罅 隙

2021-07-08 01:37夏立楠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张老汉惠安师父

夏立楠

祖父失踪的那个早晨,岱村的薄雾才刚刚散去,跳地戏的人收拾好行头,拆掉昨日戏台上剩下的几张帷幔,十多个人背着背篓缓缓行走在山间的小道上。

母亲从地里回来,她刚割完一背篼喂牛的青草,正挽着沾满泥土的裤脚在门口的水塘边冲洗。一瓢清水洗濯过后,她的脚又如原来一般干净玉润。祖母从灶房里走出来,一边抖动着手中破了的簸箕,一边抱怨着要赶场去买一只新的。她站在灶房门口,喊着祖父的名字,却迟迟不见应答。此时,父亲正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准备出门,他要到长石街上去买一把物色了许久的榔头。当祖母走进祖父房中,又从屋内跑出来时,她失声惊呼道,他不见了!母亲这才丢下手中的水瓢,冲到祖父房间门口,发现屋里除了地上有一摊暗红色的腥臭的血之外,不见祖父踪迹。

这个春天,随着跳地戏的那群人的远离,祖父的失踪一下子给岱村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迷雾。村里的人说祖父不该去虎跳崖的。他从崖上带回那对翡翠的镯子后,就已经预示着我们家将遭受一场难以逃脱的厄运,甚至牵连整座村庄。

关于祖父的失踪,我总能听到村人们的窃窃私语,有人说他是被那群跳地戏的人带走了,还有人说他可能出于对家庭的愧疚,不想再拖累父亲,也不想牵累村邻,这才孤身离开的。那段时日,父亲陷入深深的迷茫中,他无心料理家事,整日看上去恹恹无力,连吃饭都六神无主。见此情状,祖母与母亲只好把家里的农活拾掇起来,撺掇父亲开始长达两个多月的搜寻。努力找寻一番后,父亲除了在赤水河沿岸的灌木丛里找到一双极像属于祖父的布鞋外,一无所获。眼看庄稼荒怠,祖母与父亲还是向流言做出妥协,他们给祖父简单安置完一座衣冠冢后,重新拾掇荒芜的田地。

当父亲从长石街上买回那把崭新的榔头,决意修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新房时,五月的槐花已经开得十分茂密了。阳光从树梢漏下来,站在远处,人们能看见父亲光着膀子站在曹家老屋基對面的山上挥动榔头的身影。

他要先开凿出一块地基来。榔头砸在偌大的石头上,发出“砰砰”的响声,溅起灿烂的星花。这个时候,人们又开始低声窃语:等着看吧,过不了多久,他会像他父亲那样把自己玩完的。

似乎所有的预言都应验了,很快,父亲的身体显露端倪,即使他坐在田坎上,也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母亲与父亲之间不知何时生出嫌隙的,有几天他们彼此拉着脸,白天不说话,晚上更甚,连吃饭都静默不语,屋里只剩下碗筷乒乒乓乓的碰撞声。

你的病还是得去看看。母亲一边收碗,一边自言自语道。她悄悄把父亲的碗筷单独摆放。

父亲坐在灶边,显然不愿意接受现实。你是不是也和外面人一样?我说了我没有病!他没好气地嚷道。

我也希望你只是一个简单的风寒,可是你都咳了那么久,每天咳咳咳,你不为我们着想,也得为自己着想吧。

好了,父亲吸完最后一口烟,说,我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还死不了。旋即,他站起来披着衣服夺门而出。

这种压抑的气氛没持续多久,某天夜里,我蹲在老屋侧面的茅房解手,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窗户上映着父亲伸手去掐母亲脖子的光影。继而屋内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吵闹与哭声:反正我是提醒你了的,你不听不要怪我。

祖母冲进屋,将房门关得死死的。父亲松开掐住母亲脖子的手。我提起裤子,蹑手蹑脚凑到门外,只听见里面传来祖母的说教声:你们吵什么吵,还嫌事情不够多?是不是非要等着全村人看我们的笑话?你以为光是你们憋屈,我何尝不是?明天阿光早早地去一趟水塘请陈医生看看。

屋里的声音小了起来,我把耳朵贴在门边,只听见祖母说了一句: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村里的人知道。

水塘离岱村有十多里地,我跟随父亲到达水塘的那个早晨,陈医生正穿着一双水靴,单腿跨在门口的花池上,一只手攥着木铲,悉心料理着脚下的雏菊。连日来的阴雨天气使得整个夏季看上去雾雨蒙蒙,远处的山峦弥漫着经久不散的乌云。看样子,雨水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在简单道明来由后,父亲被引进屋。陈医生将一只竹片伸进父亲的嘴里,号完脉,观察完父亲的舌苔与面相后,面色凝重,静默不语。这使得父亲的心里七上八下。

良久,陈医生才问出几句含混的话。

你结婚了没有?

孩子已经五岁了。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就你身边这个?

是的。

那还好。

话说到此,他转过身从药柜上取出一张信笺纸,提起毛笔,饱蘸砚台里的墨,平稳写下几竖小楷。诊费就免了,我这药不够,刚好缺一味柴胡,你去长石街照着单子抓三服试试,用文火煎,每服吃两天,吃到第二服时会感到胸闷,不过不打紧,要是吃完第三服仍不见好转,那就另请高明吧。记住,要找信得过的药房。

听完这话,父亲心里有些打鼓,急问道,我这是什么病?陈医生说,和你父亲一样。犹如晴天霹雳,从陈医生家出来后,父亲整个下午都闷闷不乐。

对于祖父的病,岱村人一直讳莫如深。我无法清晰地记起祖父是如何熬过那段岁月的,仅有的零星记忆里,他曾牵着我到井边打水,偶尔的咳嗽声总能引起人们的警觉。当人们用极为复杂的目光瞥向他时,他总是低着头将木桶溺进井中,迅速搲起水。此后,我们再去井边打水,那里已经插满荆棘,旁边还有专人看守。

从此,我们再也不能吃井里的水了。随着祖父病情的加重,他只能每日服完汤药,靠在门口的躺椅上休养,晴日里晒着太阳,雨日里望着屋檐下的那只跳来跳去的画眉鸟发呆。为了吃水,父亲不得不担着扁担去偏远的山沟汲水,那是一股极细小的清泉,长年流淌,只有逢旱灾的年成才会断流。

母亲对父亲的病忧心如焚,她接过药单的当天就踏着山路去长石街抓药了。用母亲的话说,一路上没有任何岱村人看到,回家的路上都是将草药铺在背篓底下,压得严严实实。

那天起,母亲将家中收拾得干干净净,父亲也不再回避他的病情,吃饭不再与我们一起,碗筷也主动分开,经常一个人待在屋里,不是抄书就是鼓捣笛子,偶尔会吹出些古老而悠扬的曲子。据祖母说那是父亲学生时代追求母亲所吹奏过的歌曲。我上房间找他,他总是有意回避,有些时候回避不过来,说话也不正对着我。他叮嘱我说,我的病你不要给村里的人说。我点点头,晓得这种事不能张扬。

尽管如此,父亲染上干痨的事还是在岱村迅速传开了。随着父亲脸色越加苍白,形容消瘦,体力减退,他不再出现在曹家屋基对面的山头上,这个消息就变得更加确凿无疑。

夏至后,梅雨季悄然过去,晴天增多,雨日渐少。连续吃完陈医生的几服药后,父亲的脾气反而躁起来。他躺在床上,不耐烦地挥着手:不喝,我不想再喝这个破药了。

这药初时服用还好,有些奏效,越往后药力越显不济。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甚至有点每况愈下。此时,父亲已经不愿意再出门晒太阳了。他不想沦为别人的笑话,每天把自己锁在房中,以前常吹奏的曲子现在也不吹了。好几次我站在门外想进去,又却步了。隔着门,我能听见他把笛子敲在书柜上,砸得哐哐响。有一次,母亲送饭给他,他不吃,伸手一挥,将碗筷扫落在地,摔得狼藉。

你這样身体怎么吃得消?三分病七分养。

你个婆娘,懂个锤子。母亲还没说完,父亲就咆哮着,我看我就要死了,死了也好,不再拖累你们娘俩,你也好重新找一个。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母亲一边拾捡地上的碎片,一边抹着眼泪。

那说什么话?这病,方圆几十里,我就没见治好过的。

你不要乱说,谁说没治好过的,你忘了那个张老汉?

