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中华水文化中的分量

2021-08-12 02:28尉天骄编辑田宗伟
中国三峡 2021年6期
关键词:大海

◎ 文 | 尉天骄 编辑 | 田宗伟

水文化是在人与水发生关系的水事活动中创造出来的文化。水,不仅限于淡水,也应当包括海水。我们平时谈论较多的水文化,诸如治水、管水、咏水、亲水的成果和遗产,主要集中于江河湖泊井泉溪瀑,可以称之为“淡水文化”。那么,“海水”在中华水文化中有多大分量呢?

江苏省扬州大明寺鉴真及弟子东渡雕塑。唐天宝二年(713),鉴真大师接受日本僧人邀请率领众僧东渡扶桑弘法,前五次东渡均未成功,最终在天宝十二年(723),以双目失明之66岁高龄成功抵达日本,实现夙愿。 摄影/ IC photo

西方哲学家的论断对不对

纵观中华民族的治水活动,自大禹而始,主要是在内河区域治理河川。传统水利的基本追求是“江河安澜,水润田畴,河通舟楫”。养殖、捕捞是水利的“副产品”,水力发电更是后起的功能。在古代水利的视野里,大海只是“导水”的最后归宿地,而不是治水的对象。因为地理形势的原因,中国社会早期的水利,确实对大海关注较少。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把世界分成三个区域:高地、平原流域、海岸区域,中国属于平原流域。他认为:“这种超越土地限制、渡过大海的活动,是亚细亚各国所没有的,就算他们有多么壮丽的政治建筑,他们自己也只以大海为界——就像中国就是一个例子。在他们看来,海洋只是陆地的中断,陆地的天限;他们和海洋不发生积极的关系。”这段话,被很多研究者认可,笔者以前也曾视为“正面论据”引述过。但深入想一想,这就等于说,中华水文化中“海水”的含量微乎其微。这符合历史真实吗?且不马上评判,让我们对历史做一些大致的梳理。

海:中国古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春秋战国时期,实地描写海的文字资料不太多。先秦诸子的著作中,少数地方写到海。《老子》一书中说到“水”的地方很多,但“海”字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澹乎其若海”(第二十章),意即心像海一样汪洋无际,“海”在这里只是一个喻体,并不是言说的本体。另一次是那句著名的“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第六十六章),借用江海接纳众水来表达“善于居下”的人生哲学,“江海”二字并用,只是“水”的借代式表达,并没有独立说“海”。《论语》也只有两次说到“海”,一次是孔子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篇》)。“海”在孔老夫子心目中是一个遥远的、可以遁世的地方,其实他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有到过海边,不然,《论语》里一定会出现如“子在川上曰”一样的“子在海滨曰”。另一次还不是孔子本人说到“海”,而是他的弟子子夏对司马牛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颜渊篇》)。这话非常鲜明地体现了古代传统的“地理”观念——华夏大地四面皆为海环绕。《孟子》一书中,“海”字共出现9次,主要是组成“北海”“东海”“四海”“海内”“海隅”等词语,也是建立在与《论语》一样的地理观念之上。对大海有着丰富文学想象和哲学体悟的是庄子,“海”在《庄子》一书中经常出现。一篇《逍遥游》,借大鱼(鲲)和大鸟(鹏)赞誉“北海”的浩瀚博大,夸张“北海”与“南溟”(南海)之间的遥远距离。《秋水》篇里,“河”(黄河)有河神,“海”(北海)有海神,“海”是比“河”更大的水,浩瀚无涯,深不可测,因此,与海神的境界相比,河神“乃知己小”。春秋战国时期的先哲们,可能终其一生没有亲见过实体的大海,但这不妨碍他们与“海”在心灵上发生联系,他们已经把大海纳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中国古代不是有一部叫《山海经》的书吗?名字就包含了“海”,那里有没有关于“海”的真实记载?其实,《山海经》虽名曰“经”,但并不是《水经》《水经注》那样“正儿八经”的地理志著作,而是充满了“怪力乱神”。《山海经》的“海经”所说的“海”,不是中国大海的真实状况,而是神话传说中的“海”,以及“海外”的国家、地形、山丘、河川、奇人、异物。鲁迅把《山海经》称为“古之巫书”,学者基本公认它是一部神话传说。书中对于“海”的记述,与地理学意义上的海差距甚远。如说中国的东、西、南、北、中都有海,有学者认为这指的是山海、人海、物海,却没有汪洋大海的含义,因为中国只有东方和南方才有大海。还有,说“瓯在海中”“闽在海中”,即使按照先秦到西汉时期的海岸变化来看,也与实际状况不符合。神话学家袁珂认为《山海经》大约成书于春秋末年到西汉初年。在这500多年的历史时期中,生活在中原内陆地区的人,即使是知识分子,也没有亲临这些海域,对海缺乏真实的了解,连与华夏陆地相连的海都没有搞清方位和状况,更不要说全球范围的海。但是,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之中,却已经和海发生了交集。

