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藏寅生”到“寅生收藏”
——陈寅生收藏活动考述(杨未君)

2021-10-12 05:54杨未君石家庄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1年9期
关键词:拓本题跋

◆杨未君(石家庄)

一、从一部新现拍场的寅生藏书说起

刚刚过去的 2021年京城春拍季,一个古籍善本金石碑帖专场上,出现了一件陈寅生旧藏的古籍写本。这部古籍封面以蓝绫装裱,封面签条有陈寅生隶书题签“长物志”三字(图1),下题小字“同治五年正月寅生重装”。扉页有长篇小楷题跋(图2),署为鲍康所作。这件拍品是陈寅生收藏的一部古籍。扉页的跋文我们姑且称之为“鲍康跋陈寅生藏长物志写本”,内容丰富,书法精美,是陈寅生研究的重要史料,现录其文字内容如下:

图1 陈寅生题签长物志

图2 扉页署名鲍康的题跋

寅生弟工书画,精篆刻,家素贫而性喜收藏,遇善本书则不惜资购之,一日以所得《长物志》 重装示予。书为宋字写本,盖欲付梓而未果者。点划之精、纸墨之旧,殆百余年前物,令人爱玩不忍释手;虽不著作者名氏,而卷中动曰先太史、先两博士,其为文氏故物无疑。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凡十二卷,该博精审,备极雅人深致,洵隐居好古者必不可少之书,寅生其宝之!他日选良工刊以行世,不特艺林添一快事,亦庶不负作者当日之苦心也夫!

同治五年(1866)二月 歙鲍康识 钤“臣康”(白文)“子年(朱文)”印

陈寅生青史留名,除了开文人刻铜之先河,技艺高超、作品精彩外,也和鲍康的欣赏推介有关系。后世称引寅生,最津津乐道的金句“足与曼生壶并传,都人士争购之”,最早即出自鲍康的题跋《为陈寅生题平安馆集古砚文字》(载《观古阁丛稿》 ):“余戚陈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镌铜墨盒足与曼生壶并传,都人士争购之,厂肆颇有袭其名者。性狷介,余尤推重。近余所得零星古器皆寅生物色者也。”鲍康富收藏,广交游,承家学谙辞章法度,循礼义守官场规仪,行文中对友侪的称谓尤为讲究。鲍康(1810-1878)比陈寅生大20岁,二者的关系笔者曾在拙文《鲍康陈寅生关系考略》(载《中国钱币》2019年第4期)中有所论述:两人是平辈亲戚关系,鲍康是陈寅生的表姐夫,陈寅生是鲍康的“表内弟”,“表内弟”没有较文言的敬称,故鲍康称陈寅生为“余戚”。在《观古阁丛稿》中,鲍康有时称陈寅生为“上舍”,如《重刻虞夏赎金释文序》中提到“适先生之甥陈寅生上舍亦觅得初印本见赠,余亟复诸手民,以公同好。”上舍是国子监监生中优秀生的称谓,可知陈寅生在中秀才之后曾一度入国子监为监生,为考取举人而努力攻读。“上舍”“余戚”都是较书面的称谓,而在这件“鲍康跋陈寅生藏《长物志》写本”中,鲍康径称寅生为“弟”。想来这写在寅生藏品上的跋语,比欲刻板刷印的文字要轻松随意了些。

“寅生弟工书画,精篆刻”,谈到寅生艺事,未提到其刻铜。想来古人视角与今人不同,再则或许是其时(同治五年)寅生刻铜声名未隆。我们是因为刻铜而知道的陈寅生,而这位琉璃厂中的“斜杠青年”,委实多才多艺,在“书画篆刻圈”中也享有声名。“家素贫而性喜收藏,遇善本书则不惜资购之”,这句话是史料中第一次提到了陈寅生的家境:至少在鲍康看来,陈寅生的家境算不上富裕,是“素贫”的。

