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古原

2021-06-28 01:17柏川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老范松果堂哥

柏川

那天晚上,我喝醉酒打了前来跟我要房租的房东肥姐,她扭着肥嘟嘟的屁股,哭着喊着报了警。我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当头浇了一碗冷水,清醒过来。警察问我,为什么要打肥姐?我说,不知道。警察说,装醉吧?我说,真醉了。警察说,醉酒杀人,也要抵命,你懂吗?我说,懂。警察说,现在,人都活文明了,你还打人?我说,对啊,警察都不打人了,我还打,真他妈混蛋。警察说,还动粗口?我说,对不起。警察说,滚吧,半夜三更的,再闹事,关你禁闭,你信不?我说,信。

从派出所出来,我看了看手机,已近午夜。午夜的小城,空荡荡的,像一座鬼城。路口的交通指示灯都变成了黄色,寂寞无聊地独自闪烁着。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回想打人这件事,我的脑袋里朦胧一片。我怀疑我是否真的打了肥姐?我可以对看不见的上帝发誓,之前,我从未动手打过人。我也曾无数次喝过酒,但我自信我有好的酒性,喝醉酒,多是倒头睡觉,从不乱来。至于打人这件事,我从来都认为它是一种非理性的暴力行为,通常带有某种出人意料的后果。我不是一个不顾后果的人。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确喝醉了酒。我揣着那本离婚证回到家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间不足七十平方米的小单元楼变得宽绰了许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它原来的主人是我前妻所在学校一位教数学的老教师。老教师退休后,跟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出了国,就把房子租给了我们。肥姐是老教师的侄女,她负责替她远在美国的叔叔收取房租。那天晚上,她来得很不巧。我正在房间里独自饮酒。我将那本离婚证收拾起来,放在抽屉里,然后在房间发了一会儿呆。我的确感到无比轻松,再不要听一个女人没完没了的唠叨,也不需要跟谁无端地争吵,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每天面对那张高傲的下巴和微微上扬的鄙视我的女人的脸,还有她那尖细的自以为是的声调。现在,我独身一人,四周无比寂静。我在餐桌边坐下来,对面是一个黑色的小酒柜,里面放着一些酒瓶。那些我喝过酒的空酒瓶,很漂亮,摆在柜板上。这些花花绿绿的酒瓶证明我是一个酒徒。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想象成狄俄尼索斯。这位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在大地上流浪,教人酿酒。在旷野上,那些崇拜他的女人,身穿兽皮,头戴花冠,围着他狂饮和舞蹈。我的思绪常常陷入这样一种臆想当中,幻想自己成为酒神,以癫狂的姿态横过人世。但房间里太过空寂。我从酒柜上取下一瓶酒来,一瓶青花瓷汾酒,想自酌几杯,来庆祝我独身生活的开始。我取开瓶盖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那酒香弥漫在屋子里,诱惑着我。我开始一边喝酒一边高歌,自己给自己打着节拍,在房间里手舞足蹈。一种轻飘飘、晕乎乎的感觉,让我飘浮起来。在飘浮中,我听见敲门声。我去开门,看见肥姐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站在一团迷雾之中,她的脸旁边带着重影。两张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重合又分开。我看见她伸出一只涂了红色和蓝色指甲的手。那只手也變成两只。她那张肥胖的脸突然变了形,变成一张下巴尖瘦、高傲冷漠的女人的脸。它刚刚打败过我,它让我感到自卑和屈辱。我将手里的酒瓶举起来,朝那张脸扔过去。酒瓶破碎的声音和肥姐的尖叫声混合在一起。我醉眼迷离地看着肥姐扭动着肥嘟嘟的屁股,哭喊着跑出去打电话。我被警察带走了。

午夜的大街空荡荡的,有风从树枝间穿过来。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顺着城边的一条河往家走。夜晚的河水是黑色的,它由北向南“哗哗”地流淌,带着两岸的房屋和房屋里熟睡的人,带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流向不知名的远方。这深更半夜的人间,好像一切都死去了。只有这条河奔腾着,唱着主角。

我没有跳河。自杀的念头只是在脑墙上闪了闪,随之就熄灭了。我离开河堤,继续往前走,河水的流动声在我身后越行越远,直至听不见了。我走回到我住的小区。这是这个小县城里最糟糕的一个小区,失盗的事经常发生。我在这里住了快十年,从来没看见过一个保安,只有一个瘸腿的门房老头儿,每天进出小区大门朝我无聊地傻笑。小区里的垃圾常常一连好几天都没人来收拾。绿化就更谈不上,有一两块黄绿不均露着大面积土皮的草坪。车辆可以随意进出,肯定没人拦你。整个小区一棵树都没有,到处能碰到飞蝇群舞。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烂菜叶的味道。我爬上三楼,掏出钥匙去开那扇生锈的暗绿色防盗门,开不了,门锁被肥姐换了。我在黑暗中兀自绝望地笑了一下,返回身,下了楼走出小区。门房老头儿响雷似的鼾声将我送出小区那个唯一窄小的出口。

重新走上大街,我想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我路过富人住的那些高档小区,小区里的路灯彻夜通明,照着漂亮的楼群和环绕着楼群的绿色草坪、弯弯曲曲的路和浓郁的树木。我想,住在楼群里的人,一定做着和我不一样的梦。虽然他们不一定比我更有知识更有文化更有思想,也不一定比我更诚实更有道德,但他们比我要幸运得多。我想着世界所有的幸运都是建立在不幸的基础之上的。他们自认为占据了人间的天堂,但那天堂不一定是真的天堂。真的天堂,谁也没见过。

我这样想着,就走进城南的一条古巷。这条古巷叫裤裆巷。站在巷口,一眼看过去,一条短短的主巷在一棵大槐树下分了岔,一条通向东南,一条通向西南,酷似一条大裤衩。据说这古巷里有很多便宜的小旅馆,住一晚上大约只要花上三五十块钱,比大街上的酒店便宜得多。可我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古巷裤腰两侧立着两排清一色的灰砖小楼,有两三层高,是一些临街的破旧民居改作了旅馆。每家楼檐下都挂着暗红的旧灯笼,让古巷笼上了一层颓废暖昧的情调。我顺着那一排青砖小楼往里走,越走越深。当我看见松果时,我被她吓了一跳。她站在一个叫夜来香的旅馆前面,一对老式红灯笼发出的陈旧红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影。她穿着一身短过膝盖的黑纱裙,裙子下面映着她两条纤瘦的长腿。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后半夜的古巷里,东张西望。一双空荡荡的大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飘忽不定,像个鬼魂。我向她走过去。

这么晚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因为个子很高,我相信踮起脚尖儿,我的头顶就能碰见门上那对映着米黄色“客栈”的红灯笼。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六七个钟头了,一个客也没等到。她的乡下口音让我听起来很熟悉。

你是古原人?我问。听到古原两个字,她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惊喜之色。是的,她说。你怎么知道?

你的口音出卖了你。我笑着说。

哦,你也是古原人?

是的。我用古原话回答她。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来。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她的指尖传到我的心口,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松果。松树的松,果子的果。她答道。

你每天都站在这里等客?或许是出于同乡的缘故,我对她突然生出一丝怜惜。

她说,是的,每天晚上,这是我的工作。

夜风从老巷口吹过来。她的黑纱裙飘动起来,让她显得更加单薄,像一件黑色的衣服在风中摇摆。

今晚,你不需要再继续等下去了。我说。

她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得很生硬,很冰冷。她眼里的那丝光亮好像突然被风吹灭了,两眼重又蒙上了一层空洞的灰色。我的到来也似乎没有让她感到惊喜。

她说,跟我来!她的语气坚定而冷漠,让我差一点儿就转身离开,但鬼使神差地我跟着她走进夜来香那扇竹青色的木板门。这是一座普通民宿,里面的陈设十分简陋。一道红砖砌成的吧台,后面放着一台电脑。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趴在吧台上睡着了。她后面墙上的钟表在“嘀嘀嗒嗒”不紧不慢地走着。我看见时针指向了凌晨两点。吧台前面的厅堂里灯光昏暗,隐约看见一个身体肥胖的女人躺在一个棕红色的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个手机,一明一暗地在那里闪烁着。松果领着我进来时,她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一会儿,瞟了我一眼,算是打招呼。然后,大声地跟松果说,招呼好客人。松果小声“嗯”了一声,领着我上了二楼的一间客房。住一晚多少钱?我问。松果说,按规定是五十。不过,到这里住店的人,会享受到超出五十的服务。我笑了笑说,不需要到吧臺登记、交钱吗?松果说,不急,哥,出去的时候一起结算。

客房很干净。一盘大炕上铺着一条枣红色的碎花褥子。枕头也是那种古老的绣花黑布枕头。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一些老物件。一个草编的小竹篓,一顶草帽,还有一只棕黑色的老斗椅靠在大炕对面的墙角。橘红色的灯光照着客房里的陈设,显得很安静简洁。我没想到,五十块钱,能住上这么一个不算奢华却舒适合意的旅馆,让我失落的心得到一丝慰藉。

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我坐到炕沿上,继续环视着房间里的摆设,好像要从这些老物件身上找到活着的意义。六年了,哥。松果答道,然后蹲下身子,要给我脱鞋。别!我赶忙俯身阻止了她。我自己来,我说着从炕上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等她出去。她没有出去,而是把自己脚上的那双绣花布鞋脱下来,放在地上,撅着尖尖的屁股,爬到炕上。她的动作麻利,娴熟,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让我顿时明白了,她要给我提供的是另外一种服务。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傻呆呆地看着她脱下身上的黑纱裙,露出一个贴身的酒红色的花肚兜。她半裸着身子面对着我。她的脸没有血色,像一张白纸。眼睛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内容。她的身体如同一幅静止的油画,光洁饱满,散发着逼人感官的青春气息。

哥,你站着干吗?上来呀!她伸出一只手,做出拉我上炕的手势。不!我说。我身体向后退了两步,碰到身后那只老斗椅。一屁股坐进去。她那两条明显修饰过的粗黑的眉毛倏一下攥在一起,脸上徒然落下一片阴影。她说,为什么不?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我说,不,我只想在这里睡一觉。松果笑了,“咯咯”地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像个傻瓜。她笑得全身抖动,笑得我手足无措。突然,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好像是她的笑声感染了我。她那无所顾忌的放荡的笑声,充满了魔力一般,让我也忍不住开心起来。有一种曾让我无比窒闷的气流从全身汇聚到胸口,冲出胸腔,撞击在我粗犷野蛮的声带上,发出令空气发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笑声,倒有一点儿像狼嚎,松果后来这样形容我那天晚上的笑声。

笑声让我和松果突然找到了某种默契。她脸上紧绷的那种冷漠突然化开了,脸颊出现了温润的红色。眼珠也不像刚开始那样迟滞茫然,它们看我时,有了一种令人心动的神采。我那颗抑郁不平的心也如同得到了笑声的抚慰。我走回去,脱掉鞋子,坐到炕头儿上,与她面对面坐在一起。

你是古原哪个村的?古原是一座远离城市的荒原,原上大大小小散落着十个自然村。村与村之间被山岭沟壑分隔着。松果虽是古原口音,但我却不认识她。

鹿宿村的。松果答道。

鹿宿村,我去过。小时候,我经常去你们村玩儿。

你是哪个村的?松果问。

黑松岭,你去过吗?