唐宋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示意图

总体而言,中国早期的古人,与海的关系主要体现在精神向往的领域,再具体说是集中于文学想象和哲学体悟。他们眼中的“海”有一些基本特征:一、中国四面为海环绕,居于“四海”之内,这体现了古代传统的“天下”观。二、海是比河更为辽阔浩瀚的水,百川汇入,深不可测,象征着宏大、崇高的精神境界。三、海是一个不易到达的地方,“海隅”“海角”意味着距离的遥远。四、海上有缥缈的三山(蓬莱、方丈、瀛洲),有海神,有仙人,有长生不死之药。五、“海”是一个可以遁世的去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总之,“海”在他们心目中,既具有令人向往的魅力,又充满神秘色彩,某种程度上还带有恐怖的意味。今天看来,这些“海观”带有不少臆测,那是受了当时生产力水平和认识水平的限制。但这些史实表明,“海”已经进入了中国古人的精神世界,成为古代水文化的一部分内容。

以文学想象“说海”,并非仅限于文学创作,也常常用于政治见解的形象性表达,这是中国古代“说理而长于比兴”的文化传统。《战国策·齐策》中有个故事:齐国贵族靖郭君田婴准备在薛邑筑城墙,门客多来劝阻,惹得田婴反感,下令再来劝阻的人一律不让进。有一门客要求接见:“我只要说三个字就行了,多说一个字就请把我烹死。”田婴召见了他,门客急步前来禀告说:“海大鱼。”说完转身就走。这一招调起了田婴的胃口,反而要他留下把话说完。门客说:“您没听说过海大鱼吗?用鱼网捕不到它,用鱼钩牵不上它;可是,它晃动身体时,脱离了海水,小小的蚂蚁、蝼蛄也能制服它。如今齐国也是您的海水呀,如果您失掉了齐国,薛邑的城墙筑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这番话终于让靖郭君放弃了在薛邑筑城墙的打算。这段故事里的门客,算是一个“民间思想家”,“海大鱼”的形象让我们想起今天熟知的大海边搁浅的鲸鱼,其中蕴含了一个传统道理:再大的鱼,离开了水就必然死亡。

当然,即使在春秋战国至秦汉时代,足履接近过大海的仍有各色人物,但他们并未亲自诉诸文字的表达。那时的哲学家、文学家笔下常涉及海,可是缺乏实地观海的经验。这种情况,到了三国时期,被曹操刷新了。曹孟德是政治家、军事家,也是诗人。他北征乌桓,途经沧海,亲眼目睹了海的浩瀚壮阔,留下了著名诗篇《观沧海》:

观沧海 手绘/ 张诚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

这首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殊意义:前八句第一次以写实方式展现了大海的真实状貌,改变了以往文字作品里虚幻的“海”形象。后四句展开了对海的文学想象,这想象特别“合情不合理”:按逻辑的道理说,沧海再辽阔,总在天地之间,但在诗人的情感世界里,大海可以包容天空,日月星辰都出没于大海,在大海之中运行,壮阔的想象融入了诗人的宏大气魄和豪迈人格。西方文学史上,直到英国诗人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创作于1812~1818年),才有了直接描写大海的诗歌,这比中国文学晚了1000年。近代海禁开放以来,以大海为描写对象的文学艺术作品层出不穷,不可枚举。

以海为用:渔盐取利与“国防屏障”

