整个皇城有很多空间安排符合传统建筑文化,包括对阴阳、五行等哲學观念的尊崇。

很多国外名城中轴线两侧的空间分配没有功能与位置的固定关系。巴黎卢浮宫北侧是皇宫花园和凯旋柱,南侧的塞纳河南岸有火车站(奥赛博物馆)、造币厂(货币博物馆)和法国科学院等机构,大教堂、公园在全市呈散点分布。而一些更晚近的城市在中轴线周围分布网格化街区,主要是为城市中等阶层提供优质住宅区,街区之间没有等级差别,更没有方位与功能的对应关系。华盛顿的朗方规划、巴塞罗那的塞尔达规划以及工程师霍布雷希特(James Hobrecht)1862年设计的柏林拓展计划都大量使用这种网格化街区:朗方规划是建设一座完全网格化的新城市,塞尔达规划是以偏离固有中心的方式在老城区侧面建设网格化的新城区,霍布雷希特规划则是以老城为中心,在外围尤其是东北部建设网格化的新城区(图4)。

中轴线两侧的建筑立面对远景具有重要意义,给远端的核心建筑物、纪念物一个取景框,通过视觉导向性创造出强烈的透视感,使中轴线的形象变得十分直观。巴黎、柏林等历史名城的壮丽风格不仅来自横亘的主干道,也来自两侧楼宇、严肃整齐的林荫大道,在一个极长的尺度上保持建筑立面的统一风格。早在封建王朝时期,这些城市就对两侧建筑包括普通民宅的设计有严格要求。同样,北京中轴线的核心部分也具有庄严壮丽的风格,天安门广场东西侧也兴建了气势磅礴的人民大会堂和国家博物馆。但正阳门至永定门的道路两侧立面没有明确要求,正阳门到珠市口道路两侧为二层仿古商铺,南段主要是居民区,直到天桥附近方有高大建筑。前门大街与珠市口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有一座哥特式的珠市口教堂,始建于1904年,这一西式建筑的出现表明20世纪初的中轴线南段并不受到重视。从景山北门到钟鼓楼是中轴线北段,由于背靠什刹海和南锣鼓巷景区,街道对景相对较好,也均为仿古商铺。总体上,北京城市中轴线不像巴黎、柏林等城市的中轴线那样强调街道两侧立面的景观营造,对远景中的核心建筑烘托不足、透视感不明显,这也反映出“隐性轴”的特征。

三、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国外重要城市中轴线文化内涵之比较

中轴线在很大程度上是城市文化空间构成最集中的表现。北京与巴黎、柏林等名城中轴线在文化内涵上具有某些相似性,也有明显的差异性。相似性在于:中轴线从制度文化的意义上讲大多是封建王权的产物,此后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象征,并随时代发生变化。差异性在于:在文化观念和文化心理上,世界各民族在不同地域、不同发展历程中形成了特定的宇宙观、政治伦理观和审美情趣。应当说,北京传统中轴线与巴黎等城市的中轴线各方面的差别,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文化观念和心理在城市空间上的物质性体现。北京中轴线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与自然之天、道德之天的双重关系,具有深刻的哲学文化内涵。

(一)文化内涵的相似性

无论城市中轴线的形态为直线型、十字轴还是星形放射状结构,这些布局形式都包含中心对周边区域实施控制的意图,特别是对称、均衡的空间效果都根据不同区域与中心的距离和位置关系来衡量。英国社会学家戈兰·瑟伯恩(Goran Therborn)认为,城市建筑风格包括审美和政治两个维度,前者是在民族发展历程中形成的,是历史形态或一种当代模仿,后者则表达了“权力语法”。他援引挪威建筑学家埃文森(Thomas Thiis- Evensen)的理论,列举建筑“权力语法”的六种变量:封闭性、重量、体量、与周边环境的距离、对称性、垂直高度,这些变量大多产生了高贵、高傲、威严的效果,组成一张建筑符号清单,而“对称是秩序的表达,是对整体的中央掌控”[13]23。

北京中轴线和巴黎、柏林等城市的中轴线,都曾反映着中央集权的政治文化,围绕中轴线进行的路网设置和建筑布点均服从权力观念的需要。根据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历史考察,巴洛克城市形态可追溯到古希腊戏剧家阿里斯托芬的构想,在16世纪应用于欧洲军事小镇,中心位置架设大炮以抵御来自各个方向的进攻,后来这种形式被皇家广泛使用,意味着对都市空间的军事化征服。放射状道路系统的原型是皇家猎苑,中心点是狩猎小屋。皇家花园、皇家博物馆也都是巴洛克式宫廷生活的产物,前者意味着经济上无休止的掠夺,后者则意味着经济上无限制的消费[14]355。

