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喱妹妹

2021-06-28 01:17唐颖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鹭鸶咖喱妹妹

唐颖

我甚至忘记了“咖喱妹妹”的真名。可见绰号的生动和感染力。我是在送行表姐鹭鸶去美国的虹桥机场时,和咖喱妹妹初遇的。当时鹭鸶特地从一群送行者中将她找出来,把她带到我面前,“我走以后你可以和咖喱妹妹玩儿!”

咖喱妹妹是个笑起来嘴角上翘、牙齿齐整的女孩儿,我敷衍地招呼了她一下。我当时面临毕业分配,在一家青年杂志当实习编辑,心高气傲。我对鹭鸶身边的朋友没有什么好感,无非是些出国迷,无聊又自我感觉太好。

不过,和咖喱妹妹交谈后我才知道,她两年前毕业于考分很高的上海某医科大学,在市中心一家区级医院当内科医生。除了对她刮目相看,更多的是羡慕,我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向往,却因为中学数理化成绩太差,才退而求其次进了文科班。

咖喱妹妹比我年长两岁,绰号从何而来,我一直忘记问她,或者说,它的过于顺口让我不再问缘由。

我虽然羡慕咖喱妹妹的职业,但假设自己是个病人,应该不太会去找她这种看起来有些轻浮的医生,尽管人们更愿意找熟人医生看病。

你看她剪了个三七开、不对称的时髦短发,一侧短至耳根,一侧长至下颌,并有一缕头发从额角披下来遮住半只眸子;穿一件短至腰间刚刚遮住腹部的针织衫,橙黄和深褐两色的宽横条图案,衣裳袖幅宽大,与衣襟侧面连在一起,假如两臂平举就像一只蝙蝠。事实上,这就是一件蝙蝠衫,刚刚开始在市面流行,配了一条紧身裤,脚上是小尖头的高跟皮鞋,看起来头重脚轻,因为腿太细,皮鞋跟太高,上身的蝙蝠袖宽大得夸张。总之,她就是淮海路上“时髦族”中的一员,“招摇”胜过“美感”。

我们没有立刻往来,直到两年后的一天,在淮海路附近的时装街华亭路相遇。那条街离我工作的杂志社不远,我有时会溜去华亭路逛一圈儿。

那天的华亭路異常热闹,有人从日本弄来一大批旧衣服,多是春秋薄呢外套。1986年的人们还从未见过薄呢料子除了黑色和藏青还可以有其他颜色,红色系列就有紫红、枣红、水红,还有更加“奶油”的淡粉绿、淡天蓝和鲜艳的宝蓝嫩黄和橙色。有些衣服的袖口已磨出毛边,胯下有缝线裂开,甚至前襟有污渍。女人们在这些旧衣服前围了几圈儿,不舍离去却又没有决心买。她们多半对衣服的清洁度表示怀疑,摊主在大声诅咒发誓,说这些旧衣服都消过毒。

有个烫“爆炸头”发型的女子挤过人群,果断地拿下一件淡粉绿的中长大衣。尽管女子身材苗条,这件号称“大衣”的衣服过窄的袖管和腰身,女子必须脱去羊毛衫和衬衣,换上摊主借给她的一件紧身长袖T恤——当然,这换衣过程,是在摊位里面的布帘后完成的——才穿得上这件衣服。当她从布帘后出来时,人们一阵惊呼!女子平添气质,妩媚婉约,像是从时装书里出来的,或者说从周边平庸的人群里脱颖而出。这一刻,“人靠衣装”绝对是真理。人们不吝啬的赞美让她笑了,她的招牌笑容——上翘的唇角和齐整的牙齿,才让我认出此女是咖喱妹妹。

这件只能内衬紧身衣的薄呢大衣,被咖喱妹妹买下时却又遭到这群刚才还在夸赞她的路人的反对,她们说衣服虽然好看,却非常不实惠,穿呢大衣的日子,里面一件紧身衣怎么够呢?

“我可以减肥!”

咖喱妹妹向不认识的路人们宣称,可她细高的身材已够骨感,哪里有减肥空间?

付钱时,咖喱妹妹发现衣襟的一角有蛀洞,便立刻向摊主杀价,她只肯付价格牌上的半价,摊主无论如何都不答应。我在边上劝说她放弃,毕竟是件来路不明的旧衣服。未料我这番劝解却让摊主让步了。

咖喱妹妹开心得要命,说我给她带来运气。我则不以为然,“你胆子真大,你也不知道这件衣裳的主人是否有病,是否活着!”

“我是医生,怎么会怕?”

