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供性的哲学》:管窥后认知主义的一本新书❋

2021-03-07 19:09潘雪瑶
外语与翻译 2021年4期
关键词:规范性主义心理学

潘雪瑶 姜 孟 李 西

1.引言

《可供性的哲学》(The philosophyofAffordances)为西班牙巴斯克大学(Universidad del País Vasco)Manuel Heras-Escribano(2019)的一本专著,系《哲学与认知科学新方向》(New Directions in Philosophy and Cognitive Science)系列丛书之一。该书从哲学视角对后认知主义思潮的重要概念——可供性进行解析,有助于阐明可供性对心智哲学和认知科学的影响,加强哲学与生态心理学之间的对话。

“可供性”(affordance)(姜孟、赵思思2014),又被译为“动允性”(冯竹青、葛岩、黄培森2016)、“示能性”(周爱保、申莎、蒋强2017)等,由生态心理学家James J.Gibson于1966年首次提出,他将其定义为“环境提供给动物的,或好或坏的东西”。例如,一块平坦的、坚硬的、延展的地面为有机体提供了站立(stand-on-able)的可供性。但Gibson强调,可供性不是环境的物理属性、也不是有机体的主观属性,而是在环境—有机体的互动中产生的。“可供性”这一概念否定了主、客的二分,实为一种“一元论”,因其既是环境事实,又是行为事实;既含有物理属性,也具有精神属性(罗玲玲、王磊、2017;Gibson 1966),它对经典认知主义所倡导的主体与客体、心智与身体的二元分离提出了挑战,为揭示认知的奥秘提供了全新的视角,被视为后认知主义的代表性概念之一。

经典认知主义以信息加工理论为代表,将心智视为类似计算机的信息处理系统,操作对象是可按照规则计算的抽象符号,认知过程即形成“感知—模型—计划—行动”回路。认知主义的兴起将心智结构和认知过程推上了研究的舞台,但这种表征计算的观点在“框架问题”面前显得力不从心,无法应对真实世界的复杂多变;在解释“符号接地”上,持客观主义、意义外赋论,认为内符号表征与外部事物存在任意的、抽象的联系,意义是在指称行为中获得的,将认知主体排除在意义之外。在对认知主义的批判声中,以具身性(embodiment)、情境性(situatedness)、动力主义(dynamicism)为核心的“第二代认知科学”发展起来,对经典认知主义发起了挑战,由此进入“后认知主义”时代(黄侃2012)。至此,认知不再被视为孤立于大脑内的、对抽象符号的计算过程,而是嵌入环境的认知主体在与世界互动中产生的适应性行为(张博、葛鲁嘉2017),换言之,认知与认知主体的大脑、身体、所处的环境都息息相关。尽管后认知主义学者皆以破除“二元论”为己任,但后认知主义还未有一个统一的纲领,不同学者围绕表征的废除或部分接纳问题仍争论不休。Gibson无疑是表征废除观的支持者,他认为认知体—环境系统中涌现出的可供性无需表征,可被直接感知,认知主体的身体组织与可供性相互共鸣,其行为结果又对整个系统产生影响(冯竹青、葛岩、黄培森2016),这与动力系统理论不谋而合。然而一些持表征部分接纳的学者却认为,应当允许不完全的、模拟表征存在(Barasalou 1999)。

语言是人类特有的高级认知形式,从可供性这一后认知主义集大成的概念出发,剖析可供性及其所蕴含的后认知主义思想,或可成为揭开语言认知与加工奥秘的钥匙。

2.内容概述

《可供性的哲学》共分为八个部分,从哲学视角围绕可供性的本体论特征、实践行为赋予其的规范性、认知主体与可供性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全面解读,从可供性这一概念出发,剖析贯穿后认知主义的非表征、具身性、情境性思想。