鹿宿上一个坡,就是黑松岭,我自然是去过,但我没见过你。

你还小。再说我一直在外念书,回家并不多。

还小?我觉得我已经老了。松果说。

可是你看上去不过十八岁呢。我笑着说。

她说,过两天就是我的二十岁生日。

哦,你真年轻,我都比你大了整整一轮。

松果歪着头看我,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皎洁的笑意,她说,你也很年轻,你是我在这里见过的最年轻的男人。

是吗?难道来这里的都是老男人?

老不老,不在年龄,在感觉。

看来你的感觉把我年轻化了。我说。

松果不再说话,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她伤感地说,老和不老,对于我这种人,有什么分别。

看到她有些伤感,我赶忙把话题岔开,问她,古原还有你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了。她说着,又低下头去,似乎低头可以避开一些令她尴尬的事情。

她这样穿着酒红色的肚兜和一条粉红色的短裤,近距离地坐在一个男人的审视中。她身体的一半是裸露的。我注意到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不算白皙,却光滑饱满。她只有二十岁,按照正常情况,她应该在上大学。可是,她却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小楼里,做人肉生意。我曾经像鄙视我的出身一样鄙视那些靠出卖肉体为生的人。可此刻,面对松果,一个和我从同一块土地上走出来的同乡女孩儿,我心里生出的不是鄙视,是怜惜。

你是哪一年离开古原的?我问。

十四岁那年。松果答道。那年,我爸爸死了,我媽妈也死了。

哦,我感觉我的问题触及了她的隐痛。她的眼圈儿突然红了。她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有几颗眼泪掉了下来。停顿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我爸爸是个煤矿工人。我记得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上总是浮着憨厚的笑容,让我很快乐。可是那天,他脸上蒙了一块黑布,被人用担架抬了回来。爸爸是在矿井下出了事故。爸爸死后,妈妈不停地哭。突然有一天,她不哭了,开始笑,开始漫山遍野地疯跑。那天,她一路疯着往原下跑,我拦也拦不住她。她一直跑到原下的那条河里,等我赶到河边,已不见她的影子。我坐在河边,看着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下去。我期盼河水能把妈妈再带回来,可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是花姐收养了我,她是我的一个远亲,她把我带到这里。开始,我不知道她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迷迷糊糊跟着她走进裤裆巷,走进夜来香,我以为她带我进了城,我会有好日子过。没想到她逼我接客,逼我拿自己的青春与这世界做着一笔笔羞于见人的交易。六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这个鬼地方。可不管我逃到哪里,花姐都会把我抓回来。我讨厌花姐,讨厌夜来香,讨厌男人的生殖器,讨厌活着。松果的声音越来越低,哽咽着,倒在炕上睡着了。

我睁着眼,看着晨光一点点儿从南面的小窗上漫上来。天快亮了,黑暗在悄悄地退去。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漫过心口。我拖过那条大红被子盖在松果身上,翻身下炕,穿上鞋,把口袋里仅剩的六百多块钱,连零带整都放在这个熟睡的女人枕头边,走出夜来香。

在裤裆巷口,迎面一群人将我围住。领头的是我的同事范富贵。他穿着一身旧军装,斜挎着一个雷锋包,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头板子,站在一群人中间。板子上面写着“我要吃饭,我要工作”。我认得,木板上的字是我写的,黑色的毛笔字,正楷。那群人我也认得,是刚刚和我一样从食品加工厂下岗的老同事。他们已经举着我写的这块木头板子到县政府门口闹了好几次了。食品加工厂破产了,我们已经半年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说是要给下岗人员一个合理的安置,却没有人来落实这件事。老范带着几十号人每天就在政府门口坐着。警察把他们赶走,他们又去,警察也拿他们没办法。这一回,他非要拉上我去。老范说,这次市长要亲自和我们谈判。你有文化,见过大世面,你去最合适。我们都是大老粗,说不好话。我说,对不起,老范,我怕见官,还是你去,你久经沙场,有经验。老范磨蹭了一会儿,见说不动我,就带着人走了。他们边走便喊“我要吃饭,我要工作”。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他们居然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沿街叫喊,我为他们,也为我自己感到羞愧。

中午,老范从政府请愿回来,请我吃饭。

他说,市长答应每人给一万块钱买断金。

一万块钱?买断金?

对,买断了。老范情绪低落。这是一群人斗争的结果,一万块钱买断了自己的身份。

雷阵雨下起来。一道闪电劈开黑陡陡的云层,直插进城市的楼群,紧接着发出“咔嚓”一声刺耳的雷鸣。成排的雨花横空怒放,冰雹也没头没脑地打下来。我和老范喝醉了,东倒西歪地走在雨里,迎着雷电和冰雹,像两个傻子看不见险境,在生死之外茫然地走着。在这座小县城里,我们彻底变成没有身份的人了,无业游民,失根的树叶,两只找不到空气、水和粮食的荒原狼。

领到一万块钱买断金那天,我又走进了裤裆巷,同样是松果接待了我。她看见我推开那扇竹青色的木板门,立刻就出现了,好像她知道我会再来,她特意等在那里。这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实,她和这里其他的女子一样,每天都等在那里,等不同的男人出现。男人是她们的目标和猎物,她们靠这些猎物生存,并在这些猎物身上寻找活着的意义。同样,她们也是男人获取满足的猎物。她们与男人互为因果,各取所需,各得其所,不拖不欠。而这次见面,我和松果完全打破了这种行规。我突然萌生出带她离开夜来香的念头。这念头开始只是在脑墙上闪了闪,后来就变成一束火光,把我和松果照亮了。

我与她又坐在了那盘大炕上。橘红色的灯光下,松果依然穿着那件黑纱裙,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遮住了她的青春。眼神一如最初的空洞无神,看我,或没看我,没有分别。她说,哥,你想通了?我说,想通什么?她说,你来夜来香,只是为了睡觉?这次,不只是为了睡觉。我说。除了睡觉,还有什么?她空洞地望着我,眼睛里面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想带你离开这里。说出这句话时,我在心里惊了一下。来夜来香之前,我的意识还是模糊的,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我想要带松果离开这里。这种念头好像突然就从脑子里蹦出来,变成了一个决定。松果看着我,似信非信地看着我,她说,哥,你说什么?她的脸上像蒙了一层雾水,眼睛里积满疑惑。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无比,像一句誓言。松果愣在那里。猛然,她从炕上爬起来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她一边脱,一边说,开玩笑吧,哥,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她把黑纱裙脱下来,扔在地上,又开始脱花肚兜,脱完花肚兜,脱她的黑胸罩。最后,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了。我背过脸,朝着那只老斗椅。我说,你疯了?我真的想带你离开这里。

松果搂着自己的双肩,跪在炕上。她说,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尖利的锋芒,刺进我的后心,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我凭什么带她离开这里?她凭什么要相信我?我不过是她客人中的一个。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盲目和荒唐,这种盲目和荒唐像一股浑浊浓稠的液体,侵蚀进我的心里,让我原本信心十足的情绪顿时变得沮丧起来。我说,我不想看着你堕落下去,你还这么小。

堕落?我早就堕落了。松果用十指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大哭起来。她的哭声里弥漫着无限的悲伤,让人听着有一种揪心的疼痛。我伸出手,想将她那哭得发抖的身体搂在怀里,可是她一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扬起挂满泪痕的脸,大笑起来。她流着眼泪,大笑着,笑得凄然,冰冷,比哭更让人压抑和难受。

你不想跟我走,是吗?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盲人,坐在一个无知的世界里,面对一个比我更不幸的女人,我在用我無知的善良拯救她。松果拖过自己的花肚兜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两手搂住并拢的膝盖,把头埋进两条赤裸的大腿中间。她那乌黑发亮的长头发挡住了她的私处。她不再哭笑,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我于这不安的沉默中继续问道,你不想跟我走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半天,松果终于抬起头来。我看见她原本空洞的眼神突然像注人了一股灵魂之水,活泛起来。她说,哥,你与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带我走?我说,这世界所有的痛苦都是相互连接的,你的堕落就是我的堕落,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松果摇摇头,说,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相信你。我朝她点点头。

不过,花姐不会放我走。松果颓丧地说,六年了,我逃过好多次,都没有逃出去。有一次,我深夜出逃,被花姐派人抓回来。她跟我说,谁要肯拿十万块钱赎你,我就放你走。那次以后,我就每天期盼着,哪个男人肯拿十万块钱来把我赎出去,我就嫁给他,伺候他一辈子。可是没有人愿意拿钱赎我。松果说着,开始穿衣服。她又一件一件把刚脱下的衣服穿到身上。穿好衣服,在我面前跪下来。她的脸被眼泪冲刷得黑一道白一道,长长的假睫毛快要掉下来。我注意到她的假睫毛底下有一双真诚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此刻正充满哀求。它们乞求着我,哥,你拿十万钱,把我赎出去吧。那颤抖孱弱的声音从她的眼睛发出来,让我那颗玻璃做的心顿时碎了一地。

走出裤裆老巷,我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那一万块钱买断金。硬邦邦的一叠人民币,仅是赎金的十分之一。那十分之九的赎金去哪儿弄去?我半夜给老范打电话,跟他说,想凑一笔钱。老范瞌眯着睡眼问我,干吗?我把赎松果的事跟他说了。他说,你没病吧?我说,那孩子真可怜。他说,世界上可怜的人多的是,你可怜得过来吗?老范无心帮我凑钱。因为他觉得我的做法很荒唐,纯属没事找事。不得已,我找了一个放高利贷的朋友。之前,这个朋友曾找过我,说要贷一笔款子给我,我没有理他。现在要把松果赎出来,唯一的办法是去找他借高利贷。

我带着十万块钱高利贷来到夜来香,见到了传说中的花姐。她一脸横肉,比我此前的房东肥姐还肥,两个大奶子像两只大袋子垂在胸前。她抬起一双浑浊得像老妇人一样的眼睛,问我,你真的要带她走吗?我说,是的,如果你同意的话。她翻了翻发黄的眼白,疑惑地说,世界还真有像你这样的傻子,愿意拿钱赎一个妓女?我说,她原本不是妓女,是你逼她做了妓女。花姐大笑起来,她胸前的两只大布袋随着她的大笑摆动起来,像风中的两只葫芦。收住笑,她说,好吧,我养了她六年,要你十万块钱,也不算过分吧?我没有回答她。一直站在一边没有吭声的松果,突然跪在地上,给花姐磕了三个响头。花姐浑浊放荡的眼睛突然瞪起来,放出一股凶恶的光,她狠狠地低吼了一声,滚!