母亲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父亲眼前一亮,想起了些什么。

张老汉……他嘴里念念有词。

是啊,张老汉,我们都忘记这个人了。

谁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小箐沟里的那个茅屋,看样子一直都没有倒过,他应该是常住在那的。要是他死了,那房子又怎么会一直在?母亲好言说道。

母亲说到小箐沟,我就想起了那栋神秘的茅屋。那栋茅屋我们从来没有走近过。房子不大,就坐落在小箐沟的山麓上。这些年但凡赶场,人们从山上经过,无意间瞥向山下,就会瞧见那栋茅屋在草木中被裹得严严实实。

关于那栋茅屋,关于张老汉,一直流传着一段让人避讳的鲜为人知的传说。只是,传说的内容我并不知晓,大人们也缄口不提。

村里的小孩子们开始躲避我,从最先的害怕到后来的排挤,再到集体欺凌。早上上学,他们会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将提前准备好的稀泥砸向我,哄笑道“干痨儿来了,干痨儿来了……”晚上放学,他们会在路上悄悄撒马掌钉,好几次,马掌钉洞穿我的鞋底刺得脚流出血来。到学校后,没有人愿意跟我同桌。老师不悦,问,怎么回事?他们说,他爸得了干痨病,他也得了干痨病。起先老师还比较镇定,让他们不要乱说,数日后似乎得知我家中境况,特意将我调到最后一排。

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给母亲与祖母说过,但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锐眼。而父亲的病似乎不见起色,母亲决意重新到长石街上抓药,没再让父亲继续服用陈医生的草药。

她带我去长石的那个下午,特意为我买了一双夏天穿的凉拖,还有一双布鞋。我们穿过涌动的人流,她摸着我的脑袋黯然说道,不晓得你何时才能长大啊。我那时不懂母亲话里的酸楚,只说你看我都快长到你的肩膀高了。那天,买完东西,母亲把我安置在一家杂货铺,叮嘱我不要出门,以免走失,务必等她回来。我问她去哪里,她只说去看点东西……

夏天的夜晚,蚊虫纷纷聚集,越来越多。天气闷热,父亲房中不时传出一阵阵咳嗽声。他那间屋子我渐渐去得少了。以前他会主动躲我,现在似乎很想见我。他咳嗽厉害时总爱喊我的名字,“阿楠阿楠”地喊。有些时候,我会佯装没听见,还有些时候他咳得厉害,我就悄悄走过去看他。

我只能站在门边,静静地注视着。不是厌恶,是害怕看见他的病态。原本健硕的父亲日渐消瘦,我能感受到那张单薄的夏被下面,裹着的他的身体正日渐变小。透过灰暗的灯光,我瞧见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削细长,与之前挥舞榔头的粗壮形成鲜明对比。

事实上,祖母与母亲也不让我进他房间。某天晚上母亲回娘家迟迟未归,牛跑山了,祖母独自去寻牛。我坐在外屋写作业,里屋传来父亲的呼喊声。我推开门,拉开灯,看见父亲躺在那张逼仄的木床上,眼窝塌陷。他下意识地挡了挡光,兴许也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样子。

他抬起手,招了招,意思是让我走到他跟前。短暂的交流中,父亲叮嘱我好好读书,我说我会认真念书的。除此之外,他还和我说了一些很琐碎的事,像是还问了母亲去哪里了,抱怨怎么还没给他煎药。

当时我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谈话上,只顾着端详他那张变了样的有些憔悴和陌生的脸,他的面容与早先判若两人。屋里散发出的潮味也令我感到不适。我暗想,他到底还是不是我的那个父亲。

母亲是深夜归来的,祖母脸色极为难看。昏黄的灯光下,祖母闷声拿着鞋垫。母亲说今晚上有人跳地戏所以回来晚了。祖母说,我还说怕你忘记了,跳着跳着不想回家了。母亲没有辩解,她自顾自地从柜子上找到暖瓶倒水喝,然后寻看父亲的药罐。祖母拿着鞋垫,背对着她说道,别看了,等你回来岂不是老虎逮猴——死等。

母亲喝完水坐在板凳上,捡起簸箕里没做完的鞋垫,说了句,不好意思啊妈,我是想起了爸走之前来我们岱村跳戏的那群人,就想着把戏看完,看看那群人里有没有见过的,结果没有。祖母放下手中的针线,脸色更加不好看,说,敢情人家来跳过一出戏,你都能记住样貌了!母亲辩说,哎呀,您这是什么话……

我寻思着,我们要不要……祖母说这话时眼光愣愣地看着窗外。母亲问,要不要什么?祖母苦笑,没什么,没什么,我是想着,不晓得阿光的病到底何时才能好,又或者,怕是好不了了……话音方落,屋子里的空气又凝滞起来。

祖母与母亲似乎有着不可消除的嫌隙。某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祖母旁敲侧击问我,你妈今天有没有去你外公家?我说我不晓得,她和我走到学校就回来了。祖母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满腹心事的样子。山峦团聚着浓重的雾气,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压抑。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能怪她,换作是谁都可能会这样,只是要真如此,就可怜我们婆孙俩了。我不解地问道,奶奶在说什么?祖母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说,没什么,你快写作业吧。

这个雾雨蒙蒙的傍晚,随着村里的人家把放在山上的牛赶回来,母亲也到家了。她的布鞋上沾满泥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此时,祖母正从菜园里摘好一篮子瓜尖回来,她放下挎在肘间的篮子,啐了一口,这些忘了归家的牛真是烂蹄子,把我们家门口的路都踩烂了。

母亲一边换鞋,一边瞥了眼祖母。然后,她闷声进了灶房。吃饭的间隙,祖母阴着脸,什么话也不说。母亲往祖母碗里夹肉,然后说,妈,你别多想,不管怎么样,阿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祖母没答话,自顾自地抬起瓷盆朝自己的碗里倒汤。见她不语,母亲没再说话。许久,祖母才说,谁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反正腿长在你身上,我也管不着,再说了,我一个老婆子活着也是你的拖累,只是可怜了阿光,可怜了我们家……

说着,祖母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淌,渗进她眼角的皱纹里。她不停地擦着,母亲放下碗,一把抱住祖母,说你别哭了,一会阿光会听见的。

那个晚上,祖母与母亲有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我坐在板凳上写字,她们没有再回避我。祖母一脸黯然道,我寻思着,阿光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腿脚好,要不你到长石街上寻个靠谱的大木店,我们先把事情准备好……要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妇道人家也好应对。

母亲沉吟片刻,说,我已经想过了的,这些日子都在物色,就是怕说出来惹您生气。祖母握住母亲的手直说难为你了,那你先去看看,需要多少钱,我们再想办法。

母亲带我来到长石街一家棺材铺。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快要成没有父亲的孩子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小心翼翼地从衣兜里摸出积攒许久的钱币,嘱托一位老师傅,一定要打一口上好的香杉木棺材。

老师傅说,给父母做寿木?母亲抑制不住悲伤,哽咽着摇头说道,老人早前不知道去了哪里,下落不明,这是给我家男人打的。老师傅说,你不要哭,我只是问问,他生的啥子病,你要提前做这个。

母亲是个实诚人,她并不想因为人家避怕我们就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讲出来。老师傅听后怅然道,人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的,无非是早点晚点,你也不必太过悲伤。母亲说,谢谢你的宽慰话。老师傅说哪里是宽慰,山是主、人是客啊,人生不过匆匆几十载,真算起来不就是那么回事……你这大木我约莫十天能打制好,到时候先放我这里,等实在需要时我让徒弟们给你送去。用不上最好。母亲说,好的,辛苦您了。老师傅说,你也别泄气,吉人自有天相,没准他用不着的,再寻个良医试试吧。

从长石归来,母亲还没来得及再为父亲寻觅良医,村里就发生了一桩事,跳地戏的人从母亲的娘家杨庄路过我们岱村。那群跳地戏的人再次来到村里时,恰逢天空飘着绵延的雨。

没有人还愿意接纳这群神秘的人,祖父的失踪,加上蒙在他们脸上的那层傩面和跳起地戏来手舞足蹈的样子,使得村民们避而远之。他们还没进村,一户户就急不可待地把门关上,躲在屋子里不出半步。

他们来到家中讨水喝。祖母没有拒绝,相传跳地戲的人会法术,能驱邪赶鬼,平常看他们是无所不能的异人。酒足饭饱之后,祖母按捺不住,开口问其中一个带头的,说先生可有见过我家那口子。那人胡子花白,年纪六十上下,几碗白烧下肚,已然面红耳赤。他问,是个瘦高的老汉?祖母说,是的。那人说,身上揣有镯子呢。祖母眼里泛起光来,说,是的,是对翡翠镯子。那人说,他在赤水河沿岸典卖过这副镯子,之后在河边乘船去了下游。祖母诧异道,他去下游做什么?老先生摆摆头,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了,说多了要遭天谴的。

祖母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又说,不瞒先生,我儿子得了痨病,您可有法子帮他驱驱?几位先生放下手中的碗筷,面露犹疑之色。祖母讪笑道,他和我们吃、住都分开的。带头的先生说,可以试试。

那个晚上,父亲躺在床上,那群人又烧纸钱又洒鸡血,又戴面罩又打钹唱跳,好不热闹。跳完,带头的先生收了谢师钱,摘掉面罩俯下身,凑在父亲的耳边耳语。没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也没人敢问他说的是什么。就这样,那群人收拾好行头,连夜赶路远行去了。