她的话才让我想起这位烫“爆炸头”的女子是个正宗的区级医院内科医生。

我俩一起离开时装街。我要赶回办公室,她晚上要去医院急诊科值班,说先要回家洗个澡,顺便把这件二手大衣送正章洗衣店干洗和修补。“还是要讲卫生,毕竟我是医生!”咖喱妹妹用上自嘲的语气。

我们同路一小段,在路上聊起鹭鸶的现状。她抱怨鹭鸶把她忘了,走后再也没有联系。我告诉她,鹭鸶的婆婆和丈夫对她看管严密,所有上海信件都要检查,我也不过是每年年底收到她的贺卡。

“她有寄照片给你吗?想看她在美国的照片。”

“我只有她路过香港时拍的照,她说在美国整天干家务,成了劳动大姐(女佣)。”

咖喱妹妹被“劳动大姐”这个比喻逗笑,并且笑个不停,笑得幸灾乐祸。

那时,我们已经走到需要分手的路口,我指着一侧马路告诉她,我上班的杂志社就在那里。咖喱妹妹立刻脸露惊喜,表示出对我职业的浓厚兴趣,我却急着与她道别,我得在下班前赶回办公室。

“我医院就在前面第二个路口,晚上来急诊室陪我值班吧!”她拉住我道。

我一愣,这个邀请太特别,甚至有些突兀。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立刻点头答应,心里竟然还有几分感激,我说过我曾经向往当医生。

下班后,我回了一趟家,吃完夜饭,跟父母请了假。天哪,我已经大学毕业两年,夜晚出门竟然还要征得父母同意。我想着咖喱妹妹紧跟时尚的“爆炸头”、她人手的日本旧衣服。买旧衣服这件事我还在消化,说实话我跟咖喱妹妹一样喜欢那些衣服,但还没有喜欢到越过心理障碍,包括对父母的顾忌、对城市穿衣道德的顾忌。

我去医院时顺便带上鹭鸶从香港寄来的照片。鹭鸶站在街头,一袭淡粉灰连身裙,长发披肩,微风中裙裾和发丝轻飘,身后是繁华的中环街景:街两边的摩天楼令狭窄的街道像深谷——虽然生在上海,但如此密集的高楼群对当年的我也是极具冲击力的;以及巨大的手表广告牌,头发梳得油光溜滑的西方俊男比他手腕上的劳力士更令人瞩目。鹭鸶姐姐不是应该和这样的男人配对吗?

这张照片,让咖喱妹妹安静半晌,然后评论道:

“你看鹭鸶像换了一个人,完全是香港明星的风度。”她叹息了,“弄得我也想出国了,可以穿所有想穿的漂亮衣裳。”

我问她:“你说,真有人为了穿几件漂亮衣裳出国?”

“当然有,就是我啊!”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儿。

虽说是玩笑话,好像也有几分真实,我内心默默憧憬的人生,也包含了这一条。

可是,医院里的咖喱妹妹已判若两人,穿着白大褂,一头爆炸式卷发塞在医生帽里。她通过服装发式张扬出的个人色彩被工作服遮盖了,变成医院里任何一个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的年轻医师。我却告诉她,穿工作服也是好看的,尤其是这顶医生帽凸显了她脸容的清秀。

她不以为然摇着头,“那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咖喱妹妹很难界定。显然,称赞她时髦比称赞她好看更让她舒心。

我们在她的医生值班室,为鹭鸶这张照片闲聊至少半小时。对于鹭鸶如何在夫家落到被管制地步,咖喱妹妹直率发问:“因为有把柄抓在他们手里?”

“谈不上把柄,碰上了一个封建家庭。”我还想着帮鹭鸶掩盖什么。

“做医生的丈夫发现鹭鸶不是处女吧!”咖喱妹妹一脸坏笑,“相亲前,她担心过,因为那医生是来找处女结婚,却又被鹭鸶的漂亮迷住。”

我暗暗吃惊咖喱妹妹已知鹭鸶姐姐的隐私。事实正是鹭鸶丈夫在上海登记结婚前已知鹭鸶不是处女,他犹豫过,所以这婚结得疙疙瘩瘩。

“我知道她是那种很要面子的人,但不至于为了面子连里子都不要,不就是为了去美国吗?”咖喱妹妹反问,不加掩饰的不屑,似乎突然意识到我和鹭鸶的亲戚关系,立刻又道,“用婚姻来交换,这代价也太大了!”

“她被拒签八次,只有结婚才有出路,既然嫁人了,她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那日子并不好过!”咖喱妹妹打断我,“我要是她,去他妈的,拜拜了!”

