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安

2021-09-18 15:53饮醉落
南风 2021年8期
关键词:芍药公子姑娘

饮醉落

思断崖,情思都在此斩断吧,云若就真的如一片云,飘向了那斩断情思的崖底。

1

大雨滂沱,天地都变了颜色。

云若倚在回廊的柱子上望着天空,心里愁苦,这雨什么时候能停?许是站久了,身形有些不稳。丫环拿着披风寻来,见自家姑娘站在这大风大雨里,抱怨的帮她把披风披上。在这里呆的有些久,想着还是回屋吧。

云若对着丫环朵儿道:“回屋吧。”

朵儿点了点头,道:“好。”

顺着回廊往住的屋子走去。当走到靠围墙的位置时,只见一人靠在回廊柱子的外面,因下着大雨,那人浑身已湿透。两人快步走近一看,是个男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唇发白,一张异常俊美的脸被雨水冲刷的苍白无光,但也许是别的原因导致了他脸色如此的苍白。

云若呆了呆,朵儿在旁问道:“姑娘,这如何是好?”

云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在他的颈脖的位置探了探,回过头对朵儿道:“你去找两个人来,把他抬进屋去。”

朵儿为难的看着自家姑娘,云若道:“他还活着,去吧。”朵儿没再表示什么,去找人了。云若呆呆的看着这张脸,是他吗?

医师给出的答案是重伤昏迷,要想救活他,除非是大罗金仙现世,否则,他就只能去阎王殿吃茶了。但医师还是尽责的帮他把伤口仔细的清理干净,包扎好,多的医师也是无能为力。

云若呆呆的看着睡榻的他,心想着真的没救了吗?她又让朵儿去寻了几位医师,但每位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当他睁开眼再次看见阳光时,已是两月之后。

他睁开见到的是一位女子正趴在睡榻边上,一只手枕在自己的脸下,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刷子盖在下眼睑上,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没有见这样一位女子,自己在昏迷前最后的景象是自己跳进了路边的一座宅子里,最后实在是脱力的厉害,靠在了一颗柱子上,最后发生了什么,自己就不知道了。

抬眼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自己是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阳光正从窗棂里洒进来。自己身上的衣裳已换过了。从这身上盖的,还有这身上穿的,这是一户不比寻常的人家。

他在睡榻上翻身起床,惊动了睡榻旁的女子。女子一惊,直起了身子,看见男人已醒,眼里冒着惊喜的光,声音颤抖的道:“你醒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男人冷峻的看着眼前的女人,问道:“这是哪?我怎么在这里?”

云若道:“这是我家,你晕倒在我的院子里。我叫云若,你呢?”

男人警惕的道:“是你救了我?”

云若沉默了一下,道:“是的。”

男人下榻穿鞋,但毕竟是在鬼門关回来的,人又昏迷了这么久,这一动作,头有点晕,站起来时,身形晃了晃,云若一急,伸手扶住了他。男人冷峻的看向扶着自己胳膊的手,沉冷道:“男女授受不亲。”说着甩开了云若的手。

2

云若红着脸尴尬的站在旁边,心里既好气又好笑,男女授受不亲?这两个月来,自己衣不解带的亲自照料,伤口的清理上药,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现在他一醒来,就和自己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还能亲吗?

云若毕竟是位不同寻常的女子,尽管男人是如此的态度,但云若还是礼貌的道:“公子身上的伤还没有全愈,还需静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会派人来照顾公子。公子请放心在这里养伤。小女子先告退了。”

云若没再等男人开口,径直的走出了屋子。

男人确实是很虚弱,女人一走,他就有跌坐在了睡榻上,马上离去还真有难度。心中有点泄气的坐在睡榻上。再一次仔细的打量着这间屋子,见屋里的装饰奢华内敛,摆设极简,但每样东西都极其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不远处的窗前,摆着一架七弦古琴,男人信步上前,但身上的伤确实有点重,就几步,也有点力不从心。

男人看着眼前的这架古琴时,记忆深处有个模糊的印迹,但也就是一闪而过而已。伸手按上琴弦,信手拨动,琴音袅袅,确实一架好琴。

只是此刻,男人没有心思抚琴,脑海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一件事,自己受了多重的伤,自己是很清楚的,现在自己还活着,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救活自己的?正当男人沉思着,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继续往下想。

男人沉声道:“进。”

推门进来了一位做仆人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生的眉清目秀,中等身材。他向男人行了个礼,道:“公子,我是我家姑娘派来照顾公子您的,我叫春生。公子如何称呼您?”

