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时光

2021-07-08 01:37吴刘维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个子国道林子

吴刘维

陆地再大,大不过海洋,海洋占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一点八,所以无论我们生活在地球哪块陆地,都是生活在岛上。二十一年前郝医生跟我说这番话时,我正躺在重症监护室,手术后麻药的作用渐次消退,重新睁开双眼,恢复神智。之后的这些年,每每置身陌生环境,这句话总会无端冒出,脑海里像设置了不定时闹钟。现在当车驶入某条老国道,它再度在我耳边响起,所引发的直接后果,同以往一样,莫名地闻见海浪拍岸的声音,嗅到风中隐隐的咸湿味,大海仿佛近在咫尺,整个人似置身茫茫海水的环抱。

郝医生说这话时,我八岁。还没上学。也没进过幼儿园。我妈辞了工,一心在家照料我。除开家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医院。除开吃饭,吃得最多的是药丸。心脏的问题。两岁开始,频繁胸闷,上医院确诊为肥厚性心肌病,后来发展成扩张性心肌病,到八岁那年冬天,郝医生为我主刀,做心脏移植手术,一年后身体得以康复,步入正常人的生活轨道,先小学,尔后中学、大学,到参加工作,也就比别人慢了三年节拍。这是郝医生所在医院,也是他从业以来,所做的第一例换心手术。它的成功,为医院心外科打开荣誉与效益之门,同时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爸妈后来多次提及,庆幸当年听从了郝医生的意见。当时他们是在郝医生和院方的反复游说下,才勉强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我妈担心手术失败,她宁愿我苟延残喘,决不想眼见我撒手西去。我爸则拿不出这笔巨款,他在国企上班,一线员工,微薄的工薪除了养家,还得替我治病。好在医院破例免除了手术费用。我不单无偿获得一颗健康的、欢快跳动的心脏,而且成为郝医生长年跟踪研究的个案,两月一次免费给我做检测和调理,至今未间断。供体曾经多次出现不适与排斥现象,均得到郝医生的及时诊治。前些年我爸所在企业改制,他分流下岗,打算举家迁往生活成本较低的小城谋生,郝医生得知后,不想失去我这个活标本,做通医院工作,把临街一间药库改建成店面,交由我家经营,免收房租,我爸将它挂牌为焕新水果店。此后一家三口吃住在店里,我转至医院附近的学校上学,大学也在同城念的,学的财会专业,毕业后被医院接纳,在财务处上班。我心里喜喜的,满是阳光。

但我得承认,自打手术后,也莫名地有了些坏习惯。比如在街上看见豪车,会傻乎乎地盯上半天,在商店看见别人掏钱包,也会呆呆地发望,不是出于好奇与羡慕,是恨不能立马将它们据为己有,虽然从未付诸行动,仅仅属于一种心理犯罪,事后仍令我羞愧无比,所以日常生活中,我尽量让自己的视线规避这两样东西。我想过,会不会跟供体有关联?大学毕业前,一次与郝医生——这个时候他已经做上院长——一块喝酒,彼此喝高后,终于向他袒露这些。他说出了真相:我的供体,来自一名死刑犯。是抢劫吗?抢劫杀人。我惊出一身冷汗。没有科学依据,碰巧而已,坏毛病得靠自己慢慢改正,他就此打住话题。来医院工作后,闲着的时候,我会跑去门诊楼和住院部,帮人挂号,找医生,办手续,遇到需要换心的病人,以自身为例,打消他们的顾虑。每天很累,很充实,也很快乐。之所以义务做着这些,并非完全出于回报,当年郝医生的岛上论,其中一句,影响到我。我们被四面海水包围,相爱是唯一出路,他说。所以去年夏天当林子茵从住院部三楼阳台往下跳时,我冲上前去,一把接住,救了她一命。那次林子茵并无大碍,落地时有我垫着,我虽手臂骨折,后背多处受伤,但值。要不然,她何以成为我女友?何以现在坐在副驾驶位上,与我一道去往她老家?

