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归城》:现代叙事的探索之作

2021-08-03 02:23曾弗
福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寓言叙述者作家

曾弗

刘岸的《子归城》是一部多卷本长篇小说,具有史诗般的庞大叙事建构:一是时间跨度大,开篇引子就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写起,主体亦放置于清末民初直至共和国肇始的时代大背景里头。二是地域跨度大,从亚欧大陆中心北“丝路”到“海丝”起点的东南沿海一带。三是人物多,有名有姓一百多人,重点人物三十几人。

深受现代文学思潮影响的刘岸,在这样一个大部头里,没有满足于将故事与生活简单地和盘托出,依靠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写成一部猎奇的传奇故事。他一再强调“小说从某种程度上,就是叙述的艺术”,在这部庞大的小说里,他将叙述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1.全方位多角度的元叙述

传统的小说的叙述遵从于戏剧结构的三一律,讲求时间地点事件的单一性和完整性,或者说,无论是以“我”为视角中心,还是全知全能的“他”视角,都讲求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子归城》的故事题材,如果采用通俗小说、流行小说或者现实主义小说的叙述方式,无疑具有先天优势。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北丝路”是个不同民族不同国籍的人会集的地方,具有异域风情,主要情节发生于世纪之交、时代大变革的诸节点上,容易产生各种矛盾冲突,传奇素材可谓比比皆是。其有如美国西部牛仔拓荒史一般的传奇故事,残酷猛烈有血性,刀光剑影与尔虞我诈相交织,最为引人入胜。那么这样写下来,于作家驾轻就熟,于读者酣畅淋漓。这样的故事,在市场上,在影视界,都是比较受欢迎的,确实具有相当诱惑力。但是作为一个有想法的作家,绝对不会仅仅满足于一时之快,艺术的目的绝非仅为装点粉饰生活。

在《子归城》里,作家刘岸打破了这一窠臼或者枷锁,创造性地把叙述者的身份角色做了多重设置。

一是历史研究者。这在开篇就给我们强烈的史学氛围。作家将子归城放在“丝绸之路”北路的涅槃河博望渡口上,并从史的角度,考证涅槃河以及博望渡的真实存在,不惜抬出张骞及向导堂邑父,似乎容不得读者对这条河、这个渡口有丝毫怀疑。同样对子归城的来历的叙述也是有理有据,逻辑清楚,甚至提供了几部诸如《“一带一路”国家风物志·卷三》《北丝路记考》《云过斋文牍》等这样的“史料”“笔记”作为佐证,俨然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部地方史志。

二是叙述者“我”是文化旅游的爱好者,对地理风物风俗掌故有极大的兴趣,对林拐子后人林子非等秘访古城遗址、发现祭文碑、误闯生态保护区等事件所产生的情绪,具有极强的现实紧迫感。这部分把久远的历史拉到现实生活中来,对叙述者的视觉“机位”进行巧妙自然的挪移,展现了“路丝”“海丝”的现实风貌,又可作为前述历史研究的田野调查,补充拓展“史料”的当代部分,让“史料”与“现实”做出呼应与互证,进一步加强叙述主体的合理性。

三是叙述者作为刘天亮的后人,这一部分的叙述带有较强的传奇色彩,符合后辈对家族史的美化想象,对祖辈的膜拜遥想的心理赋能。同时,叙述者作此定位,也让叙述者加入故事情节的角色阵营,自然入戏。

最后一个角色,就是作为一般叙述者的作家。刘岸大胆打破常规,不光将一个作家如何构建文本,甚至将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叙述者的生活场景、事件也自然带出,不说真实感,其本身就是真实场景、事件的记录再现。作家写作的地点钟宅湾、武夷山之行的腿脚受伤,这些都是熟悉作家刘岸的人们所知晓的。舒婷等现实中的同事朋友兼名人的出现,更加强了这种真实感,给人感觉这不是小说,而是真实存在、尚有疑义的一段历史。

一个“我”,就分解成这么多角色。故事或听来,或从史料中扒出,甚至就在身边发生,有如多棱镜,不同的视角,为我们提供不同的样本。读者就像在一个有着剧场、博物馆、图书馆、家属院这样的生活圈里出入一般,真实与虚幻,考据与推测、猜疑,自由转化角度与切入方式。这是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读者在作家的带动下,介入其间,身份也就悄悄起了变化。随着叙述语境的转变,读者在旁观者、局中人、作者等角色面前,自由转换,不再是往常“听故事”式的被动接受,而是与作者一道进入一种谐振的阅读体验进行时。

