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金吉泰

2021-05-23 12:17金雷泉
飞天 2021年5期
关键词:童话农民

金雷泉

农民作家,是父亲金吉泰一生的名片。86年来,他一手握锄耕耘田园,一手举笔翰墨飘香。他爱好文学达到了痴迷的地步,无论艰难困苦、疾病缠身,总有文学相依相伴。文学已融入他的生命,书写成为一种生活习惯,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父亲,为文学而生。

被疑冒名顶替

刚解放,农村里读书识字的人非常少,大部分人是文盲。父亲高小毕业,算是识字人了。但他没有报名参加工作,而是立志在农村写小说。

那时,父亲订了《世界文學》,学写起了小说,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很神秘。他白天在田间劳作,晚上、早晨则趴在炕桌上,不断在纸上书写。

1955年,父亲发表了处女作短篇小说《特别使命》,编辑清波老师专门做了点评推介,一举成名。

有一天,父亲接到《甘肃文艺》编辑老师来信,很不同寻常地说要他把所有的手写稿都寄来。不知何故要这样做,但父亲还是遵嘱,将好多手写稿封成大信封寄去。

过后好多天,这一大堆原稿又寄还回来,没附信,什么也没说。父亲挺纳闷的。

其后于1956年12月去省上参加“省第一次创作会议”时,清波老师才告诉我父亲,是有人怀疑农民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所以才把许多手写稿索去,用以判断真伪。

连续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并依当时吃香的做法在名字前加注是“农民”。父亲成了当地群众眼中的农民作家,也成为省上重点培养的农民作家之一。

农民作家,成了父亲一辈子的称呼和名片。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生活困难,父亲又疾病缠身,他仍在邮局订有《红旗手》(《飞天》的前身)《人民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到时候就由我母亲去取。每听到大门道里脚步响,他就看见妻子的身影和她手中的报纸、杂志,偶尔她从邮局取来一点稿费,她消瘦的脸上就显出喜形于色的表情。父亲回忆说,每次领到稿费,“我吩咐她为我老父亲买一斤甘丰酒或什么东西,她照买不误,可长期以来她从来没为自己买过任何东西”。报刊给了他温暖,书写成了精神追求,父亲一直在写,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文章救命

1962年,父亲大病,手脚时常发麻,握笔很困难,但父亲仍坚持工作。

完稿之后,取名《醉瓜王》,寄往《甘肃日报》,结果于1962年10月,甘报副刊“百花”罕见地以整版篇幅刊登了这篇小说。当时甘报副刊是综合性的,强调每期要花样繁多,图文并茂,发小说也不能太长。四位编辑商量后,便共同下定决心,“豁出”一个整版发表年轻农民作家的小说。这在“百花”历史上是极少见的。

来年,父亲的病加重,但父亲仍然坚守自己的文学梦。

心中坚守的文学,鼓舞着父亲战胜磨难活下去。

一天,清波老师赶来我家中改稿,两人坐在土炕上连夜修改誊写完成《修渠记》,作品很快发表,寄来稿费80元。那时,父亲刚做了左肾切除手术,需要休养,要用钱购买针剂。真是雪中送炭!母亲用这钱买了许多救命用的链霉素,家人称这是救命钱。

那时,父亲才30岁,大病缠身,家徒四壁,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半夜睡不着觉,不断咂巴着嘴巴。

病中,父亲的伙食是煮胡萝卜拌面糊糊,吃不饱。

病榻上,想看《参考消息》(成分高的人不能订)就由妻子到订报人家去借。父亲从报纸上知道了外地新闻,从《译文》上读到了国外精美的文学作品。精神享受,会减轻父亲肉体上的疼痛,给了父亲巨大的精神鼓舞。

贫困病魔缠身的父亲,书和文学就是滋养品,此时唯有精神的高贵。

经受过了巨大艰难困苦,父亲在以后的生活中,碰见多大的困难都不怕,都会坦然面对。对一天天变好的生活,则充满知足,充满感恩。

走进童话世界

1972年2月,省上办创作学习班,从全省范围抽调作者写稿。

父亲作为农民作家,也是被通知去参加省学习班的工农兵作者之一。

接到通知后,父亲到生产队长那里请好假,便立即赶赴兰州,并拿出了精心准备的《尕羊羔登山》《一片雪花》等三篇童话稿。学习班里辅导作者的报刊编辑一看是童话,非常惊异。

主办学习班的领导知道了,关心又有点埋怨地说:老金,你写小说、诗歌、散文什么不好,偏偏就要写童话。

我父亲被文友们看成了怪人。

童话稿子搁浅,只能写小说,父亲的兴趣、爱好被压制在了心底。

1977年,在《飞天》主编杨文林老师的极力斡旋下,父亲的第一篇童话《孕羊羔登山》在刊物上发表。

原来,父亲最喜爱的是童话,正如他所说“童话世界,天马行空!”