男人冷声道:“我叫慕白。”

春生道:“慕公子,我家姑娘说了,慕公子伤势严重,恐怕还要修养一段时日。这一段时日我家姑娘就不来照顾慕公子您了,由我来照顾公子。”

慕白听了,问道:“我在昏迷时是谁照顾我的?我昏迷了多久?”

春生道:“慕公子您已昏迷了两月。”两个月?都是谁在照顾自己?

慕白看着春生的脸,冷声的问道:“你家姑娘在照顾我?”春生不知怎么的,脸忽的就红了,但随即点了点头,道:“是的,这两个月都是我家姑娘在照顾慕公子,姑娘说了,公子伤得着实太重,要小心照顾才是。”

慕白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心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春生在旁尽心尽力的照顾。云若再也没来过。只是在每日的申时,会传来琴声,琴声里满是思念之音。

慕白再见云若,又是在两月后,经过两月的修养,身体已无大碍。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当琴声再响起时,慕白走出了自己住的屋。隔着偌大的院子,慕白望见云若隐在梧桐树下抚琴,院中种满雏菊,此刻花开得正艳。

慕白径直来到云若面前。

慕白的突然出现,惊到了云若,看着满脸惊恐的女人,慕白道:“你跟我走吧。”

云若更是受惊,都忘记问为什么了。慕白又重复了一遍:“跟我走吧。”当云若回过神来时,已不见慕白的身影。

3

京城的繁华云若是见过的。

当车马行至城门时,跪了一地来迎接的官员,慕白骑在马上,居高的看向他们,心里想着这中间有多少人是不希望他回来的?他冷峻的看着,不给他们任何的表情。车里的云若掀开车帘的一角,望向外面跪了一地的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进了这个城门,自己要出来就难了,紧了紧手心里的东西,车驾启动,进城去了。

城中十字路口,往东是去往王宫,往西是去往世子府。车马行至此处,慕白骑马往东,云若坐车往西。云若想象过无数次去他家样子,只是真要去他家了,心里倒生了怯。但既然來了,终究还是要进去的。

管家把她安排在一个偏远的幽静院落里。

王宫里。

姬慕白跪在地上给国主襄王请安。襄王见到失踪快半年的世子平安归来,心里十分的欣喜,上前亲自扶起世子,仔细的端详着他的脸,除了瘦了些,没什么其它的不妥。

襄王认真的询问了姬慕白这失踪半年的情况,当听到是位姑娘救了自己的世子时,而且还带回来了,襄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表情。只是自己的世子刚回,旅途劳顿,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打发他出宫去。

世子府的书房中,管家在向姬慕白禀报云若姑娘安排的情况,姬慕白安静的听着,对管家的安排没有觉得不妥。管家又把近半年京都的情况简短的禀报了一遍,姬慕白也没觉得哪一处是自己应该要特别关心的地方。管家禀报完,告辞退了出去。

姬慕白向暗处道:“去查查。”

阴暗处答道:“是,世子。”

已有半年没回来,姬慕白感觉府里异常清静,只是他忘记了,世子府原本就是这样子,从来就没有热闹过,只是这半年,他习惯了每日的琴声,今日没听到,有点不习惯而已。心里一阵惆怅,想着还是去看看她吧。

玉清苑。

朵儿和春生在忙着归置行李,管家派来帮忙的仆人也在一起忙活。云若坐在院中的凉亭中,望着一处静静的发呆。

姬慕白老远就看见她了,他停下脚来,静静的看着她,只见她微侧着脸,眉头微微皱起,好像有许多的心事。小嘴微张,欲说还羞。那浅浅的日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犹如煮熟的剥了壳的鸡蛋。

姬慕白轻轻的咳了一声,惊醒了在发呆的女人,她把目光投向他,眼里透着惊喜,忙从座位上起来,看着走向自己的男人,他越走近,她的心就越跳得厉害。当他走到跟前时,她已是满面羞红。

姬慕白站在云若面前,看着这满脸羞红的女人,轻声问道:“还习惯吗?”云若一惊,以为他再也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了,此刻,听到这样的声音,一下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半晌,只是点了点头,说不出一个字。

姬慕白在心里想着,我平时有那么不好相处吗?自己的出现,把人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姬慕白也知道,自己不会和女人相处,不然不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4