我带着松果逃也似的出了夜来香那扇竹青色的木板门。一轮浑圆的月亮正从裤裆巷的老槐树顶上升起来,银色的月光洒满了裤裆老巷的石板路。松果洗去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露出她那原本光洁透亮的肌肤。她上穿一件白色短袖上衣,下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一双黑白相间的运动鞋,让她看起来像个中学生。她跟我走出古巷,走到小城的大街上。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躲闪着来往的人流,好像有些不适应。一只长期在阴暗角落里生活的小老鼠,突然走在阳光下,自会有些不适应。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身体也在抖,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得“噗噗”地响动。我说,松果,你冷吗?她说,哥,我想回古原。

回古原?我的心“咯噔”响了一声。那响声很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望着眼前热闹无比的城市,高大的楼群,宽阔的街道,来往穿行的人流与车流,已经亮起的满城灯火。这一切都似乎与我无关。它们离我那么遥远,像浮动在一个梦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突然对这小城生出一丝仇恨。回古原,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升起来,开始它只是一个念头,然后一点点儿变成无数水滴,从脑墙上落下来,汇成一条大河,在全身的血管里奔腾起来。

回古原!我带着松果朝城外走。城市的嘈杂声一点点儿消失在背后,我们向着心里的故乡,欢快地狂奔,连夜回到了古原。

古原寂静。八百里太行到这里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凸起来一大片起伏平缓的高台。这个高台被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民称作古原。古原上散落着十个村庄。站在古原最高处的黑松岭,向四周俯视,十个村庄像十条大船,停泊在古朴静谧的古原上。古原人也像古原一样古朴静谧,他们随着古原上变换的四季,过着缓慢而简单的生活,从来也不觉得烦闷。夜幕笼罩下的古原,神秘苍茫,野月亮挂在黑森森的天幕上,洒下灰蓝的月光,像一层雾岚将整个古原变成了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境。夜风很大,黑松林发出的涛声,听着令人骇怕。有猫头鹰的叫声,在夜半的荒原上听起来,如同鬼魅之声,令人毛发直立。

松果的手指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嵌进我的肉里,有一些细碎的疼。她问,哥,古原上有狼吗?我说,有,小时候我经常听父亲讲遇到狼的故事。在我记忆里,总会有一只绿眼睛的狼出没在古原上。松果说,要是遇上传说中的狼怎么办?我说,真遇上狼,我俩就成了古原上的传说。松果笑了。她抓着我胳膊的那只手时而松开,时而紧紧抓住,有一种恍惚不安的感觉从她的手指尖儿不断传来。我知道,这个动作是一个不确定性的动作。她不知道带她回到古原的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将带给她怎样的明天。他是谁,他有怎样的过往经历和生活背景,她对他一无所知。在她慌不择路的时候遇到他,他是她必须抓住的一根稻草。她要抓住他游过生命最险恶的一段河谷,爬到岸上去,这是一种本能。而此刻的我,心里充满了无限寂静的感动。

我似乎忘了这个女人。我在古原无边无际的沉默里走着,好像成了这荒原的一部分。语言变得多余起来。古原在这万籁无声的静默中聆听着我们归来的脚步声。它看似没有生命,没有语言,没有意识,没有觉知,但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无边无际的沉默中,有无数语言在叙说,有无数意识在流动,有无数觉知在打开。古原像死去,又像在生机勃勃地活着。这一刻,我心里流动着一种澄明的诗意,像涓涓溪流冲洗着我一路的风尘。

在这样一种古怪又新奇的感受中,我穿过古原,回到黑松岭,回到我出生的老土屋。父亲已经睡了,被我的叫声惊醒。他隔着树枝木棍拼成的柴门,看见是我,吃了一惊。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父亲那张木刻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布满了惊讶。他睁着一双沾满眵目糊的小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半天,他问,半夜三更,你咋回来了?我说,城里太热,回来寻个凉。父亲又把眼睛移向松果,定定地看她半天,才开了柴门。走进柴门,穿过树影婆娑的院子,进到老土屋。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如此熟悉,是乡村土屋里特有的一种气味。它像经过日月酝酿发酵了的老黄菜,散发出一股陈腐发酸的味道。

我把带回来的东西,堆在一只盖着木头缸盖儿的大缸上。一个装满书的双肩包和一个暗红色的小皮箱。双肩包里的书是我从肥姐那儿救出来的。红皮箱是松果从夜来香带出来的。我把它们放好,回过头来,看见父亲正把手伸进另一只瓦罐里使劲儿摸着。他一边摸一边问,吃过饭没?我说,吃了。他摸出来两个白皮土鸡蛋,攥在手心里,一瘸一拐出了老土屋,到下厨地去。他的老寒腿又犯了。他那高大的身体因了那条老寒腿,向一侧倾斜下去。

我带松果进到我睡觉的里屋。这是一座里外连通的乡下民房。外面两间叫小屋,里面三间叫大屋。小屋父亲住着。大屋等同于城里人的客厅,实际上是卧室和客厅混用。大屋里的摆设都是古董,两顶漆黑的描金老柜子,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条形的黑檀木雕花条几。条几前面是一张摩擦得油黑发亮的大方桌,方桌的两边紧靠条几的是两只椅背镂空的老式斗椅。这些老物件终日摆放在那里,像古老的岁月一样,日日沉默无声,守在这老屋里。它们原本是不属于这老土屋的。听父亲说,这是土改时期斗地主分田产,身为贫农会主席的外公获得的战利品,后来作为陪嫁给了我母亲。这些老物件使得老土屋看起来没那么贫窘,反倒有些像个土财主的家。一炕一床,一东一西靠着东西两洞格格窗。一切和我走时一样,拾掇得干净整齐。我不在家的每一天,父亲都按时给我打扫房间和床铺,他接续了母亲的习惯。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我的被褥抱出去,搭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太阳。每次回到家,晚上睡觉,我都会闻到被子上储存的那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松果环视着我的屋子,说,哥,你家真干净。我笑着说,咱古原哪家不干净?松果说,记得小时候,我家也是这么干净。我说,爱干净,是古原人的传统。无论穷富,家家都青堂瓦舍的。松果说,嗯,真是的。她说着坐进一只老斗椅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哥,回家的感觉真好。父亲端着两碗鸡蛋汤,倾斜着身子站在小门口,他用头和身子将布门帘挤在一边。我过去,双手接住父亲手里那两只大瓷碗,一股黏稠的熟悉的开水冲鸡蛋的味道冲进鼻腔,一滴眼泪“吧嗒”一声掉进碗里。

父亲靠着炕沿,看着我和松果喝鸡蛋汤。他的脸在白炽的电灯光下,真像一幅刻满了粗阔线条的木版画。那双沾满眵目糊的小眼睛里忽闪着疑惑。那疑惑像一层灰色的夜雾蒙在他冷重的五官上。可他只是那样疑惑着,什么都没问。我知道父亲是个少言的人,他习惯通过观察得出某些结论和判断,而不是不停地询问。这一点,我像了他。

喝完冲鸡蛋,父亲说,不早了,先睡吧。然后收拾碗筷出了小门。松果从斗椅里站起来问我,哥,我睡哪儿?我说,床给你,我睡炕。松果说,我想睡炕。她一脸无掩的率真,看上去像个孩子。我说,好,炕给你。松果就脱了鞋,爬到炕上。我退出来,回到小屋,想与父亲说说话。

父亲在炕上抽烟。我上炕坐在他对面。灯光很暗,父亲的脸在灯光下恍惚不清。他问我,在城里遇上难了?我说,没。那你半夜回来?我说,想家了。父亲把手里的烟头摁灭,扔进一只罐头瓶里,抬起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问,她是谁?我犹豫了一下,说,她叫松果,是鹿宿村的。父亲愣了一下,你怎么把她带回家了?我说,她是个孤儿,很可怜。父亲皱了皱眉头,说,这过日子不是演戏。我说,我知道。沉默了一会儿,父亲见我很困,就不再多问,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一层烟气在灯光下浮动起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一股熟悉的火炕味让我顿然意识到我已经回到了古原,睡在我出生的火炕上。那温暖而陈旧的气息,如同从遥远的童年飘来的奶香,灌进了我敏感的嗅觉。碗口粗的一道阳光从南墙上的窗户上照进来,成群结队的尘埃在里面无声地舞动。两只麻雀在窗格里互相啄着羽毛嬉戏。一切是如此安静,世界仿佛远离了我。我起床,走到院子里去,看见父亲坐在瓜棚下的一只草墩上缀箅子。他腰系一块黑布围裙,两腿盘起来,手里的针线穿过那只缀了一半的半圆形的高粱棒箅子,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他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儿,没有觉察到我走过来。他的花白头发在瓜棚露下的细碎的阳光里,泛着苍老的色泽。他这样子让我感到踏实安详,与小城里的喧嚣浮躁比起来,我的灵魂似乎更适合这样的存在。我在那一堆高粱棒旁边蹲下来。父亲停住手,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眉心中间那三条深深的河川。父亲说,起来了?我说,起来了。父亲说,睡得怎样?我说,很踏实。父亲说,那女孩儿一早就出去了。我说,去哪儿了?父亲说,不知道,可能到原上圪遛了吧。我站起来,走出柴门,走出村子,走上黑松岭。

