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

2021-08-13 16:54第代着冬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骨灰盒二嫂和尚

第代着冬

牛岍铺是个古镇。古镇之所以叫铺,跟一条兴于唐朝的驿道有关。驿道由北向南,在武陵山脉留下众多铺递和驿站,渐成闹市。由于古镇发端于铺递,名称循旧例,以铺相称,比如,钻天铺,响水铺,羊头铺,木根铺,走马铺,铜罐铺。过了叫猫鼻梁的山垭口,是牛岍铺。

牛岍铺坐落于一块平坦洼地上,四面环山,形如驼背而行的乌龟。如果以街道论,古镇则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弓身是一条弯曲的石板老街,两侧多为木制旧房,居民营生以客栈、饭铺为主。弓弦是一条黝黑发亮的过境沥青公路,居民多为外来生意人,买卖五花八门,有建材铺、成衣铺、理发铺、百货铺、日杂铺、医药铺、灯具铺。除了常见铺面,也有麻将馆、成人用品店、屠狗卖肉和出售牛下水的火锅馆。当然,少不了间夹着几家政府机构和银行储蓄所。还有因殡葬改革,专门提供骨灰盒和订制墓碑服务的。

一新一旧两条街道使牛岍铺形如一张大弓,弓上的箭由旧时驿道形成的石板小巷构成。小巷从沥青公路向南,穿过两排木楼,越过老街,出了古镇,化身为一条石铺大路,在洼地尽头隐入苍茫大山。

沿石板大路出镇一箭之遥,有小块平地,叫放牛坪。放牛坪上,有一棵古榕树,长得枝繁叶茂。据镇上老人们说,此树树龄不下百年。早前,有乐善好施的人在树下设了一个木制茶桶,安置了可供歇脚的条石,免费为过往行人提供茶水。如今人们习惯喝瓶装水了,茶桶早已匿迹,条石被人打扫出来,成了老街居民晴天歇凉、打麻将、吹牛的社交场所。在放牛坪玩耍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上自镇政府官员,下至被老婆抛弃的光棍。人杂,话题也杂。有人喜欢谈大事,比如,中美打贸易战,牛岍铺怎么办?有人喜欢谈小事,比如,哪个跟哪个同居过。多数人吃完一日三餐,更关心与己相关的古镇时事。比如,三年前的秋天,一个打麻将的人说:“老子想好了,现在我啥也不关心,只关心牛岍铺村委会的选举。”

“你的意思是?”

“我要把票投给庄之旦。”

“你看好庄之旦?”

“当然,我感觉他是个雄心勃勃的人。”

人们嘴里说的庄之旦,身材颀长,面目儒雅,风度翩翩,看上去是个稳重和靠得住的人。他在老街和旧驿道交会处有一幢祖传木制四合院,前两年开了一家叫“之旦客栈”的民宿。由于那时镇政府还没想到要把牛岍铺打造成古镇一日游目的地,生意不太好,来投宿的多半是赶场喝醉酒的村民。庄之旦对民宿不是很上心,他让老婆管理客栈,自己一心想走仕途。他计划好了,要通过公平竞争,当上牛岍铺村第十二任村主任。

牛岍铺村是牛岍铺古镇所在地,下辖三条街巷和方圆数公里土地。土地部分撂荒,到了冬天,洼地看上去无序、破落、荒凉。破败的景象并没有影响庄之旦的积极性,他志得意满,揣着一把手电筒,从老街到新街,再从驿道回来,像遛狗或公职人员饭后散步那样。

庄之旦对手电筒情有独钟,白日外出,也喜欢带着,遇到树木阴影和屋内暗处,及时将电筒揿亮,让阴影立即遁形。多年来,牛岍铺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庄之旦揣着手电筒,一副日以继夜在街上晃动的身影。大多数时候,双方假装视而不见,自从庄之旦决定参与村主任选举,情形变了,他远远地用电筒光晃着来人,热情地说:“兄弟,还早,耍一下。”

“不耍了,我要回家。”

“你又不是母鸡,天没黑就回家,我们聊一下。”

“我们聊什么呢?”