姬慕白在刚才云若坐过的地方坐下,示意云若也坐下,但云若还是站在了他的旁边。这样近距离的看着这个男人,心里又是一慌。但云若还是鼓足劲往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脸色苍白,眉心的暗印也没有退去多少。

云若终于开口了,道:“你有感觉自己哪里不舒服吗?”姬慕白见云若如此问自己,便暗自运功,感觉胸口有点闷痛,平时不运功时是感觉不到的。

姬慕白疑惑的看着云若,道:“运功时,胸口有点闷。”

云若没再说什么,伸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认真的给他诊起脉来,云若心里知道,情况不会像看起来的这么好,收手,道:“你还需继续吃以前的药。”

姬慕白正好想问,道:“我伤的那么重,你是怎么救活我的?”

云若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问的,淡淡的答道:“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家中父母给我请了许多的医师,女儿家闺阁也无事,我便跟着这些医治我的医师学习一二,久而久之,我便学了些皮毛。”

姬慕白是不相信的,但嘴上也不说穿,当然她会医术,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只是她嘴上说的只是皮毛,就有些失真了。

云若接着道:“如若你放心我,以后我继续给你医治。”

姬慕白颔首,半晌,道:“你可以为我抚一曲吗?”云若红着脸点了点头,取出随身带着的古琴。琴声响起,还是那曲,但琴声里的思念,已换。

一曲终罢,姬慕白站起来,转身离去。

云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己心里想要的那句话,他始终都没有对她说,自己这样跟着他来到这里算什么,只是这样,离他近些罢了。以前的自己和他隔山隔水。

晚些时候,云若把煎好的药汤给姬慕白送过去。从她这里到他那里,路程不近,也许这是府里到世子的松雪厅最远的路。只是一路风景甚好,云若也没觉得有多艰辛。只是朵儿在旁说开了,道:“姑娘,你说那管家是不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姑娘是慕公子带回家的客人,而且是救命恩人,他怎么把姑娘安排住这么远呢?”

云若笑着摇了摇头:“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是客人吗?那主人安排客人住哪里,客是不是随主便呢?”

朵儿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姑娘你也不会永远是客人的。干嘛不安排住得近些。”云若瞪了朵儿一眼,但脸已红透。

春去秋来,平淡的日子总是让人最舒适的,云若除了每日亲手给姬慕白煎煮汤药,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种种花草。都说京城的气候,最适合栽种芍药,其实,还真没那么好种。云若种了好久,也才种好一两盆。再每日仔细的养护,终于养开了花。

当云若抱着自己种好的芍药站在姬慕白书房门口时,她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云若听见。云若其实是知道姬慕白的身份的,哪怕姬慕白从不对她说起。

云若还是敲了敲门,管家从里打开了门,见云若姑娘怀抱着一盆芍药站在门口,管家不自然的笑了笑:“云姑娘,你这是?”

云若也笑了笑:“在院里闲来无事,种了些花草。这芍药刚新开花,搬来赠与你家公子。”姬慕白从屋里走出来,见云若怀抱一盆开得正艳的鲜花,正笑盈盈的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此刻的她比她怀里的花还有娇艳几分,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些。

见姬慕白出来,云若又笑着对他道:“这是我新种的花,拿一盆来赠与你。”

姬慕白接过云若怀里的花,向她颔首道:“多谢。”

云若看了看姬慕白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看到情绪,只是这张脸没有任何表情。云若在心里安慰自己:自己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哪怕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自己。

看着花几上开得艳丽的芍药,想起女人离开时落寞的背影,姬慕白还是决定去见见云若,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玉清苑内,云若已煎烧了第三罐药,朵儿在旁边不满的道:“姑娘,你若再把药燒了,今日的药就煎不成了,我们的药材不够了。”

云若听说药材不够,勉强打起精神,用尽全部的力气才把药煎好。

当姬慕白来到玉清苑时,朵儿刚把云若一不小心割伤的手腕包扎好。云若虚弱的对着他笑了笑,道:“你来得正好,药刚刚煎好,你趁热服下吧。”

姬慕白伸手握住云若的手,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又看了看,只见手腕已包扎得很好,只是包扎的布条上还是透着淡淡的血迹。

云若又笑了笑,从他手里收回自己的手腕,道:“是不小心打碎了煎药的药罐,被割到了,已包扎好了。”

