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2021-07-28 22:29月岛
满族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乐清老张原谅

乐清的胸口卧了一块炭,随呼吸忽明忽暗。睡着时,它短暂沉寂。这样的时候不多。一旦清醒,每一次吸气都扇起一阵热浪,烘得炭火猩红滚烫。这让她想吐,想干呕,像当初刚怀上乐乐时那样。当时,常哲捧着刚买回来的《怀孕圣经》,边翻边跟她解释:这是激素变化刺激了胃的贲门平滑肌导致的。她“嘁”了一声,嘲弄他只会掉书袋。他也不恼,合上书,呵呵赔着笑。那是段好时光。

如果潜在水底,灼烧感就能缓解一些。深冬,游泳馆里鲜有人影,她游到深水区的最里角,像一株苍白的水母一样,悬浮在水中不动。进水口噗噗吐着水柱,嘟隆隆,嘟隆隆,像乐乐嘴里含着水,在她耳畔咕噜。有一次,她过了火,救生员大吼着跳进水里,一把將她拉出来。拉扯中,水倒灌进鼻腔,冲上脑门,幻化成无数根银针,密密麻麻扎向颅骨。致密的刺痛带来一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一个古怪的念头从针孔中散逸、汇聚:人在溺水时,灵魂是不是也会被浸得湿漉漉的?那它还能摆脱沉重的肉身,飞起来吗?

她渴望同谁聊一聊。

不能问常哲。也不是不能,是不想。他会说什么呢?他会沉默,以一种无比痛苦的耐心维持着缄默。她想象得出来。

随后,一个面孔浮出脑海。她胃里一阵翻涌,立刻狠狠闭上眼,驱散这个念头。

她最终决定问一问周姐。那周六的聚会上,她冷不丁问道:“你说人快死的时候,魂魄能不能飞起来?”

“嗯?”周姐愣了一下,等回过味来,看她的眼神有些躲闪。

“妹子,别往那上头想。”她说,说着捏了捏乐清的手。

乐清没再作声,知道谈话该结束了。

其他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每周六上午,互助群里的成员都会碰个面,分享各自通过不同渠道获取的资讯和线索,同时,彼此间鼓鼓气。

“永不言弃。”——这是他们的口号。

人群中央坐着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剃着寸头,目光敏锐。他姓张,是这个互助群的发起人,大伙儿都叫他“老张”。最初,群里只有三五人,境遇相似,报团取暖。后来,一个介绍一个过来,等周姐带着乐清过来时,已发展至二十多人。

初次来,大家问乐清:你家孩子什么情况?

男孩。六岁。九月出的事,在小凉山公园的音乐喷泉边没了的。她的措辞很谨慎。“没了”,而不是“丢了”,或是“失踪了”,这样就不算她撒谎。

接着有人问,“有照片吗?”她犹豫了一下,从手机里找出来,给凑过来的人脸一一看过。

“咦……?”说话的人神情错愕,欲言又止。都是这样的反应。过去,她带着乐乐上街,偶尔擦身而过的行人也是这种反应,只不过有些人不加掩饰,有些人,比如周姐,出于善意和教养,表现更得体些。

相识是周姐主动搭的讪。三个月前的一个午后,乐清正坐在公安局门口的花坛边失神。一刻钟前,她刚跟常哲当着民警的面大吵了一架。常哲偷偷带了材料到公安局办理销户,她发现后急匆匆赶来,歇斯底里地抢了回去。常哲争不过她,怒气冲冲走了。她出了大门,没走几步便腿一软坐下来,直到恍惚听见有人叫她,才察觉右腿根被凸起的瓷砖硌得生疼。

阳光炽热,她听见有人喊,“妹子。”抬头,刺眼的光线中一个面目苍老的女人。

“妹子,”女人问,“你也是孩子丢了?”