翌日早上,村子里的廖家老汉就不见了,说是夜里出来解手,再也没有回去过。有人将廖老汉的走失归罪于我们对跳地戏的人的收留,也有人缄默不语,谁都知道那群人是惹不起的。

数日之后,当木匠们把棺材板驮上山时,母亲正在地里采摘新鲜的毛豆。我跑到地里喊她,她用布兜将摘好的毛豆包好。我们赶到家时,几个木匠已经把棺材合钉完整,停放在堂屋,踏上回程了。

父亲的病是在跳地戏的那群人走后有所好转的。那天阳光明媚,他主动说要自己下地走走。祖母站在一旁,脸上漾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拄着拐杖,父亲竟然能缓慢迈出门槛。明晃晃的阳光打在脸上,他的头发蓬乱不堪。母亲说,我给你烧点热水洗个头吧。父亲朝着院子端详了片刻,一舒胸中的闷气,说,行吧。而后,他撑着走到院中,偶尔咳嗽,夹带鲜红的血迹。母亲本以为父亲看见棺材会不悦,哪晓得他面无表情,若无其事的样子。

父亲说,明天我给阿楠剃个头吧。说着他走到院坝边,摘下几枝院墙上开得正盛的丁香花,紫色的花瓣拈在他的指尖。他喃喃说道,都说丁香有温中暖肾的作用,我看不见得。我们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母亲没有搭腔,颔首择着面前的毛豆,地上多出许多空豆壳。

父亲转过身,说你们知道老先生在我耳边说什么了吗?母亲抬起头,父亲说,他说爸还没死,他在赤水河岸边见过他。我心想这事老先生怎么会和父亲说的。

父亲说,爸没死,我也不能死,我不能死在他前面。还有,我想去一趟小箐沟。

母亲问,去小箐沟做什么?

去找张老汉,我相信他还活着。

母亲说,他本来就活着,要是死了,那茅屋没有人气,这么些年早被雨水泡倒了。

父亲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和爸曾经有过一段交集,我这病,兴许找他能有法子。

母亲诧异,他和爸认识?

父亲说,认识,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和你细讲。

父亲给我剃完头那天,他让我扶着他走出村子。我们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艰难行走。不过看样子他似乎真的比之前好了些。偶尔见到一两个同村的人,他们还是离我们远远的,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廖家老汉的失踪让村人对我们多了几分记恨,又多了几分惧怕——这惧怕来源于对那几个先生的畏惧。

那天父亲一反往常的沉默,与我说了许多话,尤其是和祖父相关的事。他说,村子里的人都说你祖父是因为取了虎跳崖上的那双翡翠镯子才导致厄运到来的。我说难道不是吗?父亲苦笑,当然不是。在父亲的讲述中,我得知了祖父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父亲从何处知道的。

祖父年轻时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子,只是这个女子后来没能和他在一起,远离了此地,好像是去很远的地方嫁人了。女子临走之前留下一对翡翠镯子,那镯子是祖父买给她的,算是物归原主。这里面的故事只有当事人知道。这个信物在祖父看来弥足珍贵,他捧着镯子无日无夜不在思念这位女子。后来挨到近三十岁,他在各种无奈和压力之下才与祖母完婚。祖母进门后,他害怕祖母知道,于是将镯子藏在崖上。其实,祖父走失前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将镯子偷偷带回家,并选择在唱地戏的人离开的那天出走。或许他真的去了赤水河下游,至于去干什么就无人知晓了。总之,他这么做是想给自己的离开蒙上一层迷雾,既让自己走得坦然,也不愿祖母与父亲为寻找他而费神。

我同父亲沿着山路往山下走,地势越来越低,太阳有些偏斜,眼看临近傍晚,我说,爸,我们回去吧。父亲说,先不回。我诧异道,为什么?父亲说,我们直接去茅屋找张老汉。

有关张老汉的传言,村人们早有耳闻,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来,更不知道他是如何生活的。有人说,他是个野人,长着蓬乱的头发,穿着肮脏不堪的衣服;也有人说,他祖上曾得过麻风病,被人驱逐进了深沟,待他父辈去世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人说他得的是干痨。不过,自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张老汉,我还一度认为他只是活在种种恐吓小孩子的传说里。

我问父亲,世上真有张老汉这个人?父亲说,有,我也是前几天在病床上想起的。我说,怎么会想起他来?父亲说,他与你祖父有过交情。父亲的话令我困惑,祖父不过是个种田的老人,性格内敛,完全不像是个冒险的人,怎么会认识隐居深沟里的张老汉。

天已经擦黑。父亲艰难地走在山间。害怕他滑倒,我一直搀扶着他。那是一间不大的茅屋,看得出来,张老汉的独居生活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孤独。相反,从山上眺望,能瞧见屋子左侧有个露天鸡舍,里面栖着一些土鸡,房屋右侧还有一片茂密的竹林。

院里没有人,也没有狗吠,周遭静谧莽莽。父亲上前敲门。我的心里忐忑着,屋里走出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老人?他会不会凶神恶煞,披着许久不洗的乱发,手里挥动一把柴刀,高声喝道,是谁敢侵入我的领地?遐想之际,从竹林边蹿出一个人影,我和父亲警觉地转过身。

那是一个个子高大、手里拎着一把柴刀的长发老者。这就是张老汉了,他的形象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很淡定,慢慢走了过来问你们是谁。父亲说,我是岱村的,夏杰乘的兒子,特来拜见您。张老汉淡然说道,有啥好拜见的,我一个鳏夫。父亲咳嗽了下,说,话不能这么讲,我是想请您帮我治治病。老人注视着父亲,问得了什么病。父亲摊开手里的帕子,说,干痨。老人说,你们进屋说吧。

进屋后,老人说,我只会砍柴种地,从来不会治病。父亲说,我知道,要是我没记错,您当年与我父亲应该相识。老人执壶泡茶,怅然说,很感谢你父亲,那年要不是他施舍我一碗饭,我早就饿死了。

谢谢您还记得他,不过他已经……

已经怎么?老人诧异道。父亲说,我也说不清,前不久他得了干痨后就失踪了,他失踪后,我也染上这该死的病……我想问问,当年你是怎么把自己治好的。老人抹了抹胡子,惋惜地说,我也是咳血,得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病……那时村里的人隔离我、驱逐我……至于怎么好的,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父亲不解。

是的,我先是遭到孤立——不准我在村子里打水吃,后来他们又把我的房子砸了,撵我出村。

父亲说,再后来你就到了这里?

是的。老人说,我到这里时,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那时候年成不好,人挨饿就死……我本不想再活下去的,但是又害怕就这样曝尸荒野,所以最后还是苟活着。

那是谁治好了你的病?父亲问。

老汉说,说来奇怪,我这病像是被人治好的,又像是自愈的。

父亲狐疑道,这话怎么讲?

老汉从跟前摸出一根竹篾,插进炉膛里,噼噼啪啪点燃了。然后,老汉用燃着的竹篾点着了手里的烟斗。他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我当时又饿又冷,梅雨天草棚里湿漉漉的……一个和尚路过,看我可怜,就在这里住了段时间。他每天出去化缘,施舍干粮给我,还喂我喝汤药,没想到我就慢慢好了。

这个法师叫什么名字?现在什么地方呢?父亲问。

他叫惠安和尚,说是赤水河对岸兴安寺的,不过,我没去过那地方,也不知道真假。你要是愿意,可以坐船到对岸打听打听。

他们谈话之际,我便打量着这间茅屋。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堂屋正中摆着一盘棋局。祖父尤爱下象棋,我耳濡目染久了,对下棋也饶有兴趣。见我伫立在棋盘边,张老汉对父亲说,我一个人无聊时,就靠它打发时间。父亲疑惑道,这里还住了其他人?张老汉说,没有,就我一个人。只要想下棋,自己也可以和自己下,不信你可以试试。父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回算是开了眼界。

张老汉说,事实上,人一辈子最大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说得义正词严,像是深有感触。我在旁边插了一句,说,等我爸的病好了,我就来找你下棋。他说,好啊,一定。

从张老汉那里回来,父亲再度陷入冗长的沉思。原本抓着的一根稻草落空了,他的心似乎比以前还要灰冷。母亲说,没准那和尚还在。父亲说,那么久的事了,说不定已经圆寂了。母亲说,不一定,好人自有好报,不会那么早离世的。母亲说完这话,似乎意识到口误,忙把话头转开,你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我相信会慢慢好的;再说了,那和尚既然能治病,我不信他的徒弟们没跟他学过两下。听了母亲这番话,父亲似乎宽慰许多,原本绷着的脸也渐渐舒展开来。

母亲说,要不明天我到山上访访。父亲说,我也去。母亲说,那里山高路远,我怕你吃不消。父亲断然道,不怕,我不亲自去怎么显得有诚意。母亲拗不过,只得说那就早点出门,慢点走。