姬慕白拉着云若在桌旁坐下,望着云若的眼睛,只见她的眼里满眼都是自己的倒影。倒影成双。

姬慕白不知如何开口,但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云姑娘,我要成亲了。”尽管先前在门口早已听说,但这次从他的嘴里亲口说出,云若的身子还是晃了晃。

云若扶着桌子的边沿站了起来,背过姬慕白,半晌,声音平静的道:“恭喜你,慕公子。”姬慕白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张嘴,转身离去。云若再转过身来时,只在泪眼朦胧中,见到远去的姬慕白背后的一片衣摆,他已走远。刚煎好的药姬慕白没有喝,但云若实在是没力气再走那么远的路送去了。最后还是让春生送去的。

当秋风起时,云若觉得身子倦得不行了,但满府的红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带着朵儿,走过那条每天必走的路。轻扣书房的门,姬慕白一身红衣裳出现在云若的面前,顿时,云若觉得眼里犹如进了万根银针,痛的睁不开眼,手里的提篮脱手落地,药汁洒了一地,也溅得云若一身。

云若惊慌失措的要去捡起提篮,姬慕白已先于她伸手捡起,双手拿着递给她。云若抬眼望向姬慕白的眉心,只见那眉心的暗印已散去,想来以后不再需要来送药了。

冬日暖阳,世子夫人在随从陪侍下,来玉清苑观芍药。玉清苑的暖房里,各式芍药开得正艳,夫人惊叹不已,拉起云若的手道:“云姑娘,你是如何把花养得如此好的?快给我说说。”

云若淡淡的道:“夫人若喜欢,那就送与夫人吧。”

世子夫人笑道:“那是最好不过的,只是你舍得吗?”

云若道:“这花养在夫人那里更合适。”

世子夫人满意而归。姬慕白在每日的申时又听见了那曲云若在她自己家弹的曲子,只是琴声里原来浓浓的思念变成了断人肠的哀怨。姬慕白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寒夜惊梦,云若已许久都没有好好的睡过了,拥着棉被,坐了起来,朵儿走来,钻进云若脚那头的被子里,只感觉自家姑娘的脚寒凉如铁。朵儿含着泪,道:“姑娘,我们回家去吧。”云若笑了笑,道:“傻丫头,我们回不去了。”朵儿抱住云若,泪雨滂沱。

角号吹响,姬慕白亲自带着京城的十万雄师攻打陈国。出征前夕,姬慕白来看云若,只见云若比先前身子更单瘦,脸色也更苍白。姬慕白皱着眉问朵儿:“你家姑娘怎么这模样了?”

朵儿刚想回答,云若到是先开口了,道:“我只是不习惯这里的气候而已,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姬慕白心想,在温暖如春的地方长大的人,还真的很难习惯这里冬季冰寒地冻的气候。姬慕白一句“保重”,便已迈步转身离去。云若目送他离去,那句话始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在心里重复他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两字:保重。

大雪的午后,正是雀儿们出来觅食的时辰,云若拿了些黍来喂它们,偶尔还和它们说上几句话。在雪地里蹲久了,脚早已麻木,根本就站不起来了,干脆就直接坐在了雪地里,把双手伸进雪里埋起来,手冻的通红,久了,也感觉不到冷和痛。

朵儿心痛的把云若的双手从雪里抽出来,看着红肿的双手,朵儿痛哭失声,半晌,哽咽的道:“姑娘,现在决定还来得及。”

云若摇了摇头,道:“已来不及了。”

雪一直下着,冰封大地,所有的消息都传的不及时,攻打陈国的战报也没及时传回。云若每日除了喂喂雀儿,已不再做别的事情,人又瘦了一圈。暖房里的芍药因主人无心打理,已凋零。

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世子夫人产下一子,云若随着众人去道贺。看到了他的孩子,眉眼和他一样的。在送孩子见面礼时,云若把从不离身的一把精致的长命锁赠与小世子,亲手给他带在了颈脖上,他的样子和这锁还真的很配。

战报还是来了,时间已到了暮春,战报到京城时,云若已骨瘦如柴,脸上已没了少女的气色。她带着朵儿去向世子夫人辞行,她该走了。

当马车驶出京城的城门时,云若终于放手了。云若在当年救他的地方,目睹了他今日凯旋回朝,但连再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拿不出来了。