这就是元叙述的魅力,确凿、朦胧、暧昧、猜疑绞合在一起,打破连贯性,瓦解确定性,读者的阅读感受自然不再单一。

2.立体主义的解构文本

从叙述者的角色定位即可看出,作家不满足于建构一个封闭的故事,相反,他更乐于对这个闭环进行解构。这就让我想起毕加索的画。立体主义者,为我们展现的不是常规的美感,而是突破时空的叙述。

有个关于立体主义的通俗说法。一个火柴盒拆开展示在你面前,就是一个立体主义的火柴盒,它奇形怪状,不一定符合你习惯认为的美,但是它所含的信息量更大,更真实,更值得玩味。《子归城》通过不同角度的叙述,将叙述对象如拆开火柴盒一般,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像进入一个迷宫那样,穿梭于其间。这种非线性的跌宕的阅读体验,崭新且具有相当挑战性。对于一些事件的发生,一般的叙述带过,已经基本满足读者欲望,但是作家不依不饶,从这个角度这个面叙述之后,又在不同的时空里翻出来,从另一个角度另一个面上进行不同的解读,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欲罢不休。这就如火柴盒的一个面展示给你看,又翻出另一面,而这一面,也许因为带磷粉容易擦燃,而更富有诱惑力。

我想起刘岸在法院工作过的经历。这样的写法就像法官面对一宗案件时,反复翻阅卷宗,在口供、证词以及其他证据资料之间游移,既互为补充、印证,又互为悖谬。这确实让文本“立体”了起来。

拿红胡子雅霍甫来说,他就死了好几回。好像案件的提审,反反复复,方方面面,事件真相不断被还原、延展。

这样的例子在小说里头多次出现,甚至可以说,整个叙述过程,就是这么迂回行进的。最为典型的是“添仓节”发生的“名妓奇案”,其反复解读,确实是把这个事件当作“案”了,而在案件收官、真相呼之欲出的时候,作家又戛然而止。这一部分的处理,让人拍案叫好,有如国画里的大片留白,不禁让人想起,作者既是作家,又是画家,不同艺术创作手法无缝对接,无痕切换,令人称奇。我们知道,作家不是奔着“破案”来的。于读者,則是一种很美妙的心理感受,“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是作家、故事文本与读者之间互为三角关系的博弈,也是作家对读者阅读力的尊重。

3.科学实证、自然主义元素构筑虚幻之城

子归城始于无,归于失。这座于荒漠构建起来的庞大城池,依托丝绸之路兴起的必然以及天朝罪民聚居的偶然,成为清末民初“丝路”北路的一颗明珠,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一段历史,完全出自作家刘岸的臆造。同样是臆造,“天空之城”在宫崎骏的笔下,瑰丽迷幻,它不需要实打实的一砖一瓦一沙一砾来打造,它是幻想文学。而《子归城》则完全不同,它具有史诗性。从字面上看,史诗兼具“史”与“诗”。“史”的属性决定它有现实性的一面。庞大复杂的人物情节网络,依传统的写作,多采用现实主义手法进行梳理,并加强戏剧性,树立典型性,如此似乎更为“深刻”和“好看”。然而在《子归城》里,我们读到更多维的叙述手法,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科学实证主义等极尽所能。

红胡子雅霍甫丧礼上一小段容易被忽视的叙述文字,集中、充分体现了作家的功力:“相传,一生以吝啬著称的铁老鼠为此摆了38桌酒席。据《古城图志》记载,当时古城子名流富商齐聚洋行,著名和比较著名的就有……”这段数百字的叙述,无非就是罗列了参加丧礼的人员名单,却十分考验一个作家的知识及生活积累,它要求作者有着深厚的历史、经济、民俗、种族知识,要对各民族的语言及姓氏取名习惯有所了解。作家通过这段名单罗列,把可能在这个故事中粉墨登场的重要角色做了一个“菜单式”预告。

这段文字的堆砌罗列同样体现出自然主义的写作特点,冷静克制的写作态度,不事雕饰。它确实起不了什么戏剧推进作用,仅仅表明事物的存在。对于“史”,既有事件,亦有史料。作家将真实和客观性放在重要位置,详尽收集生活材料,客观冷静地还原生活。这样的描述在小说里四处可见,有如大厦的砖瓦沙砾。

这么庞大的史诗性建构,作家不排斥现实主义手法,曲折的情节,复杂而各具典型性的人物,对于让读者顺畅卒读起着不小的作用,但这不是我们要重点表述的,作家在叙述过程中,也并未沉迷其间,而是点到为止,始终在戏里戏外自由切换。