此后,父亲放手写喜欢的童话,童话创作成了他最主要的创作体裁。国家级、省级儿童文学报刊《儿童文学》《中国少年报》《中国作家》《少年文艺》《故事大王》《童话报》等都有父亲的作品,甘肃报刊更不用说了,全力支持本土作者作品。

四十多年,父亲坚持不懈童话创作,一辈子发表三百多篇童话作品,出版十多本童话专著。

童话,令人着迷的文体,父亲专门写了创作谈《令人痴迷的童话》。充满幻想,孩子们喜欢,是父亲喜爱童话的主要原因。

农民创作的带有泥土香味的田园童话走遍了大江南北,也传播到了中国的宝岛台湾,受到了孩子们的喜爱。

当《童话报》女编辑张丽杉来信说,童话《哑树》感动得小读者流泪时,父亲特别开心。

“精打铁掌助龙驹,不把醉草喂羔羊”,这是父亲创作的信念。他独创的田园童话、天生童话体受到了读者、编辑的喜爱,作品集入选全国和多省市的农家书屋,也被评为40年改革开放读者最喜爱的甘版图书。

创办农民文学社

去乡文化站当干事,每月工资45元,这对父亲来说是个大好事。

改革开放之初,人们对知识渴望,对文学热爱,全民都有文学梦,写作积极性很高。每到冬季,父亲办文学讲习班,就吸引来了周边乡村的许多泥腿子爱好者。

在古庙文化站里,父亲讲座,大家围着火炉听讲,探讨,逐一修稿,把比较好的作品送到兰州的报刊编辑部。作品发表,父亲比作者还高兴,这是他耕耘的收获。他会骑着自行车去几十里外送样刊。

就在文学班上,韦锦莲,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写的小说上了《飞天》。她识字不多,不会写的字就问上四年级的女儿,让大家称奇。陆彩云,还是一名中学生,几篇文章发表在贵州的《幼芽》刊物上。一时间,省内的各种报刊都有榆中农民创作的作品。农民业余文学创作,一时搞得很是红火。

当时,有人笑问父亲:你办文学社能写出《三国演义》《水浒传》吗?父亲回答:不能。

但农民们,写出了自己种粮之外的产品。

父亲颇为羡慕河北陈跛子组织的“青蛙”漫画组,农民漫画走向全国。

榆中的文学创作红红火火,父亲组织成立了全省第一个农民文学社“苑川文学社”。

成立那天,省市县的领导、文艺界的大家,电视电台报社记者都来了,三圣庙中的金崖文化站热闹非凡。先是成立大会,然后去兴隆山采风,让人最兴奋的是下午五点多从兴隆山返回时,大轿车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甘肃广播电台采访的文学社成立的消息。在座的文学社社员们,仔细聆听,兴奋异常,这是多么光荣的事呀!

为办好成立大会,父亲忙了几个月,重点是请人,多次坐班车去省城,逐一上门邀请落实。

苑川文学社直到现在,还是团结榆中文学爱好者的一个大家庭。

后來,父亲被聘到报社编副刊,也特别关注关心扶持农民作家,再到后来父亲年老回到老家,我家又成了农民作家聚会的据点。

从八十年代到现在,榆中在全市以及全省文学创作的人数和成果都是可圈可点。

年过半百进城打工

1985年11月,《兰州晚报》总编黄应寿上门邀请我父亲去《兰州晚报“农村版”》做副刊编辑。

经慎重考虑,父亲接受了邀请。自此,53岁的农民开始进城打工,一干就是18年,2002年回家。

报社各种活,父亲都尝试过,如编副刊,画版面,校对,以及记者的采访,写新闻、通讯、报告文学、专访、书评、摄影等等。

一个农民,因爱好文学创作来到报社,为了干好这些活,为不给农民丢人,父亲出了多少力,下了多少苦,只有父亲知道。但我知道,父亲是个要强的人,是个要干啥都要干好的人。他不怕累,只能以认真辛苦换得领导同行的认可。

对于编辑工作,父亲全身心投入。为办好农民版的主打栏目:麦场夜话,稿子基本上由父亲亲自策划撰写,要么亲自去实地组稿,帮忙修改润色。

为给报纸增光添彩,他主动联系、邀请冰心、叶君健、王汶石、李满天等名家为报纸题词,撰写作品。

为搞好新闻采访,父亲省吃俭用专门买了个傻瓜照相机。他拍摄的新闻照片也登上了报纸。

在报社,父亲知道了领导排名是重大的事,谁前谁后那是大有讲究的。还有汉字,太丰富,有相像率特别高的字。你几次认真校对,还是错了,你都不敢相信。最后弄得看见字,自己怀疑自己,遇着字先查字典。出错了,就要道歉,受批评,还得罚款,这些事父亲都碰到过。