思断崖,情思都在此斩断吧,云若就真的如一片云,飘向了那斩断情思的崖底。

玉清苑书房的书案上,静静的躺着云若留给姬慕白的书信,姬慕白伸手打开信件,信上书:你若不问前尘,我便不忆往事。你若倾心相待,我便生死相托。落款:云若。

姬慕白来到夫人的院子,看自己刚出生的小世子,如团子般的小人安静的睡在摇篮里,姬慕白心里一阵柔软,这就是自己的孩儿。伸手刚想去逗弄一下他那小小下颌,目光不经意的打量到他脖颈上戴的那把长命锁,此物很眼熟,再仔细一看,这是自己的物件,只是在很久之前送人了。询问一旁的奶娘,奶娘道:“这是云姑娘送给小世子的见面礼。”

5

书房里,姬慕白坐在书案后,书案上摊开着云若的书信,手里拿着从孩子脖子上取下来的锁,心里在沉思着,没想到的是,她就是当年那个救自己的小女孩。

当年自己出使陈国,被人追杀,误入一药圃内。自己的闯入,惊到了在药圃劳作的小女孩,小女孩看了看狼狈的自己,伸手拉起自己就往不远处的药庐跑去,小小的身子,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她用力一推,把自己推进了屋里,反手关上了门,她隔着门缝道:“别出声。”

自己亦如之前,伤得很重,还身中奇毒,只是幸好,这里是陈国最有名的巫医的药庐,还是治好了。临别,送了这锁,希望将来可以报答一二。

在阴暗的地牢中,巫医无力的坐在还算干净的睡榻上,陈国城破,他便是阶下囚。

姬慕白冷冷的坐在巫医面前的椅子上,巫医知道他要问什么,巫医缓缓的道:“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主上最喜爱的郡主,她通晓鸟语,更是一身血是治病的良药,只可惜,她自己的病,那是无药。”

姬慕白道:“她得什么病?”

巫医凄然:“相思之病。”

姬慕白感觉心缺了一角。原来她是可以把京城的情报传出去的,陈国特训的灵雀每日都有好几只在玉清苑盘旋。原本她是可以回去的,只要陈国不灭,那还是她的家。只是她的情随着每日的汤药已深入他身体。

姬慕白看着这个昔日救过自己性命的男人,冷声问:“那她会去哪里?”

巫医无力瘫坐在睡榻上,脸上无比的绝望,看他那神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半晌,姬慕白以为他不再开口说话了的时候,但苍老而无力的声音响起:“她没能完成使命,你说她会去哪里?”

姬慕白瞬间红着眼盯着他,厉声道:“你们为何要那样的对她?她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

巫医像是听了世间最好听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顺着他那苍老的面颊流下了两道浑浊的泪来,最后哽咽的道:“她生在这乱世之中,她的命由不得她自己。原本以为你至少待她会有一点真心,哪曾想,你弃她如草鞋。”

姬慕白心里一惊,到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真的是自己负了她。姬慕白无力的问:“告诉我她到底會去哪里?”

巫医凄声道:“思断崖。”说完一汪污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颌流去,黑色的血液流到胸前的衣襟上,顿时把原本就不是很干净的衣裳染得更污浊。巫医眼里的绝望慢慢的散去,目光柔和的望向远处,那一定是陈国的国主在那破碎的城墙头在向他招手,他们一起携手去往他们会去的地方。

姬慕白无力的起身,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看着洒满日光的院子,有那么一瞬间,让他产生了一丝错觉,那就是在陈国药庐疗伤的日子。

药庐里只住着云若和巫医,那时候的云若是快乐的,巫医也是慈祥的,反而是自己,性情冷漠、生性薄凉,自己从不知道笑是什么,从出生就没笑过。

在药庐疗伤的日子,在云若的影响下,姬慕白终于学会了怎么去笑。也让他知道了世上还可以笑着过日子的。

那时的云若满脸的明媚,让人见了,都会感叹,世间原来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她每日在申时抚的琴声,也和她的人一样,明媚、婉转。听了,让人会忘记诸多的忧愁和烦恼。姬慕白每次听完,心里那座冰山就会化去一些。

云若每次给他换完了药,也不管他那一脸冰霜的样子,总要缠着他,有时是要他给她讲她那从没见的他家乡的事情,哪怕就是说了一碗菜的味道,她也喜欢得紧。

但更多的是她给他讲在药庐外听到的事情,其实她也不经常出药庐的,所以讲的那些事也是些极平常的事情,但经过她的嘴里讲出来,那事情就变得生动有趣了。每次讲完,她都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希望他给出评价,但每次姬慕白都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但随着她的每次讲述,姬慕白的心底是有了答案的。