碰到了一个野蛮女——咖喱妹妹的粗话吓了我一跳,但又觉得解恨。

这天晚上的急诊室,两个年轻女生来看病,应该是一个陪伴另一个来看病。口口声声说自己“痛经”的女孩儿,挂急诊为了让医生开止痛片。咖喱妹妹详细地问诊后,又对女孩儿进行腹部触诊检查,之后她让我带着陪同的女孩儿一起离开诊室,对我耳语说,需要关上门对女孩儿进行秘密“审问”。事后我才知,“审问”的内容是和女生是否有过性生活有关,而这位女生的病历卡上年龄才18岁。

从诊室出来,拿着咖喱妹妹开出的尿检、血检和B超检查单的女孩儿,没有遵照医嘱去做各项检查而是离开了医院,咖喱妹妹追出医院,她像抓小偷一样,把女孩儿抓回来。

女孩儿的尿检是阳性,她怀孕了。B超检查疑诊宫外孕。当时咖喱妹妹没有告诉病人实情,谎称病人得了阑尾炎需要留院观察,也许要动手术。那时普通人家还没有装电话,她让陪同的女孩儿去病人家,把她母亲叫来。

见咖喱妹妹忙于对付病人,我便回家了。

我后来得知,那位母亲赶到时,女孩儿因宫外孕大出血已被推进手术室,是被紧急召来的妇产科医生做的手术。这位宫外孕患者的受精卵没有进人子宫腔,而是在一侧输卵管安身,随着胚胎生长把单薄的输卵管撑破,破裂发生在血管部位,引起大出血。女孩儿的一侧输卵管被切除,保住了性命。

当然,这一切都是咖喱妹妹事后告知的,也顺便给我上了一堂女性卫生课。

也就是说,看起来有些不靠谱的咖喱妹妹,却没有随便放过“痛经”女孩儿,因而救了她的命。

这件事让咖喱妹妹在医院获得好评,作为内科医生,竟然逮住妇科的高风险病人,也颠覆了我对她的印象,假如说她的种种出格——打扮也好,讲话和行为方式也好,不太像个医生。事实上,在“抓病人”这件事上,她也出格。院方认为,如果“抓错”人,她会给医院带来麻烦。

咖喱妹妹给我转述医院里的风波时,我忍俊不禁,眼前的画面是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子挤过人群,从一堆日本非法船运来的旧衣服里果断拿下其中一件试穿起来,奋力把胳膊挤进紧窄的袖子,然后不得不躲进摊位的布帘后脫衣穿衣,终于把自己改头换面,不,差不多是脱胎换骨。

那天以后,我和咖喱妹妹有了往来。

才几天,她就来我办公室串门,穿着华亭路淘来的日本旧大衣。日历已翻到十一月下旬,假如说上礼拜还是秋季,这礼拜已进入初冬,街上行人都穿起深色呢外套。

为了穿上这件大衣,咖喱妹妹不顾气温骤降,大衣里只衬一件棉毛衫,赶时髦的女人要好看不怕冻。

当她出现在我办公室时,众编辑惊诧,不如说惊艳。她的服饰不仅和季节错位,也与时代风潮不合。在这个人们为了保暖而变得臃肿的季节,在“国营店服装”仍然是主流服装的城市,一件淡粉绿修身薄呢大衣,配上白色绒线编织围巾,弹眼落睛得令人不安。

两位男编辑慌忙起身给她让座。咖喱妹妹并不客气,很有派地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并拿出一包进口香烟,不分男女在办公室兜了一圈儿给他们让烟,当然他们都谢绝了。幸好男编辑们没有接受她的香烟,因为,当她坐回椅子,老练地弹弹香烟壳,弹出一支细细的香烟,一支法国女士烟,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女士烟。

咖喱妹妹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穿高跟皮鞋的脚搁上了编辑写字台半开的抽屉,涂着红甲油的手指夹着她的舶来品女士香烟,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儿,宛若在模仿她心目中某个外国影片中的角色。此时,副主编从他办公的隔间出来,见此景愕然,他是个年近四十的传统男人,咖喱妹妹自来熟地向他笑笑,他有些无措地咧开一个尴尬的笑容,编辑们假装无视却在偷笑。

我赶紧向副主编介绍咖喱妹妹:“她是内科医生,就在附近的区中心医院上班,以后看病可以找她。”

立刻有反响了,人们刮目相看的目光,伴随恶作剧的窃笑声,这样的“介绍”对副主编有“触霉头”嫌疑。

咖喱妹妹已经起身向副主编伸出指甲鲜红的手,副主编踯躅两秒钟,不得不伸出手与她相握。此时那位给咖喱妹妹让座的男编辑,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新泡茶放在她面前,副主编询问地看看他欲言又止,接着就回他的办公室隔间了。

咖喱妹妹离开后,办公室像换了个频道,陡然喧闹。同事们七嘴八舌议论一番,认为她行为举止夸张,或者认为她有个性,最后得出结论:“可不敢找这种医生看病!”