“我们聊一下我们村的发展,”庄之旦处心积虑地说,“我是这样想的,等我当上村主任,得想法让大家的衣兜鼓起来。”

“我懂了,你放心,我一定投你一票。”

庄之旦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天天在街上乱走,传播他的思想,宣传他的主张,着实打动了不少人。他在心里悄悄算了一笔账,除掉酒鬼,只计算清醒居民的口头承诺,他当上牛岍铺村主任也是手拿把攥。

信心十足的庄之旦忘了,牛岍铺有句俗话,叫猫翻甑子给狗翻。他成天揣一把电筒,见人就谈宏伟蓝图,把他治下的牛岍铺描绘得像世外桃源,還是没能留住选票。选举时,计划内的选票如同一伙投诚的士兵,纷纷倒戈逃逸,吕朝松高票当选。

吕朝松跟庄之旦同年,不爱剃须发,却爱脱毛。未到中年,顶上头发已掉了一半,前额像葫芦一样秃了。在牛岍铺,吕朝松是名人。他出名不是因为爱脱毛,而是他会养羊。据接近吕朝松的人说,他给羊治病的技术远超牛岍铺的兽医,做羊生意的水平大大高于镇上卖保险的推销员。几年前,他在新街修了一幢三层小楼。楼里有个老婆,两个儿女,两台大电视,一个大音响,以及洗衣机和电冰箱。至于存款和银行卡,有人吹牛说在小楼里见过,具体内容不便透露。

吕朝松的羊是放养的。沿驿道出去,过了放牛坪,五里外隆起一片大山,叫猫鼻梁。猫鼻梁山麓,山冈错落,形如卧牛。卧牛腹下的沟壑深处,有一无人的小庙,叫卧牛寺。卧牛寺后,有几道浅丘,丘上有草场和灌木。吕朝松把羊放到浅丘上,悠闲得像个专职羊倌。本来,吕朝松放他的羊,挣他的钱,跟牛岍铺其他人没关系,也成不了名人。吕朝松能成名,全靠镇政府。镇政府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笔钱,从他手里买了几只羊,给了村里一户贫困户,让贫困户跟他一起养羊。

那年羊肉价格大幅上涨,跟吕朝松一起养羊的贫困户一举脱贫。镇政府趁热打铁,鼓动吕朝松把牛岍铺村的另外几户贫困户也带动起来。那以后,榕树下打麻将的人们看见,牛岍铺的羊倌们赶着戴有笼嘴的羊群走过驿道时,竟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过境。有人“啧啧”地吐着口水,感叹着说:“如果吕朝松当上村主任,说不定要把我们全村人都搞成羊倌。”

“就凭这一条,老子也要投他一票。”

“你投票就投票,称啥老子?”说话的人讽刺说,“未必你是吃生红苕长大的?说话又生又硬。”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秋天没过去,庄之旦就在村主任的竞选中败北。从那以后,庄之旦有了两个愿望。第一个,他期望天上落个炸雷到吕朝松家,让他家失火;第二个,他期望自己老婆脾气好一点。实事求是地说,庄之旦的第二个愿望并不出格,他老婆的脾气确实太火暴了。

庄之旦排行老二,在牛岍铺,无论老少,都喊庄之旦老婆叫二嫂。二嫂一头黑发,腰身细长,小腹凸起,像只螳螂。二嫂自认为自己是牛岍铺的尤物、花魁、抢手货,有资格在庄之旦面前脾气火暴。

庄之旦选举失败后,心情不好,家里有二嫂压着,也不敢发脾气。他躺在床上想了两天,想明白了,决定当个无聊的人。他是这样想的,既然里里外外都不能硬来,只能来软的。他要用颓废唤醒那些背叛他的选民的良心,让他们内疚,让他们痛不欲生,让他们夜不安寝。