打工十多年,父亲先后在《兰州晚报“农村版”》,《兰州晚报》《青少年摄影报》《质量服务报》《心理世界》等编辑部工作,不管工作岗位跨度多大,父亲干得都挺胜任,也很快乐。

打工时段,父亲是辛苦的,但又是充实的。他唯一的遗憾,也可能是自己追求的目标,就是没有写出像马克·吐温《我怎么办农民报》那样诙谐幽默、令人捧腹大笑的文学作品。

报社生活,培养了父亲新闻记者的素养,一听见新闻,马上就会跳将起来,就像猎狗发现了猎物,一定要去现场刨根问底。当过校对,不清楚的字一定要弄清楚,发现错别字一定会指出来。

敬业,形成的职业习惯。

80岁写长篇小说

欢乐的虎年三十晚上,父亲说要写部长篇小说,家里人认为父亲只是说说而已。可谁知父亲言出必行,春节一过就动手写作,以后每天写近两三千字,写得很顺,激情澎湃,一吐为快,十个月竟完成了45万字长篇小说《农耕图》。

看似非常容易!写得很快,但构思了几十年。这正是辛辛苦苦孕育60年,欢欢乐乐十月成厚书。生活、灵感、激情,在父亲的创作中得到充分展现。

“以往像长篇小说这样的工程,光是修改和誊清就吃不消,会要我的老命的。”这是父亲写长篇小说之前的担心。欣喜现在科学发达,全家人齐上阵,人多力量大。孙子金培威、苏迪打稿子,打出来后他俩校对,连儿媳也加入了校对。我看完父亲的手稿,心情激动,在兴奋中连夜有感为该书写了《为父亲喝彩》的序言,小孙女丫丫用毛笔题写了书名,所有孙子都写了祝福鼓舞之言。父亲亲自在白纸上用白描式的笔法,勾画了农村各种农活场景的插图,并亲自设计版式,就在本地小厂自费印刷。

在家庭工厂式的操作下,就如此这般容易地出来了。长篇小说新书首次亮相,父亲郑重地赠送朋友。

谁成想,2014年《农耕图》被省委宣传部列为重点资助项目,由敦煌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时任社长王忠民先生对《农耕图》很是赞赏,又听了老人还在创作童话,还自写自编自导秦腔和小戏小品时,几次感慨:金爷子,活开了!书的封面,由蔡志文老师设计,绿色长条构成井田般的农耕图书名。书面世后受到专家读者称赞,有人听说后专门寻找此书,有当地的,也有新疆、宁夏和辽宁的。还有哥俩在病房守护老人时,为抢着看这本书,争着要值班。彭金山先生、汪晓军先生都专门撰文,给了很高的评论。

父亲说这是他捡来的成果。

作品先后荣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甘肃原作协主席马步升的评论说:农民作家实现了创作的华丽转身。

父亲,作为农民作家,一手挥锄,一手握笔,《农耕图》是父亲为熟悉的田园,用自己的双手绘画在大地上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打麦场上演戏剧

“尝见纷纭社会里,茫茫人海中,时不时会爆出一些突然的料想不到的事儿来。这些事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同时这些令人惊奇动人心魄的事中,往往包含有可喜可悲可恨可气的内涵。”此时,父亲总会萌生出一种把这事编成戏叫人看的冲动。

素材催人。于是他前前后后创编出十几个小戏小品。这不行,还得搬上舞台。他想尽办法、历经千难万险之后,作品陆续推向社会,先后计有《天赐良母》,由甘肃电视台的“365天天有戏看”栏目中播出;《秘书谈情》《洪水与金钱》《县长和盲老头》由榆中广电局职工作为内部文娱活动排演,并在县电视台播出;《杠子婶》在榆中文体局举办的2012年“兴隆之夏”广场演出活动中上演;《豆腐心》《男婚女嫁》在金崖镇窦家营村的文化广场上演出;《有门难进》《女镇长》《世上还是好人多》在金崖镇街道、永丰村、金崖村七社的打麦场上演出,围观者多是本村村民;童话哑剧《葵花》在金崖镇中学演出时,师生们为之掉了眼泪。