过后很久,她才得知周姐其实只大她两岁。当时,她脑中一片浑噩,什么都没弄明白,便恍恍惚惚点了点头。丢了,没了,一回事。就这样认识了。

周姐每个礼拜都要跑一趟警局,接待处的几个民警都认识她。那天,她远远看见乐清,像极了当初失魂落魄的自己。她问乐清,“你孩子在哪儿丢的?有没有调监控?”乐清答得含糊:公园里,那边没监控。周姐叹了叹气,又说,“那就多印些照片,到处贴,保不准有谁就看到过。”就是那时,乐清让她看了乐乐的照片。看到乐乐的笑脸时,周姐下落的视线不自然地停滞了几秒,等移开,已恢复了镇定的神态。

“多印些贴出来。”她又嘱咐了一遍,语速很快,试图遮掩语气里的异样。

那天回家后,乐清翻出乐乐所有的照片,单人照,合拍照,一张一张看过去。以前天天对着乐乐,看惯了不觉得,换一副视角打量,其实特征很显著:过宽的眼距,失焦的眼神。病症不言自明。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周六的聚会上,对于乐清的沉默寡言,大家都不以为意。于她,是没什么可说。于别人,是照顾她情绪。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72小时,是最佳搜救时间;哭闹厉害的孩子,人贩子会灌安眠药;而智力不正常的,人贩子一旦察觉,会怎么处理呢?没人敢说出来。而对于她这没头没脑的发问——人死后魂魄会不会飞起来——周姐也只能语焉不详地劝:别往那上头想。

她本可以解释两句:她没往那上头想,至少,没往周姐想的那上头想。但她没法儿解释,解释不免牵连出更多真相。

老张清了清嗓,“我明天准备去趟涟城,据说那儿有人发现了个窝点。”

话一出口,人群立刻炸开了锅。“哪儿得来的消息?”“线索可靠吗?”“有没有孩子的消息?”群情激动,乐清也跟着忐忑起来,好像那个确凿的“窝点”里,亟待解救的孩子中有一个正是乐乐一样。即便下一秒,她又清醒地记起:她的乐乐,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是九月的第一个周末。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有隐隐的桂花香。她给乐乐穿了一件天蓝色薄衫,卡其色绸裤,戴了顶米老鼠图案的帽子。他们八点不到就出门了,中途,乐乐嚷着要坐“摇摇车”,挑了小黄鸭造型的那辆,一块钱坐一次,花了两块钱。——初次见面时,乐清便将意外当天的这些细枝末节向周姐和盘托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眼前这个陌生人讲这些,或许是倾听者的表情格外温柔,眼神满是共情,让她渴望倾诉。也或许,正因为是个陌生人,倾诉才安全。事实上,意外发生后,她没跟身边任何人提起当天的细节。

到了公园,她带乐乐玩了一会儿蹦蹦床,又荡了会儿秋千,接着便让他跟别的孩子在音乐喷泉池边玩儿了,她自己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小憩。她忘记离开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沿着喷泉池环绕一圈时,砰砰乱撞的心跳声和喉咙深处的焦渴感。

“等我再回去,乐乐已经没了。”她说。

说到这儿,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她常常引导自己去想象的画面:喷泉边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白色大理石雕像静立水池中央,无声俯视着她。画面过于清晰,几乎遮蔽了另一个场景:转到雕像的背面,贴着灌木丛的那头,一个圆乎乎的脑袋钝钝没在池底,小身体软塌塌歪在一边。

她说完这句便截住了话头。也不算欺骗,她想。眼前这个大姐,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呢。等到周姐要了她的号码,并再度联系她,隐藏的那部分故事,她便只能小心翼翼避而不提了。

最初,她不愿来这个互助会。像个招摇撞骗的人,用只说了一半的故事博取别人的同情似的,但周姐一再堅持,“你去了就知道,在那儿人能好受点。”而她也确实无处可去。她很久没有工作了,出事之后,除了去游泳馆,便是终日蜷缩在床上。

