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插队的故事》

2021-05-07 07:45许子东
上海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插队史铁生知青

许子东

一、最杰出的知青小說

有一些知青小说更加有名,但艺术上可能不如《插队的故事》;也有艺术上同样精湛的小说, 但已不再是典型的知青文学。所以史铁生的《插队的故事》是最杰出的知青小说,没有之一。

史铁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清华附中毕业。1969年,史铁生去中国革命圣地延安插队落户,结果两腿瘫痪回到北京。之后他在街道工厂工作,又患肾损伤、尿毒症等,一直坐在轮椅上写作,代表作有《我与地坛》等。早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写“我”在陕北一个叫清平湾的小山村插队放牛,一起拦牛的白老汉,也叫破老汉,会唱民歌。这个农民,抗战时就入党,随军打到广州,但最后还是农民。因为没有给大夫送十斤米或面做礼物,他儿子的病就被耽误了。后来“我”回城治病,破老汉还专门给知青捎去了十斤陕西粮票。同样写知青生活,史铁生写读书人和农民在社会灾难面前共同命运、互相支援。记得有次和陈村议论一些知青文学及电视剧,有些不满。陈村说:什么故事都可以编,可这一段生活我们亲身经历,不应该乱写。其实陈村的这段话也不仅仅是讲知青小说。

《插队的故事》好在哪里?

有人说,我们这些插过队的人总好念叨那些插队的日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们最好的年华是在插队中度过的……(史铁生:《插队的故事》,《钟山》1986年1期,以下引文同)

这是小说的引言,摘自第二章里一段对话。作者自己对这段话并不满意:“不过我感觉说这话的人没插过队,否则他不会说‘只是因为。使我们记住那些日子的原因太多了。我常默默地去想,终于想不清楚。”

很少有作家的只言片语,不仅说出我的信念,还道出我的疑惑。

小说开始写“去年我竟作梦似的回了趟陕北”,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想回当年插队的地方看看,已经快十年。因为残腿,觉得不可能。因为写小说出了名,就有作协安排,居然成行。整部小说从想回乡到回忆乡下生活到真的回乡。

二、清醒抒情,坦然面对历史

一般说来,小说一旦抒情,就会偏重感性,超越现实,融化理智。史铁生创作的第一个特点就是清醒抒情。

梁晓声讴歌“北大荒”: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张承志咏叹“北方的河”想念“绿色的夜”,一往情深;甚至平常不动声色的王一生,“九人大战”的时候也要大叫“妈,儿今天……妈——”。可是史铁生的抒情小说,却从不激动,十分节制清醒。“十几年前我离开那儿的时候……村头那面高高的土崖上,好像还有人站在那儿朝我们望……十几年了,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块地方,看看那儿的人,不为别的。”

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有一段关于劳动的抒情文字,可以作为这种清醒抒情的范例:

和牛在一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山沟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饿肚子。(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青年文学》1983年第1期)

美丽的劳动图景当中插进了“不然怎么办”或者“就是常常饿肚子”,使史铁生的抒情小说充满诗意又极其现实。

《插队的故事》写知青出发的火车开出北京:“我心里盼着天黑,盼着一种诗境的降临。‘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这是贺敬之的诗,北岛也会背。又是‘十七年文学和‘文革后文学的穿越与颠覆——引者)还有什么塞外的风吧;滚滚的延河水啦;一群青年人,姑娘和小伙子怎么怎么了吧;一条火龙般辉煌的列车,在深蓝色的夜的天地间飞走,等等。还有隐约而快的手风琴声,等等。想得呆,想得陶醉。嗐,你正经得承认诗的作用,尤其是对十六七岁的人来说。尤其是那个时代的十六七岁。”

请注意这两个“尤其”。生在那个时代的十六七岁,是一个苦难,还是一种幸福?