“吾乡上伍营村明代出过一位肃王王妃,她嫁女之事,被蒲松龄加工成《八大王》,收入他的《聊斋志异》中,千里之遥的大师尚且如此,我等本土人不作为,情何以堪!”于是几经寒暑,心血浇洒,父亲编撰出一本秦腔剧本《邸娘娘嫁女》,将历史、地方物品、风景名胜融为一体。将近80岁的老人携此剧本跑遍榆中山河,受了不少人的冷眼、敷衍,并吃了多次闭门羹后,终于在三角城乡接驾嘴村遇到知音。该村业余剧团的主持人牛馥联,乃榆中县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退休后与夫人梁萍出资在老家办了个业余剧团,他夫妇二人有见识,慨然将《邸娘娘嫁女》排练,并于2012年农歷正月十一日在接驾嘴村舞台上推出。

这是近百年来,榆中县自李干城编写了《柜中缘》后,又一个榆中人自编的剧目。继接驾嘴村首演之后的第二天,即正月十二日,又在王妃娘家上伍营村口的舞台上,邸娘娘和郡主亮相了。在开演之前,化妆好的王妃和郡主前往上伍营的邸氏家祠上了香。邸姓村民放鞭炮欢迎。此亦一盛事也。父亲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此后,《兰州晚报》和中央电视台播报了李自成最后寿终在金崖北山背后一事,“此乃重大事件也,不加利用,不是太傻就是太无能!”文化人的责任促使父亲又写出了一部秦腔剧本《石洞记》。《石洞记》题材重大,李自成的悲剧是一面镜子,值得每个人借鉴。此剧得到金崖镇领导人和骆驼巷村“心缘剧社”的鼎力相助,特别是该剧社骨干人物金安展既演主角又当导演,对戏剧的成功演出起了积极作用。

历尽千难万苦,农民自编自导自演的秦腔《石洞记》在金崖三圣庙古戏楼上首演。父亲非常重视,这儿就是他当年曾工作过的文化站,亲自参与维修了这座古庙,自己编的戏在这儿演出很有意义。

戏楼两边悬挂着老人编撰的红对联:

当年《柜中缘》曾是榆中开山祖

眼下《石洞记》如今苑川又有人

腊月的天,下着鹅毛大雪,落白了衣服。老人冒雪坐在偌大的院落里,聚精会神,纹丝不动,两眼直视舞台上演员的唱腔身姿。想当年,榆中青城人创作了秦腔名剧《柜中缘》,看今天,观众顶着大雪喜看新编秦腔剧《石洞记》。尽管天寒地冻,可父亲内心火热,怡然自得,沉浸在戏剧之中。老人长时间坐在长条凳上,任由雪花飘舞,气定神闲,静心观赏。

之后,该剧又在来紫堡乡黄家庄村及夏官营镇演出两场。台下有一老者对父亲说:你早就应该这样弘扬本地文化!群众呼声,给了父亲无限的动力。

这些大大小小的剧本,属群众自编自演自娱自乐自生自灭的业余活动,但作为剧本编创人,父亲回忆起这些剧演出时引起观众喜怒哀乐之情景,觉得有必要将这些大小剧本付梓印刷。便编辑成书,其目的是供底层群众在满足精神生活和业余文娱时加以利用。

实践中出成果,厚厚一本《金吉泰戏剧曲艺集》由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

农民创作、排练、演出,作品在群众点评中完善修改。这真是来自于群众,服务于群众。

农民代言人

父亲是位地道的农民,当然知道农民的艰辛与不易,特别是要在业余爱好上干出一点成绩,更是不易。那里面有说不出来的屈辱和辛酸,这点父亲深有感受。因此,父亲利用一切场合,一切方法,鼓励、支持农村人去外面闯。他常说:都是人,别人能干我们也能干。

邴翠林姐弟喜爱书法,父亲做了宣传,弟弟邴如宏找对象时就拿着宣传他爱好书法的报纸,并喜结良缘。

湖北姑娘程胜凤,因写诗嫁到了大西北的榆中小康营,父亲写了《诗为媒》新闻,引起轰动,并鼓励她坚持写作。

董水花喜欢传统剪纸,父亲便鼓动她创新有地方特色的剪纸,并专门画了古丝绸之路景象的剪纸底稿,长卷剪纸惊艳亮相后,引起不小轰动,作品被兰州市博物馆收藏。

父亲还喜爱漫画,他邀请著名漫画家苏朗、文岩、曹昌光、朱光荣等来到榆中师范,办漫画培训班,成立红玫瑰漫画小组。

榆中北山的孩子们竟然也踢足球!他跑去采访宣传,加油呐喊。可孩子们和外面的足球队没有正式比赛过,为帮助孩子们实现这一心愿,他跑到县城多所学校联系,在熟人的帮助下,促成了一场足球友谊赛。今天,足球越来越受到重视,那些孩子的继承者们有了成果,还出了国门,去到英国踢球。