黑松岭是古原上唯一凸起来的一座山包,山包上长满了古老的黑松。没有人知道这些黑松在这里长了多少年。村子因了这片黑松而得名。小时候我经常在黑松林间玩耍。林子里铺满了褐色的松针,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但一不小心,松针就扎进了脚心,很疼。这些黑松身形各异,状貌奇美,挂满了褐色的松塔。此刻,我站在这块长满黑松的山包上,望着太阳下的古原。它太过辽阔,由一座座山脉蜿蜒而成,山势平缓,绵延不绝。盛夏的原上铺满了茂密的青草,青莹碧透,一望无际,如落下满山绿莹莹、毛茸茸的雪,又如海,苍茫、辽阔、起伏。山花烂漫,装点其上。有红得发黑的野草莓,有紫得轻盈的苜蓿花,有黄灿灿的豆面花,有蓝得幽深的兰花花。天蓝得像宝石一样,有大朵的白云在上面流动。透亮的阳光下,古原变得敞亮。松果从古原深处向我走来。她头上戴着用野花野草编织的漂亮花环,手里举着一枚白绿的松果。她穿着白色运动衣,浅蓝色的牛仔裤,走在阳光下的古原上,頭发和脸都像镀了一层金光,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小爱神。她看见我,就欢快地蹦跳着跑过来,又让我觉得她像《乱世佳人》中的斯嘉丽,像风,像火,像一切野生的东西。她落在我的影子里,问,哥,你知道自由是什么样子吗?我说,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她的眼睛里顿时有两颗明晃晃的东西涌了上来。她说,哥,谢谢你带我回到古原。我说,也谢谢你让我回到古原。她说,古原是我的家。她说着,眼神里荡漾着一种动人的深情,对古原,对故乡,还是对她久未遭遇的自由?我不知道,我看见她手里拿着那枚椭圆状的长满鳞片的松果,站在透亮的阳光里。她背后不远处,一位老羊倌坐在偌大的古原上,身边飘着云朵样散落的羊群。他用古原方言哼着小曲。他一边哼一边把手中的鞭子甩向空中,迅速转个圈儿,收回来,再使劲儿地甩出去。一声脆生生的鞭响,回荡在古原上空,久久地,穿魂人魄似的,让人感到一种全身抽动的快感。这副生机盎然的景象,让我身体里那些冬眠或冷却的器官突然苏醒、回暖、张开,像一片冻土遇上春天。

回来的路上,我问松果,想不想回鹿宿村?她说,不想。我说,为什么?鹿宿才是你真正的家。松果说,我害怕看到过去。我说,可是人不能没有过去。松果扭过头来望着我,问,哥,人非得有过去吗?我们不能从现在开始?她的眼神纯粹得像古原上的阳光,让我确信她的过去已经消失不见。我朝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二叔和堂哥来了。他们来和父亲说搬迁的事。

父亲和二叔各坐进一把老斗椅里,我和堂哥拖了条板凳坐在对面。上午的阳光照进屋子里,有一束正好打在父亲那张冷重严厉的脸上。二叔虽然长得有几分酷似父亲,但他的那张比父亲还要苍老的脸,从来没有显现过棱角。堂哥遗传了二叔矮小的身材,骨子里却有几分父亲的霸气。他手里拿着一份搬迁合同,对父亲说,伯,黑松岭八十户,七十八户都签了,就剩咱两家了。再不签,房子就没有了。父亲从老方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二叔一支,拿火机给他点着,也给自己点着,抽了几口,眼睛看着一圈圈儿烟雾,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这把老骨头,死了,烧成灰,也要埋在古原。堂哥说,伯,这搬迁的事,是个大事。咱古原十个村,六百多户人家,不是个小数。虽然现在村里只剩下二三十户,可一说分房,在外打工的人都跑回来了。连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的公务员,多年不回古原的也回来争这些老房子。古原人,谁不想拿一套老土屋换一套崭新的单元楼。可就是你们老哥俩,犟得像两头老驴,说什么也不签这合同。我就不明白了,这古原有什么好?荒山秃岭的,你们就那么舍不得它?

堂哥的话把二叔惹恼了。他“腾”地从老斗椅里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红着脸说,秋山,你说谁犟得像驴,敢情你伯你爸都成老驴了?

我赶忙站起来按住二叔,说,二叔,秋山哥就那么一说,不当真的。二叔气呼呼坐进斗椅里不再说话,不停地抽起烟来。父亲说,好好的一个古原,搞什么旅游开发,这镇政府是想一出是一出。他们一个想法,就要把原上的人都搬出去,这不是乱弹琴?二叔说,反正你不搬,我也不搬,我听大哥的。

堂哥摇了摇头,把手里那张弄脏了的合同重又折叠起来,放回自己的上衣口袋,眼睛转向我,问,万古,你多会儿回来的?这回回来能多住几天不?我说,不打算走了。不走了?堂哥那张阴阳不定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不走了,我笑着说。你不上班了?我说,我下岗了。在一旁听着的父亲脸色陡然变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烟头,目光尖利地盯住我,问,万古,你是跟你哥开玩笑吧?我说,没有,爸,我真的下岗了。父亲愣了半天,然后回过神来,重新坐回那只老斗椅里,激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止也止不住。松果跑出来,给父亲倒了碗白开水。二叔和堂哥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在松果身上,像四支箭矢,穿过她的身体。

父亲喝了水,缓过气来。松果端着碗走出去。堂哥的目光跟着松果进了外屋。二叔说,万古,念了多年的书,又回古原了,不应该啊。父亲说,别说了,活着回来就好。父亲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把脸转向堂哥,说,秋山,你是村长,按说搬迁这事,家里人不该拖你后腿。可是金窝银窝不如咱这土窝。这强迫人的事,政府也不能做吧?再说国家有规定,不能强拆,拆迁要遵循自愿原则。

堂哥说,难就难在这“自愿”二字上。不是我强迫你们,是镇里敲着锣催着我这只猴子上树呢。

对不想搬迁的,镇政府是什么态度?我试探着问。

镇政府的态度比较含糊,也没有说硬要大家搬。回迁安置楼已经修好了,大部分村民已经离开了古原。柳树底的公墓也开始动工了。

父亲嘲讽地说,连死人住的地方也安排好了,镇政府想得可真周到!

堂哥说,迟早得搬,和镇政府对着干,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从板凳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走出柴门。他离开的脚步声坚定而霸气,传达出他不容反抗的决心和意志。

晚上,松果说,她要到原上走走。我就陪她出了黑松岭,走上村口的土坡,绕着那片黑松林走。月亮是满月,在黑松林上空森黑的天际升起来。四周是那种永恒不变的寂静。我俩踩着黑松林旁边松软的草皮走着。松果突然停下来,回头问我,哥,你还打算回城吗?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而是一直在脑子里盘桓。这次我是带着一个失败的自己回到古原的。和当初考上大学离开古原时那种满怀信心的情形完全不同。下岗和离婚,这两件事,像两枚扎在肉里的钉子,害怕人拔,一拔就会淌出血来。混到这份儿上,有时我也感到很无辜,似乎这责任也不全怪我。比如,那家食品加工厂如果不倒闭,我至少是个有工作的人。有工作就意味着是某个集体的人,这个集体会让你生出某种说不出的荣誉感和尊严感。失业,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可怕的事。这不只涉及生存问题,更糟糕的是你将变成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所以,当松果问我是否回城的时候,那一刻我非常恼怒地想到那个已经倒闭的厂子,想到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变故。我想到那个我差点儿自杀的夜晚,想到那条我走过的河……我突然觉得自己在面对死亡时,是个懦夫。我想,我这辈子是不会选择自杀的,我是一个具有妥协型性格的男人。为了活得长久一些,我会无数次地向我不喜欢的世界妥协。其实,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子。我常常在心里和自己较劲,一个不服气的我和另一个妥协的我在争吵,最后还是那个妥协的我占了上风,那个不服气的我还在那里直愣着眼睛,看着那个妥协的我,想把他掐死。

我没有回答松果的问题。我们继续绕着黑松林走着。我无法给松果一个确定的回答。我的沉默让她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哥,无论你留不留在古原,我都不走了。我想在山上开几片荒地,种粮食和蔬菜,然后我到村里收一些玉米叶、麦秆和高粱棒,做一些草编,挣点儿油盐酱醋钱,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在古原生活一辈子。你會草编?我问。松果说,我妈妈活着时教过我。我八岁就给村里人用玉米叶编草墩儿,用麦秆编草帽。我说,好,有手艺,就饿不死,不像我,百无一用。松果说,只要我饿不死,你就饿不死。松果靠在一棵黑松上,在昏暗的月光里看着我。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带着一股真诚热切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不住伸手将她搂住。我的手背碰到黑松粗糙的树干,手心触到她温热柔软的身体。我说,松果,我不回城了,和你在古原待一辈子,死了也埋在古原。松果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疼得我赶紧把搂着她的胳膊松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野蛮,捂着胳膊,倒退了两步。我说,松果,对不起,刚才没有控制住。“哈哈。”松果突然大笑起来。她大笑着扑过来,在我另一条胳膊上又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紧紧地搂住我,脸贴着我的下巴。我感觉她的脸很烫,像火一样滚烫。我说,松果,你没事吧?我抬起两只手托在她腰上,隔着衣服,我感觉她的腰也是滚烫的。她像一团火,化了我。

松果打心眼儿里喜欢古原清静的生活。她每日跟着父亲穿过古原到原上的村子里挨家挨户收玉米叶、麦秆和高粱棒。老院里一捆捆一箍箍堆满了松果做草编用的原料。父亲最拿手的是缀箅子和编篓子。一大早,这一老一少就忙活开了,一人一个草墩儿,坐在安静的晨曦里。父亲用细麻绳“哧啦、哧啦”地把那些高粱棒缀在一起,缀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圆圆的箅子,像落了一地的大大小小的月亮。松果把在水里浸泡过的白黄的玉米叶弄干,编的草蒎、坐墩儿,圆的,方的,在老院的瓜棚下摆得像个露天艺术馆。看着父亲和松果其乐融融的场景,我心里感到踏实温暖,偶尔回想一下过去那种分裂的不真实的虚幻悬空的感觉,真像是上天对我的一种嘲讽。

我决定娶松果为妻,把婚事定在八月十五。那天一早,父亲就把我叫醒,说要我陪他到老庙去一趟。我知道父亲初一、十五都要到老庙烧香。平时没事,父亲就去庙里忙活,除草,扫院,抹灰。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供品:一块开水滚过的猪肉,一盘白面点心,一碗煮熟的小米,还有一小盒月饼,几样瓜果,放在一个大竹筛里,顶在头上,先出了老土屋。我穿上衣服追出去,把竹筛从父亲头顶取下来,顶在自己头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子,往老庙去。

老庙是古原上最高的建筑,在黑松岭的北部。出了村子往北走,有一个陡坡。这个陡坡其实不算陡,但在平阔的古原上,这样的坡就显得陡峭一些。世界上有很多坡,连接着高峰和平地。坡是作为过程存在于世间的。从村子到老庙,也是一个过程,但当我顶着供筛和父亲走在陡坡上的时候,这个过程并不具有攀登的意味。相反,我和父亲都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特别是父亲,他的老寒腿好像突然就痊愈了,他腰板挺直,脚力十足,走起路来带着令人振奋的节奏。我跟在父亲背后,走在他的影子里。这个影子有时候变得像古原一样大,将我全部罩住,让人感到踏实又困顿。