准确说,她爸的老家。之前同她去过两回,中秋节和春节的时候。老家有她尚且健在的爷爷奶奶,以及长眠地下的爸妈。去年她跳楼自杀,是因为她妈在医院猝死,她受不了这打击,决定陪她妈一块上路。她妈还不老,五十几岁,脑血管爆裂,抢救无效。她爸当年从老家考入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做药品生意,娶妻生女,在她四岁那年,他从老家开车返回省城途中,惨遭一伙劫匪谋害。她妈再没嫁人,母女相依为命。将她救下后,我只想化身海绵,吸干她内心所有悲伤。前两次去她老家,我们走的高速。一条北起武汉南至深圳的新建高速。从省城出发,到她老家山冲,全程一百六十余公里,两小时即可抵达。今天出城后,刚要左拐进高速匝道,手机说,请走国道,别走高速,从第一车道驶出。手机导航用的是高德地图。它向来规矩耐烦,很少添乱,只是偶尔犯点小错。有两回明明沿大道走直线,它却偏让绕岔路弯一截,再回到大道上。还一次,它有点小脾气。那次开车去郊区聚餐,找不着店,它反复提醒掉头,我没听,它居然冒出一句,你都这样,还指望我做什么!把我愣住,事后我怀疑出现幻听。这回它让走国道,相比走高速,要耗费成倍的时间,會不会又是在开玩笑?林子茵察觉到我的犹疑,善解人意地说,兴许高速上堵车厉害,还是依它的吧。我便将方向盘往右打,转向第一车道。

不成想国道走不久,遭遇大雾。这些漂浮在空中的片状雨组织,像从海上涌来。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神秘而诗意。但在林子茵眼中,它们如同一群饥饿的怪兽,伸长舌头,纷纷拢来,把我们的车子当巨型奶酪一样舔着,要不是关上车窗,只怕会连她和我一块舔没。灯光也被它们看作甘蔗,一节节啃去,剩下车头啃不动的那截,勉强照见几步远的路面,车子盲人似的摸索向前,两岸的房子及景物,全都屏蔽,像早已被它们吃掉。马路上无其他车辆来往,连摩托车、自行车、行人也不见,真像被它们的大嘴清空。周边寂静。浓雾天气,小心慢行,这样起码的提示,高德也懒得说,一路哑口——网络信号中断。看来,它们连声音与网络都吃。唯剩车子的马达声,突兀地响,像是有意为我们壮胆。我一手抓方向盘,一手握住林子茵的手掌,以此消减她内心的恐慌。她手心一直在冒汗。我注意到,打从上国道后,她似乎全身绷紧,手指不由得抖动。她在后悔,刚不该听高德的,上了国道。我想掉头回到高速,以遂她的心意,但保不准高速同样大雾笼罩。途中,我们碰上一只兔子。它从浓雾中逃出来,一下蹿到车前,大约以为车前这一小块被灯光罩住的地方比较安全吧,停留下来,看我们的车朝它碾过去,它便一蹦一蹦地跟着往前挪,忽儿不见,感觉右前轮有轻微颠簸,以为压着它,赶紧刹车。我下去看看。莫走远了,林子茵叮嘱。查看一圈后,我松了口气。跑了。跑了好,它命大,林子茵跟着松口气。

