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论语》中的“乐”

2021-06-17 00:58缪霄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政教乐教雅乐

缪霄

《论语》作为一部儒家经典,流传两千多年历久弥新。研究《论语》的成果甚多,从“乐”字入手,探讨孔子眼中“乐”的内涵,以及由“乐”而生发的现象背后所存在的思想文化。据杨伯峻先生统计,“乐”在《论语》中出现多达48次,将极少出现的yào搁置,权且以读音yuè和lè分别论述。

《说文解字》释“乐”:“五声八音总名,象鼓鞞,木虡也。”五声,即宫、商、角、徵、羽;八音,即丝、竹、金、石、匏、土、革、木。“乐”的本义和音乐、乐器紧密相关,“礼乐”更是庞大话题。乐学研究由于传世文献的缺失较之于礼学薄弱许多,“礼”、“乐”虽然在字面上并驾齐驱,但“乐”却沦落为“礼”的附属品,在孔子所处的时代,乐教的崩坏比礼严重,《论语》的记录中,乐作为一门学问的衰微显而易见。出现频率上,“礼”有74次,“乐”作yuè讲仅22次,其中8次还是以偏重礼学的意义出现;内容上,直接或间接提及“乐”、“乐师”等乐教话题只有18条,散见于《论语》20篇中的11篇;作者层面,这些谈及乐教的条目没有一个直接出自孔子的弟子或他人之口,全是孔子的个人评价或针对弟子的讲解,而《论语》中不乏孔子以外的人有关仁、义、礼、智、信的评论,孔子成了《论语》中唯一懂乐、论乐、重视乐教的人。

一、礼乐之“乐”

孔子并未以乐学专家自居,《八佾》中有云,“子语鲁太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孔子欣赏的是官方正统音乐,即雅颂庙堂之乐,向乐师请教后才有真切的体会,周朝建立时“封弟周公于曲阜,曰鲁。”鲁受周公制礼作乐的影响较深,鲁太师的雅乐解说自然参考性较强。演乐经历“始作三从”的阶段:

始作,是金奏颂也……乐阕后,有献酢旅酬节,而后升歌,故曰从之……谓纵缓之也。入门而金作,其象翕如变动,缓之而后升歌,重人声,其声纯一,故曰纯如……继以笙入;笙者有声无辞,然其声清别,可辨其声而知其义,故曰皦如。继以閒歌,谓人声笙奏,閒代而作相寻续而不断绝,故曰绎如。此三节皆用雅。

乐章以颂发端,以雅深入,中间或和人声,或继乐器,声部繁复,乐理悠然,堪比一个中型交响乐,确非普通阶层可以轻易接触,孔子对其感染力称赞有加,《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然而贵族雅乐的传播高度依赖周乐官,为乐的易于丧失埋下伏笔。

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乐“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舜时之乐,据孔子之见,旋律优美兼以尧舜行禅让的淳朴世风,比委婉动听、因周武王讨伐商纣的“武”乐要好。乐因记录先贤德行和较为安定的社会状况,被赋予了政教含义。

二、政教之“乐”

《泰伯》中云,“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宪问》子路问成人一章,孔子数完“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后,最后一句是“文之以礼乐,亦可以成人矣”。成人,近于修身、为官,过程是先诗教、继礼教、终乐教。乐是最后一步,却变得可有可无。《先进》中云,“子曰:先進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用人时,孔子宁愿选择学过礼乐的平民,对仅凭世袭晋升的不满,由此礼崩乐坏与“春秋时选举之法废”也有关,先习礼乐而后出仕的传统不再兴行,礼教可由文字记载,乐因其特殊形式很可能只在乐官之间口耳相授,更易失传。何谓“选举之法”?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考证:

尚书大传:古之帝王者,必立大学小学,使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小师取小学之贤者,登之大学,大师取大学之贤者,登之天子,天子以为左右,是古用人之法。

不论这种选官制度是否存在,当礼乐不再成为一个有德位的君子所必备的条件,统治阶层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时,乐教亦形同虚设。《季氏》:“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孔子所处的时代无道,面对这样动荡的社会,感叹:“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以礼乐为寄托的政教理想也就成为梦影。