陈寅生研究,是最先在刻铜收藏圈中发轫的。我们是由于刻铜收藏才渐渐了解了陈寅生,而寅生研究的素材,有的就是从陈寅生的旧藏中得知的。关于陈寅生的收藏,笔者以前曾在“云在堂识小”的系列文章中,以“陈寅生也是收藏家”为题简单谈及(见《艺术中国》2015年第2期《云在堂识小22》),现在看来,陈寅生的收藏也许不能和同时代的潘祖荫、吴大澂、陈介祺等大收藏家相提并论,但其“性喜收藏”是事实。这件写本《长物志》的目录页,钤有“陈寅生所藏书画金石文字印”的收藏章(图2左下角),鲍康题跋中又言及“寅生弟工书画,精篆刻,家素贫而性喜收藏,遇善本书则不惜资购之”,均可证其喜爱收藏的雅好。

笔者曾在识小中总结说寅生收藏的特点是重在纸本(书画、古籍、拓本等),这件拍品和鲍康所说“遇善本书则不惜资购之”,又验证了这一说法。

那么,这件新出的寅生旧藏的《长物志》是一部怎样的书呢?首先,这是一件写本,不是木版刷印本,是“宋体写本”,是书写人用“仿宋体”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图3)。其次,其内容是久负盛名的《长物志》 。《长物志》为文征明曾孙文震亨所作,内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凡园林营造、文玩选用、书画鉴赏、花鸟鱼虫,一切的闲情逸致,均有论述,纤悉毕具,为晚明生活美学之集大成者。其最早刊本为崇祯本。即是在同治年间,《长物志》刊本恐已得之不易,且此本宋体字写得精绝,故鲍康有“他日选良工刊以行世,不特艺林添一快事,亦庶不负作者当日之苦心也夫”之叹。鲍康是出版家,晚年致力于将师友著作刊行出版,故有此语。但显然这个愿望并未实现。

图3 内页为宋字写本

鲍康跋文说:“书为宋字写本,盖欲付梓而未果者,点画之精、笔墨之旧,殆百余年前物……卷中动曰先太史先两博士,其为文氏故物无疑”。这是在同治五年(1866),鲍康观纸墨定为百余年前旧物,拍卖公司从“文中不避弘字,玄字或避或不避”而推知当为康熙早期之本。总之,这件《长物志》写本很有趣味,可窥知寅生收藏的慧眼独具。当然在今天,其市场反应也不俗,拍卖现场竞争激烈,场内与网络轮番出价,经过多轮比拼,最终该拍品以43万(加佣金49.45万)元人民币为场内有缘人拍得。

这里还要特别说明的,是鲍康这篇跋文的书法。近年来随着鲍康研究的深入,鲍康的书法墨迹所见愈多,我们对鲍康的书法(图4、图5)已不再陌生。比较这件题跋,不难发现,其与鲍康的书迹并不相似,而与陈寅生在纸绢上的书法(图6、图7)别无二致,也与陈寅生在铜上的书法作品(图8)一脉相承。此件“鲍康跋陈寅生藏《长物志》写本”跋文内容是鲍康所作无疑,而书法则为陈寅生代书,也就是说,这页精美的小楷是陈寅生自己的书法作品。

图4 鲍康函扎

图5 鲍康自书题跋

图6 云在堂藏陈寅生书法团扇

图7 陈寅生题跋

图8 云在堂藏陈寅生墨盒“己卯花朝”

请名人为自己的藏品写了题跋,却自己抄一遍装裱起来——这是什么“神操作”?

鲍康在京城的官职是内阁中书,是为皇帝撰写文案的官员,文字功夫十分了得。鲍康的诗文在友朋中也备受赞誉,遇有重要场合的诗文撰写,一般都由鲍康捉刀。鲍康在自己诗集的序中曾言,自己为别人代写的诗,数年来已成一卷,自己诗集中都概不收入了——可以想见,那些诗有的是朋侪求为代笔献给皇上的。鲍康在收藏圈享有盛誉,以见解独到、持论中正著称,古物文玩一经鲍康品题,身价倍增,因此鲍康为别人的题跋有很多。但鲍康自己认为“素不工书”,经常找别人代书,而陈寅生就是为其代笔的人之一。陈寅生以善书闻名于时,其诸体皆擅,尤以小楷最受人推崇。鲍康请陈寅生代书,也是对陈寅生的一种推介。鲍康和陈寅生是亲戚关系,陈寅生科场困顿,以秀才身份“刻铜为业”,是需要一定的知名度的。寅生“自书自刻,方能入妙”,他刻得好,首先是因为书法好。以鲍康的地位,肯定陈寅生的书法,对陈寅生在金石圈的交往有很大帮助。