等他们安静下来,我讲述了咖喱妹妹的急诊室故事,她的秘密审问,冲出医院大门抓病人的情节,众人脸上再一次露出惊艳的神情。

一位三十多岁的资深编辑因此感叹说:“看人不能看外表,看她穿着打扮,在70年代,很有可能被人骂‘拉三(沪语:女流氓),谁晓得她是个敬业的医生?!”

大家一致认为,我应该从她身上再挖点儿离奇故事写篇人物报道,我们这类社会杂志,为了销量,正到处猎奇。

可是,我把关于咖喱妹妹的人物报道写成了普及医疗知识的文章,她本人的生动性不是我的笔力可逮,我把草稿揉成一团扔进了抽屉。

有个下午,我和咖喱妹妹逛街买衣服,半路弯去她家。当她把我带进鹭鸶家弄堂时,我大吃一惊,她们竟然是住一条弄堂的邻居。

她们的弄堂房子是建造于30年代法租界的“新式里弄”建筑,砖木和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三层楼房,南北朝向,在弄堂主道分东西两边横向联立式,形成横弄。统一的清水外墙木质门窗松木地板,配有抽水马桶浴缸和煤气灶。如今一栋楼住好几户人家,通常是合用卫生间和厨房。

但是,咖喱妹妹的家却在弄堂唯一的棚屋里,分成两层的木板房建在横弄的通道位置。楼上是卧房,楼下做厨房兼卫生间,内置煤炉和马桶,是弄堂里唯一没有卫生设备和煤气灶的人家。

棚屋给横弄留出一人行的通道,可以通向另一条纵向朝淮海路的弄堂。我去鹭鸶家,通常会从淮海路这条弄堂,穿去她家弄堂,因此,常常经过这间双层棚屋。当然,我从未遇见咖喱妹妹。她说她很少回家住,由于经常在急诊室值班,医院给了她一间宿舍。

咖喱妹妹邀我去她家楼上坐坐。陡窄的木头梯子,屋顶低矮,窄长条卧房像一条走廊,她母亲睡的木板床靠门口。

这位母亲坐在床边折叠衣服,她脊背半驼,花白头发在脑后绾个髻。我立刻认出她曾是鹭鸶家的女佣,以前见过几次。记得有一次在鹭鸶家浴室,我用厕时,她在洗衣服,半浴缸的衣服,她弯着腰在搓板上吃力地搓衣服。我似乎出于愧疚而问候她,于是我们聊起来。她告诉我,自己上年纪了,有点儿做不动了。那时候,鹭鸶家人都还未离开上海,经常有海外客人上门,她得买菜做饭招待客人。她说,自从鹭鸶从郊区农场上调回沪,家务更多了,鹭鸶又很挑剔难服侍。没错,亲戚们都知道鹭鸶在外低眉顺目,在家却是个坏脾气的“公主”。

那天走出浴室,见鹭鸶站在门外的楼梯口,画了眼线的眸子看着我格外阴冷,我当时觉得她很像电影里的美女特务。那天以后,我和鹭鸶疏远了一阵。

这位母亲似乎没有认出我,她在鹭鸶家见过太多人;或者说,我已经“女大十八变”,与那时的愚钝样貌相比。

楼上卧房最里端是咖喱妹妹睡的钢丝床,三尺半的小床边上安置一只单人沙发,沙发旁的小茶几紧挨着床对面的墙,紧靠茶几的是一只五斗橱,因此,橱和床之间只有沙发的宽度,空间虽小却舒适,几乎让你忘記棚屋外观的简陋。

小钢丝床边的墙上做了布置,有镶嵌在镜框里的咖喱妹妹大头照,照片上的她格外动人,五官标致,别有韵味。墙上还挂了一张挂历封面,上面的模特竟是鹭鸶。我很惊奇,因从未见过这本挂历。咖喱妹妹说,这是她的摄影师朋友的作品,碍于鹭鸶父亲的反对,这份挂历并未出版上市。

我因为看见咖喱妹妹的母亲而记起鹭鸶那天的神情,指着挂历讽刺道:“鹭鸶也就是洞里老虎,在家里为所欲为,跑到外面变成缩货(沪语:胆小鬼),夫家这般屈辱都能忍受。”