起源于王权时期的城市轴线纷纷被现代民族国家政权改造利用,一些本身没有封建王朝、由殖民地转化来的国家,例如美国、澳大利亚也仿照巴洛克式的理念建设首都城市。芒福德不满这种风尚,对朗方设计的华盛顿方案进行过严厉批评,认为后者不过是把中央集权的都城形象搬到新的时代,在更大空间上重复已有的形态,造成重要城市节点之间距离过远,联系不紧密。由于城市路网占地过多,用于公共服务和居住的土地面积大为缩小,同时为满足笔直、宽阔、平整的形态要求,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改造地貌,巴洛克式城市布局实际上华而不实、脱离民众需求。[14]379芒福德的批判不无道理,但历史名城的传统中轴线被后来的领导者和规划师沿用,却不能简单归结为对权力的迷恋。这些城市的轴线都转化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象征,对它们的阐释也随历史语境的变化而变化。

改良后的巴洛克式布局与各种现代政治思想结合,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在西方政治家眼里,华盛顿的放射状街道表达了共和思想,用美国各州的名字来命名,国会、白宫、华盛顿纪念碑形成所谓“联邦三角区”,中轴线上的国会大厦地下室安放一块罗盘玫瑰石象征着华盛顿的“宇宙中心地位”[15]281。华盛顿建设初期的美国总统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同时是一位建筑专家,中轴线建筑群古典风格的倡导者之一,他认为国会大厦是“奉献给人民主权的第一座圣殿,用雅典人的品位来装点一个其历程远远超过雅典人命运的民族”[16]。塞尔达为巴塞罗那设计的单调、统一的轴网式结构,被认为包含社会民主思想,城市规划学家迈克尔·纽曼(Michael Neuman)评价说,“这种公共产品的统一供给,植根于他的进步、民主的背景以及改善工人阶级生活的信念,后者是工业革命的中坚力量。他有一种强烈的通过提供平等机会为穷人和工人阶级服务的社会良知。此外,塞尔达规划在理论和哲学上的‘积木是行动之前的逻辑理性的思考分析、精心设计的技术方案和一种信念,即通过协调、整体性的考量与处理,能够造就一座更健康、更具功能性和吸引力的城市。”[17]

北京城市中轴线同样彰显现代民族国家形象,表达新的政治社会文化内涵和精神。新中国成立以后,北京拆除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中华门等老建筑,兴建东西长安街,把原来封闭式的天安门广场变成人民共享、举行各类文化活动的公共空间,面积扩展到原来的四倍,中轴线东侧的太庙改为劳动人民文化宫。天安门广场取代了封建王朝的皇宫成为中轴线建筑序列的中心,皇宫被推到了“后花园”位置,改为故宫博物院,这种以公共广场为中心的空间布局形态在中国城市文化传统中很罕见。此外,人民大会堂等新建筑借鉴古希腊柱廊的样式,并赋予局部的民族化装饰风格,形态庄严雄伟,大花岗岩石柱是人民力量的隐喻,中西合璧的外观表达中华民族传统与现代文化的融合。

(二)文化内涵的差异性

与巴黎等城市的中轴线相比,北京传统中轴线体现出更古老、更悠久的文化,它与整个民族的宇宙观、哲学观和信仰系统密切相关;同时,位于北京城市中轴线中心的原是宫殿而非宗教建筑,目的是在俗世生活中顺应天道,以获得政治合法性。世界上很多著名的城市学家、规划学家都了解北京城的空间布局背后有一种独特宇宙观支撑,但西方学者普遍没有深入探讨中国都城“坐北朝南”等形制背后的宇宙观的深层历史文化根源。

正是中国传统的思想观念体系决定了城市中轴线文化内涵的独特性。中国古代都城营造方式是古人“象天法地”“天人合一”观念的产物,南北轴线的建筑形制可以追溯到先民对天象的认识与理解。中国最重要的星象是永不下落的北极星和北斗七星,是古人用以定方向、定季节、定时辰的标尺。对“父天母地”自称“天子”的古代帝王而言,天道是为政之道的依据,只有理解并顺应天道,才有资格、有能力组织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安排人民的衣食住行。于是北部方位以及北斗、北极星在中华文明中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史记·天官书》说“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18]1205,北极星成了众星之主、帝王的象征,北斗恰似帝王的车架。北极星又被称作北辰、紫微,紫禁城的名字正是取紫微星之意。它在天空中被众多拱极星环绕的天象在儒家学者看来是德政的象征,《论语·为政》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19]55。