走进老庙的红木庙门,世界立刻变得一片寂静。古老的庙宇,古老的树木,古老的石头,古老的壁画,让充满杂念的心一下变得纯净起来。纯净自会带来清凉。走进正殿,我将供筛从头上取下来,放在地上。父亲把供品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正中央古旧的供桌上,把一大把香点着,插进供品后面的陶制香炉里。我在一边看着父亲极其虔诚的表情和动作,看着他跪下来,仰头望着神台上的五谷神。我顺着他虔诚的目光望向神台:那里站着一个黑脸的神仙,头上长着两个牛角。除了腰间系着一块花豹似的兽皮,身体的其他部分全是裸露着的,古铜色的肌肤包裹充满力量的骨骼和肌肉。他两腿直立,手里拿着一把耒耜。我发现父亲的脸和神仙的脸惊人的相似,都是黑黝黝的,棱角突出,坚硬庄严,永远那样在苍茫的岁月里屹立不倒。他的左侧立着一只老鹰,老鹰回头望着殿外,如钩的鼻子黑油油的,眼睛圆鼓鼓的,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警觉。右侧卧着一头米黄色的小鹿,小鹿眼神温和,神态安详。

父亲的表情像一个一尘不染的圣徒。他跪下来,左手握住右手,磕了三个头。嘴里默默念道,求五谷神保佑古原风调雨顺,没有灾害。磕完头,许完愿,父亲起身对我说,今天是你的再婚之日,你也许个愿吧。我便按照父亲的样子,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回来的路上,父亲对我说,原上的人马上就要搬到镇上去住,古原就没人了。整体搬迁,这人又不是羊,又不是猪,可以一群一群地赶着走。父亲叹着长气,愤愤地说。下坡的时候,他的腿又开始跛起来。我伸手扶他,他将我推开,说,我还没有老到让人扶的地步。父亲始终是这样倔强着。

从老庙回来,父亲把松果送到二叔家,让我在家等天黑。父亲说,天黑之后,我才能把松果从二叔家娶回来。在礼仪和婚俗这件事上,我必须听父亲的。因为他是古原上最权威的存在。他已經帮古原几百户人家操办过婚丧嫁娶的大事。我独自一人坐在老斗椅里等着。靠西墙根儿的那张小偏桌子上供着母亲的遗像。遗像里年轻的女子,眉目清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儿拖在胸前,她是我的母亲。听父亲说,我六岁的时候,母亲跳河死了。母亲的死因,父亲一直绝口不提,我也不问。当松果说她母亲跳河的时候,有一种相似的疼痛袭击了我。两个命运相似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我极力地想在我和松果之间找到一种类似天意的东西。似乎这种东西更坚固,更不容易被折断。我这样意念纷纷地坐在老土屋里,看着日头一点点儿往西偏去。我感觉自己对松果的感觉正在发生一种奇妙的身不由己的变化。如果说在夜来香,我对她完全出于同情,而现在,我觉得我对她已不再是同情,而产生了一种依赖。这种依赖像一种瘾,一种毒瘾,正在可怕地侵蚀着我,让我一会儿看不见她,就像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太阳总算落下山去了,夜色一点点儿浮起来。我跑出老土屋,迫不及待地出了柴门,往二叔家跑。父亲在后面喊,拿上盖头。我没有听见,一口气跑到二叔家,把松果背了回来。二叔和堂哥也跟来了,堂哥的媳妇麦子还带来几个本村的妇女,来给我和松果送房。父亲说,就是二婚,这个环节也不能少。几个人在老院转圈儿。堂哥拍着小镲走在头起,我背着松果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麦子和传忙的妇女搂了被子、褥子、枕头跟着。父亲和二叔跟在最后面,一个人提着一只暖壶,一个人拧着一个塑料盆(尿盆),在老院转了三圈儿,把我和松果送进了洞房。

洞房里,流溢着一层红彤彤的喜气。窗户上贴着红窗花,中堂的老寿星年画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我把松果背进老土屋,安放在铺着大红褥子的火炕上。松果穿了一件红色旗袍,长发盘起来,盘成一个发髻。她画了淡妆,眉毛眼睛格外清雅,五官看上去很精致。旗袍紧裹着她凹凸分明的身体,让她看上去有几分古典的妩媚与妖娆。左胸上一只金丝线绣的凤凰在我眼前飞起来,撩动着我的心也在乱飞。在这个银色的中秋月夜,我和松果面对面坐在古原之上的一个山村里,坐在山村里一盘充满喜气的大炕上,像两块沉人时间之水的石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动。松果慢慢地脱下旗袍,她的身体像一团柔软的水起伏涌动,水波轻击着我粗黑的肌肤与坚硬的骨头。头顶的红灯笼发出幽暗的红光。在幽暗的灯光里,人的理性与意志力是一束虚幻的假影,退在老土屋的墙壁上。我变成一团黏糊糊的液体,附着在一个女人粉红的水殿里,并在这座神秘的水殿里,完成了全过程。从她的水殿里退出来,与她并排躺在如水的月光里。浑圆的月亮映在老土屋的窗户上。我睁着眼睛,看着那轮梦一般的月亮,我想,那该是我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它让我忘记了当时我一贫如洗的窘境,忘了来处和去处。我们寻找的永恒,在那个中秋月夜悄然降临。

老范到原上找我。他穿过深秋金色的古原,来到黑松岭。老范是在堂哥的陪同下找到我家老院来的。人没进门,堂哥那破轮胎一样的嗓音就从柴门外飘进来,万古,万古,你看谁来了?我应声从老土屋里走出来,看见猴子一样又黑又瘦的堂哥领着又高又胖的范富贵进了柴门。老范穿一身旧军装,斜挎着那只雷锋包,脚穿一双黄球鞋。这一身行头,一看就知道他做梦都在追忆他那三年难忘的当兵岁月。他们推开老院那扇白天从不上锁的虚掩的柴门,走进来,一股冷风趁势也从大门外扑进来,将几片玉米叶子旋起来,抛到空中。

老范和堂哥一人在一只老斗椅里坐下。我靠在炕沿上,半站着。我说,老范,哪阵风把你刮到古原来了?老范说,秋风,一阵“呼呼”响的秋风把我刮到古原来了。堂哥说,万古,范总可是镇长请来的贵客,也是咱古原人的大救星。堂哥的话让我有点儿犯迷糊。贵客?大救星?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怎么突然和我这位旧同事扯上了干系。我拿眼打量着老范,他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软盒的,撕开,从烟盒里抽出三支烟,给堂哥和我每人发了一支,自己留了一支。堂哥慌忙接住,说,怎么能让范总拿烟,我这儿有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白桂花。老范说,抽谁的不是抽,抽吧。老范把烟点着,也给堂哥点着。一缕缕青烟就缭绕起来。老范说,万古,你以为你躲到山里,就没人找得到你了?你躲到联合国也没用,除非你躲到火星上。我说,谁躲了?我要真躲了,还能让你找见?老范说,不过,这古原真是好啊,一路上来,真像毛主席的诗词里说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万类霜天竞自由啊!换了我,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古原为家,我也不想走了。堂哥用仰望的目光看着老范说,范总真是文化人,出口成章,不像我是个大老粗。当然,万古更有文化。

我看着斗椅里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感觉像一对预先排练好的相声演员,只是在我面前表演一番而已。我说,老范,你真觉得古原好,就住下别走了。老范说,你不说,我还真想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里有一股踌躇满志的得意。几个月前,他还扛着我写的木头牌子,天天去县政府门前静坐。短短几个月时间,他突然摇身一变,成了范总。堂哥说,万古,你这位朋友现在可能耐着呢,是镇里把人家请来,给咱古原搞旅游开发的,咱得好好配合人家。我说,好好,好好配合。老范,你打算怎么开发古原?老范“呵呵”地干笑了两声,面对一个知道他底细的人,他的气势突然弱下来。他转脸对堂哥说,村长,这样吧,你先不要在这儿耽搁了。我和万古是老朋友,今天中午,我就在他家吃饭。一会儿完了,再联系你。

堂哥不情愿地“嗯、嗯”了两声,走了。

老范从斗椅里站起来,在老土屋里来回巡视,并掀开外间的布帘子,把头伸出去看。环视了一遍,老范说,过得不错嘛,万古,难怪你躲在原上不出去。你家这老物件值些钱呢。我说,这些老物件是我母亲的陪嫁。我母亲活着时,每天一早起来,就拿一块鸡皮,抹擦这几样老家具,抹得明光水滑。我母亲走后,父亲也照着母亲的习惯,天天抹擦。现在又来了个松果,对这老物件比对人还亲,一天到晚抹呀擦呀的。老范大笑起来,说,你也真行,敢贷高利贷把她赎出来,换了我,打死我也不敢。我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那笔贷款,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老范瞅了我一眼,说,年利息百分之五十,年前你不把那笔款子还了,过完年就成他妈十五万了,越滚越多,让你活不得死不了。老范的话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进我身体,让我顿时有一种疼痒难耐的感觉。我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我何尝不知道自己面临的险境。那笔款子像一片乌云,无时无刻不罩在我心头。我曾经是一个藐视金钱的人,可是它却像上帝一样在我的藐視中伸出一只大手,将我紧紧抓住。我感觉到那只看不见的手稍一用力,就会把我的头盖骨捏碎。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在面对金钱这个我憎恶又鄙视的家伙时,我的憎恶和鄙视变得虚弱无力。

老范看出了我的困顿,他说,当时我确实没钱借你。要是换了现在,我就不会让你去借高利贷了。你现在有钱了?我抬眼望着他,我不明白,这短短三个多月时间,他就咸鱼翻身了?老范说,嗯,现在有钱了,这人生说起来,也真有意思。晚上还是一只鸡,一夜之间变成了凤凰。你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人生,谁能看透?我说,你这是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吧?老范大笑起来。

说说你的发家史吧?我说。我的话让老范原本得意的神情,更添了几分喜色。我注意到他的那张脸散发着红润的光泽,像上了油彩。眼珠像两颗发光的黄色铜球里闪烁着两枚黑珍珠。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门帘被掀起来,父亲和松果端着饭菜走进来。父亲的脸和范富贵的脸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父亲的脸暗黑僵冷,眼睛里如同堆积着无从的怨恨。他极其勉强地朝范富贵打了个招呼,放下饭菜,反身出了老屋。松果的脸色虽不像父亲那般凝重,也失却了往日的明艳欢快,不冷不热地跟范富贵笑了笑,跟着父亲出去了。

