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武扒昔加寨白马陶祷仪式音乐考察(下)

2021-06-18 13:57赵璐姜敏
黄河之声 2021年6期
关键词:鬼怪音程场域

赵璐/姜敏

第二天凌晨,当白该诵经到驱鬼的经书时,唱诵音调起伏明显增大,大跳音程、升降变音、三连音频繁出现,锣鼓声也变得急促,代替火枪声的鞭炮声响起,撵鬼驱邪的曹盖第一次登场。曹盖出场时,羊皮鼓,铜锣紧打十六分节奏,思艾持续摇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节拍为三拍子和四拍子交替进行,形成一种紧张、压迫的气氛。(见谱例4)

谱例4

曹盖的舞蹈动作组合包括同边形舞,蹲跳步,踏跳步三种。第一种是开场时快跳,由前向后交替挥手,舞步急促;第二种是慢跳,手势、脚步的动作幅度大;第三种是右手向前讨要“捣麻”,左手后挥。整个过程中曹盖们都需听从白该、白莫的号令,他们手执牦牛尾或木刀,跟随锣、鼓、思艾的节奏,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动作粗犷铿锵,勇武有力,生动展现了神兵与鬼怪的搏斗过程。曹盖跳完以后,白该持续诵经到第二天早上。

午夜跳曹盖

第二天早上7点,白该换上法衣,身穿花袍,在白毡帽上围一圈五佛冠,带领曹盖和村民一路吆喝、一路跳到夺朴河旁的遛马场,在河边炸掉了祭品“孽那”,这意味着鬼怪邪灵已经被驱赶,全寨已经保有平安。在返回的路上,曹盖需要反戴面具,意思是震慑被驱赶的鬼怪,防止它们卷土重来。整个过程中,始终是锣鼓铃齐鸣,并伴随着众人的不断呐喊,声音宏大、气势磅礴,以震慑鬼怪。在炸掉“孽那”以后,白该白莫回到祭祀棚继续诵念治病经书和转运经书,以为全寨人祛除病痛、躲避霉运。诵经音调以念诵为主,同音音程反复较多,间有三度、四度音程出现。节奏相对简单,以八分为主。至中午12点,曹盖再次出现,向白该讨要“捣麻”,以将残留的鬼怪邪灵清除干净。

(3)敬山谢神。白马的山神根据山形的大小分为两类,大的称为白马老爷(白马语:叶西纳蒙),是白马十八寨的总山神。此外,各寨也有自己祭祀的山神(小山梁子一类)。扒昔加寨祭祀的山神叫尚海属日(白马语),位于寨子背后,山势较缓、地势开阔。下午1点,寨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手执“霞道”,带领众人牵着神羊,将其送上神山。在敬山谢神的过程中,曹盖会再次出现,并和村民一道,一路敲锣、打鼓、摇铃、鸣炮、呐喊上山,以表达对神灵虔诚的谢意。

送霞道上山

(4)赐福各家。从神山下来以后,白该会带领曹盖到每家每户进行驱鬼逐疫,为各家赐福。其程序是由曹盖先用手里的拂尘敲打每户人家的门窗,同时伴有密集的铜锣声,以此提示主人出来迎接。当主人打开房门后,白该便手执思艾进屋,一边摇铃念诵经文一边在屋里四处撒香灰驱邪。此时白该诵念的音调低沉平稳、字数规范,实为念诵;曹盖则不断敲打屋里的墙板、桌子以及火塘,意味着把藏在屋里各个角落的邪灵都撵出去了。此时各法器的音响节奏都比较单一,以均分的八分为主,尾部有切分节奏,缺少变化。(见谱例5)

谱例5

最后,在白该的引领下,大家一起走到河边,由德高望重的老者带领曹盖和村民们先走“肠子路”(即“S”型道路),然后穿过由红桦、白橡、青冈等五种树搭建的神门和鬼门,其含义为:先要通过神门请神兵曹盖下凡来捉鬼,然后大家齐心协力帮助神兵闯过鬼门关,再用木刀刺向扎好的、有着五只手九条腿的“允子”(白马藏族传说中的一种怪物),至此鬼怪便彻底消灭干净了。刺杀允子以后,大家再脱下面具,炸掉扯下的彩纸、鸡翎、“孽那”等祭品,表明“陶祷”仪式正式结束。