相比之下,在欧洲文化的源头古希腊文明中,北极、北斗没有被赋予这样的文化意义,更没有衍生出類似的城市营造模式。《荷马史诗》等典籍里可以找到把北斗七星看成“战车”的叙述,希腊神话里有关于北斗所在的大熊座和北极星所在小熊座的传说。但是古希腊人、古巴比伦人的天文学体系都建立在黄道坐标系基础之上,即观测太阳一年走过的轨迹(地球绕太阳公转),用附近的十二个星座(十二宫) 作为坐标。虽然希腊人航海时也用北极星来帮助判断方向,但北极、北斗及所属的星座在整个民族文化中的重要性要弱得多。欧洲著名城市的中轴线很多是自东向西发展,主要原因是顺应欧洲大陆河流的自然走向,背后也没有一种宇宙观或信仰系统的支撑。

值得注意的是,北京传统中轴线还代表东亚儒家文明圈众多国家都城的营造模式,具有文化典型性和普遍价值。除日本京都平安京、奈良平城京属于这一模式外,韩国首尔围绕景福宫建设相似的中轴线,甚至宫殿名字也取自《诗经·大雅》的“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建成于1396年的景福宫是朝鲜王朝时代的宫殿,依照中国明代藩王的王府形制建造,中轴线上有光华门、德寿宫、首尔市政厅等重要节点,城市空间布局是北京城的缩小版本。已进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越南顺化皇城同样效仿中国都城,建于1802年,有所不同的是皇城的中轴线不在南北方向上,而是呈西北—东南走向。有研究者认为,北京中轴线背后的中国传统礼制观念对周边国家都城营造的影响,符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世界遗产“具有普遍的突出价值”的判断标准,在北京中轴线申遗过程中应当给予充分认识和突出表达。[20]

四、北京城市中轴线与国外重要城市中轴线城市功能之比较

按照其功能,中轴线大致可分为交通轴、纪念轴、景观轴三种基本类型。交通轴是贯通全城的主干道,以公路、铁路、河流等为载体,连接城市若干重要节点,对城市整体发展有决定性作用,可以控制和调节各区域的功能分配。纪念轴通常汇聚众多历史文化遗迹、中心广场、纪念碑式的建筑,或轴线周边有历史文化街区、宗教场所,对整个社会群体有文化价值和纪念意义。而景观轴是把一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景点串联或汇聚起来的轴线,这些景观可以是河流、公园、绿化带、生态走廊等自然景观,也可以是包括地标性建筑在内的人文景观和历史景观,与纪念轴可能存在某些交叉的部分。

也可以根据轴线上分布的主要设施属于商业设施、政治机构还是文化服务设施,判断中轴线侧重于发挥经济功能、政治功能还是文化功能。中轴线上的商业设施包括餐饮、购物、休闲、娱乐场所,商业广场,商业街,酒店等;政治机构主要指市政厅、议会大厦、总统官邸、总理府等办公场所;文化服务设施包括各类博物馆、美术馆、体育馆、图书馆、音乐厅、剧场等。巴黎、柏林等城市的中轴线与新兴城市的不同,无法用单一功能来涵盖,往往是经过了多个时期的改造和扩展、集多种城市功能于一身的“复合轴”(表2)。这些轴线曾是整座城市乃至国家步入现代的重要标志,既有林荫大道作为主干道,又有很多历史文化遗存,还分布着行政机构、商业设施和文化服务设施。北京是多功能的首都城市,传统中轴线在历史上是功能齐备的复合型轴线,但经历了城市空间布局调整、功能嬗变的过程,在现阶段城市发展中有着更明确的目标定位。

(一)巴黎、柏林:功能齐备的复合轴

巴黎和柏林的城市中轴线都是欧洲巴洛克城市规划的典型,也是功能齐备的复合轴典型。巴洛克式城市格局之所以在工业革命时期的欧洲兴起,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城市规模扩大以后需要快速交通系统连接各个区域,因此这类城市的中轴线、放射状支线的功能首先是交通主动脉,视觉上表现为宽阔的街道,在交通运输、资源汇聚、经济发展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这些大道都由皇家御道转化而来,连接众多的历史遗迹、公共纪念建筑,巴黎中轴线上有卢浮宫、皇宫花园、协和广场、凯旋门,柏林中轴线有柏林城市宫、卢斯特花园、勃兰登堡门、胜利纪念柱等著名建筑。巴黎和柏林的中轴线上不仅有林荫大道,还分别依托塞纳河、施普雷河的河道作为天然的轴线,河流本身也发挥着航运和观光的功能。柏林中轴线上有一座东西向的绿色走廊蒂尔加滕公园。可以说交通轴、纪念轴、景观轴的各种特点在巴黎和柏林的中轴线上都体现得很充分。