午饭是红白萝卜焖面,放在一个大瓷盆里,加一个凉拌黄瓜和一盘青辣椒。我给老范盛了一碗焖面,说,家常便饭,吃吧。老范闻了闻说,真香,你媳妇厨艺不错嘛。我说,我爸教的。老范说,你爸和你媳妇好像不欢迎我?我说,不会。老范说,你没看见他俩那脸拉得像丝瓜一样,像我欠了他们的钱。老范说的没错,我也注意到父亲和松果的表情很反常。一琢磨,我顿时慌乱起来,定是老范与我说高利贷的事让父亲听见了。这件事我一直瞒着父亲。下岗和离婚这两件事已经让父亲很虐心了,如果高利贷的事再让他知道了,无疑雪上加霜。

那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寡淡无味。老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的发家史。我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吃完饭,老范要走,我也没留他。老范说,万古,你跟我干吧,我保证不亏待你。我说,我考虑考虑。送走老范,反身回屋。父亲把我叫到里屋。里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父亲坐在一团烟雾里抽烟。下午的太阳透过山墙上的小窗照进来,照在他那张烟熏火燎的暗黑的脸上。我站在那柱阳光对面,看着父亲。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烟雾环绕着傍晚那道发红的阳光。猛然,我看见父亲摁灭了烟头,把那只骨节突出、青筋暴凸的手掌愤怒地抬起来。我的耳朵里顿时像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身体摇晃了一下,跪在地上。父亲那只握了一辈子锄头的手,那只长满老茧的手,那只在我生命里留下过无数次恐惧的手,再一次落在我的耳根上。我感觉一阵晕眩,身体矮缩下去。

那么多年的书,你白念了?高利贷你都敢玩儿?我低着头,听着父亲的声音像雷声击打下来,在屋子里回荡轰鸣,让我五蕴生烟。

然后,那列轰隆隆的火车从耳朵里开过去,父亲粗重的呼吸,一声接一声,清晰地撞击在我的耳膜上。我在惊恐中,看着父亲从炕头跳下来,背着手,出了老土屋。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穿过老院,走出柴门,“砰”的一声,风把柴门吹得巨响,我的心被震得飞了出去。

父亲回来,已经是半夜。我还跪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跪了多久。我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泥人,被父亲嚼碎了,又用唾液将我们黏合在一起。父亲脱了鞋,上了炕,掏出仅剩的一根烟,打火机点着,猛抽几口,停下来。他说,起来吧。我就摇摇晃晃站起来。

父亲说,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我站在火炕边,看着父亲。

我把那份搬迁合同签了。父亲说。

你要搬出古原?我小心翼翼地问。

谁说我要搬出古原?父亲继续抽着烟。

你不是说签了合同?我不解地看看他。

合同签了,也不等于我要搬出古原。

那你是啥意思?我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被这个老头儿弄得满头雾水。

父亲又抽了几口烟,眼睛望着老土屋的屋顶说,你看,咱家这老土屋,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早就是危房了,还不如老庙的厢房里住得安稳。咱一家人搬到庙上去住,你们看怎样?

庙上?我惊诧地望着父亲。父亲没有抬眼看我,继续抽着烟,那半截烟头已经快烧到他发黑的手指了。

父亲说,镇里要搞旅游,这是大事,不要因为咱老万一家,拖黑松岭的后腿。我跟秋山说了,这老土屋就让人家拆了吧。父亲心平气和地说。

你说拆,就拆吧,只要不离开古原,住哪儿都行。我说。

父亲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层看不见的黑暗。他说,趁天还暖和,明天就搬吧。说完,倒在炕上,身体弯曲成一只老弓。

空气冰冷,潮湿。暮秋天气,老庙里充斥着一股阴寒之气。为了抵挡寒冷,我提早穿上了过冬的棉衣和保暖裤。松果把那件从夜来香带回来的枣红小棉袄裹到身上,下面配一条肥大的黑色毛料宽腿裤子。这身装束让她看起来显得笨拙而成熟。我的父亲则把老描金柜子打开,取出那件穿了很多年的破羊皮翻毛棉袄捂到身上。我们在西厢房的古砖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谷草。在谷草上鋪了褥子,晚上睡在上面。因为父亲在东厢房新盘了两盘大火炕。麦秸泥还是湿的,满屋子飘散着潮乎乎的麦秸泥的味道。父亲把两盘火炕的火膛里加满了炭块,烧着,很快就把火炕熏干了,东厢房里的寒气被逼出去。到第三天,我们就把厢房里的谷草搂到东厢房的火炕上。腾空的西厢房成了松果的草编艺术馆。她把从老土屋搬上来的草墩子、箅子、篓子、篮子错落有致地摆放起来,她还把从山上捡回来的枯褐色的松塔用麻绳串起来,做成风铃。

早晨,我走出东厢房,穿着我唯一的一件深灰色中长款呢子大衣,那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和前妻结婚时买的新郎服,一直被我珍藏着,舍不得穿。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御寒之物。古庙深深,一进两院。前后大殿,东西厢房,建筑规制严整,金色的琉璃瓦,翠蓝色的屋顶,斗拱飞檐,这一切托着老庙上空冷清幽蓝的天空。我不是考古学家,我不懂老庙的考古价值,但我无数遍阅读过老庙里的那些刻在石头上的碑文,这老庙应属宋元时期的建筑,虽历经千年的沧桑风雨,依旧敦实坚固。我抚摸那些冰冷的石头、墙壁,我在古老的寺庙里安了家。我没有欣喜,也没有悲伤,有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走出老庙,我站在暗红色的庙门口,向脚下的古原望去。散落在古原山坳里的村子,已经变成了荒村。人都搬到镇上去了。现在偌大的古原,就剩下我万古一家了。

堂哥万秋山瘦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身后跟着一架金黄色的挖掘机,挖掘机上坐着身材高大的老范,他们在黑松岭村口停下来。老范从挖掘机上跳下来,跟着堂哥一前一后绕着那片黑松林走着。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以为他们要到黑松岭去,或许是去拆我家的老土屋吧,我想。可是他们没有去黑松岭,而是转身朝老庙来了。

老范的旧军装在阳光下显得白吃吃的,一点儿威力也没有,可是他依然穿着。堂哥像一只猴子,一只手搭在眉骨上,东张西望地走在老范的影子里。他俩走上陡坡来,与我一起站在庙门口的石头台阶下。石台阶已经被父亲打扫过,显得很干净。

老范说,万古,我又来了。我说,欢迎你来。老范说,你躲到庙里,我也能找见你。我说,我没躲。堂哥说,万古,伯呢?我找他签份合同。我说,搬迁合同我爸不是已经跟你签了?堂哥说,这回是签卖房合同。卖房?卖什么房?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堂哥。镇政府补给你家的单元楼,你爸托我卖了。哦!父亲把单元楼卖了!一阵冷风吹进脖子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父亲的声音,在我身后的庙院里凸起来:秋山,进来说话。堂哥就从我僵硬身体旁擦过去,老范也跟着他擦过去,我像个多余的人,站在寒冷的阳光里,傻傻地站着。我听见堂哥说,伯,你交代的事,都办妥了。你说最少卖十五万,人家范总主动给咱十八万,多了三万,你高兴不?父亲没有吭声。我转回身,走进东厢房的门,看见父亲坐在一只老斗椅上,老范坐在另一只老斗椅上,堂哥坐在火炕边上。父亲和老范中间是从老土屋搬上来的大方桌,上面放着一盒印台,两份合同,一支碳素笔。父亲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我说,万古,这件事事先没跟你商量。我摇了摇头,说,我都明白了,爸!我看见父亲的眼圈儿突然红了。他那满头白发变得无比柔软温暖。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使劲儿地在印台上按了一下,又在那份合同上按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好了,范总,谢谢你多给了三万。范富贵拿起其中的一份合同,叠起来,装进旧军装的上衣口袋里,然后从斜挎的雷锋包里摸出一张绿色的银行卡,递给父亲,说,叔,你收好。父亲伸出一只长满老年斑的手,接过那张卡,握在手心里。父亲那满手臂的老年斑和青筋凸起来,刺激着我的眼球和心脏,我感到生疼。

老范说,叔,我要在古原搞开发,想在老庙里借宿,你看,行不?父亲说,老庙又不是我家的。再说,庙小和尚大,你好歹是范总。老范大笑起来说,叔,取笑我。父亲说,我哪敢取笑你,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老范说,那我就真住下了,秋山,找间厢房给我盘个火炕。堂哥疑惑地看着老范,说,范总是在开玩笑吧?老范说,谁跟你开玩笑?走,带我去庙前庙后转转。堂哥就带着老范出了东厢房。

父亲把手里那张卡递给我,说,万古,去把你那笔高利贷还了吧。我这一辈子没有欠过别人的债,人活着就图个干净、心安。那张银行卡刚刚从老范手上转到父亲手上,又从父亲手上转到我的手上。这张坚硬冰冷的卡片,硌着我的手疼。里面储存着的一个与金钱有关的阴谋。可当时我并未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望着坐在斗椅里的父亲满头银白的头发,思绪恍惚。记得母亲死的那年,我六岁,父亲三十岁。可是父亲的头发一夜之间就白了很多。从记事起,父亲就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但他走路时,腰杆还是挺得很直。说话的语调硬邦邦,像石头砸在石头上发出声响。他的眼神总是严厉,时常让我生出恐惧。但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既是我背后一座坚实可靠的大山,又是不容我反抗甚至不容我解释的一种权威的存在。虽然有时,他倔强得像头老驴,但我却不止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生活打不倒他的坚硬。而这种生命的硬度,让我有时敬畏他,有时又十分抵触他。我拿着那张银行卡走出东厢房。一股冷风从庙门外冲进来,把我撞得身体倾斜。我像要被那阵大风裹起来,扔到不知名的黑暗中去。我出了庙门,跑下陡坡,站在古原上,与四面袭来的大风对峙着。我赤手空拳地对着刀剑一样冷飕飕的风魔大吼,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拳头,被一阵更加强大的风力击倒在地。它卷起原上的沙子,击打在我的脸上、头上、身上。它折断黑松的枝条,尖利的松针扎进我的肉里,流出血,我不觉得疼。我在狂暴的风中,东倒西歪地奔跑,喊叫,一次次被大风刮倒,再爬起来。