庄之旦说干就干,为了让大家一眼看出他是个无聊的人,专程去走马铺领回一只猫。那猫骨瘦如柴,胆小如鼠,眼光跟庄之旦一样呆滞。自从那只猫来到牛岍铺,庄之旦天天带着手电筒在镇上遛猫。

牛岍铺虽然偏远,但大城市的生活还是与时俱进地跟着电视、手机、过境公路来到镇上,教会了人们打麻将、唱卡拉OK、洗脚、炒股、集资以及像有钱人那样遛狗。人们赌咒发誓,用脑袋打赌,没人见过遛猫。所以,庄之旦的无聊一下子在古镇暴露无遗。有人在街上拦住他,奇怪地说:“庄之旦,你遛猫是啥意思?”

“看不出来吗?我在当一个无聊的人。”

“这个社会好好的,你为啥要当一个无聊的人呢?”

“你们不明白吗?就是因为你们,我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庄之旦在外面当无聊的人,二嫂不知道,也不关心。跟庄之旦有两个愿望一样,二嫂也有两个爱好。第一个,敛财;第二个,给家里的东西戴套子。电视机,遥控面板,茶杯,茶壶,椅子,桌子,沙发,二嫂都给它们戴个套子。制作套子的材料五花八门,有毛线,彩色塑料线,各种布料。庄之旦在外面当无聊的人,二嫂一心一意在家做套子。等到她听说自己的脸被庄之旦丢光了,她一气之下扔出两条破棉絮,把庄之旦撵出家门,让他去卧牛寺当和尚。庄之旦走投无路,牵着猫,扛着破棉絮,一脸无所谓地去了卧牛寺。

在莊之旦当无聊的人时,吕朝松鼓动镇政府拿出一笔钱,到处吹嘘说,牛岍铺是“爷爷奶奶的家”,是“外公外婆的吊脚楼”,欢迎大家来吃“老干妈的碗碗羊肉”。那些日夜被乡愁折磨的城里人,看到这个去处,眼里噙着泪花,驾着加长版林肯车、二手微型汽车,源源不断来到牛岍铺,把过境公路堵得像一截盲肠。所有饭铺、酒楼、茶馆、客栈的生意都好起来,人们喜气洋洋,忙得像打鸣的公鸡。古镇居民看到把牛岍铺炒热的好处,借机胡诌说,古驿道上曾走过唐明皇乘的龙辇、废太子李承乾骑的瘦马、杨贵妃坐的大轿、长孙无忌逃命时奔跑的双脚。放牛坪是杨贵妃啖荔枝之地,卧牛寺是长孙无忌躲避武则天追杀时的避难之所。人们在网上发帖子,吹死牛,其他人跟在后面点赞,竖大拇指,表达非去不可的愿望。很快,古镇被炒热了,有人发现了商机,在古榕树下竖一块牌子,上书“杨贵妃下轿处,合影五元”,有人真掏了五元钱合影,背景全是打麻将的人。庄之旦受到启发,也在寺里竖了一块牌子,上书“长孙无忌避难处,合影五元”,也有人真掏五元钱合影,背景里除了庄之旦,还有一个和尚。

和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没人知道。庄之旦来卧牛寺没两天,和尚穿一身破旧的僧袍来了。和尚体格粗大,脖子短粗,与身长不相称,一看就是个有力气的人。和尚刚来时,他们曾为地盘发生过争执。后来两人达成协议,和尚出租自己与游客合影,庄之旦负责经营,两人一起在寺里和平共处,所挣收入五五分成。

庄之旦在卧牛寺与和尚握手言和时,二嫂在“之旦客栈”里忙得双脚跳。来牛岍铺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客栈到了周末就爆满,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几次想去卧牛寺找庄之旦,又放不下一个尤物的面子。有人给她出主意说:“你别主动去找他,你找个中间人。”

“我县城有个堂哥,庄之旦蛮佩服他的。”

“李小猜吗?他是个合适人选,你让他来教育庄之旦。”