从轴线上设施的分布看,巴黎、柏林的中轴线上或周边区域都有世界闻名的商业街、博物馆群落以及政治机构。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从圆点广场往西,穿过凯旋门至马约门广场的这段街道长2.3公里,南北两侧密集分布了各类商场、服装店、餐馆、酒店、影院。香榭丽舍大街东段是历史文化遗存集聚区,巴黎市政厅坐落在中轴线东端、塞纳河北岸,南岸是法国国民议会大厦(波旁宫),除卢浮宫外,中轴线东段周边还分布着蓬皮杜中心、奥赛博物馆、毕加索博物馆等一批文博场馆。柏林中轴线林登大街的东端也是文博场馆的集聚区“博物馆岛”,还有施普雷河北岸的柏林市政厅。中轴线中段的勃兰登堡门附近有德国国会大厦、联邦议院,林登大街两侧有各国使领馆、教堂、歌剧院等设施,这条中轴线大街本身的商业气息并不浓,但与它正相交的弗里德里希大街等南北向的街道是繁华的商业街,分布了各类餐饮、购物、休闲、娱乐的场所。

多功能混搭的复合轴对城市发展贡献很大,但也存在一定的弊端。香榭丽舍大街位于市区中心地带,既是主干道又是旅游、购物的目的地,中轴线上有多个发出放射状道路的中心广场,容易形成交通拥堵。早在19世纪末,建筑师、城市规划学家卡米洛·西特(Camillo Sitte)就指出过欧洲巴洛克式街道体系带来的交通问题,多条道路汇聚的圆形广场对步行者十分危险,而且很容易迷失方向。[21]66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交通问题一度较为严重,在20世纪90年代进行过大规模的街面改造,同时依靠地下通道和地铁交通来帮助疏散人流。

(二)巴塞罗那:新规划的城市发展轴

巴塞罗那的中轴线加泰罗尼亚议会大道是塞尔达规划的产物,由于是在老城区边缘建设的新轴线,其作用主要在于串联全市各功能区,综合了交通轴、纪念轴、景观轴的特征。加泰罗尼亚议会大道宽约50米,全长13.1公里,充当轴线的部分有8.1公里,是贯通东西的主干道,一直延伸到郊区的机场。中轴线上有西班牙广场、特图安广场、加泰罗尼亚荣耀广场等多个圆形广场,广场中心都有纪念碑式的建筑,在西段可以看到大斗牛场、蒙特惠奇山的城堡以及为世博会、奥运会兴建的场馆群落,中段可以看到巴塞罗那凯旋门等地标建筑。

巴塞罗那不是首都城市,中轴线上的政治机构不多,市政厅设在历史文化遗产集聚的哥特区,其他政府机构分散在全市各区域。巴塞罗那中轴线上的幾个中心广场周边分布了一些文博场馆和商业机构,距离专门的功能区也很近,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最主要的文博场馆都集中在轴线南侧的哥特区和西南部的奥林匹克中心附近,从加泰罗尼亚议会大道出发步行很快就能到达。

(三)华盛顿、堪培拉:景观轴、纪念轴的典型

华盛顿、堪培拉都属于单一功能首都城市,只承担政治职能和部分的文化功能,城市规模和综合实力远不及巴黎、柏林等多功能首都。华盛顿处于巨型城市纽约的阴影之下,堪培拉的经济地位比悉尼和墨尔本小得多。这两座首都城市的中心城区都没有承担太多的经济职能,中轴线主要是一条纪念轴和景观轴,堪培拉中轴线同时还是交通主干道。

华盛顿中轴线是非常宽阔的景观带,分布了美国国会、最高法院等国家政治机关,林肯纪念碑、林肯纪念堂、二战纪念碑、越战纪念碑等标志性纪念建筑,国家档案馆、国家美术馆、国家航天博物馆、国际历史博物馆、犹太人博物馆、史密森博物馆、国会图书馆等设施,以及国家科学院、史密森学会等专业机构。华盛顿中轴线及周边的商业设施较少,只有东段的林肯公园附近有分布。中轴线景观带北侧的宪法大道和南侧的独立大道宽度仅有24米,虽然贯通东西却没有交通主动脉作用。