终于将浓雾甩掉,是在车子开始爬坡以后。前面横着一座山峰,形似公鸡头,道路盘旋而上,不陡,却险,成Z形。雾也许跟累了,再无力攀登,全都歇在山脚。摆脱了它们的纠缠,车子似乎变得兴奋,撒开四蹄跑得欢。林子茵叫我停车,说是听到有人在哭。靠边熄火后,站马路上倾听,除了风声和鸟声,以及天空上蚊子一样叫嚷的飞机声,没别的声音。她却是很肯定,取下车钥匙,从车里跑出来,锁上车门,拽着我的胳膊,踏进旁边一条小道。走出数十米,真听见哭声,碎碎细细的,距离我们很远,又像是很近。小道深处,长着齐膝高的茅草,我担心藏有蛇蟲,捡了根杉木棍,将茅草打趴,再踩平,领着林子茵小心前行。一路寻着哭声,从杉树林斜插下去,来到林边,眼前一道长坑,人工开出的防火带,哭声正源于此。一个四五岁的女孩,站在坑中哭。小妹妹怎么啦?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林子茵蹲下身子问她。女孩抬起一双大眼,望向林子茵,没说话,也没再哭出声,但仍在抽噎,肩膀一耸一耸。防火坑建在斜坡上,外面的岸低,我们这边的岸高,我在附近找了处能够下脚的地方,抓住树枝滑进坑,再把林子茵接下来。坑里湿滑,铺着一层枯枝腐叶,被我们踩醒后,散发出霉烂味。是不是迷路了小妹妹?林子茵走近去,抱了抱她,用纸巾抹掉她脸上的泪水。纸巾我给的。自打去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后,我口袋里常备着纸巾,以防林妹妹突然发哭,后来哭的次数渐少,但每回同她出门,仍旧习惯性地叠一把抽纸搁身上。曾跟她开玩笑,我口袋里的纸巾远比纸币多,她打趣道,你这不是诓小偷吗?小女孩被擦净的脸,眉清目秀,她扎着两个短辫,像两只小鹿角,穿一件花格子荷叶长裙,下摆沾满泥星。她朝林子茵摇摇头,我找爸爸。爸爸去哪儿啦?她指了指山上。走,带你找爸爸去,我说。她扭头盯着我,神色起了变化,稚嫩光滑的一张脸,像是突然被人掐了一把,身子跟着拱向林子茵,紧紧抱住她的双腿。林子茵冲她笑笑,抚摸她的头,莫怕,小妹妹,叔叔不是坏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也许是她对林子茵有了信任,听她的话后,重新将目光投向我,声音怯怯地,叔叔,是你把我爸爸藏起来了吗?我装出动画片里怪兽的腔调和表情,有可能——噢。林子茵拍我一掌,别吓唬小朋友好不好?牵上女孩,走,我们同你找爸爸去!

双手叉着女孩的腰身,正要将她举上岸,林子茵发现她光着脚丫,怎么没穿鞋子呀小妹妹?掉路上了,她答。我把她放下,还记得掉哪儿不?我去找找看。可能落田里。我跨出坑,朝山下去。山下依旧被雾笼罩,勉强能看清近处的梯田,田里长着草籽,开着碎红的花,一半身子被水淹着,田埂软塌塌,盯着脚下走过去,在一处烂泥地找着了,冒出两个鞋尖,像一对渴望回家的眼睛,拿它们在水圳里洗干净,一双墨绿的塑料舞鞋,如此轻巧,不被稀泥吸走才怪。回到坑里,林子茵用纸巾帮女孩擦干脚后,穿上鞋,却又起了惊呼。女孩的小腿肚上,趴着一条蚂蟥,黑溜溜,身子蠕动。我用指尖掐住它,扯它下来,它的一头已钻进皮肉,又软又滑,不好用力,也不敢用力,怕扯断它。终于拔掉后,林子茵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女孩虽很害怕,始终一声不吭,我将蚂蟥搁在石头上,另拿一块石头砸它,砸成粉碎,不然一截一截,它们又会像蚯蚓一样活过来。砸它的时候,我居然感到特别痛快,心想,杀死一只蚂蟥又不犯法。

出了防火坑,找到一条上山小径,径上茅草有被踩踏的新痕,猜想这是女孩她爸上山的路线,我们沿着它往上走。林子茵掏出一块饼干——她身上仅剩的一块饼干,是她自小爱吃的老牌兔子饼干,给女孩。明显,女孩也很喜欢吃这种饼干,将它举在嘴边,用牙尖细细地磨,一点一点地品尝。小孩子就这样,遇着好吃的,不像大人,狼吞虎咽,而是细嚼慢咽,很舍不得的模样。待到这块饼干被她舔光,她爸的身影跟着出现。前方数十米远的山坡上,有块空地,那儿码放一堆杂木,一旁挖了个坑,坑里露出个男子的上半截身子,背向我们,正在将地面上的杂木一根一根拿进坑中,头上戴一顶迷彩帽,上身穿一件深色布衣,卷着衣袖,两条白皙的手臂在挥动中反光,背脊全被汗湿,显出一圈白色的盐渍。那是你爸不,小妹妹?是的,阿姨。他在烧木炭吗,小姑娘?是的,叔叔。那你去吧。好的,谢谢阿姨叔叔!再见。再见!