父亲说,去归去,有些事情还是要提前张罗的。母亲郁闷,问什么事,是不是需要买什么礼物。父亲说,不是这个,我是怕命不待我……我们这边去兴安寺,妈就去找风水先生帮我撵地。

父亲这话,使原本看到曙光的母亲又被拉回之前压抑的气氛里。她沉默片刻,说这话你得给妈说,她年纪大了,在山上跑来跑去腿脚不方便,我看,要不让阿楠陪风水先生去撵地。父亲轻咳了两声说,也行。我听到“撵地”两个字就心生惧怯,悻悻地想离开院坝,远离他们的谈话。

撵地是很麻烦的事。村子里死了人,丧家都会急着请先生撵地。倘若地撵得不好,埋下去的时间又不对,这家人就会犯煞,可能接二连三遭遇横祸;要是地撵得好,埋了块风水宝地,没准几年工夫,这家人家境就殷实起来,不管做买卖、种田还是当官,都会顺风顺水。当然了,所谓撵地,也要看丧家家底,有些地别人不愿意卖,那也是得不着的,只能将就着找地方埋下去。

晨曦初露,天空一片澄净,母亲已经起床了。她把炉火捅开,把洗漱要用的水打进铝壶里烧着。父亲是早餐做好后起的床。我吃过母亲下的挂面,背着书包不情愿地去了学校。随着父亲不稳定的病情,加上同学们的排挤,我已经越来越不想去上学。走在路上,但凡能抄小道的,我都是走小道,能避开同村小孩的,我都是尽力避开。他们不喜欢我,我也厌恶看见他们。

老师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大字,今天学的是《小猴子掰玉米》的课文。老师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读完课文,老师问大家小猴子的做法对不对,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对。问为什么不对,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老师说,我们做事一定要专心,说白了,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有目标越明确,信念才越坚定。然后,老师问大家以后的梦想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谈自己的理想。关于未来,我已经不敢有太多奢望,我只希望父亲能好起来。父亲在,家就在,父亲要是不在了,我真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老师走到我跟前,说,夏小楠,大家都在谈自己的理想,你也谈谈你的理想吧。我站起身来,有些怯场,但还是低声地说了句,想当医生。话音才落,全班一团哄笑。哈哈,他当医生,他是想治好他干痨病的爹吧。我气得拳头握紧,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整张脸都在发烫。

老师让我坐下,他走到讲台上,命令大家不要哄闹。他把上次考的试卷发了下来,发一张就念一个人的名字。我从未有过如此沮丧,我的分数竟然从八十六掉到了六十四分。接过卷子的时候,老师看了看我,说,阿楠你得加油啊。

这天中午,祖母匆忙赶到学校,让我陪同从水塘请来的赵爷爷撵地。她还帮我向老师请了假,对撵地纵然有万般不情愿的我,此时也只得遂了祖母的意愿,答应陪着风水先生跑一趟。

赵爷爷原名叫赵昌吉,是方圆几十里声名远扬的风水先生,人品好,手不深,不会漫天要价,晓得怜悯穷苦人家,只要请他看地,主人家想要的,他又能拨得动的,都会尽力拨最好的地。

午后的阳光异常炽热,周遭充斥着聒噪的蝉声,“知了知了”地叫得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们简单吃完小摊上卖的凉粉,就坐在大树底下乘凉。祖母说,阿楠,奶奶腿脚不好,你们撵到哪里,回来我再跟赵爷爷商量,找对策讨相中的地。我应了祖母的吩咐后,祖母就径直朝着回家的方向走了。看样子,她还得忙碌家里的事情,比如喂牛、喂猪什么的。

我跟着赵爷爷翻了好几座山,走得汗流浃背,太阳从当空一直西斜到远山的山垭口上。我说,实在走不动了,等我喘口气吧。于是,我就着一条毛狗小路坐在草地上。赵爷爷说,你这小家伙还没我这个老者脚力好。我说我才十一岁呢。赵爷爷说,我都要七十岁了,身体得靠养。我心想,都说身体靠养,为什么爸爸的病一直不见好。也许是见我神情黯然,他蹲下身来,和我一样坐在草地上。

远处的山峦上长满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墨绿色的叶片在风中摇曳,被阳光照耀后熠熠生辉,那一抹抹跃动的光让人看着心喜。只是此刻的我怎么也欢喜不起来。赵爷爷问,你是不是在想你爸爸的事?我说,嗯。赵爷爷说,人这辈子很难说清楚。我问,什么很难说清楚?他说,命运。算了,不该和你说这些,你还小。我有些不服气,说,不小了,我能背动一大袋苞谷了。赵爷爷哈哈笑道,背得动不代表长大了,给你说吧,有些人可能活到我这个年纪才算长大。我心想,老家伙仗着自己会撵地,信口胡诌,要是人长到他这个年纪才算长大,那岂不是得活三四百岁。想归想,我没说,怕出言不逊,冲撞了他。在我们这里,风水先生和木匠先生都很受人尊敬。

那天,我们沿着脚下那条毛狗小路又翻了两座山,赵爷爷才驻了脚步。他环视四周,走到一处小缓坡前,拿出罗盘,用手端平,自言自语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不敢问。

见我杵在那里,他说,今天不走了,就这里了。我说,这是块宝地?他说,地确实是块宝地,只是……

只是什么?他欲言又止,让我感到疑惑。见我发问,他说没什么,先回去吧。路上他说,说实话我不希望你父亲用得上。我心想,这话说得,谁愿意用得上?!

沿着老路继续往回走,我说赵爷爷,我爸的病,您看会好吗?他定睛看了看我,说会好的,应该用不上。我心里有些安慰,没有继续问他。

就这样,我们走到家附近时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村庄在暮色里渐渐隐没,映入眼帘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随着村子里汪汪的狗吠声响起,我们已经跨进家门。

父亲与母亲已经到了。父亲正坐在灶台边鼓捣一鍋菜豆花,母亲则在另一侧的灶房里炒菜,隔着十来米远,空气里充盈着炒菜的香气和噼噼啪啪的铲菜声。见我们回来,祖母连忙给赵爷爷泡茶。

吃饭的时候,父亲有意抬着碗转向里屋单独吃。赵爷爷说,你别这样,别人怕,我不怕。祖母说,赵先生不嫌弃我们。赵爷爷说,你这是哪的话。对了,我今天在马草坪的南山上撵到一块地,乾山巽向。祖母说,您怎么看怎么好,我们又不懂这些,全仰仗您了。赵爷爷说,今天爬了几个坡,说实话,其他地方我都没瞧上,瞧上的这个地方又有点难处。祖母愕然道,有什么难处,赵先生尽管说。赵爷爷余光瞟瞟父亲。父亲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扒完碗中的饭,做出要去灶房放碗的样子。见他稍走远,赵爷爷说,那地方今年用不成。祖母和母亲都面露困惑之色,赵爷爷忙补充说,不是怕主人家不卖。祖母说,那是怕什么?赵爷爷说,虽然坐乾山巽向,但是从水口、砂山的方位来说,最好是乾山巽向兼亥巳分金,不过,这个朝向忌寅、午、戌年,今年碰巧属虎。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听得一头雾水。他的话钻进了父亲的耳朵里。从灶房回来,父亲的脸色越发难看。祖母说,赵先生,您看还有什么其他法子没有。赵爷爷说,这种事马虎不得,既然阿光的父亲已经走失,阿光又染了这个病,更不可懈怠。赵爷爷这么说,祖母也就晓得话里的深浅,大家都没再追问。

饭毕,父亲进了里屋,母亲在灶房里洗涮。赵爷爷给祖母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到院坝里去,不晓得他要和祖母说什么。祖母从兜里摸出纸票给他,他说不用,祖母坚持道,这是说的什么话,负累您一天了,我们再怎么窘迫,这点心意还是能承受的。说完,祖母把钱硬塞给赵爷爷。赵爷爷像是从几张钱里只抽了两张,说这里就够了、够了。说着,又像是还有什么话要给祖母说,拽着祖母朝院坝边的篱笆处去。我有些好奇,故意放下作业走出门,到门口旁的水缸边装作用瓢舀水喝。

他俩的身影隐没在大梨子树的树荫底下,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也听不真切。只听到赵先生要走时放大了嗓门说,老妹子记住了哈,记住我说的话。祖母连声应道,记住了。

我咽下一口凉水,又咽下一口凉水,心想,这神神秘秘地让祖母记住什么呢?怕祖母发觉,喝完那瓢水后,我赶紧折回屋里,装作认真写作业的样子。

母亲回到屋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帮祖母做针线。他们还在给父亲做鞋子。看得出来,那是一双冬天穿的棉鞋。我心想,或许母亲和祖母都不愿相信父亲将离开我们的事实。

由于爬了一天的山,我感觉疲惫,早早就睡下了,等醒来时已经是深夜。祖母和母亲依然守着炉子,埋头在灯光下忙碌。我听见祖母和母亲在说话,当时我的眼睛只是惺忪地睁了睁,要不是她们提到我,我想我不会下意识地醒过来。