堪培拉中轴线的城市功能跟华盛顿十分相似,在格里芬湖南岸有澳大利亚国会、总理府、联邦政府等政治机构,国家档案馆、国家图书馆、国家美术馆等文化服务设施;格里芬湖对岸的北段分布有战争纪念堂馆、首都展览馆、堪培拉剧院、堪培拉博物馆、首都特区地方法院等机构。中轴线跨越格里芬湖,其延长线穿越北部山区与其他地区连通,交通运输作用明显。北段的北伯恩大街周边有一些提供餐饮、购物、休闲、娱乐的场所,但总体上并不繁华。堪培拉虽然有风景如画的城市形象和较高的生活水平,但因为经济形态单一和生活单调乏味而常常被人批评仅是一座政治家和公务员的城市[22]。

(四)北京:突出城市文化空间的历史文脉

北京属于多功能型首都城市,但现在北京的城市发展定位更加明确,是全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科技创新中心。在《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中,首都核心区的功能定位被表述为全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和国际交往中心的核心承载区,是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重点地区,是展示国家首都形象的重要窗口地区。在北京城市总体规划中,中轴线及其延长线的功能以文化为主,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变得更加重要。

这些功能定位与北京传统中轴线的固有特点、发展现状和未来延展相符。北京传统中轴线在历史上跟巴黎、柏林等城市传统中轴线一样,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但前面的比较分析表明:北京中轴线没有从皇家御道扩展为城市主干道的历史过程,中心位置有景山、故宫和天安门广场等建筑,南北向道路没有贯通,虽然从北至南有地安门大街、前门大街、天桥南大街、永定门内大街等几段街道,但很难称为交通轴。在当代城市发展中,长安街是另一条城市主轴,以国家行政、文化、国际交往等功能为主,南北中轴线除天安门广场是重大政治活动、国事活动的重要场所外,其他部分更加凸显城市公共空间和文脉传承功能。

传统中轴线作为纪念轴、展示轴和景观轴,是历史文化名城“金名片”的重要体现。中轴线上有众多国家标志性建筑、纪念碑、历史文化遗存,还有景山公园、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先农坛、天坛等城市公园,紧邻什刹海和南锣鼓巷景区,有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国家大剧院、中山公园音乐堂、北京自然博物馆、天桥艺术中心等文化设施。永定门广场长度约800米,与天安门广场的南北长度相近,使南中轴的整体风貌焕然一新,空间秩序感更加协调美观,传统中轴线作为景观轴的功能得到进一步增强。此外,北京中轴线上有鼓楼—烟袋斜街、大栅栏—北京坊、前门步行街等几处商业街,2017年建成的北京坊,依托劝业场、谦祥益、交通银行旧址等历史建筑群落形成二环内罕有的开放式商业区,开始承办北京国际设计周等活动,其定位有别于前门步行街等传统商业街,迅速成了北京的文化旅游新地标。

五、结论

本文的比較分析和论述表明:北京中轴线与巴黎等世界名城的中轴线相比有其独特之处,具有历史悠久、结构完整、内涵深刻、功能明确等四大特点。从历史发展看,北京城市中轴线绵延的时间最长,和巴黎等重要城市的中轴线一样起源于封建王朝的皇城规划,最终发展成为现代民族国家和首都城市的文化象征;从空间构成看,北京中轴线空间秩序严谨和文化内涵丰富,与欧美巴洛克式中轴线在整体形态、要素组合、空间分配等方面存在明显差异;从文化内涵看,世界重要城市的中轴线都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象征,但文化内涵上的差异源于各自不同的思想文化观念,北京城市中轴线的独特性源自中国独特的建筑文化及其蕴含的哲学和宇宙观念,新中国成立以来,北京中轴线虽经数次改造和南北延伸,但它既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基本理念,传递中华传统文化精髓,又展现出时代风貌和现代魅力;从城市功能角度看,北京与其他重要城市的中轴线都经历了从强化中央控制到逐渐松弛、功能演化丰富的过程,北京传统中轴线目前更多发挥城市文脉保护和传承功能,强化其作为城市纪念轴、展示轴和景观轴的作用。

世界重要城市中轴线的比较分析表明,北京城市中轴线在世界城市中轴线坐标体系中具有独一无二性。当然,无论是进行中轴线申遗、老城整体保护还是老城的有机更新,都需要恰当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在中轴线沿线区域创造出更具有空间秩序感和更富有文化内涵的景观体系,让被誉为“北京脊梁”的中轴线更加充分地体现它在世界城市中轴线坐标系中的独特性,真正成为“世界文脉标志”的最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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