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柏林:朱德的入党之旅

2021-03-25 02:32张家康
党史文苑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申府陈独秀朱德

□张家康

朱德在加入中国共产党前,已经是闻名中国的西南名将,参加过护国讨袁战争和护法战争,可仍然看不到民主共和的希望。迷茫中的他从五四运动后的各种新思潮中接触到马克思主义。他毅然舍弃高官厚禄,从四川来到上海,满腔热情地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可没想遭到中共领导人陈独秀一口拒绝。他没有因此而放弃,又远涉重洋,来到德国柏林,在这里终于如愿以偿。自此,他便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紧密相连。

怀疑和苦闷

朱德自1909年入学云南陆军讲武堂,就开始了在旧军队的十年军旅生涯。他是同盟会会员,矢志于“为创造一个中华民族的民主共和国而奋斗。”在“护法”“护国”的冠冕堂皇的旗帜下,大大小小的军阀都趁机扩展自己的地盘,“民主共和”只是虚名而已。他在《辛亥革命回忆》一文中忆及当年自己的心境是“陷入了一种怀疑和苦闷的状态,在黑暗中摸索而找不到真正的出路”。

朱德开始作诗以遣怀,表示对军阀割据称雄的厌恶,其间作了几十首诗,每首诗无不直抒胸臆,表达救国救民的情怀。例如,“相争权利皆新法,竞窃功名胜昔时,余子称雄嗟分小,布衣高位惜官迟。”“推开黑幕剑三尺,痛饮黄龙酒数杯。西蜀偏安庸者据,逐鹿中原是雄材。”“信有寒霜堪寄傲,肯因苦雨便离枝,岁寒劲节矜松柏,正直撑天永不移。”

在驻军四川南溪时,朱德被委任为靖国军第二军第十三旅旅长兼泸州城防司令。旅长的薪俸相当高,将近一个月一千块钱的收入,除此以外,还有相当于薪俸一半的津贴,经济物质生活已是相当优渥,比之在家乡的青少年生活,显系天壤之别了。

朱德是个孝子,生活稳定后立即将含辛茹苦一辈子的老父老母接来赡养。除此之外,他还用了很大的一笔钱购买书籍,收藏了3000册左右的各类图书。他广泛阅读以增长知识,把历史与现实进行对比,以寻找可以借鉴的经验。

朱德对历史上的战争尤为关注,每每读到精彩处,不忍释卷,陷入遐思,并写下许多批语,例如“成大事者起兵以义”“师出无名,焉得不大败”等。这些批语中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乱世有大志无力者,均远避,养力以待,后多成功。”这既是他对当下境遇的有感而发,更是他对未来的期待。

五四运动爆发后,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各种西方思想如潮水般地涌入中国。朱德在接触这些思想时,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新世界。挚友孙炳文的到来,更给他莫大的帮助。孙炳文是四川南溪人,仅比朱德大一岁。论起来,孙炳文还比朱德长一辈,是朱德夫人陈玉珍的舅舅。孙炳文是辛亥革命前的同盟会会员,毕业于京师大学堂,担任过《民国日报》主笔。

孙炳文是通过成都的同盟会会员李贞白的推荐而知道朱德的。李贞白评论朱德几乎到了崇拜的程度,称“仪陇朱玉阶杰士”,凡论说必“某役玉阶主筹,某役玉阶致敌……”。言谈中凡涉私人者“必及玉阶,若交素深者”。

孙炳文带着疑问,通过胞兄孙炳章与朱德会面。交谈和接触中,他真切地感到朱德并非像旧军官那样乃一介武夫,朱德有自己的胸怀和抱负,是一位“大雅绝俗”的儒将。几个月后,孙炳文再次与朱德见面,似已成了知己。孙炳文主动要求在朱德手下谋事当差,追随朱德成就一番事业。随后,孙炳文被聘为旅部咨谋,成为朱德的高级幕僚。

他们常常埋头在书斋中,而《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等传播新思潮的刊物,成为他们常读不厌的杂志,他们经常讨论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朱德也由此知道在北大有个引领新思想的教授陈独秀。他读过陈独秀的《吾人最后之觉悟》《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那上面的一些观点十分契合他的思想,一些警句甚至可以背诵下来。

