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忆·梳

2021-04-28 14:40梅子
牡丹 2021年7期
关键词:黑马梳子三峡

本名秦晓梅,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有作品见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长江文艺》《芳草》《少年文艺》《朔方》等文学杂志,出版散文集《飞翔的姿势》《我的梦树开满了花》《味道与记忆》三部。

梳子是一种天生自带女性气质的物件儿,婉转,妩媚。对镜理妆,梳子是主角儿。梳,秭归方言谐音舒,舒服、舒展、舒适,都是好词儿。喜欢收集各种梳子,也喜欢给朋友送梳子。日子久了,一把把梳子,变成一把把钥匙,可用来打开某段记忆。

收藏梳子,是从2003年的一把杂木梳开始的。那年三峡大坝导流明渠截流蓄水,等待已久的高峡平湖就要来到大家眼前,也意味着告别“老三峡”的时候到了。于是跟着两个朋友去游最后的三峡,一场真正的告别游。从新县城出发沿“老长江”上行到奉节,然后经涨起来的“新长江”下行回到大坝前的家,整整一个星期游荡在水涨船高的三峡,每天在宾馆打开电视,就看到实时的水位播报,我是真正看到“老三峡”一寸寸沉入水下的人,一个偶然的决定,参与了长江和三峡的重要时刻。

在巫溪县的老街上闲逛时,被小摊上的各种手工木梳吸引,拿起这把放下那把,最后选了一把一手握得住的杂木梳。梳背刻成一只展翅的蝴蝶,两面花纹一样,梳齿简单,有几分朴拙,虽小巧,却很有质感。当时没问什么材质,感觉很是硬朗,清漆下木色金黄。那时还没有出现机雕,蝴蝶翅膀的线条刻得不够圆润,也正是这点儿,显出工艺的古朴。快二十年了,这把梳子的颜色和线条没有丝毫改变。依然喜欢一握的小巧,还有如铁的手感。手里握一把称心的木梳,对镜细细梳理满头青发,对我来说大概是最女儿态的表现了,木梳本身就是古典的女性美的意象。生活把自己磨砺成了女汉子,只有靠一把把木梳来寄托女儿柔情。

每次拿起这把木梳,那段三峡壮游就开始在心里复活。记忆里的两个男人,一个多才,一个多艺;一个潇洒,一个风流。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应该都是男人中的极品。正是非典时期,我们却结伴溯江而上,在疫情中去赴与老三峡的最后约会。多数景点,就我们两男一女。那场疫情倒成全了我们的清静游。拆得七零八落的江边古城,寂静无人的白帝城,正在重修的泥泞道路,马上就要沉入江底的风箱峡古栈道,废墟上盛开的桃花李花……一路走来,江边的文物发掘坑像一张张问天的嘴,张开着,空落落的。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在我内心如惊涛般激荡。在风箱峡的古栈道上走来走去,不愿意离开,再过几天,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面对一个宏大的历史决定,失去必将到来。他说,我将来会写一个故事,叫三峡童话。几年后在新华书店看到两人的书摆在热销柜台上,他的书不叫三峡童话。三峡童话与古栈道一起淹没在江水中了吧。

坊间相传我们俩要好,是男女的好。从奉节到巫溪的长途客车上,我一直靠在他的肩头睡觉,感觉他的肩又宽又暖和。某个不喝酒的夜晚,他撇下兄弟,在我房间坐到很晚,标间房,他躺一张床,我躺一张,就那么半躺着说了半夜的话。然后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是他邀约的,他的大胡子兄弟对此未置一词。走路时一块儿畅聊,吃饭时一起畅饮,酒到酣处,大胡子兄弟亮起堪比帕瓦罗蒂的嗓子引吭高歌,常常引来众人围观。古风盎然的巫溪老街,几十人围住我们的桌子,听他唱了一曲又一曲,大家拍巴掌、敲碗,欢呼声不断,硬是把一场三人的对饮弄成了他的个人演唱会。那是一次欢乐不断的游历。没有他的邀约,我不可能见证长江三峡的重要历史时刻,不可能写出长文《猿声梦里长》。至今也没有对他说谢谢。年轻时以为,年长男子对自己的照拂是应该的,真的太自以为是了。他并没有照拂我的义务。别人认为他对我青眼有加是有原因的,只有我知道,从欣赏开始,止于欣赏。我喜欢他和大胡子兄弟这样的男人,有才又有趣的男人,谁又不喜欢呢?现在我可以很坦诚地承认,我们曾经两情相悦过,纯之又纯的两情相悦。现在见面,亦如亲人。

有什么东西随着江水涨起消失了。随着岁月流逝淡去了。小小杂木梳像物证一样留了下来。愿世间人都有两情相悦人,不分男女,不管老少,兩情相悦,相互珍惜。

至今记得大胡子兄弟说我的话,你五官清秀,但长得紧凑,这样的人心重,不易打开心扉。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身上包着厚厚的茧壳,外人很难剥开茧壳看到真实的我。