按照儒家的理想模式,赋予乐不同寻常的治国意义,是因为“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孔子没有对人性善恶做过定论,只说“性相近,习相远也”,他相信礼乐可以教化人民,反对纯粹进行法治,《为政》中云,“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种观念至今有它的生命力,现代社会不但注重依法治国,也提倡以德治国,致力于提升国民素质。由于历史局限,孔子只能转而向上古寻求实践方法,此途径即礼乐之教。孔门弟子众多,真有去付诸行动,《阳货》写子游治理武城闻有弦歌,孔子第一反应:“割鸡焉用牛刀?”也许武城太偏僻,也许礼乐是贵族修为,不必施于小民百姓。看到乐教变成现实时,反而莞尔戏谑,可见这种治理模式极少实行,乐教濒临无可挽回的衰亡。乐官成了少数懂得雅乐演奏的人,人选还有讲究,即为瞽者。《论语》两次提孔子遇瞽者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恭敬: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甚至亲自给予细致的关照,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乐官受到孔子特别的尊重,与乐学寄托政教思想、渐成绝学有关。

《微子》中云,“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绕适梁,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挚、干、绕、缺、方叔、武、阳、襄都是乐师之名,乐师的逃散,加之社会动乱,与乐教不兴、乐学衰微互为因果。在当时,乐师还总是与祭祀礼仪,与一个王朝的兴替相关,武王灭纣前后,“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彊抱其乐器而奔周”。乐从政教之位不断下移,孔子作为传统礼乐和旧制度的维护者,不止一次心痛礼崩乐坏,斥责郑卫新乐。《卫灵公》中云,“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舞通武,即周武王时乐,《阳货》中云,“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雅乐中正平和,德化人心,不会过分沉湎于喜怒哀乐,讲究高风亮节,是统治阶层的祭祀宴飨之乐。新乐更多表达世俗欲望,“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汲,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悦怿”,清丽曼妙的新声相比于庄重悠远的雅乐,不仅普遍得到百姓喜爱,连上层也无法抵挡其魅力,雅乐听得昏昏欲睡,新乐却听得流连忘返。魏文侯曾对子夏说:“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孔子则对人君沉迷新乐表现极大的反感和失望,《微子》中云,“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乐已失去规范人君、佐正人心的政教意义。享受世俗快乐的音乐赢得广泛欢迎,乐脱离政教神坛转向娱乐大众,传统乐教难以为继。

三、乐以忘忧之“乐”

和老庄自然无为、逍遥于世的态度不同,“乐”当lè读,作“欢喜、快乐”讲时,《论语》中占到其总次数的一半以上。孔子周游列国遭桓魋欲杀之祸、陈蔡绝粮之围,被人讥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累累若丧家之犬”,他却坚持信念,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和他的“乐道”密不可分。

体现孔子乐道莫过《述而》的自评:“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不屑于享有不义之财,乐来自精神的富足:“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孔子对教育引以为豪、引以为乐。《先进》:“闵子侍侧,闇闇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英才云集使得欣慰油然而生,桃李满堂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相通,传授六艺的生涯孔子乐意为之。

孔子认为知识能充实人心,求学的最高境界即以所学为乐,“知者乐,仁者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比靠兴趣引导、寓教于乐更有效,有了明智的教学理念,孔子自信于弟子,传授讲学也乐得其道,乐在其中。

四、结语:

追求快乐是人的本能,孔子的“乐”附加义、知、礼等成分,超越感官性愉悦,讲求“乐而不淫”,指出乐有损益,《季氏》:“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以礼乐调节为乐,以称道他人长处为乐,以结交贤友为乐。孔子的乐道是修身之道、君子之道。人生穷困时镇定,现实碰壁时坚毅,“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之乐穿过时间地域的界限,相较于宗教多少夹杂弃世意味、寄托长生来世的麻醉,显示“乐”最朴素的地方。而孔子寄望于修身,对人性的美好抱以希望的态度,也成为对“乐”的最好诠释,构成中国文化中达观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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