朱德欣赏陈独秀对东西方政治思想和文化的比较,即《吾人最后之觉悟》中所言:“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独立之说为大原,与阶级制度极端相反。此东西文明一大分水岭也。”陈独秀在《法兰西人与近世文明》中说:“近代文明之特征,最足以变古之道,而使人心社会划然一新者,厥有三事:一曰人权说,一曰生物进化论,一曰社会主义,是也。”“世界而无法兰西,今日之黑暗不识仍居何等。”正是这些令国人耳目一新的新思想,启迪了朱德的心志,由此他思量着要去欧洲考察一番。

1920年5月,滇军总司令唐继尧不顾入川滇军将领们的劝阻,执意要发动对四川督军熊克武的战争。当时在川滇军有两个军,朱德为第二军第三混成旅旅长。他身不由己地卷入这场混战之中。9月中旬,川滇两军在成都近郊血战九昼夜。10月8日,泸州失陷,滇军不得不退出川境。唐继尧企图扩张四川的企图彻底破产。朱德也率余部退回云南。

唐继尧不甘心失败,既不接济失去给养的滇军,又令他们继续反攻四川。滇军将领秘密开会,决定举兵推翻唐继尧,朱德赞同并参与这次行动。行动前,他告诉好友孙炳文,让孙炳文去北京,在推倒唐继尧后再与孙会合,一同去欧洲考察学习。在滇军将领的军事逼迫下,唐继尧不得不下野,避居香港。

1922年1月,朱德调任云南省警务处处长兼省会警察厅厅长。在稍稍平息的日子里,他对自己的军旅生涯作了总结和回顾:“初意扫除专制,恢复民权,即行告退。讵料国事日非,仔肩难卸,戎马连绵,转瞬十稔。”十年军旅生涯,走马枪林弹雨之中,本以为民主共和而战,可事与愿违,却都为军阀割据效力卖命,他陷入痛苦的反思之中。

就在这时,也就是1922年3月,出亡香港的唐继尧又卷土重来,纠集军棍土匪,凶狠地向昆明扑来,不久重新上台。3月27日,他对朱德发出通缉令。朱德被迫逃离昆明,一路颠沛。5月,他回到南溪家中,仅小住几天,安顿好家务,便又前往重庆,准备去北京寻找孙炳文一同出国。这次逃亡促成人生的新转折,他曾欣慰地说:“借着唐继尧的毒手,将封建关系替我斩断。”他终与旧的军阀生涯告别,开始一条崭新道路的寻找。

陈独秀态度

1922年6月,朱德来到上海,在朋友的帮助下,住进法租界的圣公医院,把吸食有年的鸦片烟戒了。一身轻松的他又来到北京,与阔别两年的孙炳文相见。出川以后,他亲身目睹底层百姓的悲惨生活,深情地对孙炳文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这么悲惨。”孙炳文与陈独秀、李大钊相识,他告诉朱德中国共产党已经成立的消息。从辛亥革命开始,他一直在茫茫的黑夜中摸索,这种摸索甚至是以性命相许的,可就是不见曙光。

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五四运动蜂拥而至的各种新思潮,对他颇有刺激。他反复比对,认定中国的前途也应是苏俄工农专政的路,而中国共产党所选择的正是这样的一条道路。于是,他决心要和孙炳文找到这个党,并要加入这个党。

他们本打算先与李大钊会面,可不巧的是,李大钊不在北京。于是,他们由北京来到上海,直接去找中共负责人陈独秀。在此之前,他与孙炳文等一同去拜见了孙中山。粤军将领陈炯明武装叛乱后,孙中山于8月初被迫来到上海。朱德对孙中山的处境深表同情,但又从亲身经历中,对以此军阀讨伐彼军阀的战争不能认同了。

当孙中山提出愿先支付十万军饷,让朱德等组织滇军到广东攻打陈炯明时,他婉言谢绝了,并告之将去欧洲学习。朱德后来说:孙中山“要我去广东打陈炯明,我拒绝了。他又要我到美国去,可是我的兴趣是去德国研究军事科学,亲眼看看世界大战的后果”。他又说,在上海“我见到了孙中山、汪精卫、胡汉民以及其他国民党领袖”。以他当时的身份,尤其是在国民党急需军事人才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进入国民党的上层圈子,可他竟没有这样做。