中国古代的先民们,不仅与海有着精神上的交集(想海,说海),也与大海发生了实用的关系(吃海、用海)。先秦时期,已经有了“水为国之财富”的明确意识,一个诸侯国水域的大小往往成为国力强弱的标志,“水”的含义还逐渐从淡水扩展到了海水。汉代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写楚国的使者子虚出使齐国,夸耀楚国的强盛和富有,特别说到“楚有七泽,……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七百里。……”并大力渲染云梦的浩瀚,以及物产的丰富。而齐国的乌有先生则针锋相对,举出齐国的“渤澥”(渤海的海湾)来压倒对方,说可以把八九个云梦吞于胸中,把本国拥有的比淡水更为宽广的海域作为骄傲的资本。

先民与海的实用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开始开发利用海中的渔业、盐业资源,从海水中获得物质财富。能得此地利的,当然是临海诸地,典型的要数齐国。管仲为齐相时,重视“渔盐之利”,因此而国力强盛。同时还强调:“江海虽广,池泽虽博,鱼鳖虽多,网罟必有正,船网不可一财而成也。”渔业不能搞“灭绝性捕捞”,体现了可持续发展的海洋生态观念。古籍记载,齐国沿海百姓“驾方舟而入东海,习与波涛为伍”。他们生命活动的场所,已经由陆地、山川拓展到了波涛起伏的海上。除了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期之外,“靠海吃海”一直是沿海民众历代沿袭的生活方式,而且是在“用海”和“爱海”相统一的层面上和谐发展。

“用海”的另一个方面就是重视大海的国防作用。《战国策·齐策》记载,当时的一位“国际名嘴”——策士苏秦,在合纵连横的游说中,多次对齐王说到:“齐南有太(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把渤海视为齐国北面的一道难以跨越的天然防线,与大山大河一样保护齐国固若金汤,可见当时的战略家们都已知道大海在国防中的重要价值。

从上面的史实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并不是与大海“不发生积极的关系”。先民们在“以海为用”方面,有明确的观念,也有实际行动。不仅“用海”,也有对海的治理。东部沿海地区,自秦汉时期就已经开始修筑海塘,以后历代延续,“海塘水利”建造了很多重要工程(如宋代范仲淹在苏北修筑的“范公堤”),同时也加强对海塘的守护和管理。近代实业家张謇于1915年创办了中国(也是世界上)第一所水利专业院校——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河海大学前身),从校名即可看出,此时已经有了“河海兼治”的水利理念,这在思想观念上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进入21世纪,河海大学成立了海洋学院,研究水的学科实现了由“河”到“海”的拓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以海为途:古人有“知”也有“行”

法国艺术史家丹纳在论述文化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时说,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他分析希腊民族的性格时说,希腊境内最大的河流至多也不过一百多公里,其余的只是小溪和激流,但希腊三面环海,这样的地理形势特别鼓励人民航海。每个希腊人身上都有水手的气质,在荷马时代就有这个风俗,这种生活方式特别能够刺激聪明,锻炼智力。证据是古希腊人中最早熟、最文明、最机智的民族,都是航海的民族。

学过世界历史的,应该都记得老师反复强调的话——与古希腊文明发展有着密切关系的自然地理因素,不是山脉,不是河流湖泊,而是海洋。希腊没有河神,但是关于海神的神话传说很多。“水是文明之源”乃全世界的通则,而海水文化与希腊文明的关系更为密切些。

前面引述了黑格尔的论述,其实,很多欧洲学者也是这样,他们评价是否与海洋发生积极的关系,着眼点不在精神交集,也不是说海中取财和以海为国防屏障,而主要是指海上交通。他们以航海民族的标准为尺度,认为中华民族在这一方面明显欠缺。

《本草品汇精要》,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由明太医院刘文泰等集体撰辑。 供图/ FOTOE