咖喱妹妹先是一愣,不知我哪来的情绪,接着笑笑,“原来你也是有看法的。”

我欲言又止。咖喱妹妹的话题已转。她告诉我,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位出嫁,一位去世,去世的那位是个哑巴,死于宫外孕。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和谁怀孕,有一天肚子痛得厉害,她也没有说,自己找止痛片吃,我那时还在中学,我姐半夜大出血,我娘去找鹭鸶爸爸,他是外科医生,知道情况严重,立刻把她送去他的医院,还是晚了……”

我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却很平静。

“她死后家里就像少了男人,她最要保护的是我!你也知道弄堂里小市民多势利,最看不起我们这一家,总有一两个捣蛋鬼喜欢欺负人。我以前很胆小,进出弄堂是他们的攻击目标,要是被哑巴姐姐看到,不得了,她会把他们揍个半死。其中有个皮大王,各种恶作剧,不仅作弄我,也作弄其他小姑娘,我姐拉着我上门告状,比画着哑巴手势,还得我在旁边翻译,那家人态度傲慢,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好吧,厉害的来了!有一天早晨,我姐拎着我们家的马桶到他家门口,把马桶里的屎直接从他家厨房窗口倒进去!”

“哇……哇……”我连连惊叹,捂住脸仿佛不敢面对那个场景,却又笑得身体直抖。

“她死后,我的性格完全变了,我开始走野蛮路线,我得保护我母亲和我的小姐姐,她是美女,找了个喜欢穿格子衬衫、外表像纨绔子弟的男人,我姐夫胆小如鼠,绝不会帮我们出头,他唯一的优点是不嫌弃我们家。”

自始至终咖喱妹妹没有提她的父亲。

“所以你对女人肚子痛这件事非常敏感,应该说非常重视。”

“门诊时间,腹痛通常是挂外科号或者消化道内科。急诊室才会遇到这类病人。你也知道婚前性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婚前宫外孕概率很低,但也最危险,给我抓到,这是第二次。”

造访咖喱妹妹家的棚屋,于我人生是个标记,从那天开始,我把她视为值得交的朋友。

咖喱妹妹约我周末同游佘山,在路上向我袒露她对一位电视台男主持的爱慕。

那天,我们在佘山脚下的林荫道散步,这是我们俩之间唯一一次安静时刻,假如说,之前与咖喱妹妹相处比较富于动作性。阴天的林荫道灰色调子,正合咖喱妹妹单相思的心情,她告诉我,每天夜晚七点,她一定要打开电视见他一面,“他是我的阳光!”她这么形容。

我有小震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的内心秘密。她迷恋的这位主持很有名,形象英俊明亮,声线却沉厚性感,据说每天都有女生等在电视台外面给他送花。咖喱妹妹希望我为她牵线搭桥,且不说我任职的社会杂志和电视台完全搭不上边,她本人可是术有专攻的主治医师呢,怎么与那些幼稚的女孩儿为伍?

但咖喱妹妹似乎坚信我可以通过杂志的人脉搭上那位主播。问题是,搭上了又如何?这种时候她的智商降到了两位数。不过,我还是帮她打听了一番,让我如释重负的是,那位主持已经结婚,报上已有报道,就在上个月。为了让她相信,我特意去同一栋楼的周报编辑部找到那张旧报纸。

这个消息似乎打击到她了,咖喱妹妹好久不来找我。有个周末下午,经过她家弄堂,我忍不住去找她。

她家一楼二楼的门都关着,二楼的小窗户拉上了窗帘。也许她在睡觉?此时已经下午四点,我犹豫几秒钟,还是爬上楼梯去敲门。咖喱妹妹倒是立刻就来开门了,穿着睡衣睡裤,我向她道歉,她却说,你来得正好。

她钢丝床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名男子,此人浓眉深目,鼻梁英挺,虽近中年却富魅力。他戴一顶棒球帽,穿一件口袋很多被称为导演服的卡其夹克衫,事实上,他就是导演,严谨地说,应是副导演。

当时,他站起身将唯一的沙发让给我,便提出告别。咖喱妹妹没有为我俩做介绍,他离开时也没有送他至楼下,感觉他熟门熟路经常来此。

“哇,一个上年纪的美男子,”我酸溜溜地嘲笑,“不会是你男朋友吧?”

“可以说是男朋友,但不能公开,因为他有老婆。”

我惊问:“这不就是人们说的轧姘头?”