几天后,朱德又在闸北的一所房子里会见了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长陈独秀,向他提出了入党的要求。曾在延安采访过朱德的美国著名记者史沫特莱在《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一书中,对这一会面有着颇为详尽生动的记载:

“朱德去会见时,原以为只要一提出加入共产党的申请,就可以被接受。因为国民党就是这样,只要申请便可参加。朱德以为共产党的手续也不过如此,入党之后,他相信就可从此踏上新的革命的道路。

陈独秀冷落地看着来客,特别打量这个当时名声并不太好的将军——朱德。十多年来的军阀混战,以及混战对中国的影响,大概是他在一瞬间思索的问题。为什么一个远自华西专出军阀的省份而来的将军要加入中国穷人的党呢?朱德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他陷入了过去曾缠绕他的绝望的情绪之中。

陈独秀说,要参加共产党的话,必须以工人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并且准备为它献出生命。对于像朱德这样的人来说,就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和真诚的申请。”

朱德告诉史沫特莱,那段时间他“真难过”,绝望、迷茫,“我的一只脚还站在旧秩序中,另一只脚却不能在新秩序中找到立足之地”。

此时正是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后,党员人数也由50多人发展到195人。更重要的是中国共产党对自己组织的阶级性质已有明确的规定。党的二大通过的《关于共产党的组织章程决议案》强调,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组织,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忠实代表。中国共产党还加入了第三国际,所有的工作程序都已走上正规化。

这与两年前陈独秀在上海只与几个人组党时,根本不是一回事。当时只要应邀参加小组活动,只要赞成社会主义,也不问是否赞成科学社会主义,是否赞成阶级斗争的学说,都可以加入共产党。这才出现了在中国共产党准备正式建立时,张东荪、戴季陶等中途退出的现象。

当朱德提出加入中共的申请时,陈独秀毫无思想准备,迷茫的眼神显得不知所措。他应该知道,以朱德的经历应该是个老同盟会员,而同盟会会员延续下来则自然是国民党党员。况且,朱德在军界的职务也不算不高,跨党和军阀的经历,都不容许他爽然地答复。因为,这里面涉及政党观念中敏感的阶级性质问题。鉴于此,陈独秀告之以“要参加共产党的话,必须以工人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并且准备为它献出生命”,既没有当即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用后来的话说,需要考验一段时间。

这样的答复,对于一腔热血、满怀信心的朱德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但他寻求救国的希望并没有破灭,9月初,又和孙炳文等朋友搭乘“安吉尔斯号”轮船,驶入烟波浩渺的大洋,再次开始新路的探寻。

忠实的党员

1922年10月,朱德和孙炳文等来到法国巴黎。他们很快便打听到巴黎有一个中共组织,负责人之一是个叫周恩来的年轻人,于是便去巴黎南部戈德费鲁瓦街17号的小旅馆找周恩来,可周恩来已经去了德国。朱德本就是要去德国学习和研究军事,这样他们便于10月22日又来到德国柏林。

据史沫特莱记述,在与周恩来会面时,朱德“用平稳的语调,说明自己的身份和经历:他怎样逃出云南,怎样会见孙中山,怎样在上海被陈独秀拒绝,怎样为了寻求自己的新的生活方式和中国的新的道路而来到欧洲。他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在柏林的组织”;“周恩来微笑着说,他可以帮助他们找到住的地方,替他们办理加入在柏林的支部的手续,在入党申请书寄往中国而尚未批准之前,暂作候补党员”。

当时,中共驻欧洲的最高负责人是张申府,关于朱德入党问题自然要向他汇报。张申府是中国著名的数理逻辑学家,五四运动时期就与陈独秀、李大钊共事,参与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的创建。中国共产党初建时,陈独秀曾就党的名称去信张申府征求意见,说此事在北京“只有你与守常可以谈”。守常就是李大钊。李大钊和张申府商量后给陈独秀去信建议,为尊重共产国际的意见,还是叫共产党好。由此可见张申府在建党时的历史地位。

