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周有夏季和草原的气息”

2021-11-02 02:30师蓉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21年8期
关键词:伊万契诃夫货车

师蓉

阅读文本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草原》的第四个章节的部分文段。

《草原》这篇中篇小说写的是俄国作家契诃夫儿时和青年时期乘车穿过草原去探望祖父的回忆,以及1887年春天契诃夫返回故乡的路上获得的印象。小说1887年底动笔,1888年2月3日寄给了《北方导报》月刊。

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叶果鲁希卡,小说以他离开母亲随舅舅外出求学时一路上的旅行见闻为故事主体,叙写了俄罗斯大草原上那壮阔又优美的自然风景,描摹了草原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图景。

这篇小说的结构和内容都不算复杂,读来让人觉得好像在看一部诗意的公路文艺电影,韵味悠扬,让人回味无穷。这篇小说需要读者静下心来认真阅读,去仔细体会小说中那种风景的优美壮阔感、人事的真实复杂感和人内心的孤独感共同交织之后,构成的邈远的诗意。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最大的魅力正在于此,因为这种诗意的存在,整个故事也就不俗,变得富有感染力了。选读的文本仅是小说的一部分,是主人公叶果鲁希卡旅程的一段,但从这部分选文中,读者可以对这篇小说的风格有一个大致的体会。

写作这篇小说时,契诃夫的心情很矛盾,他一方面觉得很费劲,另一方面又获得了很大的乐趣。1888年1月19日契诃夫在写给《北方导报》主编普列谢耶夫的信上说:“将来您读完就会明白,我这个没经验的头脑吃过多少苦。”而在1888年2月3日写给普列谢耶夫的信上又说:“我一边写,一边觉得我四周有夏季和草原的气息。”无论如何,契诃夫还是顺利写成了这篇小说。

1888年1月12日,契诃夫在写给格利戈罗维奇的信上说:“我初次为大杂志撰稿,写的是草原,这种题材已经很久没有人写了。我在描写平原,淡紫色的远方、牧羊人、犹太人、教士、夜间的雷雨、客栈、运货的大车队、草原上的飞禽,等等。每一章分别是一篇短篇小说,各章紧密相连,就跟卡德里尔舞里的五个舞式一样。我极力使各章具有一种总的气氛和总的调子,为了能够比较容易地做到这一点,我就让一个人物把各章串连起来。我觉得有许多困难我已经克服,有些地方颇有干草的气息了。不过,总的说来,我这篇东西却变得有点奇特,而且过分别致……总的说来,这不成其为画面,却成了枯燥而详细的印象记了……然而我也不气馁。就算是‘草原的百科全书,或许也不无用处吧……”《北方导报》主编普列谢耶夫收到契诃夫寄去的《草原》手稿后,在1888年2月8日写给契诃夫的信上说:“我如饥似渴地把它通读了一遍。我一读了开头,就再也放不下了。……这篇东西太美、太富于诗意,弄得我简直找不出话来说了。而且,我也说不出我有什么意见,只能说我读得如醉如痴。这是个引人入胜的作品。我敢预断,您的前程远大。那些景物描写多么精彩,那些人物多么生动可爱啊。……就算它缺乏为读者极其看重的外在的内容(指情节)吧,可是它内在的内容却无异于取之不尽的源泉。诗人们,充满诗情的艺术家们,一定会读得神魂颠倒。再者,通篇都可看到极其细致的心理描写。”

以上两段书信的内容分别是作者的写作体会和一个读者的阅读体会,可以给我们一些关于阅读和理解方向上的引导参考;但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还需要读者自己在阅读中去体会,“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莱特”,读者应该去读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来。

已故的苏联国家领导人加里宁曾在与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谈话中这样评价过:“依我看来,一本好书,在它的书皮下面总有生活在跳动,就跟血液在皮肤下面流动一样,这种作品即使不会叫人永远记住,也还是会叫人久久不能忘怀。……您记得契诃夫的《草原》吗?”