“别讲得这么难听,你还不如你的鹭鸶姐姐开放呢!”咖喱妹妹一脸坏笑,“他才是你家鹭鸶第一个男人,我把这个地方让给他们约会呢。”

我俩一起瞥了一眼这张三尺半的小钢丝床,我竟红了脸。

“别看上海这么大,别看她家这么大,想要做点儿坏事还真没有地方去!我这里虽然简陋,以后鹭鸶回想,是最让她快乐的地方。”

我脑子有点儿乱,就像看情节线错综复杂的电影,我理了理头绪,小心问道:

“你刚才说过,他是你的男朋友。”

“是啊,鹭鸶走后,他来找我……”

“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也喜欢他!”

“太乱了!”我愤愤地起身就走,却被咖喱妹妹一把扯住,“你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下结论……”

老实说,我是有点儿畏惧她的,便又坐回沙发,嘴里嘀咕着,“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年鹭鸶出国把他甩了……”

“他为什么不离婚?”我抢白。

“他要离婚,鹭鸶说她不会在上海结婚,她一门心思要去美国……”

“他既然爱她,又为什么来找你?”

“你在审问我吗?”咖喱妹妹凶起来,我立刻噤声。“他来找我,是因为他心里闷,只有我知道他们的事……”

于是,聊着聊着就上床了?

她仿佛能看懂我眸子里的疑问,“是啊,在这么一个小房间,男人女人在一起是很容易發生故事的,何况,我们很谈得来……”口吻带刺。

“那他为何……”

未等我发问,她便堵住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老实说,他对我还没有好到去离婚,他会为鹭鸶去离婚。”

“你不觉得可悲吗?”

“你才可悲呢,这么僵化的脑子,不是黑就是白!”她朝我翻白眼,都快翻到屋顶上去了。

“他老婆很可怜!”

“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咖喱妹妹反驳,“你怎么不问他老婆为什么不和他离婚?他就不是个对婚姻忠实的丈夫。”咖喱妹妹一脸讽笑,“他不跟我好也会找别人,至少,他比我交过的那些男朋友更有趣。”

是的,她告诉过我,曾经频繁地和不同人约会,有过一星期多达八次,却没有遇到让她动心的什么人。

这天,我和咖喱妹妹不是疏远,而是更近了,我内心的某些道德压力,因为她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说法而释放。之后的日子,我终于同意我男朋友的建议,向我父母撒谎,以出差的名义和他坐长途车去附近小镇过夜。

半年后的有一天,咖喱妹妹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这一次,别说我的同事,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她来。只见她把一头卷发烫直了,剪成日式中直发。这款发型虽然时髦但低调,对时尚不敏感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当然,我也是经过她的指点才明白。她穿一身黑色西式正装,黑色手提牛皮包,就像淮海路街口新建高楼里进进出出的白领。

“现在我是你们的同行了!”她对我和我的同事宣布。

电视台新开的某频道,有一档卫生保健节目,咖喱妹妹被聘兼职主持和编辑。

仿佛看出我对她轻视自己本职的失望,她又道:“每个礼拜录一次节目,不影响我在医院上班,我们领导很支持的。”

我送她出杂志社大门时,她告诉我,不再和那位已婚导演往来,自从进出电视台,突然有了道德压力。

我们那位资深编辑又在感叹:“作为一名被人尊敬甚至追捧的医生,做这份兼职是不是值得?”

“也许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也许能量太充沛,但是作为医生,不是更应该专注在自己的业务上吗?”

办公室的声音有了质疑,我辩解说,咖喱妹妹是双子座,需要两份职业安定自己。我的星座理论让同事们听来更像奇谈怪论,他们心里一定认为,我和咖喱妹妹是一对“宝货”(奇葩)。

有一天,那已经是一年以后,咖喱妹妹来杂志社找我,不仅找我,也包括我的同事——如今他们和她熟稔,遇上看病会去找她。她带来了一条可谓“重大”的消息,她刚去美领馆申请探亲访友签证,居然签下来了。

那是1988年底,汹涌的出国潮,美领馆门口签证申请人队伍越来越长。由于限制人数,清晨六点天还蒙蒙亮,就已经排起了长队,像回到70年代的小菜场。因此,获得签证的概率也更低。签证窗口中,有个面容冷漠总是拒绝发放签证的白人移民官,被称为“黄毛”。人们都怕去“黄毛”窗口面签,而咖喱妹妹正是在“黄毛”窗口拿到签证的。