鲍康自称“素不工书”,但其作为多次参加科举的士人,其书法是很好的,只是在鲍康看来,陈寅生“更好”。古人对书法的评价标准和理解和今人是不一样的。鲍康存世的自书墨迹有很多,大都为拓本题跋和书札,书体多为行书。鲍康学问好,其自书题跋在当时即颇受推重,王懿荣曾称赞鲍氏题跋“百年后必成剧迹”,当代王贵忱先生也评价鲍康手札“书法清刚严峻,遣词雅洁通达”,皆洵为的论。

同治初年是陈寅生为鲍康代书的最频繁时期。这件“鲍康跋陈寅生藏长物志写本”的书写正在这个时期(同治五年,1866年)。因此,由陈寅生书写这件鲍康的题跋,也就顺理成章了。甚至可以推测,这一时期鲍康的题跋,可能就是以陈寅生书法的面貌示人的,至少在厂肆是如此;寅生藏书扉页上的鲍康题跋是陈寅生书法,也可以由此推知,陈寅生重装这件《长物志》之后,也是有出售的意图的——寅生收藏,“以藏养藏”是常态,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在当时一个士子生存的艰辛,“稻粱谋”还是第一位的。

关于陈寅生为鲍康代书的研究,笔者撰有专文,详见《陈寅生代书二题》(载《艺术中国》2020年第6期)一文,在此恕不赘述。陈寅生的纸绢书法非常珍稀,陈寅生代鲍康书法更是少(这是目前笔者所知的第四件),因此,这件陈寅生代鲍康书写的题跋,是陈寅生研究的又一史料,不仅很有意义,也很有趣味。

二、从陈寅生题跋看收藏的“黄金年代”

让我们在细数陈寅生收藏之前,先来尝试复原一下当年京师琉璃厂古玩收藏的大环境。

陈寅生(1830-1912),名麟炳,字寅生,顺天(今北京)人,诸生。擅刻铜,是清末著名的铜刻艺术家,又擅篆刻,工书法,绘画也有声名。陈寅生传名于后世,主要是因为高超的刻铜技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民间收藏活动持续活跃、发展,“寅生刻”铜墨盒的知名度愈来愈大,成为一个收藏门类的标志性的名物。

陈寅生长寿,从出生到去世,经历了清代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和宣统五朝,去世时已跨入了民国。陈寅生所处的时代,是中国收藏史上最辉煌的年代之一。这一时期,1899年发现了甲骨文、1900年敦煌藏经洞被发现,这两项中华文明的重大发现如今已都成为了独立的学科——甲骨学和敦煌学。我们称刻铜墨盒为“吉金”,而吉金原指三代青铜器,大家耳熟能详的青铜器名品,也有许多发现在这一时间段里,可谓“地不爱宝”,重器频出。如虢季子伯盘是道光年间出土,1864年清军收复常州后被刘铭传在马厩中再发现;毛公鼎道光二十三年(1843)出土于岐山,曾经陈介祺、端方、叶恭绰等人收藏;而和陈寅生同年的潘祖荫(1830-1890),其收藏青铜器最著名者如大盂鼎、大克鼎更是闻名遐迩。同时代,产生了许多大收藏家,如陈介祺、潘祖荫、叶志铣、顾文彬、端方、王懿荣、吴大澂、鲍康等。我们说过陈寅生的收藏,很难与这些收藏大家相提并论,这是陈寅生的身份地位、学识财力等决定的,但说陈寅生爱好收藏,于收藏鉴赏有一定的功力修养,还是信而有征的。