在云若最后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把他贴身带着的长命锁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亲手给她带上,并承诺等她长大,一定娶她为妻。当时的云若满眼星星的问道:“白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姬慕白伸出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那瘦弱纤细的手指,道:“一诺千金。”云若信以为真。

姬慕白手里握着那长命锁,耳朵里还响着自己的那句“一诺千金”的承诺,他的心颤了颤,是自己没兑现自己的承诺。云若那张明媚的脸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伸出手,想抚上那张脸,但一晃神,那脸已消失不见,伸到半空的手又无力的放下,曾经有很多的机会可以伸手触摸的,但此刻,已成了奢望。

姬慕白痛苦的闭上了眼,原来那四字诺言她一直都记着,诺言从自己嘴里说出的那一瞬间起,她就记在心里,一直记到她生命消失的那一刻。自己承诺的,反而不记得的是自己。

是夜,玉清苑。

姬慕白坐在云若睡过的睡榻边沿,伸手在锦被上反复的抚摸着,心里想着那无数个她独眠的寒夜,那样冰冷的夜晚,在冷清的玉清苑,她的心该有多冷。这里的冬日要比陈国冷上许多,她一人独眠的夜一定没有睡热过吧。

她那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身形,她可曾幻想着要靠在自己身边歇歇?应该是有过的,只是自己错过了她要依靠自己的机会而已。

他捧起她用过的软枕,上面还留有她独有的气息,捧到鼻前嗅了嗅,顿时,让他遂不及防,思念如洪流般向他席卷而来,他把脸深深的埋进软枕里,痛苦的问道:“你在哪里?我的若儿?”

但空寂的玉清苑,没有任何回复,有的只是深夜里那飘着若有若无的芍药花香。姬慕白来到她养芍药的暖房,因主人早已离去,芍药都枯败了。但独有那么一株在生长着,还开出了硕大的花朵,只是花瓣鲜红如血,在黑暗中都耀眼。

姬慕白仔细的观看着这株芍药,不光是它的花红如血,它的茎更是。原来她不光用自己的血养他的伤,还用她的血在养这些花儿。

姬慕白也终于明白了当时她赠自己芍药的心思了,原来她的心思都在: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只是可惜的是,不是自己不明白它的含义,是自己不明白她的用意,原本以为只是她为了接近他而用的一种手段,没曾想,那都是她的真情实意。因心意的不确定,所以自己从不敢和她亲近。

姬慕白捧起这株花儿回到了自己的松雪厅,把它养在了从前她送给自己的那盆芍药的空盆里,原先的那株已枯死了好久。姬慕白把这株续上,但离开了原本生长的环境,这株血养芍药没在这盆里养几日便枯萎了,最后从枯萎的花蕊里滚出一颗血泪,姬慕白伸手接在手心里,血泪在他的掌心里凝固,再也化不开。原来负了的情,负了就是负了,再也补不回来。

思断崖,了断一切相思处。

姬慕白站在崖顶,望着云雾笼罩的悬崖,在心里轻轻的说着:“若儿,我来看你了,你可看见了我?”

只是云深雾罩的崖顶,怎么会看得见谁,就算是看见了,她也早就放手了,此刻,他在崖顶,她在崖底,甚好。从此便了无牵挂,也终于可以回到那不是故国的故国去了,只是她要如何去见自己的父王,还真没想好,那故国已残垣断壁,烽火狼烟,回家的路在哪里,只怕她是无从找起。

既找不到回家的路,既已无颜再见自己的家人,那就在这思断崖住下吧。女子本无故乡,魂在何处,那也便是故乡,又何必要执着那回不去的地方呢?

姬慕白终究还是没勇气到那崖底去寻她,看着手心里那凝结的血泪,他明白了,这是她最后留给他的念想,不,这是和做最后的告别,从此,她对他的一腔情思便已了断这在思断崖之下,那诺言,是轻信了,那一腔深情,是错付了。

硕风阵阵,暮雪蔼蔼,孤灯之下,暖房里的芍药开得正艳,阵阵的花香熏的让人有点头晕,那架七弦琴静静的搁在芍药之间,只是再也没有响过,每日申时抚琴的她已不在。

姬慕白看着手心那颗凝结的血泪,原来错过的不是一段情,而是自己和她的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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