去了一次,她明白了周姐所说的“人能好受点”是什么意思。

大家围坐一圈,各自追溯当天发生的所有细节。周姐的女儿是三年前在商场走丢的,就试了件衣服的工夫。老张的儿子是放学路上失踪的,算来五年了。小雯儿子是一年前在庙会上走失的,前一秒还牵着手呢,后一秒孩子就不见了。说到最后,总是以一句相似的话结尾:“我如果……,就好了。”我如果不试那件衣服就好了。我如果那天去接他放学就好了。我那天不去赶那个热闹,带他在家看晚会就好了。说到这儿,不免有人落泪了。克制无声的泪。肆意忘情的泪。痛苦悔恨的泪。乐清也跟着落泪了。先是默默流泪,尔后轻声哽咽,直到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哭泣中,几个零星的词汇反复蹦出:“对不起”“我该死”……

有人抹着眼泪应和:“我们都该死,怎么就把孩子丢了呢。”

她边哭边摇头,“不……我该死……”

眼泪漏过指缝,浸透了前襟。这是乐乐死后,她头一回在别人面前这样畅快淋漓地哭。在此之前,她都是悄悄地哭,偷偷地哭,好像哭是一种惺惺作态的表演,好像她不配哭似的。她发现大哭一场原来这么畅快,连胸口处那永无止境的炙烤,都被不断涌出的泪水短暂浇灭了片刻。

等终于止住,她抹了把脸,说,“我对不起我家乐乐,当初就不该把他生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句自白。

“我家乐乐,生下来就是受苦的。”

这下大家懂了,七嘴八舌劝她,“你也别这么想,你事先也不知道呀。”

她摇摇头,“我知道,做过检查的。”

四下又安静下来。

1∶53。她至今记得很清楚,化验单上的一长串数据中,托在底端的那个数字是1∶53。她看不懂,常哲也看不懂。但是他们都看得懂医生的脸色。这属于高风险,那个医生说。多高的风险呢?不好说,总之有风险。她看见常哲的脸暗了下来。那会儿,乐乐已经四个多月了。会动,会闹,会趁她不备偷偷在肚皮上踢出一朵浪花。

在彼此熟识后,周姐忍不住向她感慨,“你可真是有勇气。”她说换作她,再舍不得,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乐清的声音闷闷的,“我也是没办法。”

怀上乐乐时,是她和常哲在一起的第七年。大学恋爱四年,毕业结婚三年。那七年,静水流深。她妈妈劝她,“赶紧生个孩子吧,孩子是婚姻的纽带。”说完这话没几天,乐乐就毫无防备地来了。她喜出望外,是天意啊。

“就为这个?”

“倒也不是。”

一开始,他们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接连换了两家医院,得到的还是一样的数据,只能面对现实。泪水和不舍中,他们彼此安慰:未来还很长,孩子还会有的。一周后,术前检查,B超探头在她的肚子上游走,乐乐大概以为有人同他互动,小腿开始乱踢。她心头一阵绞痛,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些,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会好起来的,她在心里默念。接着,她看见医生带着困惑把头凑到显示器屏幕前。

“这儿这么大一个子宫肌瘤,之前没检查出来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医生又说,“确定要引掉吗?以后可能就怀不上了啊。”

老天就是这么会捉弄人。这算不算天意呢?那是一个有关几率的难题。那段时间,她在网上疯狂检索,“翻盘”的几率也不是没有。“翻盘”——这是她在一个叫“宝贝知道”的育婴论坛上学到的词汇,它频繁地出现在其他孕检时遭遇打击的准妈妈口中。它意味着,即便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都可以被百分之一的可能推翻。那么多风险值比她更高的女人最终都生下了健康的宝宝,为什么好运气就不能降临在她身上呢?她要赌一把。常哲也要赌一把。可他俩的赌注,押在了不同的轮盘上。