农民丁武民喜欢微缩古建艺术,将中国嘉峪关城楼缩小比例,用木料按传统卯榫结构做成,父亲给了大力宣传。丁大师一直坚持,在全国各地展出,中央电视台四套“走遍天下”栏目专门做了介绍。

农民作者,常来我家做客,从60年代开始,总有文学爱好者前来讨教,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谈论的主题文学永远不变。主人热情的接待,诚心的批点帮助督促不变。农民诗人尤效清说,他有时既想来又不敢来我家,想来和我父亲交流,怕的是我父亲问他的创作进展,问他作品发表情况。

这些农民文友有时也会知己地说些文化部门轻视农民,不支持农民发展的牢骚话、体己话。

父亲生活在最艰苦的农村,但他的文章里写的都是追求积极向上的生活,当然也有讽刺,但不会专门挖掘社会生活的阴暗面。那时,一个名作家写的一篇报告文学,极尽报道农村的贫穷落后愚昧。文中有眉有眼写道:我走进榆中窦家山的一家农户,地上晒着地瓜,爷孙三人饥饿时只能以地瓜为食。父亲心里很不舒服,这纯粹是编造。上世纪90年代,榆中山区农村虽然比较贫苦,但吃的还是有的,再说我们那儿根本不种地瓜,土豆倒有。父亲客气地向这位作者询问具体的人名,说也想买几斤地瓜度日。连续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又向作者当时的单位中国青年报写信也没有回音。

为支持发展金崖村的轻音乐剧团,父亲跑到镇上求情下话,请求支持点活动资金。当镇上支持后,他与爱好者产互相鼓劲,排练节目,向群众演出,作为对镇上支持的回报。

父亲的名片别出心裁,身份只有中国农民,童话作品集《田园童话》《金吉泰儿童文学精品集》《天生童话》出版时的署名是:中国农民 金吉泰 著。这也要感谢责编杨旭青女士的魄力。

父亲在采访中得知,铜奔马在甘肃武威雷台发现时,是农民王洪尚带领一帮人发现的,并及时上报文物部门,还送到了县城,并没有破坏文物,这与当时塑造的文化馆长危机关头抢救愚昧农民砸文物的宣传大相径庭时,他毅然写文章还原事实的真相,作品发表在《追求》《新观察》杂志上。解放前定西农民秦恭发现了莽权,这在甘肃是件大事。父亲找机会坐班车去定西专门采访,把国宝的传奇经历和发现的农民一起写进了童话《铜环兄弟》,发表在国家级刊物《中国作家》上。后来中央电视台专门来采访,父亲给予了大力支持。

灵感来自生活

上世纪80年代,在省作协的资助下,父亲来到著名的敦煌莫高窟月牙泉,写出了发表在北京《儿童文学》上的童话《月牙泉的天马》《莫高窟的纤夫》。父亲去了美丽翠绿的甘南草原,与老牧民聊天时听到有趣故事,写出了《小牦牛赛马》,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童话绘本。去了青海湖鸟岛,写出了童话《鸟岛上》,发表在《儿童文学》杂志上;去民勤看浩瀚无垠的沙漠,写出了《沙漠人造海》,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

后来,父亲到了报社工作,积极参加新闻采访。还参加省文联组织的报告文学采访团,赴陇南的白龙江铜城的白银银光厂采访,撰写报告文学。在报社办“麦场夜话”专栏,需要组织约稿,深入采访。还有听到的新闻线索,父亲都会主动深入现场采访。一次,听我母亲说最近发生的趣事,和平镇一地方上有一拖拉机翻了,把人压在下面,幸亏他带的狗在晚上不断狂叫,吸引来附近村庄上的人,而救了主人的命。父亲立即赶赴现场采访当事人,写出了新闻《义犬救人》,获得了年度全国晚报新闻二等奖。由于新闻采访,父亲跑遍了兰州的三县五区,还有甘肃的大部分地市。

为深入生活,父亲专门在干旱荒凉、靠天吃饭的榆中北山凯坪,一位姓白师傅家建立了联系点。隔一段时间去住几天,探寻采访线索。在榆中南山的马坡,是二阴地区,山清水秀,但雨水过多,天气寒冷,庄稼有时都成熟不了,也是贫穷的地方。父亲在我奶奶住院时,认识了马坡村的范正义,他经常去,像亲戚一样不时走动。范师傅的老父亲,70多岁的一位留山羊胡子的老头,还有一年来到川区的我家帮助换茬拔麦子栽绿烟。后来我父亲多次去马坡看望范家爷爷。