当然了,醒来的我是佯装睡着的。祖母说,你们今天去兴安寺怎么样,赵先生在这里,我也不好提这个事,见你俩脸色都不太好。母亲说,倒是遇上张老汉说的那个惠安法师了,不过这法师也真是稀奇,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祖母诧异,问道,他想干什么?母亲说,他提了个非分的请求。祖母可能是瞥了眼母亲,母亲才说,妈,你看我干啥,想多了,他提的请求和我无关。祖母说,那和谁有关?母亲问,阿楠睡着没?祖母说,刚才还在打鼾呢,怕是睡沉了。

母亲说,他提的请求和我们家阿楠有关。祖母不解道,和阿楠有关?母亲说,是呢,唉……母亲叹着气,祖母连忙说,难不成他想让阿楠遁空门?母亲说,也不是,我这么给你说吧……母亲说着,声音越发小起来,像是在祖母耳边絮语,至于说的什么,我完全听不到,只晓得祖母拍了下桌子,惊道,那怎么可以?她声音有些大,母亲连忙说,妈,你小声点,别吵醒阿楠。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与父亲再没有提起过去赤水河对岸的事。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总是布满无法消散的阴翳,像是心中藏着永远无法释怀的心事。

父亲仍然吃着母亲从长石街上抓来的药,许是看病花了不少家底,平日里两天一服的药,父亲改成了三天一服。天气燥热,他怕药变味,时不时让我把药罐抬到炉子上放一会。等药喝完了,药渣也舍不得丢,就倒在门口的石砖上任凭太阳暴晒。把暴晒后失去水分的药重新搅在一起,用大锅再熬一遍,又能喝上几天。

母亲端药给他喝的时候,我不小心偷听到他们的对话。父亲说,这事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委屈了阿楠,我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我不想……

母亲说,要是那和尚说的是真的呢?要不我再访访,了解下他的根底,他在兴安寺待了蛮久,周边一定有了解他的信众,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个骗子。父亲静默未语。我侧身在门外,感觉心跳骤快,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而這个秘密似乎他们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这让我很是不安。

某天中午,阳光灼烤着大地,村子周边萦绕着不绝于耳的蝉鸣。父亲有些倦怠地靠在门口的躺椅上,凝视着门口那片被风拂动的竹林。良久,他叹出一口气,说,阿楠,爸爸想问你一件事情。彼时,我正蹲在老屋侧面的水洼边玩耍。那个水洼是天然形成的,一米见方,里面长有水藻,春天还能看见蝌蚪在里面游动。我正将一只蛤蟆丢进水里,看它翻动着身体从水洼边上往水中央游,然后我又用棒子把它拨回来,反复折腾。听见父亲说话,我连忙丢掉手中的棍子,走到父亲身前。父亲问,老师有没有教过你们一句话?我问,什么?他说,男儿志在四方。

那时我们已经学过孟郊的《游子吟》,每每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时,总是无法真切体会作为母亲或者儿子的那种别离之情。毕竟,我们村子里的人极少有出远门的,大家都是世代农耕。但是,从母亲带我去长石街上为父亲定做棺材那天起,我渐渐就体会到了那种天伦分隔的伤痛。

我说,教过的,也学过。父亲说,那如果有一天,你不和我们在一起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你会不会愿意?父亲说得比较隐晦,我没有听懂,但想起那天他与母亲语焉不详的对话,我问,要我去哪里?父亲说,暂时不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是有一天让你和我们分开生活,你愿意吗?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冥冥之中某种不好的气息在我们中间萦绕。我想都没想就说,当然不愿意了!

显然父亲对我的回答不是太满意。他解释道,这种分开不是长久的,是暂时的,况且最终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爸爸、妈妈、奶奶都不可能永远陪着你,我们都会有老去或者死去的那天。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我不明白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

那天结束谈话后,父亲让我陪他去了一趟虎跳崖。他说,自从你祖父失踪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山崖。我们走近虎跳崖时,崖下的赤水河汩汩流淌,远眺像一条墨绿色的丝带,三三两两的船只在河面泛起白色的浪花,看上去像点缀其上的几颗零星黑点,而每个黑点后面,又拖着一条白色的尾巴。

父亲背着手站在山坡上,仰头望着一块岩石发呆。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你看到那个石缝没?右边那个,就在那块岩石上,它旁边还长了一株杜鹃。我定睛端详,说看到了。父亲说,那个石缝,就是你祖父请人用凿子凿开的,他的那双翡翠镯子原本藏在那里面。

母亲已打听好惠安和尚的行踪。

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父亲穿戴好一切,让我陪他渡河。我们来到河边,河面的白雾还没有散去,水面上有几只白色的鹭鸶低飞过河边的丛林,几艘木船静静地泊在岸边。在找到一个老船夫后,父亲摸出钱托他载我们过去。

上了岸,父亲来到一间典当行前,他站在那里注视良久,并不进去。他说,跳地戏的老先生说的,你祖父就是在这里典当了那对翡翠镯子。我心想,那老先生原来在他耳边还说了这事。我问父亲,您是觉得他的话有假?父亲说,不是,我只是在思量这事。

我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思量的。半晌,他说我们上山吧。我扶着他沿着去往兴安寺的那条石径小路走。一路上他都在和我说惠安师父是个不错的人,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父亲走得异常艰难,我们走一小段路就要休憩片刻。他的咳嗽似乎未见好转,咳出来的痰依旧带着血丝。兴许是见他咳得这般厉害,过往的人们才不时瞥向我们。父亲没有理会,他眼里只有那条石子铺就的小路。他说争取在中午用斋前赶到寺里。

兴安寺比我想象中的大许多,寺院门口热闹非凡,两株千年古银杏耸立其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簇拥在它庞大的树冠底下祈福。

父亲带着我从右侧门直接进的惠安师父的禅房。师父正坐在门口的一方水池边侍弄金鱼。那些黄黄白白的鱼在池中游弋,时不时触碰水面的莲叶。见父亲和我走近,他连忙起身,说,夏施主还是来了。父亲勉力笑笑,说身体疼得厉害,像是不见好转。惠安师父引我们来到大殿,殿内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此外,四周还有些看起来面目狰狞的罗汉。

惠安师父正对父亲坐在一张桌子前,让父亲把腕口的袖子抹开,他给父亲号脉。号脉之际,又细看父亲的脸色、舌苔等等。惠安师父说,可能是你一直用药的原因,倒是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但离好转确实有些距离。夏施主这次来,仅仅只是为了看病吗?父亲别过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我,朝惠安师父说,当然不是,我是想谈谈那天跟我说起的事。惠安师父笑了笑,瞥了我一眼。父亲朝我说,你先出去吧,我先和师父聊聊。

我从大殿出来,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发呆,不知道他们到底要谈什么,不好问,也不想问。太阳渐渐移到当空,周遭古木苍郁,我竟感觉不到热意。许久,父亲从大殿内走出,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此时,惠安师父朝我招手,示意我进去。

惠安师父坐下后,端详了我片刻,笑着问我,你喜欢读书吗?我说不喜欢。师父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我挠了挠脑袋,心想,这和尚问得稀奇,我喜欢什么关他什么事。我说不知道。他说,想不想出去看看?我说,去寺庙前面吗?他说,当然不是,我是说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土地,去外面见见世面。我想了想,赤水河是条大河,都说河的下游繁华热闹,可我却从未亲历,要是有机会出去玩,又不用读书,那岂不是天大的美事?加上一路上父亲的用意我已然明了,我说,想倒是想,只是……

惠安师父看出我的顾虑,他说,你爸的病,只要你离开他就会好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怔住了。为什么我离开他,他就能好?惠安师父的话让我想起农村里那些不实的预言,比如说某家父子八字不合、相互刑克等等。见我有所思忖,他忙解释道,你别误会,这里面没有你想的那层意思。你爸十分爱你,你离开了他,他就多份想念,有想念,他就会与病痛做抗争,这样自然就不容易倒下。再说了,他这病有传染性,你还小,他不希望你受影响。另外,我给他开的药只能维持病症不恶化,具体能不能挨过去,还要看他的造化。我有个师兄在赤水河下游,他有治这病的良药,碰巧我也想去探望下他。惠安师父说得认真。我茅塞顿开,说,那我爸知道您的苦心吗?他笑道,他不知道,我只告訴他,你出去待一段免得感染,顺便给他寻药,这样他的病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我说那我明白了。

从禅院出来,惠安师父领我们吃过斋饭后,说山后有个靶场,问我们要不要去转转,顺便再带父亲在山间识些草药——这些药,只要父亲遵嘱服用,病情自然会有好转。我们沿着小路一直往后山走,他时不时会摘些路边的野草,教父亲认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有什么功效,那有什么作用。

