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炉

2021-08-05 00:27韩蕙伊
速读·下旬 2021年7期
关键词:铜匠炉子铁水

韩蕙伊

云南某地有座有名的古镇。单单因为一条铜街,这里名为铜镇。这里的铜从贞观年起就已远近闻名。

先有铜街,才有铜镇。

父亲就是铜镇的一位匠人,昨夜下午来信告诉我,他要封炉了。封炉很像封笔——封炉了,从此就不再制铜了;封笔了,以后就再不写文章了。消息挺突然的。印象里前幾天还因为我不愿做铜匠,而维持着漫长的坚固的不用维持也会一直继续的父子冷战。

他说想让我再回去看看,我答应了。看的是人是店我不知道,但我从来拗不过他,更何况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秋末的雨已经有了阴冷的味道,瑟瑟的风在街道小巷里彳亍,我又紧了紧几层衣服外包裹的大披肩。我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异乡人了,踏在原本故乡的土地上,我心里没有安宁,没有期待——甚至包括见到父亲。就好像我已经从几年冷战里习惯了对父亲的叛逆和冷漠。然而我清楚我的心脏还在热情的跳动。

叶子落了一地,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黑了、湿了,有的已经和在了烂泥里。这条小路的冷是渗入骨缝的,常年的没有阳光直射——倒的确有“曲径通幽处”的诗情画意。空气的味道除了草木外,满满的是寒凉。

富含腐殖质的土壤,我想着——大脑忙着发散思维,冻红的手终于推开了门。父亲就坐在正对大门的火炉边上,他说:“不用紧张,你坐下吧。”是因为火炉吧,屋里干燥暖和。

我为此舒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把包甩到沙发上,接着整个人瘫了上去——有个声音这时开始讽刺我——我在假装依然熟悉这家,假装总是回来看父亲。

对一个长坐办公室的人来说,我今天的运动量能抵得上平日几星期的——虽然还不到小时候一半的一半。然而我的四肢已经习惯疏懒了,正隐隐酸痛着。

“明天我就封炉了,”父亲半垂着头轻轻地说,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有点哑“我安排了三个徒弟经营铺子。”“哦”我应了一声,然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似乎是无所谓的态度很明显的刺痛了父亲,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了:“明天我就封炉了。”他重复了一遍。我猛抬头,捕捉到他暗黄的脸上充斥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失望、孤独、祈求…分析它们使我感到厌烦,我该说什么?封炉快乐?

父亲的状态还是影响了我,他的沉默这时就是沉重的责备。“哦”我又一次回答,我看到父亲眼里划过了悲伤,“呃…我是说…我很遗憾”我突然又说,然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大概只适用于比较陌生的人——很显然父子关系不包括其中。

更糟糕的是从来生活在古镇里的父亲不懂这些客套,我认为我看到父亲因为我变相的妥协松了一口气。他不再提和铜有关的一切了,他开始用匠人敏锐的双眼打量我,和我说起了我在“异乡”的一切。

父亲的转移话题令我也舒心了不少。我们像其他任何父子聊天一样地交谈。他问什么我答什么——他没有和我谈“老一辈的智慧”,没有说“你该这样,你该那样”。我有点失望,有点满意。睡觉前父亲定定地看着我说:“没瘦,白了。”我在心里不是滋味的回敬,瘦了,黑了。

和我离开家乡前一样,干燥的白布衫,被火星燎出指甲盖大小洞口的袖口,和漆黑的薄直筒裤。

父亲总是在火边制铜,火迅速消耗他年轻皮肤里的水分,它的光让那双原本还算明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习惯了眯着。他的青春流失在炉里,看到他你想到两个词——干燥、沉默——他像一块铜一样沉默。

晚上,我躺在床上却并没有睡意,经过反反复复的思考分析,我既讶异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发现,对父亲封炉这件事,我大概是真的没有一点悲伤惋惜——至少是现在没有——但也许是因为我不是一个铜匠。想通这些我毫不愧疚的睡着了。

翌日我中午才起床。父亲看了一眼他的儿子,又转过了头。大概是我轻松的样子让他更加感到了悲伤和无奈。

他的徒弟来了又走了,留下了一些礼品和眼泪。跟他们比起来我更是个不称职的儿子了。正午十二点,我看着父亲熟练地燃起了炉火,他要开始封炉了。我像他一样像铜一样沉默下来,站定在一边看着。我不能直视明亮的炉膛里的火焰。我把目光定在了父亲身上,我静静地看着他取出他造的最好的一座鼎,静静地看着他熄了火把鼎放了进去,静静地看着他浇注了铁水,真正地封了炉。父亲流眼泪了,眼泪很清,倒映着父亲的铜炉。这时我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铜炉死了,然而它从来没有活过,又怎么死呢?我不知道,是因为不再能吞吐火苗,冶炼精铜了?我更不知道了。父亲就像丢了某种依赖,父亲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冷却下来的炉,父亲蹲下了。

这时我不再静静地了,我小声的叫道:“爸。”父亲没有动,他打定主意起码要陪他的炉子一阵儿。我不再催了,我又静静地了,他陪着炉子,我就陪着他。

我发现父亲不再热爱——至少表面上不再天天擦他的铜了。父亲的日子慢下来了,乏味了,无所事事了。

父亲看着封上的铜炉发呆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我明白父亲为什么那样不舍他的铜炉了。那炉子就是唯一陪了他几乎一生的家伙,他吃饭和养活家人的家伙,他的父亲传给他的家伙。封炉了——他没了可以用来惦记用于忙碌的工作——他的生活一下子空虚了。

父亲察觉到我在试图和他好好相处,于是很配合。

铜匠的手艺传给谁已经定了,封炉也已经是过去完成时了,没有理由再冷战了——父亲和我兴许都这么想。

父亲去世前留给我一封信,说他挺遗憾的就是他的儿子到他死也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铜匠,没有瞧得起过他。就在我下意识要反驳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他早就听不到了;而我也突然的想起来,我最后给父亲的爱里,的的确确的夹杂着对老人的怜悯,懒得冷战的心理,和不用传承制铜手艺的松了一口气。

父亲了解我,他必然是看出来了。而我如不是因为他的信,还恍若未闻。

我对于这些,只是感到内疚以及迟来的惭愧。读完父亲遗下的信几天,我才蜗行牛步地想到,父亲铁水浇铸的炉膛里也同样封住了对我所能够抱有的所有的期待。那份父亲的期待和滚烫后变的冰凉的铁水混合在了一起,随时间归于沉寂。沉重地沉默着冰凉下去。

炉子的的确确地封上了,父子间的锁模模糊糊地松动了。

——然而永远没有完全打开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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