为什么在众多的梳子中唯独看上了那只展翅的蝴蝶呢?也许是连我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愿望:推开心门,破茧成蝶的愿望。

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传说梳子是炎帝身边一个名叫赫廉人的人发明的,已有近五千年的历史,史书记载,赫胥氏造梳,以木为之,二十四齿,取疏通之意。原来上古时期梳已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必备品,这就是它散发美感的缘由吧,历史厚重之美。

木质梳子里,有一把黄杨木的栽齿梳,36岁那年在宜昌西陵一路的谭木匠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谭木匠,木梳专卖店,卖各种各样的木梳,精致,实用。那次进谭木匠,才知道小小梳子竟然可以做成大大的产业,特别佩服谭木匠的创始人,感觉他不仅仅看到了梳子中的商机,一定和我一样,是一个爱梳之人,因为爱,才有了创意和传承。只要去宜昌,总要去谭木匠转转,看看又有了什么新式样子。第一次在谭木匠知道,梳还有栽齿的,齿坏了,他们保修。这把梳子不仅轻便,也特别好梳,容易清洗。装梳子的收纳盒里有桃木的、檀木的、崖柏的,樟木的,但总是习惯拿起它梳头。梳齿断了几根,修过一次,这几年又断了不少,放到今天也没有修。西陵一路的谭木匠搬走了,新店的梳子越做越高档,价格也越来越贵,没了购买的欲望。梳子毕竟要用起来,才有亲切感,它天生就是用来梳头的,不是供起来看的东西。

走到哪儿,我都带着这把断了齿的老梳子,不仅因为它好梳,还因为它带给我安心感。旧物上累积着人生的光阴,带着它,已消失的那些日子似乎就还在。当年花一百多块钱买一把木梳子,有点儿奢侈。36岁,相传是人生的厄年,在厄年要对自己好一点儿。那年母亲生病了,第一次病得有些严重,住进了医院,为此我写了散文《三十六年》,追问老天是否用母亲的病来替我顶厄。2007年《散文》发表了这篇文章,父亲特意读给母亲听,母亲笑着笑着抹起了眼泪。那年我们换了大房子,搬进了新家。新家离冷兄的学校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他的工作太辛苦,早上六点多起床,晚上十点多才睡。住到新家,他每天可以多睡一会儿,中午也可以安心在家吃饭。新家所有的房间都能晒到太阳,门前有一片槐树林,在阳台上就能看到远处的三峡大坝,高峡平湖,看黄牛岩前日出月升。搬进新家那天天气晴好。家具还没有买回来,在客厅铺了一床竹席睡觉,阳台门开着,半个小城的灯火都在视线中。冷兄只穿了个大裤衩,像个孩子样在客厅里手舞足蹈,有点儿坏坏地说,这么多人看我光着身子睡觉啊!槐花盛开的四月,他特别喜欢坐在阳台上看书,把零星写的短诗结集成《槐园长短句》。

近几年,新建的高楼遮断了远方的大坝和平湖,门前的槐树长不赢栾树,被高大的栾树降(xiang)下去,不久槐树林大约要改称栾树林了。冷兄已在南山长眠六年。断齿的梳子像断掉的生活,似乎没有接续的心劲儿。今年去栽上断掉的梳齿吧,日子接不上,把梳子的齿先栽上。或许冥冥中,某个机缘正在等待一把光复如新的梳子,一个改变心情的人。

一把重重的绿檀的梳子,是和黑马在开封的清明上河园买的。当时他非要给我出钱,我“欺负”他坐在轮椅上不方便,抢先给了。一直到出园他还在为这事嘀咕我,不给他献殷勤的机会。黑马是典型的北方人性格,哪怕残疾了,坐在轮椅上也硬气得很,觉得自己能顶起整个天。黑马是在榕树下认识的文友,那时我们在同一个文学社团玩,玩着玩着意气相投,认定了对方是一辈子的死党。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因工伤高位截瘫,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黑马重拾文学梦想,坐在轮椅上用三个指头在键盘上敲字。给黑马写过一篇文章,《如果能送你一匹马》,典型的浪漫主义,在残酷现实面前不死的幻想。

2003年相识,直到2015年才去郑州看他,黑马真的有了一匹黑马,他竟然学会了开车,考到了驾照。他开着改装的小车带我到处玩,去吃糊辣汤,送我上回家的火车。看他熟练地收放轮椅,搬动萎缩的双腿,端坐着,戴着墨镜帅气地开车,用他特有的黑色幽默说东道西,心里宽慰不少。黑马妈妈不放心,去哪儿都要跟着,我说我会照顾他的,也不行。黑马笑着说,你看,连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妈妈非常认真地批评他:梅子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一个人照顾得好她吗?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活在极端状态,在我们看来无法忍受的极端状态却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坦然,普通人难以做到,也理解不了。刚从冷兄的三年抗癌生活中解脱出来的我,来到黑马的生活中,看到的一切依然令人难过。他太瘦了,瘦得我一把能抱起来,每天都要控制饮食,很多东西不能吃。为了补贴家用,他天天出摊,什么好卖卖什么,我去的那段时间,他在街上卖车载音乐光盘。把车开到某个地段,打开后备箱,然后守候,无论天晴下雨。我不知道命运是如何运作无常的,如何将无常加诸无辜的人,为什么恰恰是我的亲人和朋友。我无法责怪它失之公允。只能向他们学习勇敢,接受现实。绝症可以拿走冷兄的生命,残疾让黑马在生活的许多方面无能为力,都没有影响他们做精神上的真男人。

