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之夜

2021-08-09 08:40榛生
女友 2021年7期
关键词:仓鼠攀岩悬崖

榛生

(一)

巧巧生日那天,收到一个快递包裹,拆开来看,不知哪位朋友给她寄了一只仓鼠,附言:你属鼠,今年25岁,让小仓鼠和你相亲相爱。

巧巧只好买来笼子、木屑、食盒和水器安置这耗子。笼子里还放了一只椰壳窝,以及滚轮、健身器。

巧巧除了每天给仓鼠喂些粮和水,也没去多管它。有一天她忽然发现仓鼠在笼子的一角建造了一个城堡:仓鼠把椰壳窝拖到那个角上,又把木屑垒高,遮蔽窝口,窝里还放着许多它攒的坚果。

巧巧把仓鼠抓出来把玩。仓鼠大概从没被人类如此热情地对待过,又是挣扎,又是撕扯,一脸不从。巧巧玩够了,把仓鼠放回笼子。

巧巧是一家儿童攀岩俱乐部的老师,主管活动策划。最近的活动是去城郊的潭水崖壁,上午攀岩、下午皮划艇,攀岩选在距离水面十米的初级道,周末进行。主教练程宽,巧巧并不熟悉,但说起来他还是巧巧的室友呢。公司租的一套公寓有三间房,单身员工每人一间。大概只有巧巧这个做文职的常住,其余两间房属于教练,总是空着,因为教练经常要去外地训练。

到了周末,活动刚一开始,一个小孩就说:“我不要爬那么低的,我要上高级道!”其余的小孩也跟着喊起来。巧巧劝家长们三思,可是好高骛远的家长们却问程宽能不能“挑战一下”。程宽笑呵呵地说:“可以啊,最后都能上去。”

“出了事你负责吗?”巧巧走过去,着急地对程宽说。

“上去就知道了。”程宽还是笑呵呵地说。

巧巧还真是第一次遇见心这么大的人,十几个小孩的安全难道还要“上去才知道”?但巧巧接下来的争论被小孩们“我要挑战,我不要爬小BABY的初级道”的声音淹没了。

程宽在内的四个教练把孩子们隔开,每人保护三个娃娃,向着高级道出发了。他们不仅要爬到三十多米高的悬崖中腰,还要横着绕悬崖半圈,再以斜线攀下来。

虽说崖上的安全措施都很成熟,但保护所有人生命安全的毕竟只有腰间的两只挂锁。

“我也要上去!”巧巧说。好像她跟着上去就能保证孩子们平安归来似的。

巧巧跟在队伍的最后,她的前面是程宽,程宽前面是孩子们。

孩子们爬得很快,巧巧渐渐被这只勇敢人的队伍甩在后面。巧巧抬头看着程宽,很想喊一句“你等等我”,可是程宽像一只长臂猿一样噌噌噌就消失在岩石、白云和蓝天间。

一共用了三个半小时,巧巧终于从悬崖上下来了,累得虚脱的她觉得手和脚都像橡皮泥一样发软。程宽从她身边经过说:“喂,以后记得每一步都要挂锁啊。”

“我有忘记吗?”巧巧惊讶地喊。

“起码三次,你两只锁都没有挂!哈哈哈!”程宽笑着走远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想看我摔死呀?”巧巧在他后面叫道。

程宽在远处和小孩们开始水枪大战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孩子,他“哈哈哈”的笑声真是没心没肺啊。

(二)

回到城市,巧巧发现自己的仓鼠搬家了。所谓搬家不过是从笼子的西北角搬到了东南角,带着它的窝、木屑和食物,但是,这是仓鼠能想到的最远的边疆了,是怕了巧巧再捉拿它,想到的最好的逃生方法了。

俱乐部全体开会,巧巧在总部办公室见到程宽。他又黑又瘦,四肢长长,乍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马猴。因为挂锁一事,巧巧有点讨厌他,但反过来想,如果他隔空大吼,提醒她挂锁,她也许一慌张真的会摔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巧巧觉得程宽今天的言谈举止很做作,和别人每说几句话就要看一看她,看她是不是也笑了,巧巧有一种预感。

“你下班回家吗?我们一起走啊!”程宽走过来说,“咱们应该加个微信,毕竟我们是室友么。”

程宽的微信头像是蜘蛛侠,他是很多小朋友的偶像,获得过太多攀岩大奖,而且他是可以徒手攀岩的人。

巧巧说她坐地铁回家。程宽说地铁太挤了,而且疫情还没结束……

“你这会儿很懂得关心同事嘛。”巧巧白了程宽一眼。

“你好像有点恨我呀?”程宽说。

“恨你?何出此言啊老兄?”巧巧说。

“没关系,不管是恨还是爱,我都乐意接受。”程宽说。

巧巧坐程宽的摩托车回家,摩托车拉风地经过北四环,车上二人令路人侧目。

到了公寓楼下,程宽说:“你晚上吃什么?要不要我请你吃饭呀?”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做。”

“那我可以吃一点吗?一点点。”

追女生得脸皮够厚啊,如果这么讨嫌她还理你,说明她至少不讨厌你。程宽以此为信条,死乞白赖地跟着巧巧回家。巧巧洗手,他也洗手;巧巧喝水,他也要一杯;巧巧打开冰箱,他跟着惊呼:“啊,冰箱里根本就没有菜啊小姐姐。”望着冰箱里半瓶矿泉水和一个西红柿,巧巧也有点尴尬。

“我陪你买菜去!”程宽摘下挂在大门背后的环保购物袋,兴高采烈地说,“我最喜欢做饭啦!”