而这种切换,最值得称道的,就是文本里俯首可拾的“注脚”。

这些“注脚”,不是简单的解释补充,也不仅限于对人物背景、事件因由的交代,更多的是对于人物、事件的剖析与拓展。实际上,将这些“注脚”称为“链接”更恰如其分。通过这些“链接”,文本如洋葱被剖切开来,层层散发辛辣的芳香。应该说,如此不一样的叙述方式,既是自然主义的,也是如前所述,是立体主义的。

其中,作家试图在某些“链接”之上,建立一种“超链接”,即建立第二层次的拓展,有如俄罗斯套娃,一环扣一环。抑或,作家让这些“链接”之间起化学反应,发酵,有如藤本植物的茎蔓互相缠绕。

表面上看,这些“链接”游离于文本之外,是故事的补遗,实际上它们不可或缺,是骨骼肌肉的另一种存在。作家对这些叙述元素的运用,无非就是想还原“历史的真实”,提供巨大信息量的同时,也让按部就班地叙述可能膨胀到无边的文本体量大大缩减,如国画作品中的留白透气布局与逸笔。

明白的读者,不会天真地把文本里的“链接”,以及更多的“史料”“笔记”“谚语”“歌谣”等当成作家辛苦搜集而来的现成货,那是作家巧妙营造的假象。作家舍弃曲折的情节、典型的人物、完整的事件,采用科学实证的思维,不厌其烦地罗列,根据“写作需要”来还原“历史真实”,诀别传统“史诗”的严肃而完整的叙述手段,创造出更多可能性的“诗”叙述。当然,此处之“诗”非歌非颂,乃是文本叙述的升华部分。我们已经难以辨别作家采用的是什么创作手法,或者说,乃是“我用我法”,无法之法。

4.寓言式的反讽与荒诞

总的来说,子归城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是历史无数个轮回中一个小小的单循环。就如庞贝城,或者马孔多,都逃不过宇宙大定律的掌心。从大的方面说,子归城的形成具有典型的寓言性,它就像一个预言家的有趣设想,具有合理性,又十分荒谬。小说里写到金丁县长滥砍滥伐大兴土木重修子归城,似乎就是我们当下一个个鲜活案例的“粿模”。我们现实中的许多“城”,不就是这样修造出来的吗?

子归城的建立,仅是朝廷的两道圣旨的“野合”,本身具有荒诞性,同时也具有历史时代和地缘特征的合理性。子归城的毁灭,竟是起源于小人物黄花闺女双喜的被玷污。何坨子处于绝望边缘,烧掉烟馆,点着黑沟煤窑,大山崩塌,涅槃河改道,子归城化为乌有。气象学家曾经做过一个相当形象的比喻:南美洲亚马孙河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双喜作为“蝴蝶”引发的大悲剧,不也同样具有荒诞性吗?

当然,所有荒诞的偶然,都有无数合理的必然来铺路,才能成其为“寓言”。《子归城》是个寓言式的小说,但不好说作家构建一个什么清晰独立的大寓言,或者大寓言中的小寓言。我更趋向于认为,寓言性是溶剂,它化在整个文本里头。在叙述过程中,这个“溶剂”给我们展现了其中所具有的色彩和芬芳,也就是隐喻的特性与魅力。这种特性和魅力,除了“荒诞”,还体现在“反讽”。

“天亮走进古城驿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100年后有一个叫刘岸的小说家要关注他进城的模样。所以他邋里邋遢,边用食指抹着清鼻涕……”作为主角,按说应该写得“伟光正”一些,但作者在男一号甫一出场,就当头给扣上一盆凉水。类似这样具有浓厚反讽、戏谑意味的描述,还往往是在应当给人物披上彩虹外衣的时候出现,这就是刘岸自由、冷静、泼辣的叙述艺术风格的体现。作家好像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四处探寻,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个有趣的画卷,忽而近,忽而远,左移右挪。而这种反讽、戏谑的叙述手法,正是给情节推进以及情感升温来个急刹车的极好良剂。

同样,荒诞与反讽的运用,也增强了寓言式叙述与现实之间的疏离感。这样的叙述比比皆是,最为集中和精彩的,无疑就是“顶门子的”张福受刑一节。谢尔盖诺夫充当刽子手,竟然向死刑犯张福要“砍头费”。张福不给,谢尔盖诺夫就不动刀子,还扭头就走,而更荒唐的是张福还追着撵着求谢尔盖诺夫杀他!这个令人捧腹的场面,谁能想到这是秋意肃杀的刑场?当我们笑过之后,不再浸淫其间同情伤感,而是跳出三界外靜观与反思,确实,是时候该对我们的周遭审视一番了,四处不都在演出着一幕幕荒诞剧吗?!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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