“当时我们大吵了一架。”

“不怪你,”周姐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他,两难啊……不过——”她犹疑了一下,“不过这孩子丢了,他也不说好好找找?到底是亲骨肉啊。”

乐清嘴一抿,不说话了。

“生养六年,就算是……就算比不得聪明孩子,也总该有感情呐。”周姐唏嘘。

这勾起了乐清胃里的一点反应。

“他啊,巴不得乐乐早死早好呢,我们都是他的累赘。”

“那不至于!”周姐连忙劝道。

怎么不至于?六年,他抱过乐乐几回?陪乐乐去做过几次复健?有事没事都是早出晚归,问起来就是加班;对她呢,也是爱答不理……她一开口,积攒已久的不满与怨意便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同洪水而来的还有一把鼻涕眼泪。

“你知道最叫我寒心的是什么吗?”她吸了下鼻子,点了点自己心口。

有一次,她手机没电了,临时用常哲的手机买点日用品,不经意打开已购订单,看到一双童鞋。是那几年特别火的“毛毛虫”,男童款,二十五码,豆绿色。鞋面上一圈圈花纹堆叠在一起,像涌起的水波。价格对他们而言显得有些昂贵。——乐乐的病需要她全职在家照顾,常哲的工资除了负担家用,还要给乐乐复健治疗,日子过得很紧巴。但她特别高兴。在那之前,她跟常哲已经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有时候,她试图同他聊一聊,他总推说太累了,改天再说吧。他也很久没有碰过她了,理由也是太累了。

“你懂吧?那方面。”她顿了一下,冲周姐自嘲地笑了笑。

她忍着。都是她的错,是她造成现在这种局面,说什么她都得忍着,以一颗歉疚、谦卑的心忍着,期待转机。眼前的这双“毛毛虫”,如初春树桠上冒出的嫩芽,突然给了她希望。乐乐生日快到了,这一定是常哲事先买好的礼物。她佯装不知,暗自期待着。一天,又一天,每天回来,常哲都两手空空。生日那天,他的手里依旧空空如也。她想问一问,却张不开口。该怎么问呢?或许会引发新一轮争吵——你没事翻我手机干什么?一个月后的某个中午,她去常哲的学校取乐乐的康复卡,一进门,看见一个小孩正趴在他的办公桌上写作业。

“林老师家孩子?”她问。“嗯?”常哲看了一眼。“哦,是的。她有事出去一趟,叫我帮忙看会儿。”她没说话,目光定定盯着地面。办公桌下面,孩子的小脚伸出来,露出一双豆绿色的鞋。它们溜来溜去,像两条真正的毛毛虫,在她心口蠕动。

周姐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你知道吗?”

乐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装糊涂呗,装着糊涂过日子。现在乐乐没了,他可算解脱了。”她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我偏不跟他离婚,就这么耗着。”

周姐又叹了口气,“唉——怎么能忍心的呢?这么小的孩子,像天使一样的啊。”

乐清突然心酸了一下,止住的泪水再度盈满眼眶。她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人曾这样安慰过她:“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他说,“你知道吗?乐乐跟别人不同的那个染色体,是天使的翅膀。”

“甭管可不可靠,总要去碰碰运气。”众人的议论纷纷中,老张搓了搓手,话说得铿锵有力。

“当然当然。”大家应和。

自告奋勇要求同去的人不少,商量一番后,老张选了另外两个汉子随行,人多壮胆。

其实这种碰运气的事,仅乐清所知道的,已不下三次了。每次都是失望,希望,又失望。周而复始中,互助组里的人来的来,去的去。最难熬的不是失望的结果,而是在那之前漫长的等待。像困在地下溶洞的人,于暗中摸索着寒气逼人的石壁往前走,洞顶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心头,也许下一个转角就会有光射进来,也或许只是迈向更深的黑暗。