陈寅生是在琉璃厂以书生的身份而业铜的。京师琉璃厂是那个时代收藏的重镇之一,其地位不言自明。陈寅生除自己开店以外,也多店挂单,也就是在琉璃厂其他店里挂单揽客。从目前的墨盒实物来看,这些店有松竹斋、青云斋、成兴斋、四宝斋、秀文斋、含英阁、荣录堂等等。

以松竹斋(荣宝斋前身)为例。夏仁虎《旧京琐记》载:

“南纸铺并集于琉璃厂。昔以松竹斋为巨擘,纸张外兼及文玩骨董。厥后清秘阁起而代之,自余诸家皆为后起。制造之工,染色雕花精洁而雅致,至于官文书之款式、试卷之光洁,皆非外省所及。詹大有、胡开文之墨,贺莲青、李玉田之笔,陈寅生之刻铜,周全盛之折扇,虽各设专铺,南纸铺皆为代销,书画家之笔单亦备在。”

被夏仁虎称为“巨擘”的松竹斋,是陈寅生挂单的古玩店之一,目前所见陈寅生墨盒精品,有的打有松竹斋底铭。我们不禁要问,在陈寅生生活的年代,松竹斋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们从清末民初的一些笔记、日记和函扎中,能见到松竹斋的点滴资料。如顾文彬(1811-1889)《过云楼日记》记载同治九年岁次庚午(1870),其在丁父忧之后,侯簡入都(最终得任江宁绍道台),从三月底至十一月(是岁闰十月),九月余在京,期间多次到琉璃厂松竹斋,如:

四月十三日,午后,至松竹斋,晤张仰山,谈古颇洽。取回汉玉两小件,又绞四圈一件。

十四日,至松竹斋取回旧拓《佛遗教经》一本,后有翁覃溪跋。

十六日、十七日皆到松竹斋。取回石谷《竹趣》卷。见祝枝山纸本小行书册,临米字极精。

廿一日往松竹斋,取回汉玉鸠杖头一件,惜为俗工琢损下颔。

廿四日,购得鹅眼五铢钱四枚,取回汉印两方。

五月初五,晤张仰山,取回马钱五枚。十一日,至松竹斋取回小玉钩一件。

廿二日,在松竹斋携归李世绰手抄《草诀辩疑》一本。(二金得之)

廿五日,在松竹斋携归丁云鹏临郭汾阳细笔水墨山水卷,有范允题跋。

七月廿五,张仰山在宝兴堂为母做寿,往拜之。

八月十三,还德宝斋十两,结欠十六两,还论古十两,还松竹十两。

十月十七日,松竹斋携示麓台轴,用尖秀之笔仿子久,纸墨如新,尚是三十九岁时作,索价五十金,嫌其过昂,还之。

十一月初六,在松竹携归大涤子画册一本(还价二十金,不售,乃还之)。

由以上所引可知,松竹斋当时的老板是张仰山,顾文彬在松竹所购,大约是书画、玉器等;而到了潘祖荫那里,由松竹斋过手的多是三代彝器。潘氏《攀古楼彝器款识》第一册著录之“析子孙卣(盖)”,即是从松竹斋购得。潘祖荫身居高位,事务繁忙,也不便与古董商讨价还价,觅古之事多由吴大澂、王懿荣等代劳。潘祖荫有致吴大澂函云:

松竹尚有一卣盖析子孙……又一失梁卣。析子孙,兄亦欲得之(二者能不昂尤妙,缘非完美之物也),吾弟必能为设法。种种渎神,不安之至,当必有酬劳也。

之后,潘祖荫又看上了松竹斋的韩中多壶(此壶吴大澂后来释为“韩仲侈壶”),但韩壶已先被吴大澂所得。后来,吴大澂在其《恒轩所见所藏吉金录》中收录了此壶(图9)。近年来,我们在吴大澂拓本和相关绘画中多次见到它的倩影,由于此壶纹饰十分独特,一眼便能识得(图10)。由此可见,那时松竹斋店内青铜彝器存货不少,说松竹斋是琉璃厂之“巨擘”,不是虚言,其堪称琉璃厂的大行,是过手过很多名画巨迹和青铜彝器的。陈寅生墨盒是当时的实用文具,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小生意。