我没有翅膀,请允许我有眼泪,请允许我有沉重的步履和苍凉的手势!我深一脚浅一脚在大风中走着,跑着,癫狂着。风突然收敛了自己。那惊天骇地的怪叫声、呼啸声逐渐减弱,退却,远去,黑松林安静下来,古原安静下来。我跌倒在母亲那冰冷潮湿的墓地里,望着头顶灰色的天空,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进城还清那笔款子的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感。我迈着轻快的步履一路走着回到古原。走到黑松岭村口,我看见老范带上来的那架金黄色的挖掘机停在那里。老范靠着挖掘機的长臂,抽烟,看天上的月亮。我走过去,叫了声,老范。他把嘴里的烟吐出来,问,还了?我说,还了。他又把烟放进嘴里,看月亮。看了一会儿,把烟吐了,对我说,跟我干吧,万古,你那安置房的钥匙,还给你。他说着,从旧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两把串在一起的明晃晃的钥匙。我没有接。老范说,房子还给你。我说,合同已经签了,这房子是你的了。老范说,你以为我真稀罕你那套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我要它有用?老范的话开始让我生出一种感动,但很快我发现我正从一种债务中跌人另一种债务中。老范说他并不需要那套房子,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帮助我。他的影子变得高大模糊,让我心怀感激又无地自容。我必须要跟他干吗?我听见心里有一个抵触的声音飘出来,飘在寒冷的月光里,随着风起伏颤抖。老范回过头来,笑着说,别犹豫了,明天就来指挥部报到吧。说完,他走下黑松岭,消失在村子里。我站在那里,吹着冷风站了很久。

老范开发古原的临时指挥部设在黑松岭。老范的部队驻扎在我家的老土屋,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老范管他叫菜老师,是个设计师,一个是鞍前马后跟着老范的我的堂哥万秋山,还有一个就是老范本人。现在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四个人准备去征服古原,老范显得踌躇满志。一早,他就喊我下庙,到村子里看他的规划设计图。设计师小菜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点开一个文件夹,一条红绿相间的道路,绕着古原蜿蜒而上,到达一个标志着黑松岭的地方。那条路类似体育场上的环形跑道。小菜说,这是一条骑行线。初步的设想是,在黑松岭打造一条山地自行车骑行比赛的线路,把黑松岭建成一个能吃能住能玩的休闲度假村。老范说,万古,你觉得我们的设想怎么样?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老范就不高兴地说,昨天在镇上给镇长汇报,镇长直说这个规划很新颖很好,说我们一定能在古原打造出一条全国乃至全世界骑行比赛的赛道。万古,你想想看,全世界的骑手都来古原参加比赛,古原就出名了。你家松果弄的那些草编,就不愁卖不出去,说不定还能卖到国外去。他说着,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离开指挥部,走出黑松岭,我一个人走到那片黑松林里。我坐下来,听见满山的黑松发出阵阵涛声。我想,我阻止不了老范开发古原的计划,但古原在我心里,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存在。现在它要受到惊扰,要在它原本坚硬安静的躯体上挖出一条用来比赛的骑行赛道,我觉得这是一个与古原原生态的存在格格不人的想法。古原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古原在历经沧桑岁月的磨砺后日渐显出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本质,同我回到古原的心情更为切近。文明进化是它的敌人,老范及其设计师小菜的设想,对于了解这座古原的人来说,或多或少显得有种不伦不类之感。

开工那天,老范亲自把挖掘机开进了黑松岭。他坐在金黄色的挖掘机上,身体坐得挺直,目视前方,像开着他的大坦克去打仗。老范在部队当的是坦克兵,他不仅会开坦克,还会开挖掘机和铲车。我扛着一柄馒头,提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敬山神用的一卷红布、一挂鞭、一把香和一斤开水滚过的猪肉跟在他和挖掘机后面。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走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渺小无比。那一刻,我也动了凡心,想要一架能把自己抬到高处的机器。我想,每个男人都有一个拥有一架机器的梦想吧。无论挖掘机、坦克,还是飞机。机器是男人征服世界的工具。现在老范正开着这个金色的铁家伙去征服我的古原。古原是我的情人,却似乎是他的敌人。他很快就要与我的古原进行一场战斗。我想,古原不会认输,我了解古原的脾气。它沉默隐忍,却能以另一种方式把人类打败。古原在我心里,是不可战胜的。可是,现在,我却在帮着老范去做这样一件与自己的良心相违背的事情,我身体和我的心严重分裂着。这种分裂再次让我的生活陷入一种混乱状态。

在黑松岭村东的一个山崖下,老范停住挖掘机,从上面跳下来,围着挖掘机转了两圈儿。他像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检阅着这辆长相奇特、色彩鲜艳的铁家伙。他指着挖掘机前面那条像胳膊一样的长东西对我说,你看,这是大臂,这是小臂。最前面这个大簸箕叫铲斗。以前是个螃蟹爪子,后来挖掘机也和人一样进化了,铲斗代替了蟹爪,也就是猴子一样长毛的爪子变成了不长毛的人手。检阅完机器,老范让我在山崖下把红布铺开,把动土用的东西放在红布上,烧上香,点着鞭。“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老范说,磕头!我站着没动,他就一把将我按倒在地上,朝山崖上的土圪嘴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老范又爬到挖掘机上,朝我挥手,大声说,闪开,开炮了!他把开挖说成开炮!我赶忙躲到远处,看着他发动机器,慢慢向山崖开去。挖掘机的长臂一节一节抬起来,铲斗像一扇大簸箕伸进山崖的腰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山崖被横腰折断。那个在村东边站立了无数年的土圪嘴瞬间坍塌下来,惊了山崖上的鸟雀和山坳里的野兔。一大群山雀飞起来,“叽叽喳喳”叫着飞到空中。一只灰色的野兔跑到远处的山坡上,怯怯地望着我们。

天,说凉就凉了。古原的冬天来了。风从原上刮过来,贴着身体,冷飕飕的。我这才意识到已经立冬了。黑松岭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老范说,要在这堆废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现代的黑松岭。现在,我们正在绕着那片长满黑松的山包,开那条所谓的骑行赛道。老范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开铲车和挖掘机的几个师傅因为领不到工钱,都陆续离开了,现在只剩下我和老范两个人,还在坚持挖山开路。老范决心要把我培养成一名铲车司机。

松果跑到黑松岭,跟我说她怀孕了。她穿着那件枣红色的齐腰小棉袄,黑棉麻宽腿裤子,一双黑色的弹力运动棉鞋,让她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像一朵从天而降的云彩落到我面前。我正在跟着老范练习开挖掘机。现在,我还不能完全驾驭它。它动不动就要给我个下马威,不是手臂不动了,就是挡出了问题。松果站在挖掘机下喊我,万古,你下来!我说,看不见正在干活儿?她说,你快下来,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我就下来,把挖掘机交给老范。松果把我拉到一个离老范和挖掘机很远的地方,对我说,万古,我怀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喊我哥,而是直呼我的名字。叫名字听起来比叫哥更顺耳。以前她一叫我哥,就让我想起她在夜来香的那段不光彩的经历,想起来,我心里就疙疙瘩瘩难受,好像一场见不得人的往事被人揭开看。松果说她怀孕的时候,两汪清水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忽闪着柔软的光亮。我说,你怎么知道你怀孕了?她说,这个月大姨妈没来。那也不能说明你就怀孕了。我说。早晨我感到恶心。她说。那也不能说明你就怀孕了。她把嘴嘟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麦子说我怀孕了。麦子又不是医生,她说你怀孕你就懷孕了?我依然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她。松果说,你真讨厌,我说怀孕就是怀孕了,你不信拉倒。我说,你以前怀过孕吧?要不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的这句话把松果惹恼了。她的脸先是红了一阵,接着又白了一阵,然后一甩头,转身跑了。我叫了一声,松果!她没回头,或许是她没听见,她一直顺着那条新开的山道跑上黑松岭。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松林后面。我走回来,坐到老范用挖掘机挖出的新土堆上。我想琢磨一下松果怀孕的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松果没有怀过孕,她就不会知道怀孕的感觉,那她就不能确定她是怀了孕。既然她凭感觉就确定她怀孕了,说明她怀过孕。既然她怀过孕,我说她怀过,也没有错,她干吗还要生气?她和别的男人怀过孕,应该生气的人是我,而我没生气,她倒生气了,这天下简直无理可讲。

我这样想着,就听见老范“啊”了一声。那“啊”听起来像一声尖叫产生的效果,让我全身的毛发“唰”一下竖起来。我本能地把头扭了180°,看见老范还好好地坐在挖掘机上,蓝天在他头顶,黄土在他脚下,挖掘机停在他的屁股下面,长长的手臂悬在半空。他大睁着一双眼睛,盯着铲斗的方向,好像那里有一条眼镜蛇。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铲斗挖开的土层横截面上露出一大片褐黄色。什么东西?我站起来,走过去。

老范从挖掘机上爬下来,盯着那一大片褐黄色定定地看了半天,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古原上果然藏着金元宝。他边说边双膝跪在那道土坑里,伸出两只粗糙的骨节凸出的手在那片黄褐色的土层上摸索起来。我第一次看见老范的表情变得无比虔诚。他是个无神论者,可那一刻,他看上去像个圣徒。他匍匐的样子虚弱而令人感动。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坐在土堆上,对圣徒一般的老范说,来,伙计,抽支烟,压压惊吧。老范直起身来,坐到旁边的土堆上,接过烟。我为他点上。老范吐了一口烟圈儿说,万古,我们挖出金元宝来了。我说,在哪儿?他说,那儿。他指着那片褐黄色眯缝起眼睛来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矾土,比煤炭还值钱。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的古原来搞开发?我摇摇头。他说,就是为了来寻找这种宝贝,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哈哈,老范爽朗的笑声传遍古原,惊得满山的鸟雀都飞起来。

矾土能干什么?我化学学得不好,我对老范说的这种宝贝,之前闻所未闻。老范说,用途可多了,是一种高温耐火材料。我说,哦。这么说,你是为了这种矾土,来打古原的主意?老范“嘘”了一声,说,万古,你小声点儿,这话不能让风听见。

我对老范说的这种神秘的矾土毫无兴趣。我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松果怀孕的事。我突然有些懊悔,如果松果真的怀孕了,是否意味着我要当爹了。松果跑到山上来跟我说这件事,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却把她气跑了。我觉得自己真他妈混蛋。我想和老范分享一下我当爹的喜悦。我跟他说,我媳妇怀孕了。他没回应,好像没有听见。他依然一脸虔诚,眼睛盯着那片褐黄色,像着了迷似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站起来,往山上走。