到达靶场,我随意端了一张弓练手,弓太大,弦太硬,压根拉不满,箭射出去也是软弱无力。父亲没有玩,他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们。惠安师父力气很大,他问我,你看见前方的靶心了吗?我说,看见了。他又问,你还看见什么?我说,还有靶子旁边的树林,还有树林背后的赤水河。他说,那你肯定射不中。我问为什么,他说一个人如果看到太多,反而会失去方向。

我照着他的话做,但还是做不到眼里只有靶心,捣腾了数下都射不好。惠安师父说,走吧,我们吃茶去,不射了。

由于父亲行动缓慢,在惠安师父那里吃过茶已是向晚,他非要留我们用斋。想着回去的路途遥远,父亲和我都没有推辞。用完斋时天是真的黑了。

父亲执意要走,惠安师父递给我们一把手电筒,他拎着一只马灯送我们下山。岸边风平浪静,无人摇船。河对岸,是零星的灯火,明明灭灭,影影绰绰。

惠安师父把马灯熄灭,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父亲说,您快回吧。惠安师父说,你们脚下的船是寺里的,尽管解了绳索,划过去便是。说话间,我已经打开手电筒,跳到船上,扶父亲上了船。惠安师父又说,夜里河面有风,要是划到河中央船摇晃,不要停。父亲说,好嘞。告别惠安师父后,我们都有些诧异,他竟然不用点灯就能摸黑往山上走,就那样渐渐消失在了夜幕里。

到家,祖母与母亲已睡下,估计以为我们会在寺里留宿。天色昏暗,父亲进了里屋,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白天惠安师父说的话,他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呢?如果离开父母,那我何时才能回来?种种疑惑盘桓在我心间。

不知怎么下起了暴雨,连续数日,田坎被山洪冲垮,人们披着蓑衣穿行雨中。大雨冲毁了许多田地,也把村里失踪的廖家老汉的尸体冲了出来。尸体已经腐烂,面目全非,他身上穿的那套蓝色灯草绒也破破烂烂。那几天,村邻们人心惶惶,私下里议论着廖家老汉的死因。人们怀疑他是被某个歹徒所害。

这一切都使父亲感到不安,他整日在屋里来回踱步,不仅担心损毁的田地,还害怕祖父也遭遇同样的惨境。曾经很想找到祖父的父亲,此刻却害怕听到与祖父有关的任何消息。

因遭到村人的排挤,没人帮我们抢修田地,母亲和祖母只能连日冒雨在田间忙碌。从她们的脸色可知,今年的庄稼又要歉收了。眼下父亲的病迟迟不见好转,家中没有一个可堪重任的男丁,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父亲在家中急得捶胸顿足。

而此时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暴雨停歇后没几日,祖母就抱病不起。我从水塘请来陈医生的那个下午,她正发着高烧,人事不省。陈医生给她号过脉后,说她看起来是风寒,其实是感染了严重的伤寒。汤药每天要喂三次,吃完一服后会有好转,不过大意不得,年纪大了,往后遇到雨天没准还会复发,且最怕遇到伤心事,郁结伤肝,加重病情。

遵陈医生嘱,母亲坚持给祖母熬药、喂药。惠安师父来的那天,天空中细雨蒙蒙,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背一个竹篓——里面是他从山上采的草药。在家中吃过午饭,他用笔写了几张药方,嘱咐母亲,这些都是给父亲用的药,要是山上挖不到,就到长石街上去抓。那天晚上,惠安师父在家中留宿,待到第二天他就带着我走了。

离开前,我让母亲帮我到学校打声招呼,就说我休学了,休多久,没个准数。我是有着万般不舍的,尽管当时母亲还买了一件新衣服给我,为我送行。祖母看着我走时,眼泪哗哗往下掉。我心想,我一定要帮父亲找到治病的药。

惠安师父带着我上了船,我们沿着赤水河一路而下。河面船只络绎不绝,两岸苍山青翠。我问惠安师父要去的地方远吗,他静静坐在船头,说,远得很,起码要走一个多月。我那时候对时间还没有确切的概念,远行使我很快忘记了离家时的不舍,两岸崖壁高耸,新鲜的风景不断更迭。

师父说,也许我们再走上两天就可以看见猴子了。此前,我从未见过猴子,更没有见过它们攀援山崖的奇景,顿时充满了期待。木船沿着赤水河一路而下,河道变得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深,两岸的山峦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巍峨高耸。遗憾的是,船一直行至四川合江县境内,都没有见着猴子。

惠安师父选在一个小镇的码头上的岸,他带着我爬上山,说是他的师兄果戒师父就在这座山上的佛光禅寺里。这座寺庙显然没有兴安寺大,庙里只有不到五个和尚,果戒师父正是这里的住持,他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欣喜。

接下来的数月,惠安师父并没有提过帮父亲寻药的事,他们每天不是在禅院边种地,就是到周边的村子里帮农户们盖房子——农户们会施舍些粮油,师父们就在村子后面的山林里伐木,将砍下的木头剐皮,修整成盖瓦房需要的材料,我则当起了给他们送饭送水的小工。

隨着夏天消逝,野菊花开得漫山遍野,赤红的枫叶给整个秋天涂上了最后一笔浓烈的色彩。我知道起霜的日子不远了,终于我按捺不住,选在一个寒露将至的早晨轻轻推开惠安师父的房门,他正屏息凝神盘脚打坐。

良久,我准备掩上门离开时,他才把我叫住,问,你是不是要问寻药的事。我说,是的师父。他说,我今天要下山给人诊治,你明天早上再来找我吧,刚好,我还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十二

这天,我待在禅房里怎么也静不下心,想着就算能讨到治疗父亲痨病的良药又能怎样,僧人没有家,要是惠安师父不再回兴安寺,千里迢迢,我一个小孩子该如何踏上回家的路。

晚秋的萧瑟之景越来越浓,禅院内黄叶飘飞,鱼池里的莲叶已然有了败迹。我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流云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家乡的桃花、李子花竞相开放,白白粉粉缀满山间;祖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优哉游哉地在山间前行。我站在山坡上不停朝着他呼喊,他像是没有听到,怎么也不应我。我的身后是挎着篮子的祖母和母亲,她们正在采撷一种叫作“蒿”的野菜。野菜拾进篮子里,经剪刀剪断,说是能做玉米粑粑。祖母将玉米和蒿菜洗净。她在门口不停推着磨,把颗颗饱满的玉米粒磨成浆,再将玉米浆与蒿菜搅拌,一勺一勺窊在苞谷叶上,摊开来蒸成玉米粑粑。我看见祖母大口大口地吃着玉米粑粑。

从梦中醒来,寺院里的师父们已经回来了。他们正朝着厨房走去,该是用膳时间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用斋的间隙,我想起中午做的梦,依然耿耿于怀。多年来,母亲对占卜解梦的笃信也深刻影响到我。从她说过的有关解梦的话我知道,梦见另一个人吃东西往往预示着这个人将会发生不好的事;更何况,母亲坚信梦见采摘野菜一般是兆示着这个人将要吃药。

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担心起祖母的病来。来到佛光禅寺已经三月有余,打踏上这片土地起,惠安师父似乎就把寻找祖父和帮父亲讨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惠安师父的禅房前。他像是算好一般,我刚准备推门,他就说,进来吧。惠安师父先是让我坐下,给我沏了一杯茶,问,想清楚了?一定要回去吗?我说,是的,害怕父亲的病拖久了不好。他说,这里到岱村有两千多里地,水路旱路并走,起码要两个多月时间,你一个人能行吗?我有些犹疑,心想,那么远的路,果真还是我自己回去。

见我踟蹰,他说,你要是想回去,我也不留你,船票我可以给你买,只是中间需要换乘两次,路途遥远,凶险难测,得多多留心保护自己。另外,药是丸剂,这里刚好还有两瓶,每天三次,每次五粒,够吃两个月;我还讨到了方子,具体药名写在信纸上的,丸剂服完,就照着单子抓药煎服。

我心想,原来他要给我的东西是药方。我问,那师父何时回去?惠安师父说,不瞒你说,我可能要在这里久住,具体何时回去得看机缘了。师父这么说,我心里自是不悦,他倒是把药给我了,可这算什么呢?我一个小孩如何走得了那么远的路?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他淡定道,不要担心,记住一句话,药方千万不能沾水,否则字迹模糊就前功尽弃了。还有,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相信自己能行。

惠安师父送我上的船,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坐船一个多月后,某天夜里遭了盗贼,待我醒来时身上的路费和夹着药方的信封均已不见。我慌乱极了,沿着船舱挨个询问,没人理睬我,也没有人能体会我的焦灼,好在那两瓶药还妥妥地揣在胸口。

没有路费,我也没有了方向,这个冬天我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步行。沿着赤水河两岸的集镇,我一路乞讨,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到达古蔺县城境内——这里离家乡已越来越近了。

赤水河两岸那高耸的山崖,绿海滔滔的竹林,还有愈来愈窄的河道,都倍加亲切。看着身侧河面上穿梭的船只,我的思乡之情越发浓重,每次走累时坐在路边休息,总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对故乡和往事的怀念中。