这种等待本与乐清无关。最初,人群中弥漫的乐观和希冀确实一度莫名鼓舞了她,甚至让她短暂忘却现实,陷入与己无关的雀跃中。而那些倾诉和泪水、宽慰与拥抱,也同样给了她温柔的抚慰。但只是片刻。在类似的倾诉重复了两三遍,同样的希望破灭了一两回后,魔力消失了。永不言弃。周姐、老张、小雯、松哥,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拍拍胸脯说这样的话,可她乐清在这里掺和什么?她永不言弃什么?期待是他们的,连煎熬也只属于他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觉得自己活像个小丑。她不想再来了。

又一次碰面时,她酝酿着措辞,想向大家郑重道个别: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了,今后,祝愿大家都能实现愿望。还没来得及开口,小雯忽然站了起来。小雯脸色泛红,几次抬头又垂下,最后,扭扭捏捏开了口。

“我前几天去检查,发现怀孕了。”她语调很不自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一时无人搭话。很快,老张第一个打破尴尬,“这是好消息啊,恭喜恭喜!”零零落落的,大家也都说了几句道喜的话。周姐没说话,她先是阴着脸,默不吭声,憋了几分钟,竟站起来转身便走。乐清一头雾水,只好跟着追出去。

“她这是背叛!”周姐走到门外停住脚步,回头大声说了一句,像是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

“这是对她家豆豆的背叛,为什么要再生一个?是替代原来那个吗?原来的那个就这么不要了吗?”

乐清答不上来。她想起刚出事那几天,朋友来家里探望,安慰之余,也半遮半掩地劝她:凡事要从多个角度看,说不定……说不定什么?说不定老天给了他们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这才是天意。

“你说这是不是背叛?”周姐激烈的质问将她拉了回来。

她犹疑地点了点头。

“我就绝对不会对我家萌萌做这样的事。我对不起她,要是再生一个,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原谅。乐清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们还能原谅我们吗?我是说……我们把他们弄丢了。”

周姐的眼睛一下红了,她的声音软下来,“我只知道,如果就这样放弃了,那她就再也不会原谅我,我必须坚持下去。每天,我都在心里跟萌萌说:萌萌啊,你要是肯原谅妈妈,你就让妈妈找到你吧……”

乐清沉默了半晌,“那万一真的找不到了呢?”

“怎么会找不到?”周姐的嗓門一下又高起来,“我如果能活到七十岁,就还剩三十年。三十年,就是一万多天,我每天都去找,总有一天能找到!”

乐清不语,埋头往前走,到了分别的路口,冷不丁冒了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我每天都会为你祈祷。”

周姐扭头冲她笑起来,“你一定也能找到你家乐乐。”

她点了点头,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我只希望乐乐能原谅我。”

不来参加互助会的话,她没有再提。事实上,自那之后,每一次聚会她都不错过,风雨无阻,从不缺席。她有了一个新的希望,藏在心底,谁也不说。每一天,她都会在心底默念一遍,没人能听见,除了她的乐乐。

定好周天七点出发,乐清六点不到就醒了。她一夜没睡好,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梦到老张他们回来了,抱着个女孩儿,女孩儿一转头,却是个咧着嘴的木偶。又梦见她也跟车去了,是她开车(然而现实中她并不会开车),汽车驶过颠簸的土路,路上遍布巨大的石坑,像是采石场。她左拐右绕,在一个急转弯后,右轮打滑,一下翻入坑里,溅起一大片水花……醒来后,她的额上沁满了汗。打开手机,群里已有不少条消息:“一路小心”“注意安全”“等你们凯旋归来”,周姐也发了一条,“永不言弃”。