父亲老了,但非常留念老家金崖的小院,因有病住进了县城的楼房,儿女们觉得挺好,但老人非常着急。当儿子拉他去兴隆山后面的分水岭看山下的庄稼,看马衔山的六月白雪,或者去上庄黄坪看秋天的黄叶,去小康营的狼儿子山看漫山的雪境,在肃王牧马官滩的地方引吭高歌,那时的父亲是非常的开心。

2017年,父亲几次说想去北山看看,老人眼睛不好,北山光秃秃的只是荒山黄土,有啥看头。国庆节放假,我拉上老人进北山,走在蜿蜒的巴石沟国道上,车转来转去,但老人很是兴奋,不时问是不是到了那儿,父亲估计的不错。在贡井乡一处开阔处,站下来向远处眺望,父亲说:自己有野性,就喜欢到大山里来,看见这光秃秃的荒山,就觉得亲切,莫名其妙的开心快乐。在父亲的指挥下来到了中连川乡,父亲指着一家说,那是当年江泽民主席看望慰问过的贫困户家,并介绍述说着当年他采访的情景。车继续向东前进,又看了会宁的村庄,对面靖远险峻的高山。父亲说这山和榆中北山的山不一样。后又原路折回到贡井,再从鸡冠梁上回家。在那,父亲看见了北山的林场,以及耐旱植物柠条,说他当年采访那守林人时,那儿的鸟雀说得话,守林人都能听懂,还会交流。父亲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坐车观山整整的六七个小时,天气阴沉,老人没有劳累,没有说冷,一直显得挺开心,好像到了著名风景区一样。

我时常思考,认为父亲最后的十年,眼睛不好,还创作出那么多的作品,就像他说的:生活在他的眼前像过电影浮现出来,不累,写出来反而全身舒服、开心。这全部是父亲深入生活,与浓厚的土地,与土里生土里长的老百姓心心相连的结果,热爱生活,热爱人民,这生活的养份反哺了父亲,让父亲写出了许多令他和读者满意的高质量作品。

作品来源于生活,千真万确。

为文人立传

俗话说:文人相轻。但在我父亲的身上,没有发现这一点。

从小就看见父亲对来我家中请教的文学爱好者非常热情,“端茶倒水,喜笑颜开,亲切交谈”,这是多少年如一日的情景,深深刻画在我的脑海里。父亲对业余作者的成长有极大的热情,鼓动、传教、修改、推荐,对其创作狠不得把心掏出来,发表后兴奋地去送样刊。有时,我嫉妒地说父亲:拔苗助长。父亲自我解嘲地说: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上世纪90年代,父亲在《兰州晚报》社当聘任编辑。他在新闻采访中发现,许多文化人在一生中,都有那么一两件有益有趣的事,或是小插曲,或一个侧面的“边角材料”,是轶闻趣事,说起来听起来都会津津有味,但又入不了正史和辞条。

于是父亲就有了搜集这些野史的设想,这想法得到了既是文学圈内人物,又任《甘肃农民报》总编辑许维老师的大力支持。慨然在“春雨”副刊上開辟专栏,定名为“文坛趣事录”,定期介绍一位甘肃的文化人。

设想很好,但做起来难度很大。首先要选准人,事先预约,上门采访,有时要去两三趟,才能找出、谈出那个动人的点。稿子写好后,还要再约请当事人对重点内容逐一核实。真是历经艰辛才会写出一篇千把字的文章。父亲从没说过困难和艰辛,而是满怀激情,不知疲惫地奔走于文化界同仁之中。

每周末回家,就给我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他采访的趣事和过程。七八百字的一个稿子,要寻找这位名人最有趣、最风光、最值得回忆的那个点,又让读者喜欢并能记住真是不易的一件事。

于是文学界的名人大家,还有演艺界的明星,书画界的成绩卓著者,新闻界的朋友都作了专门的介绍,其中还包括一位在旧社会不幸流落风尘的女性……因该报是农民报,对农村里涌现出来的女歌手、剪纸的小伙和农民作者就不能不有所关注。说是文坛,其实称作“文化界”更确切些。不过这样也好,既体现了群体性,也体现了民主和平等。

此专栏自1994年始,至1999年止,长达数年时间,父亲用他的韧性坚持了下来,几任主编始终保留了这个栏目,热情地关照呵护,责任编辑更是付出了心血。

一百零八名文化人的轶闻趣事被收录记载下来。

十年后父亲认真审视,觉得这些稗史还相当有史料价值哩,便想尽办法,在热心人的帮助下,自费结集成书。父亲亲自设计了有飞天图像的封面,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甘肃文坛百人轶闻趣事录》面世了,这也是一种既别开生面又很有意义的劳动成果。