黑马把自己完全展现在我面前,不能喝酒陪我喝了几口啤酒,不能吃瓜吃了我递上的西瓜,他坦然地谈到身体面临的衰竭,说承诺儿子了,争取活到六十岁。有时间的时候,他还会写作,不然跟我的距离更大了。

绿檀的梳子很少用,太重了。某次偶爾拿出梳头,竟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幸好是我自己买的,如果是黑马买的,知道了又得嘀咕我不小心。每到换季,他都会像老妈一样叮嘱这叮嘱那,好像我是不会生活的孩子。榕树下已不复存在,全球第一家中文国际文学网站在互联网大潮中以败北结束了它的命运。当年我们的社团热闹非凡,一百多个核心成员有来有往,开展过多次线下文学采风活动。随着榕树的倒下,一切风流云散。黑马是那场文学游戏中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两情相悦”之人。

断掉的梳子没有舍得扔,仿佛一扔就扔掉了那两天的相互陪伴。今年小区在讨论加装电梯,等到有了电梯,也许黑马可以开着他的小黑马来看三峡看屈原了。

母亲有一把铁梳子,银色的,长把的,梳背上刻着卷草纹。拿在手里重重的。在闭塞的小山村,村里的女人们大多用普通的半月形的木头梳子,梳齿上常年积着厚厚的头油和发垢,有的家庭,只有断了的半头木梳,母亲铮亮的银色铁梳显得很洋派。

母亲总是把梳子洗得干干净净,梳起头发来干爽利落,到我们家来的女人们,羡慕地拿它梳梳头发,爱不释手。我也爱拿这把梳子给小伙伴们梳头,用母亲做衣服剩下的花布头给她们扎小辫儿。与这把梳子相配的,是一面大大的椭圆形的镜子,镜子撑在铁架子上,可以自由翻转。翻过来,是母亲的一张照片。我长大记事母亲已快四十岁,粗茶淡饭,操持一家人的生活,长年的体力劳动让母亲已不复青春。照片中的母亲还是一个年轻姑娘,是她和父亲结婚不久在宜昌城一家照相馆照的。照片中的母亲头发偏分,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辫子搭在胸前,辫尾系着两朵绢花。自来卷的刘海弯弯曲曲搭在宽宽的额头上,鹅蛋脸,双眼皮,小嘴巴,年轻的母亲是一枚山村美女。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后来读夜校,才认识了一些汉字,学会了简单的算术。与母亲结婚时,父亲在宜昌市工作,母亲看望父亲,从老家出发到宜昌,得步行两天。梳子和镜子,应该和照片一样,来自遥远的宜昌城。

父亲年轻时高大帅气,读书人,国家干部。怎么看,与母亲都不那么般配。可父亲在19岁那年乖乖接受祖父母的安排,与大他两岁的母亲订了婚。曾经好奇地问父亲,在宜昌读书工作,认识那么多年青的有知识的女性,为什么会答应跟母亲结婚呢?父亲的回答很简单:人这一辈子,婚姻是缘分。过后父亲一定会历数母亲为我们这个家吃的苦,母亲的善良和贤惠。如今八十岁的父亲走出去腰背挺直,仪容整洁,常被人夸老帅哥。八十二岁的母亲与镜后照片中的年轻女人已判若两人,多年糖尿病,母亲眼睛视力越来越差,腰背佝偻,白发如雪。父亲在家洗衣做饭,服侍母亲吃药打针,笑称自己是全职保姆加保健医生。经常开着小四轮老年代步车带着母亲到处玩。母亲生起气来仍像小女孩,父亲哄母亲:你要知足呀,八十多岁了还有一个老头子愿意开着车带你到处兜风,好好享受眼前的好生活,争取活到一百岁!

从长阳搬家到秭归,再也没有见到那把银色的铁梳子,母亲也没有问起。那把梳子,那面镜子,是当年简陋的家中两个精致的存在,是母亲的青春,一个女人爱惜容颜的见证,也许还是父亲对母亲爱情的表达。可惜它就那么消失了。也许在搬家的混乱中,它被某个喜欢的人顺走了。偶尔想起童年旧事,就会想到那把梳子,如果还在,也算得上古董了。

一把梳子用一辈子的年代过去了。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年代也过去了。今天买,明天就扔,网购时代,我们渐渐养成了浪费的习惯。物质越来越丰富,值得珍藏的东西却越来越少,网络联系越来越方便,想见的人却越来越少。

那些梳子,是时间之蚌结下的记忆珍珠。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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