二嫂立马给李小猜打电话,让他来牛岍铺教育庄之旦。李小猜年轻时搞过几天文学。他的天赋是做生意,不是搞文学。李小猜走上文学之路,并非要献身文学事业,而是被逼无奈。他二十出头时,暗恋上了一个神神道道的姑娘。姑娘啥也不喜欢,只喜欢搞文学的人。李小猜没办法,只好去搞文学。他发现所有人都在歌颂有用的东西,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写没用的东西。

找到没用的东西并不容易。刚下手时,李小猜认为到处都是没用的东西。时间一久,他发现,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没用的东西。他写过一棵没用的树,也写过一只没用的盒子。没等他写完,两个废物就显出了它们的用处。李小猜还没写出名堂,姑娘却嫁人了。据说,她嫁给了一个诗人。他们坐一艘慢船去了一座小岛,在岛上种花,种山芋,写诗,生孩子。

李小猜写了两年没用的东西,歪打正着,发掘出了他做生意的天赋。他很容易在看似没用的东西上发现价值。这时,河道里废弃的石头出现在他眼里。那些石头一直在河里,后来修电站断流,灰白色的巨石才像一群野牛露出来,密布河道。李小猜一下子发现了石头的价值。他租来吊车把石头吊出河道,刻上字,以十多万元一块的价格卖给大城市的公园、小区楼盘和各种单位,他很快成为县城屈指可数的富人,也成了庄之旦的偶像和精神导师。

李小猜受二嫂之托,到卧牛寺捞人,没承想,到寺里转了一圈,意外发现一个商机。经过简单询问,李小猜发现,和尚不是卧牛寺的,不知从何而来。卧牛寺也不知为何人所修,业主是谁。寺内虽然荒芜、破败,但古木参天的正殿内空旷宽大。特别是左右两侧,各有近二十米空地。李小猜的计划是,投资卧牛寺把它整理出来,在空地上建几排骨灰盒存放位,卖给殡葬改革后没地方存放骨灰盒的牛岍铺村民。他粗算了一下,利润空间极大。李小猜邀请庄之旦同和尚跟他干。庄之旦说:“哥,我愿意跟你干。”

“我也愿意,”和尚说,“可我不会念经。”

“知道你是假和尚,”李小猜说,“不需要你念经,到时弄套音响,你张张嘴就行了。”

三人干劲十足,各司其职。李小猜外出找工程队,庄之旦回“之旦客栈”回话,并找一个煮饭的婆娘;和尚以卧牛寺住持身份到牛岍铺街上打坐,他前面有块宣传牌,牌子上用大号字写着——卧牛寺经开发商李小猜打造,由一个荒芜之地一跃成为灵魂寄居之所。骨灰盒存放寺内,有和尚专司念经超度,死者可升天界毗仙而居,后人必享福荫。存放位分至尊、尊享、豪华三种档次,死者可按需选择,价格面议。

广告牌侧,有一迷你小音响,里面梵音阵阵,木鱼声声。一群喜欢看热闹的老人稀落环立,如同几颗龅牙错落在和尚周围。一个小老头牵着一只羊,像牵着一只宠物,看得十分专注。他看了一会儿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如果把骨灰盒放到卧牛寺,后人能当官。”

“人家不是这个意思。”旁边有人反驳说,“人家是说,去卧牛寺的死人可以优先投胎,就像高分考生能够优先选好学校。”

“我懂了,只是不知贵不贵。”

“问和尚呀,和尚就在眼前。”

人们围着和尚七嘴八舌,没问出结果。和尚像个哑巴,闭目养神,任凭人们怎么喊,也不理不睬,仿佛他真的入定了。围观者的议论和尚听见了,他懒得搭理。李小猜给他的任务是摆个地摊循回播放念经的音乐,并没告诉他骨灰盒存放位的价格。

在和尚出门摆地摊那段时间,李小猜找施工队把卧牛寺粉刷了一遍。他真会在没用的东西上发掘出价值,粉刷加上局部修补,卧牛寺焕然一新,如果再说它是长孙无忌避难处,连牛岍铺的居民也相信。