三、陶祷祭祀中仪式与音乐的关系

仪式是人类生活中特定的行为模式,通常与一个群体的行为观念密不可分。由于仪式音乐形成并依附、归属和受制于特定的社会及其文化传统,因此在形式和风格上与特定仪式的环境、情绪、目的相吻合,并可对仪式参与者产生生理和心理效应。白马藏族的“陶祷”仪式以敬山谢神为主,由法师白该诵经引导着整个祭祀活动,音乐则始终贯穿其中。由此可以看出仪式观念、仪式行为、仪式效应三要素和音乐观念、音乐形态、音乐效应三要素的叠加结构和从属关系。

(一)仪式观念影响音乐观念

从扒昔加寨的陶祷仪式可以看出,白马藏族属于原始的自然崇拜,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信仰的神灵是自然界中的山川河流以及动植物等,这些神灵形象基本上都是自然物本身,尚未进行人格化。在白马人心中,生老病死、旱涝雹灾、粮食丰歉全部和山神相关。这种仪式观念直接影响了仪式中的音乐观念,因此陶祷仪式中,从使用的乐器到整体的音乐风格都呈现出简单、拙朴的面貌。

白马陶祷仪式中鼓是最基本的法器,具有通神的能力,无论是它的制作材料、演奏方法还是使用功能,都反映了原始的自然崇拜观念。陶祷仪式中的鼓采用家畜之皮,为羊皮双面鼓,其悬挂于祭棚左上方,由白该左手执绳以固定鼓身,右手敲击鼓面出声。鼓的演奏方法是只敲击鼓的中央,除了根据仪式内容的需要发生节奏和速度的变化以外,并没有其他复杂的演奏手法变化。可见,鼓的主要作用是呼唤神灵和驱赶鬼怪。

在原始宗教里一直包含灵魂不灭的观念,因此会进行如招魂和送魂一类的活动。思艾(摇铃)在陶祷仪式中主要作为与魂灵沟通的工具,由白该左手执铃摇响来召唤各类魂灵。演奏时白该左手握住思艾的底部,用手臂带动手腕,使思艾里面的小铁棒与铜壁来回碰撞发出声音。据白该讲,思艾的演奏手法十分讲究,要掌控好节奏、力度和速度,快慢强弱都必须把握好,这样魂灵才会出现。

在陶祷仪式活动中包含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两个部分,人们必须在两者之间架起桥梁才能进行有效的沟通。法师白该虽然具有通神唤魂的能力,但仍要借助各种法器使两个世界联为一体,从而与神灵和魂魄进行交流沟通。因此,这些法器的使用必须简单、纯朴、直接,才能传递出虔诚的心态和真实的需求,从而让神灵与魂灵接纳,达到与其顺利交流沟通的目的。因此,白马陶祷仪式音乐中,无论是人声部分还是器乐部分,在旋律、节奏、手法上都呈现出原始的古朴风貌,反映出简单、质朴的音乐观念。

(二)音乐形态对应仪式行为

白马陶祷仪式音乐分为人声与器乐两大类,人声是陶祷仪式音乐中的主体,指在仪式活动中由法师白该诵经、念咒而形成的音声效果,根据其音乐性的强弱程度可划分为念诵、吟诵和唱诵三类。念诵是近似于念白的唱腔,其速度可快可慢,常常由慢而快,节奏规整,以同音音程和小音程为主。吟诵已具有一定的音乐性,其音调较稳定,音程不再单一重复,小音程为主,无拖腔。唱诵则具有明显的音乐性,有大、小音程交替出现,旋律简练,有拖腔,节拍变化较丰富。器乐部分没有固定曲牌,但有一些较为典型的节奏。一般以羊皮鼓为引领,根据经文内容发生节奏、节拍、力度、速度的变化。