接着小说写:“当然,发自心底想去插队的人是极少数。像我这么随潮流,而又怀了一堆空设的诗意去插队的就多些。更多数呢其实都不想去,不得不去罢了;不得不去便情愿相信这事原是光荣壮烈的。其实能不去呢还是不去。今天有不少人说,那时多少多少万知青‘满怀豪情壮志,如何如何告别故乡,奔赴什么什么地方。感情常常影响了记忆。冷静下来便想起本不是那么回事。”

书名叫《插队的故事》,有意无意,作家在为知青运动写“史”。史铁生小说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坦然地面对历史:“延安对我确有吸引力。不过如果那时候说,也可以到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去插队,我想我的积极性会更高。”圈内同行、圈外读者都说史铁生纯洁、真诚,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现在人们看了《战狼2》觉得自己特别爱国,有没有想过观看《阿凡达》又说明什么?今天谴责他人如此这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假如你在他的位置上,可能又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呢?史铁生回首自己亲身经历的历史,两腿伤残,心灵健全,记住昔日的天真浪漫,也不忘其中的艰辛残酷。当代小说家里,史铁生的心态真是坦荡透明。

三、知青小说写农民

在清醒抒情和不回避历史的同时,《插队的故事》与其他知青文学的另一个区别,就是史铁生既写知青的境遇感受,又花了更多的笔墨描写农民的生态、心态。

之前梁晓声、韩少功、阿城等人主要都在写知青,但是史铁生不是。小说里有不少可以独立成篇章的农民故事,比之前之后的农村题材小说还要具体真实。比如“我”住的窑洞旁边,有个农民叫“疤子”,儿子叫明娃。“疤子那年三十七岁,看上去像有五十。疤子是不大会发愁的人,或者也会,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生来好像只为做两件事,一是受苦,一是抽烟,两件事都做得愉快。疤子婆姨三十五岁,已经有七个儿子。除去明娃,个个都活蹦蹦的,结实着哩。冬天的早晨,雪刚停,五元儿、六元儿站在窑前撒尿,光着屁股在雪地里跳,在雪地里嚷,在雪地上尿出一排排小洞。晚上,一条炕上睡一排,一个比一个短一截,横盖一条被。这时候明娃妈就坐到炕里去,开始纺线或者织布。油灯又跳又摇,冒着黑烟。疤子或者一心抽烟,或者边抽烟边响起鼾声。”

两个人在讨论要不要卖了玉米换红薯,为了留钱给明娃看病。同一时间在隔壁的窑洞里,知青们在拉小提琴,讨论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半夜,知青起来撒尿,明娃妈还在织布。明娃知道母亲好心,但坚持说“不要叫我大炭窑上去”。因为挖煤下窑等于搏命,生死难卜,非常辛苦危险。说是凡下窑的人欠了债,人家就不催要了,“不然就是逼人去死”。可是小说写:“不去又怎么办?明娃妈停下手里的事。卖猪、卖鸡蛋、卖青油,直能卖多少?治病的钱多会儿能攒够?”

小说中的知青讲起明娃、随随这些农民家的事情,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样。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随随的大是个瞎子,三岁害了场大病,就瞎了眼。六十年,他没走出过清平湾。之前一直跟哥嫂过,四十六岁时好意收养了一个孤儿,就是随随。老人瞎眼,但是铡草从来不误事,努力地受苦(干活),勉强生存。可是随随讨不起女人。当地的婚俗是很早订婚,男家要付很多钱,比方说明娃家里这么穷,还凑了六百块,给明娃找了一个叫碧莲的十七岁女孩。隨随家是完全没办法了。

但是随随长成一个漂亮小伙子,放羊的时候跟邻村的一个拣菜的叫英娥的女子在山里对唱山歌:“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妹子虽好是人家的人。蛤蟆口灶火烧干柴,越烧越热离不开。……”

写到这里,知青叙事者出场了——

好了,我的想像过于浪漫了。事实上也许完全不像我想像的这样。事实上我们到了清平湾的时候,随随和英娥的罗曼史已告结束。英娥已经嫁人了,嫁了一个难看的老实人,她一度想自杀,后来生了两个娃娃,也就不吵了。随随还是光棍一条。

穷是十分普遍的,有对老人住在高山上的窑洞,因为以前是红军,现在没有劳力,所以被破格允许养鸡、养猪,生活得不错。其他人不能养鸡、养猪。农民栓儿力气大,技艺高,偷偷离乡做铁匠活,不久就被绑了大绳抓回来了——走资本主义道路。

四、“革命”的知青与“愚昧”的农民

张富贵原是个大队书记,因反对大队分红而被降职;知青们都觉得大队分红比小队分红更进步。大队分红就是几百上千个人在一起结算,小队分红可能就是几十上百个人一起结算。理论上大队分红是“从小集体到大集体再到全民所有制”,知青们都觉得这是正确的大方向,于是去找张富贵,想争取他革命。小说写,“我们自信比梁生宝和萧长春水平高”(又出现前后三十年文本互涉)。

张富贵不在窑里,窑里坐着他大,怀月儿的爷爷。

“您说,大队分红好,还是小队分红好?”