卧牛寺工程的进展不断被羊倌们带回镇上,让人们充满了期待。家里有老人的骨灰盒,或者骨灰盒存放在县城殡仪馆的,像等开发商开盘的刚需人群,急切期盼李小猜开出价格。有人甚至放出话说,只要价格不是太贵,要顺便给自己也买个位置。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那种东西跟房地产市场一样,随着需求增大,价格会暴涨。

卧牛寺的变化吕朝松不知道,他到外地去了。吕朝松到外地办两件事。一件事是把两个办长桌宴的大厨找回来,他要在古镇办几次长桌宴;另一件事是引进一条羊肉深加工生产线。牛岍铺的羊倌越来越多,光靠游客买羊肉已经不行了。牛岍铺的羊越养越大,有人抱怨说,再不找到吃羊的人,牛岍铺的羊快变成小牛了。那个把羊当宠物的小老头,借机煽风点火,他赌咒发誓说,如果再这样养下去,牛岍铺的羊都得变成宠物。

吕朝松带着两个大厨和一个搞羊肉深加工的投资商回到牛岍铺,发现人们像见异思迁之徒,对羊和游客不感兴趣,却天天往卧牛寺跑。他很快从放牛坪打麻将的人们嘴里知道了卧牛寺的秘密。他认为这里面有问题。打麻将的人不相信,一个被额头上的皱纹压得睁不开眼睛的老头说:“我听木匠说,人一当官就爱吓唬人,我还不信。吕朝松,你刚当村主任,也学会吓唬人了。”

“我不是吓唬人,是他们没把事情说清楚,比如,卧牛寺的业主是哪个?政策允不允许他们卖骨灰盒存放位?假如你们花钱买了存放位,哪个来管理?”

“当然是和尚来管理。”

“和尚跑了呢?”

“那只有村委会来管了。”

吕朝松听明白了,牛岍铺居民虽然把宝押在李小猜身上,遇到麻烦照样打的是村委会的主意。可他暂时没时间管,他要办长桌宴。镇上居民聽说要办长桌宴,喜欢搞事的人又跑到网上吹牛,说届时长桌宴呈U形,绕老街一圈,长达六百米,可同时供两千人就餐。由于长桌宴由各酒楼、饭铺出桌子,凡在相关酒楼、饭铺就餐的游客,可凭就餐发票,优先预订长桌宴座位。也不管长桌宴是不是好吃,“呼啦”一声,像吹了集结号,牛岍铺又涌现出大批新面孔。

人们在网上为长桌宴造势,吕朝松抽空去了卧牛寺。那天昏蒙的天空突然出现几条闪电,把卧牛寺照亮,仿佛有人在猫鼻梁的山垭口猛擦打火石。等吕朝松进了卧牛寺大门,雨就落下来了。他身后,闪电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厚云层里诡秘地微笑,仿佛它看见了牛岍铺不可告人的秘密。

卧牛寺整修一新,香烟缭绕,大群和尚在音响里唱赞。如果只听声音,会误以为有大群和尚在做法事。吕朝松看见,除了寺庙里的通常陈列,两侧还各有十数列高耸的骨灰盒存放位,像无数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对面。骨灰盒存放位后面,有一间接待室,布置得像个会客厅。吕朝松后来知道,那里是专谈买卖的地方,双方可以坐下来讨价还价。

吕朝松在寺里见到了李小猜,也见到了庄之旦、和尚和煮饭的婆娘。他凭直觉,感觉事情比较复杂,既牵涉宗教政策,也牵涉民政政策。李小猜既不是寺庙资产持有人,也拿不出骨灰盒存放位出售的依据,关键是他提供不了任何保障。吕朝松向李小猜提了上面几个问题,李小猜一句话就给他堵回来了。李小猜说,卧牛寺以前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把它变成一个有用的东西,你说,我可不可以卖钱?