爸爸——爸爸——

望见她像只傍晚归家的鸭子,扑腾腾地朝那背影奔去。

翻过大山,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宽阔,路面新铺了一层柏油,黑乎乎的,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车轮碾在上面,发出哧哧的黏合声,已经进入林子茵老家所在的县境。视线的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下面或零星、或扎堆的人家。近处是大片的农田,金黄的油菜花层层叠叠,肆意铺展开去,虽然看不见,也闻不到,但能感觉其间有无数蜜蜂,在嗡嗡作声,一派繁忙。高处,天蓝似海,一堆一堆的云朵,在天空下匆忙行走,朝着一个方向,像被牧羊犬驱赶的成群绵羊。国道上往来的车辆渐多,它们也像是被谁驱赶,一路呼啸,逃之夭夭。林子茵叮嘱,开慢点,我们不急。经过一段连续弯道时,逆向的马路边,趴着两台小车。之所以对它们留意,是因为两车对比强烈。前一辆沃尔沃,号称世界上最安全的轿车,是台新车,米黄色,漆面干净明艳,线条刚中见柔,看得我两眼放光。后一辆本田,满身污垢,表皮坑坑洼洼,多处蒙着透明胶带,像台报废车。前车是省会城市车牌,后车当地牌照。后车咬着前车的屁股,一起普通的追尾事故。让我更为留意的是,两车车主的动静。从它们身边驶过时,我有意放慢车速,望见后车车主从车里蹿出来,冲上前来,一把扯开前车驾驶室的门,将前车车主从车里揪出,他掐住对方的衣领,把对方往后车方向拖,对方被勒得脸红脖子粗,头不由得仰着,双手投降似的半举。我想他开车追尾,理应是错的一方,为何倒打一耙,如此张狂?他年龄不大,也就二十来岁,比沃尔沃车主少个十几岁,人如其车,他就像他的本田车一样,一副邋遢样,蓬头乱发,披一件又脏又破的军棉袄。沃尔沃车主的外相,则跟他的新车一样俊朗,穿白衬衣、牛仔裤、休闲鞋,身材高大,想不通他为何听任小个子垃圾男欺辱,而不加还击?在收回视线的前一秒,才发现,后者除了左手卡住前者的脖子,右手上还捏了把匕首,刀尖正抵着前者的胸口。这样的细节,令我心跳加快,没来由地紧张与兴奋。