一起去买菜——上次和人一起去买菜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是这样肩并肩,笑意盈盈,开心得很,一条鱼选好了,拿给菜贩拍死,还要大声喊“好可怕”。想起这些,巧巧有点难过。

买好了菜,两人配合默契,一共做了六道菜,程宽做了巧巧爱吃的水煮鱼、香椿炒蛋,两人还喝了啤酒。

程寬说:“其实,人的求生欲是很强大的,就算没有挂锁,也会紧紧抓住扶手,你看那些小朋友,考试马虎漏题甚至忘写自己的名字,可是上了悬崖,没有人再马虎,没有人想死。”

巧巧说:“没错,上了悬崖,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有能活着下来更好。”

(三)

其实,程宽喜欢巧巧是从很久以前开始的。那时候他刚搬进这间公寓,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去外地集训了。

那一个星期里他初次遇见了巧巧。他看到她把公寓打扫得纤尘不染,看到阳台上她晒着的芳香的浅蓝的淡紫的利休灰的衣裳,看到每天早晨她下楼跑步,满身大汗地回来,她年轻的面孔变成了桃子一样的粉色,她真漂亮。她买花回来摆在客厅,她不爱玫瑰百合,她喜欢的是白色的雏菊。她还把他摆乱的牙膏洗面奶整理放好,乱挤的牙膏管也被理顺了腰身,好好地放进杯子里和牙刷在一起。

但是他也看到她在哭——为什么每个晚上她都会哭呢?虽然她关着门,声音压得很低很小,可是她肿起来的眼睛是瞒不过任何人的。

后来程宽知道了巧巧的事。巧巧的丈夫去世了。巧巧,这么好的女孩子,原来也有他不了解的悲恸往事。这么难过的巧巧,这么让人心痛的巧巧,这么好的巧巧,本不该掉眼泪。

但此时巧巧笑了,对面的程宽,逗得她哈哈笑,又撕开一罐小啤酒。程宽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看上去总像刚睡醒似的,所以他的神态里总带着些孩子似的天真。巧巧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程宽伸出手,掌心递过来,他的掌心又厚又硬,老茧早就化成了皮肤的一部分。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程宽,你有点让人喜欢呢!”巧巧说,“你真的很可爱。”

程宽看着巧巧的眼睛,她有双黑曜石般乌黑的瞳仁,看上去忧伤、沉静,所以她的神态里,总好像带着一点点擦不掉的泪光。

“那你喜欢我吗?”程宽低声问。

“我……我不舍得去喜欢你,不舍得的。”巧巧说。

程宽还记得有一个傍晚,他看到巧巧站在阳台上,站在夕阳将沉的夜风里,她穿得那么单薄,整个人细小、紫白,默默地哭着,哭了很久很久。

她很难再喜欢上另外的人了吧,那时程宽想。不,她可以的,爱会再生,又不是断了手臂腿足,爱是壁虎的尾巴啊,断了还可以长出来的呀。那时候他体内的蜘蛛侠就在对他说:我要拯救巧巧。

但是拯救是爱吗?正如怜悯是爱吗?同情是爱吗?正如礼貌是爱吗?回报可以叫做爱情吗?正如恻隐可以叫做爱情吗?后来程宽出发去基地前,买了一只仓鼠送给巧巧,也许小动物能让她开心点。

那天晚上,在客厅的沙发上,巧巧和程宽依偎在一起睡着了。那天晚上,巧巧没有哭,程宽也没有离去,客厅里白色的玛格利特菊开得正好,白色花瓣黄色花蕊,它象征着隐藏在心中的爱。那是个平安又宁静的晚上,要是每一天都能那样好,该多好。

(四)

不知道多年以后,当巧巧和程宽都老了,他们还会想起这个夜晚吗?

这个既是恋爱又不是恋爱的夜晚,用温暖覆盖了悲伤,用柔情稀释了激情。他们刚刚巧都有点喜欢彼此,但他们也刚刚巧,知道喜欢不足以成为一辈子的承诺。所以就让这个夜晚的美好停止在美好本身吧。

“据说徒手攀岩的人是因为他们大脑的杏仁体比别人大呢,是这个杏仁体让他们去不断地攀岩。”巧巧说。

“是呀,如果停下来不让我攀岩,会比杀掉我更难受啊!”程宽说。

那么,就愿你每次爬到山顶,都能看见比别人更多的美景,在下面低小平安的矮处,会有一人对你招手,庆祝这次的壮阔成功。

那么,就愿你每个夜晚站在阳台去望远方的山峦,会有人在盼着你快乐欢喜,会有人想捕捉萤火虫来装饰你的房间、你的花草、你的梦境。

程宽又出发去集训了,这次去得比较远,不知归期。巧巧照旧在公司做文职,不过她的冰箱不再空空如也。又过了些年,他们都离开了那间攀岩俱乐部,有了更好的發展。又过了些年,他们各自成家,过着诸如你我平凡而满足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玛格利特菊开得正好的夜晚,是仅属于他们的,那个夜晚的美好,足以称颂他们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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