吕朝松说服不了李小猜,李小猜也说服不了吕朝松。吕朝松利用组织长桌宴的机会,到处给卧牛寺做反宣传。他一边动员大家参与办长桌宴,为牛岍铺招徕更多游客,一边四处煽动说,卧牛寺的骨灰盒存放位可能是个陷阱,弄不好会人财两空。打麻将的人听了他的说法,对牛岍铺的变化百感交集,有人说:“我看不懂了,李小猜把卧牛寺收拾出来挣大钱,关吕朝松啥事?”

“他怕我们赔钱。”

“赔钱也不要他赔,不是有庄之旦吗?”

“庄之旦没用,如果李小猜跑了,大家还得找村委会扯皮。”

中秋节那天,从大城市来了三千人,从牛岍铺周边来了三十条流浪狗,人和狗一起来赴长桌宴。人们坐在桌子上喝酒吃肉;狗卧在桌子下啃骨头。游人喝醉了,狗也吃撑了,都在驿道上摇摇晃晃,趔趔趄趄。那天的骨头真多哇,人们后来回忆起那次长桌宴,哈哈大笑说,光剩下的骨头就让狗啃了七天。到了晚上,满月出来了,如水的月光照得黑夜像一只蓝胸脯的小鸟,星星在猫鼻梁上熠熠闪光。

忙完中秋节长桌宴,吕朝松又想起卧牛寺的事。他改变了策略,不去找李小猜,准备在背后挖墙脚。吕朝松是这样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的起因是二嫂,能把她堂哥和老公的事情弄散架的也只有二嫂。二嫂是个明白人,只要她知道她堂哥跟和尚卖完骨灰盒存放位卷钱跑了,庄之旦要赔钱,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不会让他们得逞。吕朝松没想到,他刚一开口,二嫂一句话就给他堵回来了,二嫂说:“你放心,他们不卖了。”

“不卖了?”

“我听庄之旦说,他们要把骨灰盒存放位捐赠给大家。”

“怎么可能,未必他们折腾这么久就是图个玩耍?”

“你去卧牛寺搞了一家伙,他们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没有卖的依据,只有搞捐赠。”二嫂张开嘴巴,对着镜子找了找牙齿上的残渣,将嘴唇闭上抿了抿,又才说,“你不得不承认,我堂哥是个人才。”

二嫂的消息果然准确,吕朝松再在街上遇到和尚时,他身边宣传牌上的宣传语全变了。牌子上的骨灰盒存放位仍然分至尊、尊享、豪华三个档次,旁边的大号字写着的不是价格了,而是捐赠。捐赠二字之外,写有先到先得、依次分配、位置从优。

听说骨灰盒存放位不要钱,等待观望的牛岍铺居民不再犹豫,他们为了给先人抢到一个至尊之位,快得如同跳下山岩的瀑布,一下子把卧牛寺淹没了。那两天,卧牛寺的接待室像楼市样板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三天后,卧牛寺的骨灰盒存放位已所剩无几,除了豪华档次和少量尊享位尚有空余,其余据说能让后人一步登天的好位置被村民哄抢一空。按照李小猜的宣传,由于先人们的骨灰盒占尽天时地利,三十年后,牛岍铺将涌现出数十个上自省部级、下至乡科级官员,数十个大老板和有钱人。如果这个承诺能够兑现,到时根本不需要长桌宴,也不需要养羊了,光是各种故居就够外面那几爷子参观了。

人们疯抢李小猜捐赠的骨灰盒存放位时,吕朝松正忙羊肉深加工厂的事,加上为冬天的两次长桌宴造势,他对卧牛寺发生的事情不太上心,以为李小猜在寺里受到出家人影响,慈悲为怀,不赚钱了。等到他发现人们行为鬼祟,情形有异,已经是第二年春天。那时回暖的气候降临牛岍铺,驿道两侧的桃花完全开了。氤氲的春雾里,仿佛有人往空中撒了一把粉红,灰白的田野于是鲜活起来。雾开之后,冬天离开的居民又回到古榕树下打麻将,暖阳里,驿道上响起老年人的阵阵喧哗。

开春了,圈在羊圈里的羊该放上山了。羊倌们把羊群赶到猫鼻梁垭口下的山麓,像打望猴蹲在石头上,看见卧牛寺里人来人往,像进进出出的蜜蜂。羊倌们好奇,跑到卧牛寺打听,很快给吕朝松带回一些消息,他们说:“我们知道李小猜怎么赚钱了。”

“他不是捐赠吗,怎么赚钱?”