滑行一段距离后,将车靠边停下。吩咐林子茵在车里等我一会。刚刚过去的一幕,所幸她未能看到。她正眯眼小盹。可能以为我下车只是抽个烟,或解个小手,她没吱声,轻轻点下头。我跨过马路,朝两车奔去。光天化日下,一方用刀顶着另一方,这已经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交通事故。想过拨打110报警,但自打驶上国道后,手机始终无网络,也无通讯信号。透过车窗,看见他们两个坐在后排,似乎起了争执,小个子在冲对方叫嚣,而大个子像是在辩解什么。我来到车右边,拉了拉后座门,想把大个子放出来,门被反锁。又跑回小个子这边,敲敲玻璃,小个子将车窗露出一道缝,一双螺豆眼从缝里盯住我,我俯下身子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心臟猛地一蹦,像要从身体中弹出来,扯得我胸部发痛。干吗!寒冷的语气,一如他的目光。我不想激怒他,平和地对他说,有什么事,可以出来一块商量。嗬!还挺仗义的!他我老兄,能不管吗?你老兄?说说他姓什么?叫什么名!他右手一直没动,紧挨着大个子,左手掏出张身份证,朝我晃了晃,估计之前已经对大个子强行搜身,抢了他的钱包之类。我把话挑明,你不就想搞点钱吗?我老兄不过是个司机,给老板打工,每月能拿几个钱?何况我嫂子没工作,还两个孩子要养?他五官缩成一团,很生气的样子,放你娘的狗屁!滚!否则你会后悔!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的用意,让大个子明白,现在我们是二对一,用不着怕他,也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让大个子能趁机跑出来。大个子显然领会到我的意图,在我跟小个子说话时,他暗中向我打了个拱手,同时大拇指朝着门翘了翘,摇摇头。门从里面也打不开?未必车门事先被做过手脚?未必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作案?我心一沉。事情可能比料想的更为复杂。也许追尾事故,只是个由头和幌子,第二步挟持车主,抢掉他身上的现金和银行卡,逼他说出取款密码,第三步,很可能还有同伙,藏于暗处,伺机抢劫车辆及车上财物,那第四步……杀人灭口?这样的案例,网上不是没有披露。因此在他叫我滚时,我立马走开,往前车去。你他妈干吗!他的半截身子从玻璃窗中伸出来,朝我吼叫。我还他一副恶相,你他妈车里没暖气,我老兄冻得死,我去给他拿件衣服!我在副驾驶位上真找到一件毛衣,顺手取下车钥匙,关上门后旋即将车锁上。身后传来一阵马达声,一看,本田车已经倒出去,忽又斜冲上来,与沃尔沃擦身而过,惊得我连忙将身子紧贴着车身。心里很是沮丧与愤慨:车子倒是保住了,人却被带走。本能地追赶过去,忘了应当开着沃尔沃去追更快捷。

一辆帕杰罗迎面开来,在与本田相交而过时,突然一个转向,朝本田撞过去。嘭!一声骤响。等我跑近,郝医生,是的郝医生,从车里下来,神色淡定地望着我。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才记起,上周帮我做例行检查时,我跟他约好,这次一块去林子茵老家看看,两台车在高速出口会合。他也没走高速?老弟,我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做你一辈子的救星呀?他笑眯眯地说。大哥你真是神,不单心好,眼力也好,还能心灵感应呢,我说。他的帕杰罗,加装的前保险杆,左角处被撞歪,钢管被撞瘪,车身未受损。本田没那么幸运,它被撞出路面,车头抵上一棵樟树,车盖隆起,左边的车头凹进去一大截。我捡了块大石头,将后窗玻璃砸烂。我们把大个子从车里拉出来,他额头上磕出血,幸好,表皮伤,我用纸巾替他擦干净。他受到惊吓,一屁股坐在地上,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小个子的腿被卡住,出不来,看他样子,伤得不重,我从他身上搜出大个子的东西,归还大个子。郝医生听我说了事情大致经过后,从裤袋里掏出个眼镜盒,来到小个子身边,打开盒子,取出一样物品,非眼镜,而是把手术刀,小个子顿时大叫,哥哥!饶了我!郝医生捏着刀,在他胸前比划,可能有点痛,得忍住,不然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割伤面更大,我只要你的心脏,不动别的,放心,看看你的心黑的红的,黑的丢给野狗吃,红的带回医院给病人,换几个酒钱。小个子蹈手晃身,唾沫飞溅,爷爷、爷爷!留我一命,以后给你当牛做马……郝医生歇下手,收起刀,好吧,反正迟早要帮你取出来,等你安静下来再说,这样子搞不好的。转身跟我说,老弟你先走,顺路去报个案,我和大个子朋友留下,等他们过来处理。没事不?我说。嗨,能有什么事?这儿的书记县长我都熟,他们还有他们家的亲戚,到省城看病,都爱找我!走前,我把毛衣给大个子,快穿上吧,莫感冒了。大个子伸手跟我握了握,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我。郝医生催我,走吧走吧,对了,看能不能搞只鹅,炒着吃,用茶油炒,出锅前喷点米酒,乡里的鹅好吃!