怀月儿爷爷啰啰唆唆半天讲不清楚。窑里有猪,在灶台边上蹭痒,上面睡了一只猫,家里几乎上是一无所有。

“那您说,是小队分红好呢?还是单干好?”

我们想引导他忆苦思甜。似乎只要证明了小队分红比单干好,就自然证明了大队分红更具优越性。

怀月儿爷爷愣了一下,把脸凑近些,压低声音问:“能哩?”颇为怀疑地看我们每一个人。

“什么能哩?”

“球,谁解不下这事?不是不敢言传?众人心里明格楚楚儿价。小队分红好,可还是不顶单干。”

大家又互相看,都没敢轻易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怀月儿爷爷是彻底的贫农,烈属,有三个儿子,一个死在青化砭,一个死在沙家店。

这一段知青老农的对话,和之前写农民的小说不大一样。《绿化树》里有农民,但主要为了解救读书人受难而存在。李顺大几十年造不了屋,但是没有单干思想。再早一点,萧长春、梁生宝,都是合作化先锋、农村新人。

史铁生小说里有一句话,“当知青到黄土高原上,知道当地小麦亩产才七八十斤时,同学们都傻了眼。不知是这些老乡在骗我们,还是临来时学校的工宣队骗了我们。”

20世纪中国小说的读者们,大概也会提出这样的疑问:萧长春和疤子、随随,谁的故事更真实?梁生宝和《插队的故事》里的老乡,究竟谁在骗我们?

也许,柳青和史铁生都是真诚写实的,宽容一点说,只是1950年代与1980年代的不同;苛刻一点论,或是干部身份(县委常委)与普通知青视角不同?

又或者,从1953年梁生宝买稻种到1969年史铁生下乡延安,农民生活越來越苦了?怎么会呢?

《插队的故事》不仅写知青心态,同时写农民生态,常常将两者并置,意味深长。刚下乡时,好像是文明和原始对比——村子里的小孩不请自来,挤在知青窑洞里,看到半导体也非常好奇。然后写农村婚俗,男方要花很多钱,女方也不觉得这是买卖。发展下去,如上所述,知青觉得自己是梁生宝萧长春,却没法说服烈属贫农放弃单干梦想。还有一个细节更加耐人寻味:知青们砍柴砍不动,烧不着火,就到山上破庙去砍木的门槛,挖菩萨的木头的心来烧饭。与此同时,愚昧虔诚的乡民们却还在努力修补和使用这个破庙,在那里烧香、磕头、祈祷。

小说从开始的城乡差别,慢慢写到在窑洞油灯前,在庄稼地里,在洪水前面知青和农民的共同命运。“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和农民两条文学主线,终于在当代知青小说,特別是《插队的故事》里真正同框。真正同框的意思,就是闰土不必叫“我”老爷,梁生宝见到县委常委柳青也不必那么激动,海喜喜也不能随意教训章永璘……结尾处,作家毫不回避读者可能有的疑问——“有人会说我:‘既然对那儿如此情深,又何必委屈到北京来呢?用你的北京户口换个陕西户口还不容易吗?更难听的话我就不重复了。拍拍良心,也真是无言以对,没话可说。说我的腿瘫了,要不然我就回去,或者要不然我当初就不会离开?鬼都不信。”

推想开去,回首六七十年代中国革命,种种艰辛残酷,无法否认。否则为什么后来要改革呢?好,现在既然改革成功了,为什么又要怀念革命呢?用史铁生的说法,“拍拍良心,也真是无言以对”。

但是,再次回乡那天——“汽车沿着山道颠簸,山转路回,心便一阵阵紧,忽然眼前一亮:那面高高的黄土崖出现在眼前,崖畔上站满了眺望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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