多年以后,当我长大成人,回顾这段历程时,母亲总是感叹,好在那个冬天不是那么寒冷,我们这里竟然没有下过一场雪,不然真不知道你该怎么回来。正是那段时间,父亲的病情维持平和状态,我认为是他服用了惠安师父开的药剂,母亲则将这归功于父亲心中的信念。她说,你爸心里念着你,他说不能那么快就走。说到情深处,母亲难以抑制情绪,抹着眼泪。而那时,站在她身旁的我,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那年春天,当我忍着饥饿,衣衫褴褛地走回岱村的那个家时,我竟然不敢踏进院子。母亲的头发添了许多白丝,多少个日夜,我无数次幻想母子重聚的情景,相拥时的喜极而泣,再见时的扼腕顿足。待真的再相见时,却没有勇气向前走近一步。

在这静谧的院坝里,母亲正坐在一张小方凳上,手里捏着针,很仔细地瞅着鞋垫,做着手中的活计。我观察了许久,未见父亲和祖母的身影。微风拂起母亲的头发,她抬头整理刘海时瞅见了我。

起初她没有认出来,我走了过去,哽咽着喊出了那声许久想喊却长久未曾喊出的“妈”时,她看了看我,当即流下泪来。

十三

父亲依旧躺在原先那间小屋子里,咳得比之前更加厉害,看样子之前的药已经不奏效。我坐在父亲的床沿,从兜里摸出药瓶,接过母亲端来的水,把药丸抖了出来。父亲完全没认出我来。母亲见状,欠身去扶他,一边说着,你看看谁来了。母亲似乎早已麻木,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原来那种悲色,倒是被时月磨砺得越发憔悴。

父亲嘟哝着,像是要说什么。此时的他形容枯槁,眼窝下陷,面目全非。母亲凑到他耳边大声喊着:是阿楠回来了。父亲像是听清了她的话,眼睛里有光闪过,他的手伸了出来,像是在召唤我。我凑了过去和他相拥。他没有说话,或许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他的眼里流出泪来,我想他此刻的内心应该是既高兴又难过。

喂完药,我和母亲出了父亲房间。母亲说,他吃药是有些效果的,只是你祖母的离世对他打击很大,你走后几个月,因为想你,她的伤寒一直不见好转。

这是早已预料的事,从我梦见她们采摘蒿菜起就一直担忧,殊不知她会走得那么快。我听着母亲那绵密细致的讲述,就像聆聽一件遥远而又陌生的事。从母亲的讲述里,我知道了去年那个秋天,随着成群的候鸟迁徙,当一群群大雁从屋顶上呈“人”字排列飞过时,祖母在一个晴空万里的午后跨出家门,抬头仰望雁群时,她不慎摔倒在地,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葬在哪里?

母亲将目光投向远方,怅然说,马草坪的南山上,就是之前赵爷爷相中的那块地,本来是给你父亲用的。

第二天早晨,父亲躺在家中,我和母亲带上纸火去给祖母上坟。祖母躺的地方很安静,周边都是山。我跪在她坟前,虔诚地烧纸、点烛,跟母亲一起清除坟头的杂草。

下山的时候,母亲问我,你觉得你爸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不曾想她却抛给了我。见我不语,她又说道,要不你一会先别回家。我说,那去哪里?她说,我去打一壶酒,你捎去赵爷爷家,请他算算你爸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如果……

如果什么?见母亲欲言又止,我急忙问道。如果你爸熬不过,请他看看周边有什么合适的地没,现在能管事的就剩我们娘俩了……我这才明白母亲的意思。

走到山脚,母亲在一家杂货铺打好五斤烧酒。我拎着酒,沿着山路走了好远才走到赵爷爷家。他没在家,给人撵地去了。只有他老伴在,正端着一个簸箕在太阳下挑选要用来春种的豆种。我坐在院坝里等了许久,太阳升到半空时,才瞅见他从路坎下的几株芭蕉树旁走了过来。赵爷爷起先没瞧出我来,是他老伴先说的话——你今天去得久啊,人家小伙子等你很久了。

他定睛看了看我,说,你好像长高了。我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进屋吧,来就来了还带东西。我知道这是客套话,但我还是把酒拎进屋里,放在他家堂屋的神龛下。他抽出一条小板凳给我坐,自己从兜里摸出旱烟,问我抽不。我不好意思地说,小孩不抽烟。他笑了笑,说,好吧,你找我什么事?

我就开门见山把父亲的情况说给他听。他说,你让我起个卦看看。说着他走进里屋,找来一个竹筒,竹筒底部封住,上端只留一道小口。他抱着竹筒摇了摇,竹筒朝地面倾斜,从那道口子吐出来三枚古铜币。

看着他这样做,我感到好奇。三枚古铜币挨着落在地上,有正面朝上的,有背面朝上的,看不太懂。他盯着那三枚古铜币,像是在想什么事。然后他咂了一口旱烟,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太好。

我心里有些紧张,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忙问哪里不好。他说,这是一个“剥卦”,象征剥落,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你爸的病已经拖得太久,能熬到现在已经算是他的造化。况且你现在回来了,他的病情可能会加重。

这话说得我一头雾水,为什么我回来了,他反而病情加重呢?赵爷爷说,因为你没回来,他就会心存挂念,尚有一口气在,现在他看到你,纵然有万般不舍,但终究敌不过天意……就这样吧,把我的原话带给你母亲。你也不小了,有些事情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只是早晚罢了。他面色凝重地说。

我想起来时母亲叮嘱的话——要是他算出父亲不测,就顺便请他看一下有无合适的地。我又说,赵爷爷,那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地。他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你祖母坟旁,那里就不错,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也只能用那里了。不过不能用乾山巽向……

赵爷爷留我在他家吃饭,我没有心情。从他家出来,我一路上都郁郁不乐,心想着,难道师父的药丸就真的没有半点作用吗?

十四

这天早晨,父亲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

他先是自己爬了起来,靠在床上,喊了好几声母亲的名字,不见人应,声音便大了起来,开始喊我。

我们正在菜园里忙着播撒辣椒种子,起先都没听到。母亲说,好像是你爸在喊。我侧耳一听,果然是他。我们冲进屋时,他正发火:老子喊了半天,哑了是不是,一个人都不应我。母亲脸上瞬间露出喜色,全然不管父亲的抱怨,忙说,你是想吃什么东西了还是要去解手?父亲说,老子解什么手,这肚子饿了好多天了,像是不给我吃饭一样。

他的话说得有些糊涂,哪怕精神状态好了,但逻辑还是混乱。我们怎么可能让他受饿?事实上,昨天夜里母亲还端了一碗鸡汤面给他,可是他一口都没有吃。有那么一瞬间,我和母亲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心照不宣互看了一眼。

母亲说,你待在这里守着你爸,我去给他煮面。我爸说,我不用守。他虽这么说,我还是坐在旁边的板凳上,不敢离开半步。此前村子里死过人,从大人们的摆谈中,我早就听说过回光返照的事情,兴许父亲就是这光景了吧。

见我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他好像心事重重,又好像什么心事都没有,整个人靠回枕头上,盯着楼板发呆。

母亲端来一碗面,泼了油,撒上葱花,还加了三个荷包蛋。父亲这会自己起了身。他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端坐床沿,大口大口地扒拉着碗中的面。很快,一碗面和几个鸡蛋都下了肚。母亲问他还想吃些什么,他舒了一口气,说想抽口烟,让我去给他找烟。父亲很久没抽烟了,一时半会我竟不知道从哪里去给他找烟。走出家门,我在屋檐下找到祖父曾用过的烟杆,还有几撇旱烟叶子。回屋后,我问这行不,他说行。

我认真地给他把烟装上,点好,父亲斜靠在床上,一边撩开被子,一边认真地抽着,吞云吐雾,烟雾缭绕。母亲拽了拽我,示意我跟她出去。她说,你刚才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我说,没有啊。母亲鼻子比我尖,她说,你爸屋里气味怪怪的,你守在这里,我去一趟村里。说罢,母亲摘下腰里的围兜,换了双鞋进村子里去了。

自从祖父染上肺痨后,我们与村邻的交往几乎全无,我不知道母亲要去村里干什么,总之似乎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我折回屋里,父亲依旧斜靠在床上抽烟。屋里能有什么味呢,除了烟味,没有什么味啊。

我凑了过去。屋外明媚的阳光漏过窗棂,我再次撩开父亲身边的棉被,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臂,感觉他的手臂冰冰凉凉的,确实和往常不一样,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湿润的黏稠感。

这个早晨,母亲从村里找来了年长的总管陈老者——他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叔伯和姨婆。到家中坐下后,母亲一边泡茶招呼,一边细数着近来发生的种种。