松果和父亲坐在东厢房的火炕上编草墩儿。父亲见我回来,就停下手里的活儿,跳下火炕,走出东厢房的门。我上炕,拖了一只草墩儿坐在松果对面。她没有抬头看我,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说,对不起。她用牙狠狠咬住一片玉米叶子,一声不吭。我说,走,收拾一下,我带你去镇卫生院,做个B超。我伸手把她嘴里咬的那片玉米叶子拽出来。她依然不理我,麻利快速地编着草墩儿,十个细长柔软的手指灵巧地上下翻动。她生气的样子十分可爱,眼睛低垂着,手不停地在干着活儿,脸憋得通红,不时地会吐出一口气来。回古原快半年了,第一次看见松果生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她听见我笑,放下编好的草墩儿,爬过来,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我一阵怪叫。我粗壮的胳膊上映出一排鲜红的牙印子。她说。刚才在山上,我想扇你一个耳光,又看着你灰头土脸的样子,就忍住了。我说,你现在可以扇我。她就狠狠抬起手,然后落在我的大腿根部,拧了我一把,又疼又痒,我趁势把她按在火炕上。

父亲在院子里一阵咳嗽,惊得我从松果身上爬下来。我带松果去镇卫生所,做了B超,确认了我要当爹的这一事实。

老范挖出来的矾土,堆在村子里一个废弃的旧砖场上。他用几床黑色的塑料布把那些矾土蒙起来,看上去像一堆堆的煤炭。晚上,有拉矾土的大卡车不断到原上来把那些矾土悄悄地运走。那天,老范突然跟我说,矾土是国家资源,政府不让随便挖。如果有人将咱们举报了,你就说这些矾土是不小心挖出来的。我惊讶地望着老范,说,你是说,我们在做一件违法的事情吗?老范看着我,大笑起来。他说,看把你吓的,没那么严重。等明年开春,托人把开采手续办下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挖了。你非把古原挖成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不可?我愤愤地望着老范那张上了油彩一般红润的脸。老范依然不温不火,笑着说,万古,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矾土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礼物。我们总不能守着金山讨饭吃吧?我宁可讨饭吃,也不干这种吃祖宗卖茔地的事。我把一截儿烟头狠狠地扔到土堆上,转身离开了。老范在后面大声喊,万古,矾土这事,你可谁都不能说,一旦让公家知道了,是要坐牢的。我说,他们迟早会知道的。我的话被一阵大风刮到了古原上。

早晨,从老庙醒来,我看见窗外那两棵古松上和对面的瓦坡上落了一层白茫茫的雪。我顿然意识到时序已经进入大寒,快过年了。我带着当爹的喜悦心情起了床,走出厢房,走到铺满积雪的院子里。父亲已经起来了,拿着扫帚,在扫庙院里的雪。我站在雪地里,左手握右手,远远地向五谷神鞠了三个躬,在心里祈愿他保佑松果母子平安。许完愿,一转身,看见堂哥万秋山从庙门外一步一滑地跑进来。他头上顶着一撮儿白雪,满身滚的都是雪,看样子他在雪地里摔了跤。他急匆匆地跑进来,对我说,万古,老范被警察抓走了,你也赶紧到山外躲躲吧。出了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的脸一半阴一半阳,躲闪不定的眼神让我生疑。他一边拍着身上的雪片一边说,你们俩乱挖矾土,有人把你俩举报了?堂哥黑不溜秋的脸上好像笼罩着一个阴谋。是你举报的吧?我盯着堂哥,他的两只眼珠被我盯得乱晃起来。他转身往庙门外跑,边跑边喊,你赶快收拾一下,从后山走吧,还来得及。要不,警察就到庙上来了。他一个趔趄跌闪出庙门,顺着雪坡滚落下去。

我返回身,看见松果掀着门帘,站在东厢房门口。她问我,和谁在说话?我说,堂哥。松果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她穿着乳白色睡衣,显得单薄而疑惑。我说,快回去,外面冷,小心感冒。她说,你也回来,外面冷。她掀着门帘站在那里,等我。我走回去,将她抱回炕上。我坐在炕头边,等她再次睡着,然后踮着脚走出来。

我出了老庙,走下陡坡,走过黑松林,往原下走。我听到警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我知道堂哥没有骗我。老范已经被抓走了,我作为他的同谋,也逃不了干系。我望着白雪覆盖了的苍茫的古原,我知道这场战斗最后的结果了。老范输了,输给了沉默的古原,输给了我最初的判断,而我却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我踏着积雪往原下走。远处的警车正朝我驶来。它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传遍了寂静的古原的清晨。我开始在雪原上飞奔起来,朝着警车飞奔。我不想让父亲和松果听到警笛声,我希望离他们越远越好,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

在黑松林旁边,我与警车迎面撞上。我站在一片雪地里,看着警察从警车上下来。我朝他们笑了笑,笑得盲目而无辜。我想,也许只是一场误会,很快他们就会让我回家。在派出所我老实交代了我和老范挖出矾土的全过程。鉴于我的认罪态度好,我被判了三个月的拘役。而老范不仅不认罪,还动手打了警察。所以,他被判了三年刑。他的罪狀有三:第一,打着开发古原的名义,私采乱挖国家资源。第二,殴打警察,妨碍警察执行公务。第三,拒不认罪伏法,给办案人员制造障碍。这三条判三年够轻的了,仅袭警这一条,就够判他十年八年的了。一个年轻警察在把我往拘留所送的路上,跟开车的警察说。他们的话让我很难受。我跟警察交代时,我说了,我们不是存心想破坏国家资源,是不小心把那些褐黄的东西挖出来的。警察说,不愧是上过大学的人,就是比那个大兵会说话。不小心就挖出矾土来了,你以为警察都是吃屎长大的,好糊弄,是吧?那个两只眼睛鼓出来像青蛙一样的胖警察,用警棍戳了一下我的太阳穴,我立刻就感觉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三个月后,我从拘留所出来,已经是早春。我迎着料峭的春寒,一路狂奔,回到老庙。空空的老庙里,父亲一个人坐在庙院的古松下,身边放着一个大铁盆。一大盆水结成了厚厚的冰。父亲手里拿着一个小铁锤,一下一下砸打盆里的冰。我在他身边站了半天,他没有抬头。我叫他,他也没有回应。我知道他在恨我。在我与父亲之间,恨和爱是一样的。他不想抬头看我,他把砸碎的冰一块一块捡出来放进一只破竹筐里,提着往东厢房走。我跟着他走向东厢房的门。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我掀门帘的那只手在抖,不停地抖。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我的双脚停在东厢房的门槛外。我看着父亲推开门帘内那两扇厚重的木头门,我看见一具白生生的棺材停在火炕边,棺材下面铺了一层干谷草。我靠着那挂轻飘飘的门帘,风从门帘外面吹进来,吹到我的后背上,我感觉后背很凉。我看着父亲往那口棺材里放冰块,我看着他一块一块放完,提着那只空筐子走出去。我挪动自己的脚到棺材跟前,我看见松果躺在那口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块白布。我揭开白布,看见她的脸铁青,她很冷,她睡在一堆冰块里,怎么能不冷?我把两只手伸进去,捧住她的脸。她的脸也像一块冰。我说,松果,冷吧。我给你暖暖。我说,松果。我回来了。我他妈混蛋,让你睡在这么个鬼地方。

父亲走进来把我拖出去。他说,死的已经死了,在的还得在,放了她吧!他把我拖到他的厢房里。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像远处沉闷的风声刮过来。他说,你被警察抓走的那天,松果一路追着警车,到了镇上。我这老寒腿,追也追不上她。我就坐在庙外的坡上等你们回来,等了整整一天。天黑时,松果被秋山背了回来。他把她放在火炕上。我看见她满脸是血,满身是血。我就爬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冰一样冷。我又摸了摸她的手,是硬的,也冰一样冷,我叫她,她不应。秋山说,松果被一辆小车撞了,在回古原的路上,撞他的司机开车跑了。秋山到镇上办事,路上碰见松果倒在雪地里,就把她背了回来。秋山说,把松果埋了吧,不知道万古多会儿才能出来。我不许,我想等你回来,让你再看看她。我每天往她的棺材里放冰块。这天冷的时候,一盆水在院子里放一夜,就能冻成冰。我就怕天一热,水冻不成冰了,该咋办?亏你在天热之前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在黑暗中沉下去。我闭着眼睛,听见自己的心向下坠落的声音,那声音像房屋在倒塌,像地在裂,像树在折断,像飓风从险恶的海面盘旋而来。

父亲在母亲的墓地里,用青砖为松果砌了个坟丘,把松果暂时丘起来。按照村里的风俗,男人不死,女人是不能进坟的,先丘起来,等男人死了一起发丧进坟。黑松林是四季常绿的,伴着松果。第二年冬天,父亲突发脑出血去世了,我把他和母亲合葬在一起。墓地靠着黑松林。三块黑色的墓碑,一块是父亲立的,另外两块是我立的。父亲立的那块上刻着母亲的名字,我立的那块上刻着父亲和松果的名字。天气好的时候,我常常走到三块墓碑中间,就着山风,跟他们说话。我说了很多,可是没有人回应我,他们都沉默着。我有时会把耳朵贴到潮湿的墓碑上,我想听见里面发出的声音,松果,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想听到那孩子的哭声。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可怜的孩子。

离开墓地,回到老庙,穿过暮色昏暗的庙院,走到西厢房的门口。我推开那对古老乌黑的木门,跨进去,伸手拉亮屋子里的电灯。那一万枚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松果松塔像无数个梦境,摆放在一层层松木制成的陈列架上。这些松果和松塔是我从黑松林捡回来。我将它们按年份分开,与松果和父亲编织的草墩儿、草帽、箅子、篓子、针线陈列在一起。松果穿过的衣服,挂在西厢房的墙上。正中间那枚硕大的松塔,大约半米多高,我在它褐色的鳞片下面用柏木雕刻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我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才雕完。鳞片张开的松塔是她的发髻。那张古铜色的脸洁净安详,眼神如古原上的阳光一样纯净,嘴角带着永恒的微笑。我在她对面的一只草墩儿上坐下来,望着她,抽烟。我常常这样在沉默中坐着,像松果,像古原,像死去,又像活着。

你是用这样一种方式让她得到永生吗?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范富贵站在西厢房门外的灯影里,杂草一样疯长的胡子和头发覆盖在他的脸上和头上,让我想起在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满脸长草的孙猴子,而他嘴角露出的上帝般慈和的微笑却清晰可见。

是的,我说,她一定会永生,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西厢房,在老庙的上空,回声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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