咖喱妹妹是去美国相亲,虽然她告诉签证官的理由是去见未婚夫商议结婚一事,对方因工作关系无法来中国。

整间办公室沸腾,同事们纷纷向她打听如何这般幸运拿到签证。我和他们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去美国见未婚夫(尽管这个未婚夫她还没有见过),听起来有些离谱。申请探亲签证,本来就容易让签证官怀疑有“移民倾向”,好像还从未听说有谁用“探访未婚夫”的理由申请签证。因为,一旦被拒签,后面的赴美签证路也被堵住了。

“我相信‘黄毛被我电到了,我朝他放电呢!”咖喱妹妹告诉众人,并且演示般的眯起一只眼眨眨。同事们大笑,称她“辣妹医生”。

我并不相信她的所谓“电眼”有力道,她争辩说是她的心态好,“没有想得这么多,试一下而已,要是拿到签证,去美国玩玩儿也不错,反正是对方出机票,要是被拒签,那就算了!不去美国又不会死!”

那倒是咖喱妹妹身上一贯的“无所谓”劲头。

我这才知道,为她做媒的竟然是鹭鸶,将要去相亲的对象是鹭鸶的大伯哥——她丈夫的哥哥。

我太震惊了,震惊后还有几分不快,不如说是嫉妒。鹭鸶姐姐为何给咖喱妹妹介绍对象而不是为我,我不是她的表妹吗?我不是也没有结婚吗?我已经27岁,和男朋友分手了,还没有找到让父母满意的结婚对象。

其实我更在意表姐对我的刻意隐瞒。此时,鹭鸶赴美近四年,除了每年年底寄贺卡,偶尔也会打个电话。最近一次电话是在两个月前,但她丝毫没有提起给咖喱妹妹介绍男朋友一事。

那些年我周围的人都在用各种方式找出国途径,我曾经也把希望寄托在鹭鸶身上。可她给我的信息都是负面的,没有职业,在家忍气吞声做人,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所以也没有任何可能帮到我。

鹭鸶为了让多疑的丈夫和婆婆放心,断绝了国内朋友和亲戚的联系通道,甘愿在他们的控制下生活。如今却要把咖喱妹妹带去他们家,她到底是在帮夫家的忙还是在帮咖喱妹妹?也许是为了还咖喱妹妹人情?想到棚屋二楼那张小钢丝床,我起了阴暗的念头,是否要告诉鹭鸶,让她失贞的男人也和咖喱妹妹上床?

我被自己的恶念吓一跳,自省嫉妒之可怕,它会让人丧失良知。

咖喱妹妹出发前夕,鹭鸶打来电话,她告诉我,她的大伯哥比她的丈夫还挑剔,看过的相亲照有上百张,却只看中咖喱妹妹。我想到咖喱妹妹挂在她家墙上的那张照片,五官标致,别有韵味。

“但是,咖喱妹妹并没有那么想出国啊!”我告诉鹭鸶,嘴一滑,把她说过“婚姻这件事不能随便用来交换”这句话也给讲出来了。

鹭鸶答道:“只是相亲而已,同意权在她手里。”冷冷的语气。不过,她一向是冷的,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向他表达爱意——浓眉深目、鼻梁英挺的中年男,也让我难忘。

鹭鸶打电话是特意关照我,把咖喱妹妹送到机场。

“她没有什么朋友,最近才知道你们两人很要好。”

我有些意外,以为咖喱妹妹没心没肺,没把我放心上。更意外,鹭鸶也会真心实意关心她——她家女佣的女儿。可她又说,她担心咖喱妹妹可能临时变卦,主要是男方特别不放心。

我反感了,故意道:“假如她变卦,我送机也没用,那天我是要上班的。”

鹭鸶没接我的茬儿,继续念叨她的各种担心,她说,咖喱妹妹一向投五投六(沪语:冒失),常常忘记这儿忘记那儿的,也不知她是怎么当的医生,可千万不能忘记带护照。

送机那天,我虽然预知不会有多少人来相送,但也没有料到只有她姐姐、姐夫来送机。

这天的咖喱妹妹穿一套牛仔装,披肩长发束成马尾辫,她现在更像去留学的学生。

“鹭鸶再三关照‘不要穿得太时髦,进海关时,移民局官员还是有权力拒绝你入境。”咖喱妹妹学着鹭鸶的口吻,自嘲地耸耸肩。我忍不住笑了,她马上要进入喜欢耸肩的美国人中间。

“又不是一去不回,我拿探亲签证,三个月里必须回来。”她是指安检门口眼泪汪汪互相道别的人群,似乎也在解释她身边的冷清,“最怕这种哭哭啼啼,过几天回来互相见到,不是要难为情的吗?”