第一章为序言,作者对比了以表征观为核心的“认知主义”与以非表征观为核心的“后认知主义”,并简要介绍了“后认知主义”的一大核心概念——“可供性”。在“第一代认知革命”中,认知是一种根据特定规则的抽象符号操作机制,通过认知主体脑内的加工,一个惰性的、无意义的感知刺激在我们的头脑中被丰富、储存和操纵,身体并不会参与到符号加工中。生态心理学、现象学、生成主义(enactivism)等批判了这种心智表征主义,并证明了知觉和行动的基本认知作用。后认知主义(post-cognitivism)即是在这种对身心二元论及表征主义的批判上发展起来的。后认知主义认为,认知是具身的(embodied)、是情境的(situated),认知过程不再局限于大脑中,而是扩展到全身甚至环境中,认知也不是对大脑的内部表征进行信息处理,而是一种适应行为(p2)。“可供性”这一概念正是后认知主义核心思想的体现。该概念由生态心理学家J.J.Gibson于19世纪60年代提出,他将其定义为:事物的价值或意义(values ormeanings of things)。他认为,当认知主体探索环境时,不仅感知物体的物理特性,而且还感知可以用它们做什么,并且主体可直接感知到这些属性,不需要诉诸内在表征(p3)。受格式塔理论和美国实用主义的影响,Gibson关注到环境、主体客体互动在认知中的作用,强调在主体—环境的动态系统中探讨认知,并通过“可供性”将主体和世界有机联系起来(p5)。

第二章对可供性背后的“生态心理学”进行了解读,阐释了“生态心理学”对后认知主义思想的践行,概括了其对认知研究的启迪。作为后认知主义取向之一的生态心理学,以James的激进经验主义和中立一元论为出发点,其主要承诺在于:非表征性(non-representationalism)、涉身性(embodiment)、情境性(situatedness)。非表征主义认为,表征不是解释认知过程的必要因素,因为心智(mind)不是表征外部世界,而是以不同的、有意义的方式与世界互动(p18)。生态心理学也是建立在承认有机体和环境的相互关系或互惠关系的基础上的。涉身性意味着,我们的认知过程并不仅仅局限于我们的大脑,还要诉诸于整个身体;心智能力不仅应归因于大脑,还应归因于作为一个整体的智能体。情境性是指,认知是一个受自然、社会或文化环境约束或构成的过程,因而不能脱离主体与环境的互动史来谈论主体的认知。基于这三大承诺,生态心理学的关注点超越了有机体内部,落脚在有机体与环境的互动上,摆脱了认知主义中主观-客观、心智-世界的二分,走向了有机体-环境的统一。以三大承诺为基础的生态心理学为认知研究带来了新风气:第一,它厘清了感觉(sensation)和感知(perception)之间的差异。经典认知主义依赖于感觉,即被特定接受器被动接受的物理能或物理力。而生态主义强调基于信息的感知,即主体可以通过直接感知并提取可供性来探索环境;第二,它阐明了认知技能与非认知技能的区别。认知是一个允许主体以有意义的方式探索周围环境并参与其中的过程。非认知技能则不涉及主体与环境互惠;第三,它强调了感知的非模态性。生态信息是一个整体,不是特定接受器接受到的物理力或能量,可以多个通道被感知,不具有模态特异性。

可供性及其背后的生态心理学反对主—客观的分离,那么既非纯主观亦非纯客观的可供性,其本质如何?作者在第三章讨论了可供性的本体论特征。关于可供性的内涵与本质存在着许多争论,可供性或被视为环境属性、或被视为动物能力;作者指出,可供性既不是一种实体,也不是一种纯粹的关系。从生态尺度(ecological scale)来看,认知不能被降解到物理尺度,所以不能将谈论新的属性(生态尺度上的属性,比如可供性)和提出新的物理实体混为一谈。生态心理学家虽然认为可供性是有机体—环境系统的一个关键属性,但他们并不认为除了已经包含在该系统中的物质实体之外,还有更多的物质实体。可供性也不仅仅是一种关系,因为关系不包含当前形势的实现、可能性或变化。受Ryle的非事实主义观点影响,作者认为可供性的本体论特征应解释为倾向性(dispositional properties)。可供性不是额外的物质实体,而是一种解释有机体和环境互补性的方法,包括主体在环境中遇到某些物体时的准备状态。

认知活动的成败取决于是否遵循规范(汪德飞、严火其2014)。认知主义认为实践的规范性是先验的、必然的,而后认知主义则认为规范性来源于具体情形中的实践因果,那么对“可供性”的感知和提取是否也遵循规范性?这种规范性的本质如何?第四章对可供性的规范性问题进行探讨。作者指出,可供性本身不具有规范性,对其的约束来源于规范性实践(p108)。对可供性的感知是一种非反思性情景行为(unreflective situated behavior),这种行为的规范性包含五大特征,即正确性(correctness)、能动性(agency)、理性和智慧性(rationality and intelligence)、情境性(situatedness)、社会性。换言之,规范的非反思性行为是社会反馈塑造的,包含在社会性的规范实践中。这种规范性实践是目标导向的,其规范特征不是在于成败与否,而在于是否合理。同时,主体需要发挥能动性,以隐性的方式知悉正确与否的标准,并以此引导自己在特定情节和社会背景下的活动。作者认为,可供性不应被视为具有先验规范性的关系,社会规范限制的是行动而不是可供性本身,因此,众多可供性不存在邀约性(invitational character)上的差别,可供性在提取概率上的不同是因为主体在特定社会规范背景下,考虑到某一行动对环境将产生的影响,进而选择某一种可供性而放弃其他可供性。换言之,规范性可能不是可供性本体论的一部分,只是社会规范限制了可供性的提取。