图9 《恒轩吉金录》中所载韩中多壶

图10 上海图书馆藏吴大澂题鼎彝八轴之二

潘祖荫的收藏品种之声名最显赫者,非盂、克二鼎莫属。大盂鼎、大克鼎是潘祖荫旧藏青铜器中最著名、最重要的两件,曾与毛公鼎并称“海内三宝”。1951年,盂、克二鼎由潘祖荫孙媳潘达于捐献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次年入藏上海博物馆。其中,大盂鼎于1959年被调拨至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大克鼎则长期陈列于上海博物馆中国古代青铜馆,被誉为“镇馆之宝”。

陈寅生是当时最早见到大克鼎拓本的人之一。据陈佩芬 《大盂鼎和大克鼎的第二次出土》一文记载,光绪辛卯(1891)七月,陈寅生即在大克鼎拓本上留有题跋:

“潘文勤公博求钟鼎古器,收藏甚富。戊子岁获得周克鼎一器,由关中运以至京,形质丰伟,殊为大观,惟其铭字土蚀模糊,几不可辨,复细加剔抉,居然完好可读......文勤公生平所藏之器以此为最,曾镌印章曰宝藏第一。求拓本者踵至,应接不暇,多以翻本报之。”

根据陈佩芬的文章,陈寅生光绪辛卯(1891)的这条题跋,转引自《陈乾藏吉金文字》拓本。本着文献钩沉必要溯本求源的原则,笔者一直寻找陈佩芬所引《陈乾藏吉金文字》的原始出处,希望能得见陈寅生题跋的全文甚或图片,然而至今未能得偿所愿。按陈寅生题跋中的说法,光绪戊子(光绪十四年,即1888年)潘祖荫收得此鼎。陈寅生光绪辛卯(1891)的这条题跋,是关于大克鼎的一条重要史料,可考大克鼎出土和进京的时间,因此被研究者重视。也是陈寅生跋古器物较重要的一条,是陈寅生研究的重要资料,也是陈寅生与潘祖荫交游的一条佐证。

除了跋大克鼎拓本,陈寅生还有一件跋《虢季子伯盘拓本》(1910),也曾现于拍场(上海嘉泰拍卖公司 2010年秋拍,2010年9月28日,Lot: 1218《 姚华、蒲华等 题跋 西周·虢季子白盘铭文》。)。这件拓本(图11)为立轴,画芯尺寸为138cm×58cm,上有多家题跋,陈寅生行楷题跋位于左上,文曰:

图11 陈寅生跋虢季子伯盘拓本

虢季子伯盘铭何公考之矣。炳何能多费一辞。惟此盘铭薛阮款识及王复斋诸本均未见收录,不知何以漏之。考证诸家亦未道及。此亦有金石之缘也。庚戌(1910)孟夏前二日友人携此拓本属题。余于金石中颇无搜索功夫,诚问道于盲也。少泉大兄大人属题 寅生陈麟炳 陈寅生印(朱文)

庚戌年(1910),陈寅生已八十一岁。这是目前所见陈寅生最晚的书迹之一。品读寅生此跋,文辞谦逊得体,颇合德高望重之“人瑞”的人设,想来在当时的琉璃厂,陈寅生的古物题跋,也是为拓本增色的一时之选。

三、陈寅生收藏活动考述

陈寅生的收藏活动,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是青年时期的学习阶段,二是经营时期的“以藏养藏”,三是到了晚年,为友人鉴赏题跋,雅游娱老的时期。陈寅生收藏的目的,归纳起来也大致有三:一是崇古,是对先贤古物的崇拜,就是喜欢,是天性使然,不需要理由的;二是交流,以藏养藏,是陈寅生在商言商的本分,也是联络人脉、拓展交游的技能;三是“以古为师”,用来学习、临摹,以古物作为自己刻铜、书法、篆刻等创作的参考。