一切似乎都在母亲的掌握之中,过了晌午,父亲就真的不行了。他再次呼喊我与母亲。我们跑到他跟前,他和早上迥然不同,整个人有气无力,他让母亲扶着他,把我招到他的床前。

他不说话,只见眼泪轻悠悠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母亲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我们都在的。他的意识似乎有些恍惚,怀疑起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我,呢喃细语,可是听不清楚。我凑了过去,我说,爸,你说吧,你要讲什么。

他把我当成了祖父,在说他儿时跟随祖父上山赶马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的眼泪滑过脸颊,滚落下去。只听见他身体轰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塌陷了一般,整个人无力地倒在母亲怀里。

他是有些不舍的,他的眼角还溢出泪来。母亲潸然泪下,抱住父亲的头。她知道父亲已经走了,我也知道父亲走了,可我并没有陷入悲痛中。

门口响起只有人过世才放的鞭炮,是母亲请村里的叔伯们放的。我整个人都神魂恍惚,说不清什么感觉。村子里的人开始忙碌,他们在陈老者的安排下聚到我们家中,男人们带着我一起为父亲洗身、梳头、穿寿衣……有的人牵马驮煤,有的人上街砍肉买菜,有的人烧火煮饭,还有的人去请先生做道场……我则一个人再次去找赵爷爷,请他料理父亲出殡和下葬的事宜。

丧事办了五天,我每天都跪在父亲棺木前不停地续点油灯、烧纸钱,沉浸在敲锣打钹的喧嚣和先生们的念经声中。

出殡那天,入殓过后,主持道场的掌坛师站在停着棺材的堂屋里手舞足蹈,手里举着一把剑,剑上扎着沾有公鸡血的纸钱,然后在四个墙角半空分别点烧。只见他拎起一只公鸡,用剑削破鸡冠,将鸡血溅上房门,再把鸡从正门抛飞出去,鸡飞在空中咯咯咯地叫。掌坛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斧头,挥了出去,“砰”的一声砍在堂屋正门框上,大声喊道:起——

我背倚棺材,棺材前后都是壮汉,他们把架子一下子抬起来,我就顺势借力跟着抬了出去。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父亲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抬棺材上山时,周边站满了人,我的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是的,父亲真的走了,我们都来给他送行了。

我有些感激,感激眼前圍观的人,他们最终没有抛弃我们,愿意送父亲最后一程。

十五

赵爷爷说,你爸睡的这里好着呢!

我迷惑道,怎么个好法?

他站在我身旁,指着眼前的山坡说,你看,左边的青龙砂高拔俊秀,右边的白虎砂生得饱满圆润,后面的少祖山、祖山,山根挺拔有力,这是个藏风纳气的好地方啊!案山也生得漂亮,所谓“千里来龙不如伸手一案”,你如果好好读书,将来肯定有出息。

我不知道这是真心话,还是安慰我,我没有反驳。无论真假,在我心里都相信那是真的,我希望父亲睡在一个令他舒适的地方。

最后与父亲作别后,下山时,赵爷爷停住脚步,指着远处的山峦说,你看那里如何?我说,我不懂,小孩子哪懂这个。他说,这东西没有人们想的那么复杂,但却又比人们想的复杂。我感到困惑,他的话很是矛盾。

他点燃手中的旱烟,咂巴了几口,继续说,所谓风水不过是活人对死后世界的臆想,用活人的眼光去想象死后的世界。说白了,没有人真正想离开这个世界,就算剩了一口气,还是会想着以其他形式存在于这个世间。入土为安就是为了寻一个温暖的地方,像我们修房造屋一样,顺应天时地利,吸收天地精华。

我没有说话,心想,父亲待的那里肯定不错,祖母就在他旁边,他们有伴,不会孤单。

父亲的头七过后,母亲从别处请来了跳地戏的人。夜里,他们聚在家中,身披麻衣,头戴面罩,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一会请神,一会驱鬼。她说,这是对村民们帮助的感谢,没有他们,你父亲上不了山,不管我们家里遭没遭邪气,撵一撵,总归是好的。

我明白母亲的难处。送走跳地戏的人后,我回到学校继续读书。那之后,我依然遭受同学们或多或少的白眼,这种排挤久了,我也就习惯了独处,甚至迷上了独处。我喜欢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赶着马上山驮煤。

长到十五六岁时,我的性格趋于稳定,人越發内向。一个人学会吹笛子,还迷上了下象棋,很多时候我都睡下了,脑海里还浮着各种棋盘。有天赶马驮煤路过小箐沟,我瞧见山下张老汉的房屋还在,心想他不是个下棋高手吗,多年不见,不知道他的棋艺是不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突然很想去见见他。

那时候,我已经高出母亲一个头,儿时对张老汉的恐惧全然消除,加上我们有过一次照面,心里就更加不惧。去找张老汉的那天,他正在屋中睡觉,起先没有认出我来,我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他才恍然想起。

我说,我们来下一盘吧,以后还请您多指点。他很认真地搬出棋盘。我们对坐在窗台下,像多年前那样。他说,你先来吧,你执红棋。我先踏了一只“马”,他跳了一只“卒”。他这种下法,我还是头一次见,心生困惑。他看出我的心思,说,你不要管我,棋是你自己的,你只管走好自己。我说,好。

跟他连下几盘我都没赢,他打了个呵欠,拖着调说,你太在乎结果了,没有真正进入棋局。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辩驳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告诫过自己,千万不要只想着赢您,而是要认真向您求教。他说,不想也是一种想,你更不该告诫自己。我很是纳闷,问那该怎么做。他哈哈大笑,说,不去想就是,当你想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那以后,我经常会来找张老汉下棋,我觉得他说话很怪,让我老是摸不着头脑,回家后总要寻思半天。有天下棋,我又输了。我说,为什么我总是输呢,是不是棋艺一直不见长进。他笑了笑,说下棋不是出在手,也不是出在脑,光靠算计是不会赢的。我郁闷,问那是出在哪里?他说,出在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盘棋,你要先记住这盘棋,再学会忘掉这盘棋,只有彻底忘掉,才能真正赢我。

他的话让我更加困惑,回家后,我寻思半天,始终也没有弄懂话中的含义。我甚至觉得他说话比兴安寺的惠安师父还绕,倒显得他像一个高僧,惠安师父像一个普通老人一般。

初中毕业后,我打算去考中师。那年,整个夏季的雨水异常丰沛。我拎着酒肉,最后一次去找张老汉下棋。他在临别时终于输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赢他。我说,您这次为什么会输呢?他说,我这次心里有事。我问,什么事?他说,我知道你要走。我说,我只是去读书,以后还会再来找你。他没有说话。良久,他说,你有两盘棋,而我却只有一盘,你以后的路还远着呢,要好好走……我这个老头子,这辈子就这样了。他说得从容,但我听得出有些伤感。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孤不孤独,但我知道,他已经习惯了。

那天我要走时,他叮嘱我说如果考上了中师,以后一定要当个好老师。我高兴地答道,那是自然。

再后来,中师毕业后我教了几年书,各种原因,把下棋的事给荒疏了。终究也耐不住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三尺教台待得太久,又想出去闯荡。那会儿还可停薪留职,我就买了一艘船,在赤水河上开船拉客。

拉客一是为了赚钱,二是为了寻找祖父。在我心里,祖父一直健在。虽然岸边的那个典当行尚未关闭,可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渐渐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不进去的原因,就像我一样,是害怕镯子没有在里面,怕跳地戏的老人说的假话。

跑船那几年生意不错,我出一趟船赚的钱相当于教书半年的工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有一年夏天,我在兴安寺脚下又买了几艘船,专门租借给别人摆渡游客。

某个夏天的午后,时逢观世音菩萨诞辰,上兴安寺祈福的香客源源不断。我来回摆渡了好几拨人后,觉得有些疲累。暖风拂面,我躺在木船的甲板上小憩,很快进入梦乡。

我梦见自己躺在虎跳崖下睡觉。我再次看到祖父藏匿翡翠镯子的那块岩石,岩石上的罅隙里漏出一缕光来,光射在罅隙里开出的那朵花上,光影摇曳,漾在我脸上,我似乎在笑。

然后,“砰”的一声。我惊醒过来,身旁站着一个小男孩,他正调皮地将一块石头砸进面前的河水里。见我揉了揉眼,他说,我想过去,你能载我一程吗?我说,当然能。我站起身来,解开绳索,寻找撑竿。

此时,从山上又走下来一拨人,他们老远就向我挥手,示意我再等等。船坐满人后,我撑竿起船。间隙,人们谈论起当日上香的趣事,进而聊到今年的夏粮收成,我还听见有人说,最近山上来了个高僧,像是从下游的佛光禅寺来的……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佛光禅寺是不是惠安师父带我去的那个,也许是吧,也许不是。关于惠安师父的样子,我早就忘却了。也许,他也快忘掉我了吧。

我摆渡完一船的客人,把船搁浅在岸边。天气实在燥热,我脱下衣服,站在高处,一头栽进水里。我只感觉这水冰凉,真他妈的爽。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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