一些学者认为可供性是完全基于环境的,未能将嵌入环境中的认知主体纳入考虑,这与后认知主义的具身思想相悖,因此,作者在第五章对可供性与主体能动性(agency)的关系进行了探讨。能动性是指生物体作为一个整体拥有的处理环境的灵活能力。作者指出,从生态心理学看能动性有两个优势:第一,生态心理学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对认知进行了自然化(naturalization),但对认知的描述既不是纯主观的,也不是纯客观的,因为认知源于有机体和环境的互补性;第二,生态心理学强调了前瞻性控制(prospective control)作为生物—环境系统特征的观点。前瞻性是与未来事件有关的有机体的控制。生物体行为的前瞻性高度依赖于生物体感知的可供性。作者认为,Reed的运动系统理论(action systems theory)是从生态学角度解释能动性的最佳理论,因为该理论拒绝了现象学以及生成主义对主观性的强调,并对能动性的社会方面进行了补充(p144)。Reed摒弃了认知主义对有机体和环境、行动和感知的二分,认为感知和行动是连续性的,其控制中枢不在于中枢神经系统,而位于组织-环境系统中。运动系统(action systems)可划分为许多个具有不同功能的亚系统,每个功能都是根据对生物体施加选择压力的环境因素来定义的,因而可供性可视为运动系统的组成部分。能动性不是主观的,而是运动系统中的生态信息施加了选择压力并帮助认知主体调节其行为。

第六章探讨了可供性所携带的生态信息与感知内容的关系,即生态信息是否具有表征性。认知主义内容观(content view)认为,感知体验(perceptual experiences)的内容包含代表某种世俗状态的命题,感知体验的真值条件取决于内容是否恰当地代表了所表征事物的状态。由于事物的状态和主体对其的心理表征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因而感知体验的是一种协变信息。而后认知主义激进生成论(Radical Enactivism)反对这种表征主义和内容主义,认为不需要假设任何一种内容来解释认知的基本形式,认知不需要依赖于表征、计算、部署目标导向,最小认知(minimal cognition)被解释为一种涉身的、情景的、非表征的方式,基本心智(Basicminds)对协变信息有反应,但它们不转换、收集和消耗这些协变信息,进而从内容上表征某物,生物体相互作用的感觉运动史足以解释它们是如何认知并参与到环境中,所以没有必要提出“内容”这一概念来解释基本心智的功能。而生态心理学和激进生成主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认为有一种特殊的协变信息,即生态特异性信息,一旦被发现和使用,它就适合以最有效和最成功的方式被感知并被付诸实践,它以1:1的方式联系感知和环境,而不需要表征的协调(p156)。

第七章分析了生态心理学未来研究的四个方向:最小认知(minimal cognition)、感官替代(sensory substitution)、社会性的构成(constitutive aspect of sociality)以及可供性的政治维度。

对“最小认知”的研究有助于揭示认知的起源。一些生态主义者认为所有有机体,不管是真核生物还是原核生物都享有最小认知能力,如植物也具有认知能力。然而一些学者却反对有机体共享最小认知,例如,Gibson(p168)认为植物缺少一个亚人格神经系统,因而无法感知也不具有行为。

“感官替代”是“可供性”新兴应用领域之一。生态心理学家认为,可供性是非模态的(amodal),同样的可供性可以通过不同的感知系统(perceptual systems)来感知(p170)。鉴于此,感觉替代装置(sensory substitution devices)可以通过另一种感觉通道,使主体感知相同的可供性,进而指导后续活动的完成。

作者认为,社会文化不是可供性的构成,社会规范也不会扩展可供性的种类,但社会规范所施加的某些压力可能会影响可供性的提取(p175)。最后,作者对可供性的政治层面(political dimension)提出了一些思考。作者以黑人和女性为例,指出尽管他们能感知到其他群体所能感知的可供性,但一些社会规范和惯例向这些群体施加了政治压力,影响了这些群体对某些可供性的提取。