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寅生藏品从品类上看,以纸本为多,如书籍、碑拓等。如钱币学家鲍康(1810-1878)欲复刻钱币学家刘师陆(青园)的《虞夏赎金释文》 ,先有“王廉生农部持示王孝禹水部所得原拓本精装属题”,又“适先生之甥陈寅生上舍亦觅得初印本见赠”。寅生之藏本,想来也是在厂肆觅得的。

鲍康《观古阁丛稿》中,为陈寅生题跋和提及陈寅生的有多条,如:

1、《为陈寅生题化度寺碑摹本》

叶丈东卿所藏翁覃溪先生手摹化度寺碑铭,惜出自烬余,已非完本,而精光不掩,古趣弥增。考证至十余页之多,并合诸本校定。逐字夹行密书,析及一点一画,朱墨纵横,一生精力几萃于是。老辈之不可及也如此!虽断烂有不能句读处,犹幸神物呵护,俾寅生拾残补缀,重装以还旧观,足为案头墨宝。余留玩经月,愧素不工书,未尝窥临池秘奥,晴窗展视,但有赞叹老来眼福不浅,亦复自喜也。

《化度寺碑》全称《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立于唐贞观五年,欧阳询书。此碑用笔瘦劲刚猛,结体内敛修长,法度森严,模勒之工,非后世所及,被称为“楷法极则”。原石久轶,有宋拓传世。翁方纲曾根据友人所藏宋拓,双钩手摹数本,陈寅生的自藏本就是其中之一,原是叶志铣旧藏。寅生楷书,于欧体用功极深。目前发现的陈寅生纸绢书法,最早的是陈寅生二十四岁所书“身似云在”十五言联(图12),可知陈寅生对欧体的喜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图12 云在堂藏陈寅生身似云在十五言联

2、《为陈寅生题平安馆集古砚文字》

余戚陈寅生,麟炳,工篆刻,所镌铜墨盒足与曼生壶并传,都人士争购之,厂肆颇有袭其名者。性狷介,余尤推重。近余所得零星古器,皆寅生物色者也。一日持示所得叶氏烬余古砚拓二巨帙,半成焦尾,重装属题。砚凡百四十余,宋、明名人砚殊不乏,汉砖魏瓦悉具,其摹刻钟鼎石鼓文暨汉碑者,指不胜屈,率出名宿题识,翁覃溪先生者尤多。洵砚铭之大观矣。余留玩数晨夕,想见当日蒐罗心苦。虽未获请观于平安馆,已不免间有残缺,犹幸遇好古如寅生,于火燎水濡中一一拂拭而出之,俾还旧观,复饶别趣。余亦于卅年后重缔此一段墨缘,良足喜矣。

这件寅生藏品也是一本拓本,是叶志铣藏古砚铭文的拓片。我们知道,墨盒是由砚转变而来的,墨盒盒盖内附有砚板,除了舔笔功能外,也可以用来研墨的,因此,称墨盒为“铜砚”,大致不差。虽然在同光年间,新兴文具铜墨盒逐渐取代了石砚,但寅生对砚的情感非常人可比。寅生刻铜,除了刻艺高超,所刻文字内容也常让我们咏读再三,击节赞叹,这些文字的创作者就是寅生本人,而这些被称作“墨盒铭”的文字,其源头就是砚铭。

3、《为寅生题吴越王水府告文》

陈寅生复得叶氏所藏钱武肃王宝正三年投太湖水府龙简文,虽出烬余而大致完好。周列龙文,长六寸阔四寸,楷书百七十九字,殊秀整。衔则“大道弟子天下都元帅尚父守中书令吴越国王钱缪”云云,至可宝玩,殆果有呵护者耶?寅生藏器皆至精,装此属题资余眼福,雨窗展视,欣然志之。

这还是一种拓本。“太湖水府龙简”,更是和刻铜密切相关。投龙简,是古代帝王信奉道教,发愿为文,刻于吉金,投入水中的书简。鲍康所跋,是五代吴越钱镠所制银质投龙简的拓本,也就是说,是刻银文字的拓本。这枚投龙简很有名,有多种拓本流传,如今在拍场上还能见到其拓本真容(图13)。寅生所藏,也是叶志铣的旧藏。

图13 吴越国王钱镠投龙告文银简原刻拓本

4、《记四铢半两石范》

余旧藏砖石各泉范不少。存秦中一戚家,兵燹后胥失之。甲戌三月余戚陈寅生为购得阴文半两石范一,凡四行二十八泉,极完好,足为补憾。蓋叶丈东卿故物也......