1920年冬,张申府到法国里昂大学中法学院担任逻辑学教授。行前,陈独秀根据欧洲的中国留学生的情况,要张申府到后即建立中共旅欧组织。张申府到法国后很快便发展刘清杨、周恩来为党员,不久便建立了支部。当时在欧洲加入中国共产党,只要有介绍人,经旅欧支部批准,张申府再写信告知一声陈独秀即可。张申府和朱德的相识和会面,其中介绍人自然是周恩来。据张申府晚年回忆:

“1922年10月底,朱德和孙炳文到了德国,朱德过去是军人,但他抛弃了优裕的生活,到欧洲寻找新的革命道路。他谦虚诚恳,热情很高。朱德向我叙述了自己的曲折经历并委婉地表示了入党的要求。他的革命愿望是强烈的,对党十分忠诚,对同志也是一样,特别是他事事走在前头。许多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说话,他却悄悄地忙着做事或是忙着做饭了。不久,我和周恩来一起介绍朱德同志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一年后,张申府回国与陈独秀相见时,特意把介绍朱德入党的事作了汇报,陈独秀没有表示任何反对的意见。这是因为当时已经开始国共合作,形势发生了变化,况且,共产国际已给中共指示要参加军事运动。张申府晚年回忆:“后来我回国,一天晚上到当时党总部,对陈独秀详细谈了介绍朱德同志入党的经过,他完全同意。”朱德虽然加入中国共产党,但对外的公开政治身份仍是国民党党员。

1923年5月4日,朱德又由柏林移居到德国中部的哥廷根。他的房东曾是位德皇军队的将军,他常请这位退役将军讲述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战例、战法。他还坚持自学,阅读了许多德文的军事书籍,以作为将来施展才华的知识储备。除此之外,他大多时间花在阅读和研究马克思主义著作上。

一位曾和朱德一起听课的中国留学生回忆:“有次我去他家,还看见过他在读《共产党宣言》。他常说马克思主义是真理,只有走共产主义的道路。他虽没有说自己是党员,但我们都知道他是。这是听从柏林来的同学讲的,那时共产党是公开的。”

朱德和女儿朱敏

1925年1月3日,朱德在中国国民党驻德支部召开的常年大会上当选为执行委员,分工负责组织工作。同月,他又回到柏林,专门从事党务工作。时值共产国际从旅欧的中国同志中选人去苏联莫斯科学习,朱德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早就想去莫斯科学习军事理论,可一直得不到批准,他感到很不理解。3月7日,他写信给已从德国到苏联的李季和陈启修,请求他们帮助联系赴苏联学习军事。信中说:“看来或是我党员资格太差;或是我行动太错,不能来莫研究;或有同志中不了解我的,说我是军阀而官僚而小资产,终不能做一个忠实党员的吗?以上种种疑误,是我的环境使然。不明我的真相的人,决不晓得我是一个忠实的党员。”

时隔3个月,他的前往苏联的申请终于得到批准。到苏联后不久,中共旅莫支部很快便同意他的请求,让他到莫斯科郊外的莫洛霍夫卡村庄,那里也属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他在这里和来自法国、德国的40多名中国革命者接受军事训练,学习城市巷战、游击战的战术。朱德是队长。据曾和他在一起学习的刘鼎回忆:“教官在讲授军事课时,我们不懂的地方,朱德就帮助解释,因为他是有亲身体会的。对于游击战术的问题,他懂得多,理解得也透彻。”

1926年7月12日,朱德乘坐海轮回到祖国。他来到设在上海的中共中央军委的秘密机关,在这里得知国共两党正在进行北伐革命。于是,他立即向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报到。一改四年前的冷淡,陈独秀热情地接待了他。朱德回忆:“我由苏回国,到上海见陈独秀接受任务。当时陈说有两件工作:一是去四川杨森处,杨当时要和我合作,向我们要人,我们如能抓住,可以迎接北伐;另一件是去广东,准备北伐。”

朱德选择了去杨森的护国军中工作。次年1月,他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转到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工作,担任第三军军官教育团团长,接着又被委任为第五方面军总参议。8月1日,震惊中外的南昌起义爆发,他是领导者之一,自此,用他的话说“终身为党服务,作军事运动”,成为中共武装斗争的领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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