其实,我们如果注意考察中华民族的“乡土痕迹”,同样也能发现,在海洋交通方面,中国古代也并不落后。古籍记载,早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战国之际,临海的齐国和燕国,在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时期,已多次派人到海中寻求三神山。他们并没有把大海看做“陆地的天限”,而是迈开了出海探险的步伐。徐福受秦始皇派遣数次入海求不死之药,且规模宏大,队伍达数千人,不仅见于神话传说,也写在了《史记》《汉书》里,《史记》有十余处言及此事。这不就是黑格尔所说的“超越土地限制、渡过大海”的实际行动吗?航海“求仙”,目的固然荒诞,但在行动上却是重视了大海的交通功能,将统治者的意志和权力场域由陆地扩展到海外世界,留下中国人航海的文字记载。刘邦建立汉朝一统天下,原来的齐国志士田横不愿与之合作,率领五百壮士,渡海到荒岛上落脚谋生,把脚步从陆地延伸到海中(徐悲鸿曾据此题材创作大型绘画《田横五百士》)。汉代以后,山东沿海、连云港一带开辟了多条通往朝鲜、日本的海上航线。三国时期,大批沿海民众渡海到台湾、琉球开发并定居。隋唐时期,以海为通途的商贸往来和文化交流更加繁荣。唐代鉴真和尚六次东渡日本传播佛教,历尽艰辛终获成功并产生了巨大影响,更是积极渡过大海的勇敢之行。著名的“海上丝绸之路”始于西汉,隋唐走向繁荣,宋元时期发展到鼎盛。明代郑和首次下西洋是在1405年,航程之远,规模之大,超越以往历史,比西方航海家麦哲伦早了一个多世纪,比哥伦布首次远航探险早了半个多世纪。只是后来因为海禁政策,海上交通大大萎缩,落后于迅速发展的国际形势了。

福建省某年高考文科综合历史卷有一道单项选择题:

古代有“闽人以海为田”之说,这种说法突出反映了福建人

A.临海而居的居住方式

郑和下西洋图 制图 /李浩

B.围海造田的生产方式

C.靠海谋生的生存方式

D.四海为家的生活方式。

有人以为答案是C,正确答案应当是D。

题目引起了学术界的讨论,专家们用大量史料证明,沿海民众不仅从海中获得生活资料,而且由海出航,走向世界,四海为家。海孕育了古代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又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物质财富,更重要的是,大海培育了人们走向世界的眼光、心胸和追求,这在隋唐之后是逐渐形成了共识。

明清时代确实有过海禁政策,阻碍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但海禁的前提恰恰是统治者知道海洋能够联通世界,害怕引发内乱,蓄意关起海上“国门”。明太祖朱元璋就明白地宣称:“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故禁其往来。”(这里也含有以海为国防的意味)但从明永乐帝派遣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与海外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增多。既有外国人来华,也有闽、粤居民的出海远航。《明史》中就有多卷以“外国”为名的文献资料,记载漂洋过海的华人(唐人)在占城(越南)、爪哇(印度尼西亚)、吕宋(菲律宾)、泰国、真腊(柬埔寨)、浡尼(文莱)、柔佛(马来西亚)等国的生活以及风俗习惯。海外移民们或经商,或种植,或为官吏,有的与当地人通婚,海洋成为他们迈向新天地的广阔途径。而永乐之后,因航海靡费甚多,又恢复了寸板不许下海的祖制,海防、海禁收紧,戚继光抗倭也发生在此背景下。

鸦片战争之后,中华民族的海洋意识普遍提高,特别是东南沿海地区,民众出海闯荡世界的比例普遍高于内陆,世界各地老一辈的华侨华人,以东南沿海为多。再如,我们说到天津文化时,总会说到“三水汇流”,一是海河,一是京杭大运河,一是大海,大海给天津带来了异域文化,与燕赵文化、运河文化交汇融合,形成了天津独特的文化风貌。

概而言之,在中华水文化的历史上,“海”一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中国古人与“海”的关系是多方面的:“海”寄托了精神的向往,是物质财富的产地,又是国防屏障、文化载体,更是连接四海、走向世界的通途。世界各国的地理形势各不相同,有的四面、三面环海,有的两面或一面临海,有的就没有一寸海岸线。因此,与海的关系就各有特色,不能要求一种文化的“海水含量”一定要与别的国家完全一样,特别不能把航海民族的例子作为唯一标尺。黑格尔断言中华民族与大海无缘,论断有以偏概全之弊,只能适用于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并不符合中华水文化的全部历史。看来,这位西方哲学家对东方民族的历史还是有些隔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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