回到车上,我即发动车往前赶。刚做了个好长的梦,林子茵说,梦见一只白鹭,受了伤,掉进深沟,我背了个楼梯放下去,把它抱上来,带回家,它的一个翅膀断了,每天给它敷药,等到翅膀好了,可以飞的时候,先是围着我的头顶飞着圈儿,再一路高飞,消失在蓝天里。挺好的一个梦,我用手臂拢住她的上身。她顺势朝我身上靠,我在她头上啄了下。她接下说,这回走上老国道,一路感觉像在做梦,早年我爸出事后,我妈再不走这条路,每回带我来老家,坐的都是火车,那种每个小站停靠的绿皮火车,哪怕它再慢再挤,再脏再难受,也从不搭班车走老国道……现在我到底还是来了,她声音有些哽塞,神情寂寂的。我用手掌包住她的脸,抹掉脸上的泪珠,再又托起她的下巴,亲了亲她,她回吻了我一下。这条路应该快到头了吧?我说。既像在回应她的话,又像在岔开她的话。

几分钟过后,真还到头了。前面的车子,排成长龙。数十米开外,一座爪字型收费站,横切马路。搞不懂,这儿怎么还会有收费站,现在不就高速公路设卡收费吗?堵这么多车,得多久才能出站呀?我心里急,惦着报案的事,对林子茵说,你来开一截吧,慢点开,小心前后的车,我下去走走,透透气,过收费站等你。

沿着马路边朝前走,到达收费站,一旁有间警务室,正要推门进去,无意中瞥见前方不远处,左手边的一个三岔路口,空地上停放一辆本田车,车屁股向我,那脏兮兮破烂烂的样子,跟来路中遇见的那辆本田车,毫无二致,再看车牌,没错,正是小个子开着的那辆!我心头一怔,它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难不成被拖车拖过来的?但不可能,没这么快。走近去,发现车头并未损坏,看不出刚被撞过的痕迹,玻璃窗也没被砸烂。车里有人,前排两个,后排两个。驾驶位上,跷着二郎腿的,居然是小个子!四个人似乎在鼓捣什么事情,前排的脑袋往后扯,后排的脑袋往前抻,四颗脑袋碰作一堆,神神秘秘的。忽然,叽叽喳喳地拢过来四个农家妇女,扑向本田车,事先约好似的,一人霸着一道门,各自将车门拽开,空着进去的一条手臂,再出现时,皆有了实质性内容:每条手臂牵扯出一个耳朵,耳朵再牵扯出一个脑袋,脑袋又牵扯出一个人来。原本躲在车内的四个年轻人,就像四条被掐住的黄鳝,扭曲着身子在做徒劳的挣扎。你们这些个畜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老实实回家待着!再出来惹祸,看不打断你们的狗腿!农妇们一面骂着自家孩子,一面将他们扯远去,唯有留在空地上的那辆旧本田,张开四门,像条鳍叶飘扬的鱼,一动不动。

眼前的这一幕,把我给弄迷糊了。

醒醒。林子茵扯了扯我耳朵,睡饱了不?

我睁开眼,这哪?

刚出高速。前面路况不太好,还是你来开呗?

不是走的老国道吗?

高速这么好走,谁还走那儿呀?

快上高速的时候,高德不是说不要走高速吗?

高德才不会这么乱说的,呵呵,准是做梦梦见走老国道吧?

刚一直在高速上?一路都是你开过来的?

是啊。看你出门前吃了感冒药,怕你开高速打瞌睡,临上高速,我跟你换了手。不记得啦?

真没走国道?

还没睡醒是不?那我继续开吧,你再眯会儿。

停,停。先别走。

想下去方便吗?管理处里面应该有厕所,去吧。莫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不是。等下郝大哥。上次不是跟他约好,在这儿会合的吗?

林子茵愣愣地望着我。

是不是我又在说梦话呀,妹妹?

你知道的,郝院长来不了啦。

为啥?

他不是已经出事吗?