她攥着手机又迷糊了一会儿,半睡半醒间,不时查看一下最新的动态:车上高速了。到泉县了。刚进涟城边界。再有半小时就到了。快九点时,她听见隔壁房间起床的动静。

乐乐两岁后,为了不影响常哲工作,他们就分床睡了。她带乐乐睡大房间,常哲睡小房间。出事后,还是维持原样。她听见脚步声来回走动。房门打开,水流声,马桶冲水……脚步声兜转一圈,在她的门前犹犹豫豫停下。“咚咚咚”,门轻响了几声。安静了半分钟,又再次响起。

她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乐清,我们聊聊吧。”常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同样一夜未眠。

她依旧不发一言。“吱呀”一声,门开了。她立刻闭上眼,装作熟睡的样子。他走到床前,“我知道你醒着,我们聊聊。”

她只好睁开眼,“没什么好聊的。”

“日子总得往下过,不管是怎么个过法儿。”

怎么个过法儿?呵,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是呀,你现在终于摆脱累赘了,想追求自由去了,是吧?”

“你能不能不要阴阳怪气的,我们好好聊聊不行吗?”

她不说话,只顾低头看手机。群里,老张他们已经到了,正前往指定地点,与提供线索的人碰头。

“乐清,你扪心自问,乐乐要是在我手里出意外的,你敢说,你心底里就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解脱?”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下了床快速走进卫生间,锁上门。

常哲跟到门外,“你把门打开。你说说你究竟想怎么样?当初我说不生,你非要生,生了。我说那就回老家过,压力小,你要留在大城市给乐乐接受最好的治疗。我说在家教育,你想尽办法非要送他去幼儿园。事事都依你。现在乐乐没了,就数你最伤心,你是全天下最痛苦的人,就我铁石心肠,是吧!我难道就不伤心?他难道不是我儿子吗?”

群里弹出一条信息,老张发的:那人说是个女孩儿。

乐清的心突突跳起来,她顾不得理会常哲,慌忙给老张拨去电话。忙音。给同行的松哥和老魏打,也占线。群里满屏的信息。照片呢?发张照片。快发张照片啊!

常哲哐哐敲门,“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不耐烦地吼回去,“我想怎么样,应该问问你想怎么样。你是想离婚,赶紧给别人当后爹去吧!”

“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你不是很舍得花钱给别人家小孩买鞋吗?是啊,乐乐一个残废,哪配穿那种好鞋子呢?”她想发出一声冷笑,嘴巴却哆嗦得厉害,她狠狠抿上,鼻腔里一股酸涩。

门外安静了许久。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怀疑他是不是悄悄走开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近,像是整个人倚在了门上,“乐清,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很难过。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难过……”最后一句带着哭腔,她听见他深深的吸气声。

“日子还要过下去,我们……也许可以重新开始。就我们俩,好好过,好不好?”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是她曾熟悉却又久违的温柔。她咬牙忍着,憋回去的眼泪顺着鼻腔流进喉咙,真咸啊。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那时刚刚检查出怀孕,他们从医院里走出来。正值初夏,阳光流水般倾泻而下,包裹住他们。他们手牵手,悠闲地迈着步子往家走,觉得幸福就在眼前,伸手就能触碰到。

有一件事,她从未向他坦白过:当初她执意留下乐乐,是怕自己再也做不了母亲,更是怕,她会因此而失去他。那时候,她还很爱他。

沉寂已久的微信群终于又响了一声,很快,复归宁静。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开了口,声音了无波澜,“我的一个朋友,孩子丢了。她说,如果能找回来,就证明孩子愿意原谅她。我想,那怎么证明乐乐愿不愿意原谅我呢?我就在心里对乐乐讲:乐乐,你要是能原谅妈妈,你就帮周阿姨找到她女儿。”

门忽然开了,她悄没声地走出来,像个影子。常哲伸手,想揽过她的肩,她却轻轻让开了。

“你看,每次乐乐都告诉我,他不原谅我。”她晃了晃手机。亮着的屏幕上,最后一条信息是老张发的。

“妈的,又碰到个骗钱的。”