书出来后,父亲给入选的人一一送书,近的上门奉送,远的邮寄,还给省、市、县各级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亲自登门赠送。

今天看去,这百人趣事尽管是甘肃文坛史料的冰山一角,但保存下来的这些有别于正史的稗史还是很珍贵的。

更可贵的是,一位农民能以极大的热情和毅力,付出心血将文坛的点点滴滴琐碎事记录在册,这需要何等的胸怀。

辉煌的最后十年创作

人年老,一般都精力不济,智力退化,但父亲身上好像没有这种表现,反而思想活跃,记忆力特好,也迎来创作的又一高峰期。

凭着丰富的农村生活,凭着对文学的痴爱,父亲克服眼疾困扰,克服年老体弱掣肘,在人生最后十年,创作一百多万字作品,出版专著七本,真可谓是辉煌十年。

2007年,《田园童话》出版后,考虑到父亲年龄大了,可能再创作不出过多的新作品。遂搜集整理已出版的三本童话集子,一本小说集,还有许多发表于报刊的作品。积极联系出版社,作品集原计划出版五本,童话集两本,小说集两本,散文集一本。后来计划压缩,出版了《金吉泰儿童文学精品集》(童话卷、小说卷)两本,责任编辑杨旭青老师专业尽心,书编辑得非常精美。我原想,这可能是父亲作品的总结吧。

2009年,父亲出人意料地完成了45万字的长篇小说《农耕图》初稿,2010自费印刷。2014年,长篇小说《农耕图》正式出版。

2012年之后的三年,父亲又专于童话创作,2015年,《天生童话》集与小读者见面。

2014年,父亲精选创作的西北地域特色童话,由台海出版社编辑出版了《月牙泉的天马》。

2016年,甘肃少儿出版社出版“致敬经典,遇见童年”丛书,父亲的《小毛驴出国》《流浪猫立遗嘱》两本入选。

经过几年艰辛地写剧本,排练、演出,2O17年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金吉泰戏剧·曲艺集》一书。

此时,父亲已八十有三,身老年迈,视力微弱,想从此搁笔。可生活影像不断在眼前展现,不写作的生活乏味无趣。当坐在书桌前,面对白纸黑字,老人觉得自己又活了。这时,写作没有了功利性,没有了发表出版的念头,放开写,反而写得自由自在。书写童话就是在和小读者进行笔谈,这就像片片红叶落入孩童的小手中。坚持两年多笔耕,《杏雕的小猴子》《小老鼠不会算卦》《猞猁出窝记》等65篇精短童话出版面世。

2018年《枫叶童话》结集出版,厚厚一本,这是父亲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的珍贵礼物。

2018年5月21日,精装本童话集《快乐的小公鸡》,是父亲临去世前三天,收到人世间最幸福的礼物。

此一阶段,父亲的文笔更是老辣,创作速度加快。父亲说:原来还是没放开写,数量太少,要是按现在这样的速度写,数量就客观了。

这时候创作的许多作品,得到大家认可。《铜环兄弟》等一组天生童话在《中国作家》发表,《小白鸽》由《读者》(原创版)发表,并入选《读者》选集。发表于《甘肃日报》百花副刊的童话《青蛙借雷声》入选《2018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雀儿扑怀》入选《2019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此时创作篇幅最长、作者最看重的童话《小老鼠不会算卦》在父亲去世那月由《飞天》发表。

坚持不懈,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取得了巨大成果。如果没有最后十年的奋斗,父亲的创作从数量、厚度、广度来说,都是不圆满的。这十年,成为父亲跨度60多年创作的完美收官,构成了父亲创作成果、思想、水平的全方位、立体化的全景展示。

干任何事,有病不是理由,年老不是理由!

爱,就要爱到生命尽头,父亲做到了!

最后的嘱托

天麻麻亮,二哥打来了电话。

父亲住进了县医院,正在治疗。我简单询问后,由当过医生的妻子联系熟悉的医生检查治疗,我则急匆匆从市区往老家县城医院赶去。

路上,我脑海翻滚,昨天晚上还和父亲通了话,父亲爽朗地笑着说:别担心,我好好的。

到了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输着液。我跑到父亲跟前握着他温暖的手,虚弱的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慈祥地笑着,客气地说:又惊动了你,今天不上班吗?我急切地问父亲:现在怎样?父亲说:昨晚疼坏了,坚持不住,凌晨让你二哥租车送到了医院,输了液,疼痛现在能坚持忍住了。