在调查中发现,根据仪式的程序进程,仪式音乐的形态会发生明显变化,如人声部分在念诵的对象不同时,其念诵音调会发生改变:敬神时通常音调平和婉转、旋律起伏很小、节奏规整简单;驱鬼时音调转为昂扬激越、旋律起伏较大、节奏复杂多变等。器乐部分如敬山神时,节奏变化较多,以表现人们表达虔诚心意的急切心情;为了表现山神的气势还增加了人声的呐喊部分。在跳曹盖时,为了表现神兵曹盖与鬼怪的激烈搏斗,铃锣鼓钹一起奏响,节奏密集、情绪激烈、音响宏大、响彻山谷。可见,仪式音乐形态的变化基本来自于仪式内容的表达,是对仪式行为的直接对应。

(三)仪式效应与音乐效应的相辅相成

所有的仪式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在一定的氛围内才能实现。因此,在白马陶祷仪式中无论是场地、人员,还是物品都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都是为了营造仪式的氛围,以产生一定的仪式效应。从扒昔加寨的陶祷仪式可以看出,其根据不同的场域或服装对人们的身份进行了特殊认定。如白该、白莫平时都是普通人,但当他们进入特定的场域——祭棚时,身份便自然转换为法师,只有他们才可以诵念经书、准备祭品、去污祛病等等。同时,在陶祷仪式音乐中使用的乐器对这种身份进行了认同和强化。如具有通灵能力的法器(羊皮鼓和摇铃)的使用者必须是法师白该或白莫,个别年轻人可以敲击锣或者钹,一般群众则只在需要增加气势时进行呐喊助威。

陶祷仪式中使用的乐器都是打击乐器,包括羊皮鼓、思艾、铜锣和铜钹。这些乐器本身所具有的特点可以很好地烘托仪式气氛、营造仪式氛围。如鼓的声音沉稳、雄浑、空旷;思艾(摇铃)的声音清脆、明亮、尖锐;锣的声音响亮、浑厚;钹的声音深沉、柔和,这些乐器声音交织在一起,它们音响宏大、穿透力强,能充分营造出浓重、原始、庄严的宗教氛围,具有强烈的神秘感和摄人心魂的效果。这些乐器贯穿整个陶祷仪式活动,并根据仪式的行为适时出现,从而营造出不同的场景,或敬神、或去污、或辟邪,它们所产生的音乐效应强化了各种仪式效应,二者相辅相成、交相融合,构成了人、神、鬼共存的奇异空间。

结 语

综上所述,在仪式活动中,仪式观念直接影响音乐观念、音乐形态需要对应仪式行为,并最终达到仪式效应与音乐效应交融共生的效果。此外,在祭祀仪式中普遍存在着两个场域:一个是仪式参与者及其活动所处的现实场域;另一个是由神灵等祭祀对象所在的虚拟场域。这两个场域既对立又统一,在这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中,音乐起到了重要的沟通和连接作用。仪式中的音乐行为者即使有身份的转化,但本身仍然处于现实的人的场域;他的音乐观念和音乐行为则指向了虚拟的神鬼场域;而他所营造出来的音声效应却跨越了现实与虚拟两个场域,并将二者有效地连接起来,从而实现了人、神、鬼的交流与沟通,这正是音乐在各种祭祀仪式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陶祷仪式既是连接白马人与神的纽带,更是传承和展示白马民族文化的舞台。但现在的旅游大开发使白马文化的很多部分已经逐渐演变为一种娱他性的表演性展示,即使对于白马人来说十分神圣的陶祷仪式也未能幸免。调查中,已故白马跳曹盖的省级传承人旭世修老人曾忧心忡忡地说:“等我们这些老一辈的人都走了以后,白马的好多习俗就更没人知道罗!”对于象旭世修这样的老人来说,白马文化的一切都自然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与生产中,包括神圣的仪式,这种生活方式仿佛与生俱来。但现在这种仪式场所及其仪式者、参与者身份的改变,必然会改变陶祷仪式本身所承载的内在的白马文化涵义,而这种改变对于白马文化的原生性、原真性、民族性究竟会产生多少影响,尚待探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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