游泳馆里闹哄哄的。从家里出来,她就漫无目的地走,最后,惯性把她带到了这里。浅水池那头,一队小孩儿穿着相似的泳衣在池子里叽叽喳喳打闹,一个年轻教练正在大声示范划水动作。她绕到深水区,轻轻一滑,落入水中。

出水口的水流急急涌出,她贴近,抠住池壁,把头倚过去。咕隆隆,咕隆隆。她闭上眼,看见乐乐的头沉在池底,而她正手忙脚乱,试图把他脸上的水擦干净。越擦越多,越擦越多。乐乐的眼睛半闭着,像是在虚眼偷看她。身后,一个两眼分得很开的女孩儿正站在几步之外,傻傻看着她。她的一只小手被一个高个子男人紧紧攥着。她是乐乐的好朋友,比乐乐大一点,每次去复健时,乐乐总爱粘着她,跟她一起玩儿。他也很喜欢那个高个子男人,喜欢他超过喜欢自己的爸爸。爸爸可没有这样的耐心,陪他玩,把他举高高,有时候,还让他坐在自己肩上。

女孩儿浑身湿漉漉的,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半个钟头前,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便跑着去找她爸爸。她看见爸爸和乐乐妈妈在一片树荫掩映的草坪上,像是在玩什么游戏。可是不像她跟乐乐玩的那种游戏。是什么游戏呢?她看不懂,便在一边呆呆站了一会儿,直到乐乐妈妈发现她。她看见乐乐妈妈面色羞赧,扯了扯衣角站起来,目光左右逡巡片刻,停在她湿漉漉的裙子上,随后,突然疯了一样往喷泉边跑去。

池水刚刚及膝,谁能想到呢?

男人走近,试图扶她起来,被她狠狠甩开。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在她最无助的时刻,男人曾这样安慰过她。他说,“我女儿,你儿子,他们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天使的翅膀。”

天使的翅膀。那乐乐的魂魄能飞起来吗?如果他飞起来,就能看到他在水里挣扎时,他的妈妈正像疯子一样跑向他,他就会知道她没有抛弃他,就会知道她爱他。她爱他。那样,他是不是就能原谅她了?

咕隆隆,咕隆隆,她感到一陣晕眩。丝丝密密的水流钻进她的身体,她又一次看见乐乐的脸。这一次,他离她更近了。他似乎在招手呼唤她。“妈妈,你来。你来。”她轻轻松开手,任由自己往下沉。水钻进鼻腔。乐乐两岁,会站起来了。她把家里地板上铺满厚厚的防摔垫,倒着身子,牵着乐乐的手学步。乐乐走了一步,两步,倒在她怀里,呵呵地笑。他的小手搂住她的脖子,摸她的脸。那触感如此真实,不像在梦中。

她恍惚中睁开眼,看见一个精瘦的小姑娘正向她挤眉弄眼,手指轻触着她的额头。

“你在练憋气吗?”那个孩子问。

她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声咳嗽。

“你是不是在练——憋——气啊?”孩子故意放慢语速,又问了一遍。

她摇了摇头。

“不练憋气,你潜在水里干吗?”

没得到回答,那孩子依然自顾自地说,“我最近在练憋气。教练说,学花样游泳首先就得先练憋气。你要不要跟我比一下谁憋的时间长?”

她依然没反应。那孩子有些悻悻,游开了去。隔了几分钟,又绕了回来。

“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下昨天刚学到的一招?”

“什么?”

“你先潜下去。对,潜好了啊。然后把手举起来。”她把她的手拉起来并在一块儿,“举好了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只小脚突然猛地踩在她手上。一股自上而来的力让她重重坠向池底。失重带来一阵晕眩。晕眩中,她努力睁开眼,看向水面。摇晃的水波之上,遥遥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你看到我飞起来了吗?”

【责任编辑】王雪茜

月岛,1990年生,现居南京。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满族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滇池》《当代小说》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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