中午时,父亲给子女们说:“我的世界末日到了!这次和以往不一样。”

我们知道父亲的病情,极力劝说、开导着父亲。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父亲把我们弟兄四个叫在病床前,一一做了評价,并希望我们精诚团结,教育好后辈,振兴家庭。

这时,躺在病床上,虚弱的父亲安排我到老家金崖去办三件事:取来给何来老师写的书评,柜盖上放的作家许尊曙老师的相关资料,还有书房写字台上给金崖中学的一封信。

按照吩咐,我奔向县城40华里外的老家金家崖小院。

一路上,我心中难受,眼泪时时流出眼眶,做着种种预测。我老家北房靠东的一间小房,是父亲的书房。父亲给金崖中学学生写的信,赫然放在桌子上,白纸上的字体硕大,刚劲有力,就是有点歪斜,是那样地熟悉,那样地亲切。我霎时咬住嘴唇,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流淌出来。

父亲看着资料给我吩咐:对何来老师的书评寄给《甘肃日报》张琳老师,希望能发表。今年春节著名诗人何来老师的文集出版,给我父亲送了一套,老人认真看着,摸着,让我讀了几篇他熟悉的名篇。之后,父亲竟然摸索着给老朋友、著名诗人何来的文集写了评论《何来,登烽火台的诗人》。

第二件事让我和榆中县志办主任周学海联系,送去许尊曙老师的相关资料——一定要写入我县的县志等有关史料书籍,我点头记着。许尊曙老师是中国作协会员,得过许多大奖,是知名的游记作家。父亲担心县志上遗漏一位能给我县增光添彩的人。

第三件事,父亲给家乡金崖中学的一封信。住院前,本镇金崖中学的老师来拜访,约定好当地学生要唱老人以当地素材写的歌曲《苑川河》《农民进行曲》《歌唱金崖镇》等,他担心学生不知道当地走出去的名人,不知道背景,就一一写在纸上。白纸黑字的信上写着:唱歌之前,应给孩子们讲清,文成公主入藏,左宗棠带兵西进,取经人的历史。还要讲抗日时金崖产的羊毛军毯支援前线,击落日机坠毁之地。金崖名人金自山、陆文虎、金玉振所取得的成就经历等。

医院病床前,父亲安排我把资料一定转交给学校。这成了父亲给当地师生最后的叮嘱。

要在平常,我一定认为父亲做的这些事不一定值得。但在此时,父亲当作遗言在给我交待,可见平常我们不上心的这些事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星期天中午,父亲执意要回老家,大家劝说无效。我强忍着泪花,也没再过多地执拗,再也不想惹老人生气。父亲给住院科室的医生和护士签名送了新出版的《枫叶童话》。这是父亲最后的签名送书,感谢医务人员的精心治疗,给他减少了病痛。

返回老家的路上,我心情沉重。

前两周,父亲还给我说:希望老天再关照他,再能活两三年,他还想写一本童话集。还想写《农耕图》下集,这几年农村的变化使他有了新的素材。

星期一,天下着雨,父亲的病特别重。一家人焦急地守护在父亲身旁,尽心照料。

凄凄雨中,快递小哥辗转送来了广州印刷的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陇原典藏丛书儿童文学卷《快乐的小公鸡》。

父亲竟坐了起来!

披着他经常穿得的小棉袄,两眼使劲看着封面,双手抚摸封面,仔细翻看了两三页。父亲躺下后,我给父亲读了目录上的所有篇目。

父亲很开心。他一直想出版一本精装本的童话作品精选集。

父亲的脸上满满的幸福,摸着我的手说:老天对我们父子俩不错。并嘱咐说,他百年后,不放哀乐,别做过分的宣传,说:“谁把我老金不知道。”并希望我找机会把《农耕图》介绍给外国朋友,比如丹麦、伊拉克,让他们看看中国农民的生活追求。

我浸含眼泪,努力微笑着点头记住了。

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着文友,可爱的当地学生,作品的传播,这只有我尊敬的父亲能想到做到。

平时,子女们觉得父亲有点迂腐,其实,我们是被世俗所掩埋,一切都以功利来衡量。甚至有时认为父亲所作所为不合时宜,其实,父亲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

文学艺术的毕生追求,使父亲在用文以载道度化众人的同时,也使自己变得高尚、快乐。

父亲真是为文学而生,他是中国农民的骄傲!

责任编辑 阎强国

猜你喜欢
童话农民
耕牛和农民
秦末农民大起义教学设计
“童话复兴”
农民
童话镇
午夜童话镇
取消农业户口,农民还是“农民”吗
梦里的童话
我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成员已达1200万(等10则)
做农民的贴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