可是,咖喱妹妹没有回来,不仅没有回来,她消失了。

她离开上海半年后,鹭鸶才给我电话。

“他哥哥去接机,前面都很顺利,两人到了停车场,咖喱妹妹说,她需要吸一支烟再上车,你能想象他哥哥是什么心情?这家人传统守规矩,从不吸烟,大概也不和吸烟者打交道。接下来,到他家第二个夜晚,她就提出要去酒吧,我想,他哥哥是受到惊吓了,他本人从不喝酒,更不会去酒吧……”

我不由得笑了,是哈哈大笑,眼前的画面很生动,咖喱妹妹就像一个炮仗,把这家人炸得鸡飞狗跳。

“一星期不到,她就跑了,带走了行李,没有留下一个字,你还觉得好笑吗?”

鹭鸶生气了。我却说:“你应该高兴,你不觉得她的行为更能凸显你的贤惠吗?”

“他们家不是这么想,他们认为,什么人交什么朋友,认为我和她是一路人!”

是啊,你怎么不逃呢?我在心里问。

很多年以后,至少有十年了,我在纽约遇到咖喱妹妹的摄影师朋友,当年,在咖喱妹妹引荐下,他曾为我们杂志封面提供照片,不久便移民美国。

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打听咖喱妹妹踪迹,他笑了。原来,咖喱妹妹逃离中西部,直接来纽约找他。

他开车载我去见她。

咖喱妹妹在曼哈顿一大道开了一间日式料理店,门面比东村那一排日式料理店还大。

猛然见到咖喱妹妹有些陌生:她童花式短发额前披刘海儿,配一件立领盘花扣的绸缎中式上衣,就像某部民国剧角色。

我站在店门口,朝四周矗立的公寓高楼望去。我问她如何在昂贵的上东区经营她的餐馆。

“新开店时专门雇了福建人去公寓楼撒广告飞单……”咖喱妹妹笑答,不掩得意,“每栋楼都有保安把门,就是挡不住搏命讨生活的福建人。”

生鱼片、鱼子寿司、烤鳗鱼,我和摄影师的餐桌上摆满她招待的美食。此时,咖喱妹妹身边出现一位斯文俊朗有些腼腆的华人。“他是你的校友,读历史专业。”她向我介绍她丈夫时,很有以他为荣的感觉。

我是否要告诉咖喱妹妹,鹭鸶已经离婚?她忍耐了十年的痛苦婚姻终于被她自己结束。

我想起鹭鸶说的那句话:“我想,他哥哥是受到惊吓了。”不由失笑。

咖喱妹妹问我笑什么,我摇头说:“以后告诉你。”

隔天夜晚,咖喱妹妹在我人住的公寓楼下按铃。她换了一套白色西装,开一辆红色奔驰跑车。

“哇,你也太招摇了!”我笑着连连发出惊叹。

她来约我去大西洋城,夜晚十点有一场香港歌星演唱会。

这就是咖喱妹妹!我的意思是,好像昨天她还在和我一起逛时装街,兴致勃勃地来我杂志社串门,要我为她暗恋的电视台主持搭桥……她的外表包括举手投足,说话方式,以及兴趣点,与她的医师身份并不相称,不,她早已不是医师,这一点让我深感遗憾。

我仍然记得那个夜晚,咖喱妹妹冲出医院大门把女孩儿抓回来,就像抓小偷,她的手紧紧握住女孩兒的胳膊,几乎是半强迫地把她带去尿检,并直接打电话给化验科拿到尿检报告。做超声波,也是她自己把女孩儿送去检查,超声波的诊断结果也被她握在手里,没有让女孩儿看到。同一时刻,我被她分配去守候陪同来的女孩儿。她关照我,不要在那个女孩儿面前流露有关怀孕女孩儿的信息。

我告诉咖喱妹妹,很遗憾不能同行大西洋城,明天就要离开纽约。她耸耸肩回到车上。告别时,我不合时宜地讲出我的心声:“你不做医生太可惜!”

她不语,然后眼圈红了,“我没有忘记哑巴姐姐,医生执照总归会考出来,已经陆续准备了两年,再给我两年时间!”

我想上前拥抱她,但我没有。咖喱妹妹离开中国时我都没好意思拥抱她,我们之间没有“抒情”气场。

我站在街口,看着她的红色跑车从慢速到飞驶瞬间消失。

拔去消音器的摩托车轰鸣着从我眼前掠过,南美少女搂抱着她的少年骑手,黑色卷发在风中飞舞。

我的眼睛发热,眼角泪痕即刻被风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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