出事?这才想起来,早两天网上都在转发一条消息,郝院长因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省纪委省监委的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事发突然,对我打击挺大。心情糟得不行。晚上都没怎么睡。睡不着。半夜爬起来,站在阳台上发呆。因此感冒。

那走吧。

车子在弯弯扭扭的乡间道上穿行。我的思绪,仍旧堵在老国道上。难怪是梦。不然,何以那么大的雾?雾中旅途,何以那么清静?何以无网络,手机何以无信号?郝院长的坐骑,何以由保时捷变成帕杰罗?国道上何以有收费站?何以会出现寻父的女孩,烧炭的男子,无辜的大个子,肇事的小个子,以及那几个骂骂咧咧的母亲……却又是如此真切,分明不像是梦。

不由得打开手机网页,输入老国道名称、林子茵她爸名字,抢劫杀人,几个关键词,一桩发生在二十二年前的凶案,噗噜噜冒出水面。

三·二九抢劫杀人案成功告破

十九岁的吴XX和二十岁的丁XX、二十一岁的马XX、十八岁的易XX,系同村好友。今年一月,他们萌生抢劫开高档车的有钱人的念头,特地从广州购回两副手铐,从甘肃购回一支仿六四式手枪及十余发子弹。二月,他们还在远离城区的老国道边鸡公山上,挖了個两米长、一米深的土坑,以便在作案后用来埋尸。

三月,吴XX四人驾驶一辆借来的本田轿车,在老国道上多次踩点,跟踪开豪华车的人。三月二十九日下午,当四人驾车在老国道收费站附近守候伺机作案时,某医药公司老总林XX恰好驾车经过此地。四人尾随林XX的沃尔沃轿车,沿国道往省城方向行驶,当行至一段连续弯道时,吴XX驾车故意撞击沃尔沃车的后保险杆,然后趁林XX下车查看之机,以协商解决为由,将林XX骗上本田车,对其实施抢劫,并将沃尔沃车上的二十二万元现金洗劫一空。在威逼林XX说出银行卡密码后,又将其绑架至鸡公山上,来到预先挖好的土坑前,用锄头猛击林XX的头部,还没等其断气,便匆匆将其掩埋。

作案后,吴XX四人将抢得的现金瓜分,将沃尔沃轿车丢弃在江西省萍乡市某郊区。四人潜逃至深圳、广州,并用受害人的银行卡,再次取走现金两万四千元,之后分头藏匿,直至六月六日被警方全部抓获归案。

资料显示,同年十月十三日,XX市中院对案件进行开庭审理。十一月四日,宣布判决结果:被告人吴XX、丁XX分别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决定合并执行死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被告人马XX犯同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被告人易XX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次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XX市在XX广场召开公判执行大会,吴XX、丁XX等七名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犯罪分子被公开处以死刑。

我的生日,正是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原本不是我的生日,而是郝医生成功为我实施换心手术的日子。从手术后的第二年开始,每到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父母都会给我庆贺,要是郝医生得闲,还会邀上他。渐渐地,每年真的生日那天,倒是被父母淡忘,而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演变为我的生日。

我的救命恩人,郝大哥,曾经救活那么多人,如今自己却身陷囹圄。想起最近一次给我做例行检查时,他把他多年来的岛上论,又作了一番发挥。他说人体也是一个岛,一座移动的岛,它同样被水包围,因为人体中的含水量,占到百分之六十五至七十,其中血液的含水量最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大脑、肺、肝脏、软骨等器官的含水量,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人体中的这些水,不同于普通的水,它们很神奇,你长多高,它们就能攀爬多高,永不会沉落,你活多久,它们就能跟着活多久,永不会流失,始终与你的肉身相融相存。最后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一座被水渗透,被水纠缠,也被水淹没的孤岛。说完这一句,他的脸上,满是无奈与伤感。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车过一座古石桥。桥下扑腾出一只白鹭,朝我们飞来,它在车顶盘旋数圈,尔后扇着翅膀远去。

好漂亮啊。林子茵痴痴地望了又望,脸上流下一行清泪。我想掏出纸巾给她抹泪,掏出来的,却是一张名片。

大个子给我的那张名片。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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