5、《题武虚谷偃师金石记》

武氏偃师金石记四卷乃刘丈燕庭旧藏,兼有姚丈伯昂吾友韩季卿诸名家印。陈寅生于书肆为余收之。余念燕庭藏书逝仅廿年已散佚殆尽,今获此帙重装置案头,晴窗偶一披读,犹恍似偕坐嘉荫簃中紫藤花下沦茗快谈金石时也。

6、《题叶氏残拓本》

寅生复于市上零星为收得半钩印大小官私印廿余事,皆出自燔余。殊有人琴俱亡之感。并拓本两朿,亦复断烂。姑检取数十纸取小册帖而存之。其中弩机拓较多,惜无甚完美者。留此焦尾怀我故人。

从上面所引的三条来看,鲍康的许多收藏确是陈寅生帮忙购买的,陈寅生在琉璃厂开店,有方便之处。

7、《三字齐刀》

三字齐刀率不緻,自是常用之品故流传亦独多。有填刻(止)字作四字刀者,但四字刀及安阳节墨诸刀外郭皆及柄而止。三字者则下通于环,制作微异。识者一见即能断之。陈寅生示三字刀环不透者甚异,其色赤,石查曰李宝台所作也。

8、《齐刀范》

齐刀范惟东武刘氏有之,寿卿续获一范亦相似,俱载入泉汇续泉汇。陈寅生近持示节墨刀范,形制并同。背文三横画下作(十日),亦略有青绿而不甚入骨,质地厚重。闻潍县最善仿作,即此类矣。幼雲云是王戟门故物,当日购以重资旋即悔之。

从鲍康这两条笔记来看,我们是否可以得出陈寅生对钱币鉴别不算内行,也曾“打眼”的结论呢?笔者个见并不这样认为。寅生收藏零星古物,有“以藏养藏”的性质,其从鲍康游,学习鉴藏钱币,还是掌握了丰富的钱币知识,通过大量过手,对一般古钱的鉴藏是没有问题的。说到李宝台,他在当时是个很特殊的存在。李宝台,天津宝坻人,擅收藏,举凡书画、碑刻、佛像、钱币等都有涉猎,曾过手许多重要的藏品,与京师许多收藏巨擘交游,称之为“收藏家”也不过分。李宝台在钱币收藏上有著作传世,其精鉴别,擅毡拓,杨守敬曾将其古泉拓本之一编为《古泉薮》二十四册出版,并为之撰前言张之,原稿今藏复旦大学图书馆,今亦收入新编《中国钱币文献丛书》中。杨守敬编李宝台拓《古泉薮》中,杨守敬的题记是记录李宝台这一传奇人物的重要文字,全文不长,照录如下:

此宝坻李宝台手拓。宝台毕生好古泉,得小泉直一一窖,京市古泉家称为李小泉。其家人无不精拓古泉者,当时若刘燕庭、叶东卿、陈寿卿、鲍子年家所藏古泉皆倩小泉拓,厥后诸老凋谢,宝台亦贫不得食。光绪初年,余从其家得拓本数册,顾小泉虽以卖古泉为业,亦自爱其拓本,不轻以予人。又数年,宝台死,余从其婿沈某以巨资得古泉数大筐,携归而董理之,凡得二十余部,有李竹朋古泉汇所不载者,亦古泉拓本之渊薮也。

光绪甲辰十月宜都杨守敬记于邻苏园。

李佐贤(鲍康好友,著名收藏家)在《续泉说》中云:“余收十布,向缺三布,前寿卿赠以次第两品,仍缺壮布。昔年李宝台以质券求售,内有壮布,质价廿金,余力不能致,置之,后竟不复遇。”(见《观古阁丛稿138-139页》)可见李宝台经手珍泉之夥。