“是的,他们捐赠了骨灰盒存放位,但大家也要捐功德,他们互相捐赠。”

“大家可以不捐哪。”

“不行,如果不捐功德,和尚就要对骨灰盒施法术,后人别说升官发财,能有口气活下来就不错了。”

吕朝松不相信羊倌们的话,卧牛寺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多少应该听到一点消息。按照牛岍铺居民的习惯,挣钱时他们不吭声,遇到蚀财的事,他們肯定要找村委会扯皮。他一点风声没听到,不合常理。他想找人打听一下,人们支支吾吾,闪烁其辞,顾左右而言他,一副太平盛世的样子,仿佛大家赚了钱,不想把消息告诉他。

春天过去后,牛岍铺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标语陆续出现在老街和新街。庄之旦离开卧牛寺,再次以候选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曾经短时间当过一个无聊的人,此时,他郑重向全村选民宣布,那个经历过竞选失利的蔫货,经过二嫂及堂哥李小猜的锻造,成长为一条硬汉卷土重来。

整个牛岍铺,除了镇政府和吕朝松,人们心知肚明,毫无悬念,庄之旦将高票当选。有人认为,这是庄之旦为自己父母的骨灰盒抢到了两个至尊之位产生的效果。更多人则认为,是庄之旦这几年在卧牛寺潜心修炼,有了一肚皮阴谋诡计。

换届选举结束不久,庄之旦还没来得及走马上任,忽然失踪了。跟他一起失踪的,有李小猜和和尚。人们预感事情不妙,想起先人们的骨灰盒,跑到卧牛寺,发现正殿大门已经贴了封条。透过窗户,大家看见牛岍铺先人的骨灰盒还在,它们端坐在至尊之位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进入夏天,镇政府指导牛岍铺村委会进行重新选举。候选人除了吕朝松,还有几个做生意的人。庄之旦没回来,关于他的消息,通过驿道和手机,被人们带回到牛岍铺。据说,端掉卧牛寺的是县政府扫黑除恶办公室,理由是李小猜利用村民迷信,以存放在卧牛寺的骨灰盒相要挟,干扰基层选举。他的目的是通过庄之旦这个看似没用的东西,控制牛岍铺的鱼塘、草场、羊肉加工和其他资源。他们还计划成立一个第三产业合作社,让所有开饭铺、客栈以及办长桌宴的村民向他们缴管理费。听到这些消息,一个打麻将的老头说:“可是,连吕朝松都不知道,县政府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说是煮饭的婆娘举报的。”

“她为啥要举报他们?”

“听说和尚骗了她的感情。”

“和尚又是谁呢?”

“和尚叫仝世全,是个逃犯,为了方便躲藏,假扮成和尚来到卧牛寺,最后还是搞穿帮了。”

“你这样说,我明白了,”打麻将的老头说,“起先是和尚跟煮饭的婆娘逢场作戏,结果一件事牵扯出另一件事,一查,他们全都是在逢场作戏,县政府不干了,是这个意思吧?”

在人们津津乐道、绘声绘色的谈论声中,镇政府指导牛岍铺重新进行了村委会换届选举,不出所料,吕朝松再次当选。选举结束,大家去卧牛寺取出先人的骨灰盒,自寻地方存放。有人放在家里,有人花钱在公墓里买了块地方,把先人的骨灰盒安放进去。在公墓里安放的,无一例外,都刻有一块石碑。石碑上除了逝者姓氏和生卒年月,还有“故显考”或“故显妣”的吹嘘之词。意思是墓里安放着的,也曾是显赫一时的人物。显然,牛岍铺的居民并不认可自己平凡的命运。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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