在第八章,作者对可供性及生态心理学的哲学起源、所反映的后认知主义核心思想、对认知研究的启示等问题进行了总结。生态心理学继承了James实用主义的认知论和本体论思想,吸收了Dewey有机协调的观点,将心理学与其生物学起源联系起来。生态心理学对认知主义进行了批判,强调了认知的非表征性、具身性和情境性。在生态学方法中,分析的主要单位既不是有机体也不是环境,而是有机体—环境系统。该系统将生物体作为其周围环境的活跃探索者,其行动与环境的能量一起产生生态信息。由于生态信息的出现,有机体认识到环境的可供性,这是生态环境中可利用行为的可能性。因此,感知和行动是连续的和循环的。感知是直接的,这意味着主体直接检测其周围环境中可供性的特定生态信息,而不需要心理表征、推论等内部过程的介入,这种直接感知源于进化和学习。最后,作者指出若要将生态心理学、生成主义和现象学的成果结合起来,发展一种解释认知,特别是高级认知(如语言)的后认知主义观点,唯一的途径是借助可供性的概念,因为它是后认知主义方法的集合所共有的一个概念(p208)。

3.简评与展望

《可供性的哲学》从哲学层面对可供性及生态心理学进行了反思,对可供性的本体论特征、规范性特征、可供性与能动性的关系、可供性的未来研究方向等问题进行了梳理与回答,展现了可供性及生态心理学所蕴含的非表征性、具身性、情境性等后现代主义思想。全书内容丰富、引证详实,就笔者所及,本书是第一本从哲学层面论述可供性的学术专著,它展示了国际学术界从哲学视角探索可供性及生态心理学的前沿成果,提出了可供性作为一种倾向特征的观点,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可供性本质的了解。同时,作者指出,可供性是集后认知主义核心思想的一大概念,在对这一概念的剖析中,贯穿了后认知主义的核心思想,展现了后认知主义的框架,对从这一视角探讨语言认知等问题也有着启示意义(p210)。

在经典认知主义视角下,语言长期被视为一种抽象的符号表征系统,孤立的存在于大脑中,其意义是指派的,语言符号与外部世界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语言认知即是主体遵循既定的输入和输出规则对语言符号进行操作,以实现交流的目的。如此一来,语言成为一种纯粹的符号工具,其使用规则是客观不变的,其使用过程是无意义符号运算。然而,语言认知即符号计算的观点仍面临着框架问题,无法解释语言使用的复杂性,也忽视了认知主体、社会文化环境等对语言认识的影响;将语言工具化的论点也过于片面,语言认知不仅是为了实现交流,更是一种认知自我和认知世界的方式;通过语言,认知主体能够产生反思性行为,从而实现对自我和环境的改变(许先文2012)。因此,一些学者认为语言认知研究应摆脱认知主义的束缚,在认知主体、认知环境构成的系统中探究语言认知的本质,而后认知主义对认知非表征性、具身性、情境性的强调给语言认知研究带来了全新的视角,正在推动后认知主义语言学的诞生与发展。以近几年国内外研究为例,不少学者基于“可供性”的概念,从后认知主义视野下,对一些语言问题开展了实证与理论研究。例如,Glenberg&Robertson(2000)提出了以“可供性”提取为核心的句子理解“索引假设”(the indexical hypothesis);Kaschak&Glenberg(2000)通过语篇启动、句子判断实验验证了该假设,并指出句子理解中可供性的提取是自动的,但句法结构会影响其整合;Marleyet al.(2007)探讨了“可供性提取”对于听力理解的作用,他们发现实物呈现有助于增进美国小学生的听力理解。在国内,鲁忠义等(2009)考察了汉语阅读理解时“可供性”的信息组织功能和提取方式;姜孟、赵思思(2014)考察了中国英语学习者在汉、英话语理解中可供性提取的心理现实性;吴炳章(2019)通过对中动结构考察指出,主语事物为谓语行为的发生提供“可供性”;余可华(2018)探讨了如何利用远程语言交换、视听资料、物质文化产品等的“可供性”促进第二语言教学。可以预见,今后更多的语言学研究将以“4E”(embodied,embedded,enacted,extended)理论模型为指导,在认知主体—环境的动态系统中考察语言的本质特征、习得机制、加工机制及应用领域,越来越突破计算主义的观点,迎来一个“后认知主义”的语言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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