“石查曰李宝台所作也”,胡石查一眼看出“三字齐刀”为李宝台所造,是因为胡石查曾打眼买过李铸私钱。在收藏中打眼吃药,是寻常事,自古至今,即使大藏家也不能幸免。鲍康记录当时收藏故实,行文颇具春秋笔法。《齐刀范》一条中,节墨就是今山东即墨,幼云指杨继震(1820-1901),字幼云,号莲公,汉军镶黄旗人,官至工部郎中,以精于鉴赏著称;王戟门指王锡棨(1832-?)字戟门,藕塘子。以诸生官至刑部主事。精鉴赏、博雅好古,书工篆隶,家藏钟鼎彝器甚富,颜所居曰“选青山房”,意为选钱之所。其治古泉学,尤为精通。官京曹时,于公退之暇,将所藏古泉篝灯墨拓,并书以瘦金楷体,详加考核,成《泉货汇考》十二卷。“寅生近持示节墨刀范,……亦略有青绿而不甚入骨,质地厚重。闻潍县最善仿作,即此类矣。幼云云是王戟门故物,当日购以重资旋即悔之。”这段文字鲍康惜墨如金,却复原了古玩收藏这一特殊行业典型的交易场景,这场交易的一方就是陈寅生,因此值得我们仔细阅读揣摩,相信收藏圈中人读之,当有会心一笑。

从鲍康的记述看陈寅生的收藏,大致能得出这样的印象:寅生得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消息灵通,过眼宝物多夥;寅生自留的古物,以古籍、拓本居多,尤以书法临摹、刻艺揣摩为要,其收藏有学者风范、文人品质。

“寅生藏器皆至精”,鲍康对陈寅生的收藏大致是肯定的。寅生对自己的收藏也相当自信,在云在堂藏《陈寅生集古文字四条屏》中,陈寅生就摹写了“汉解渎亭侯澄泥墨宝”(图14)并注明“妙严室藏器”。妙严室是陈寅生斋号之一。

图14 云在堂藏陈寅生摹古四条屏之一

讨论陈寅生的收藏,有一桩有证可循的故实必须提起,那就是陈寅生收藏甲骨。

也许是因为自己刻铜家、篆刻家的身份,陈寅生对古人在器物上的镌刻文字特别感兴趣,如石刻碑帖、古代吉金刻字、砚刻等。说起契刻文字,最有名的就是甲骨文了。陈寅生是有收藏过甲骨的。寅生收藏甲骨,其年代或许并不比王懿荣晚——此件故实的考证,笔者撰有专文论述,详见《陈寅生与甲骨文》(载《艺术中国》2020年第12期),在此恕不赘述。

我们是因为收藏陈寅生,继而想要了解陈寅生的收藏。艺术家大多有收藏的雅好,有的艺术家,本身就是收藏家。陈寅生是活跃在同光年间的刻铜艺人,因刻工精湛而享有盛名。百五十年后,作为寅生的粉丝,我们回看那段历史,重新解读其人其艺,发现陈寅生与一般意义上的民间匠人有很大的不同,其主要区别就是陈寅生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并不独以手艺骄人;他身处京师琉璃厂这一古玩集散中心,置身于京师金石圈的前沿,博学好古,具有很高的金石学修养,使得他的艺术创作典雅高古,颇合中庸之道。这些品质的形成,和陈寅生雅好收藏、具有较高的鉴赏水平有一定的关系。陈寅生的高明,不仅是在技法上,更多的是文人趣味的先进,是美术理念的先进,是金石文化的先进。

讨论收藏与创作的关系,相信陈寅生是一个可供借鉴的个案。而了解陈寅生的收藏活动及其藏品,对探讨收藏与艺术鉴赏的关系,对理解陈寅生艺术创作的背景、源流,包括了解陈寅生交游与学习环境,都有一定的意义。

2021年8月3日于云在堂晴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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