【附】

草原(节选)

[俄]契诃夫

月亮升上来了,夜变得苍白、无力。暗影好像散了。空气透明、新鲜、温暖;到处都看得清楚,甚至辨得出路边一根根的草茎。在远处的空地上可以看见头盖骨和石头。可疑的、像是修士的人形由月夜明亮的背景衬托着,显得更黑,也好像更忧郁了。在单调的鸣叫声中越来越频繁地夹着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啊!——啊!”的惊叫声,搅扰着静止的空气,还可以听见没有睡着的或者正在梦呓的鸟的叫声。宽阔的阴影游过平原,就像云朵游过天空一样。在那不可思议的远方,要是你长久地注视它,就会看见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的影像升上来,彼此堆砌在一块儿……那是有点阴森可怕的。人只要瞧一眼布满繁星的微微发绿的天空,看见天空既没有云朵,也没有污斑,就会明白温暖的空气为什么静止,大自然为什么小心在意,不敢动一动,它战战兢兢,舍不得失去哪怕是一瞬间的生活。至于天空那种没法测度的深邃和无边无际,人只有凭了海上的航行和月光普照下的草原夜景才能有所体会。天空可怕、美丽、亲切,显得懒洋洋的,诱惑着人們,它那缠绵的深情使人头脑昏眩。

你坐车走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你在路上碰见一座沉默的古墓或者一块人形的石头,上帝才知道那块石头是在什么时候,由谁的手立在那儿的。夜鸟无声无息地飞过大地。渐渐地,你回想起草原的传说、旅客们的故事、久居草原的保姆所讲的神话,以及凡是你的灵魂能够想象和能够了解的种种事情。于是,在唧唧的虫声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蓝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看见而且听见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灵魂响应着美丽而严峻的故土的呼唤,一心想随着夜鸟一块儿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对这世界来说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称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而无望地呼喊着:歌手啊!歌手啊!

“唷!你好,潘捷列!一切都顺利吗?”

“谢天谢地,伊万·伊万内奇!”

“你们看见瓦尔拉莫夫没有,伙计们?”

“没有,我们没看见。”

叶果鲁希卡醒来,睁开眼睛。车子停住了。大路上靠右边,有一长串货车向前一直伸展到远处,许多人在车子近旁走动。所有的货车都载着大捆的羊毛,显得很高,圆滚滚的,马呢,就显得又小又矮了。

“好,那么,我们现在就赶到莫罗勘派那儿去!”库兹米乔夫大声说,“犹太人说瓦尔拉莫夫要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既然这样,那就再会吧,伙计们!愿主跟你们同在!”

“再会,伊万·伊万内奇!”有几个声音回答。

“对了,我说,伙计们,”库兹米乔夫连忙又喊道,“你们把我的这个小孩子带在身边吧!何必叫他白白陪着我们受车子的颠簸呢?把他放在你车上的羊毛捆上边,潘捷列,让他慢慢地走,我们却要赶路去了。下来,叶果尔!去吧,没关系!……”

叶果鲁希卡从车夫座位上下来。好几只手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到半空中,接着,他发现自己落到一个又大又软、沾着露水、有点潮湿的东西上面。这时候他觉得天空离他近了,土地离他远了。

“喂,把小大衣拿去!”简尼斯卡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嚷道。

他的大衣和小包袱从下面丢上来,落在叶果鲁希卡身旁。他不愿意多想心思,连忙把包袱放在脑袋底下,拿大衣盖在身上,伸直了腿,因为碰到露水而微微耸起肩膀,他满意地笑了。

“睡吧,睡吧,睡吧……”他想。

“别亏待他,你们这些鬼!”他听见简尼斯卡在下面说道。

“再见,伙计们!愿主跟你们同在!”库兹米乔夫叫道,“我拜托你们啦!”

“你放心吧,伊万·伊万内奇!”

简尼斯卡吆喝着马儿,马车吱吱嘎嘎地滚动了,然而不是顺着大路走,却是往旁边什么地方走去。随后有大约两分钟的沉静,仿佛车队睡着了似的,只能听见远远的那只拴在马车后面的铁桶的叮咚声渐渐消失。后来,车队前头有人喊道:

“基留哈!上路啦!”

最前面的一辆货车吱吱嘎嘎地响起来,然后第二辆、第三辆也响了。……叶果鲁希卡觉得自己躺着的这辆货车摇晃着,也吱吱嘎嘎地响起来。车队出发了,叶果鲁希卡抓紧拴羊毛捆的绳子,又满意地笑起来,把口袋里的蜜饼放好,就睡着了,跟往常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

等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一座古坟遮挡着太阳,可是太阳极力要把亮光洒向世界,用力朝四面八方射出光芒,使得地平线上洋溢着一片金光。叶果鲁希卡觉得太阳走错了地方,因为昨天太阳是从他背后升起来的,现在却大大地偏左了。……而且整个景色也不像昨天。群山没有了。不管你往哪边看,四面八方,都铺展着棕色的、无精打采的平原,无边无际。平原上,这儿那儿隆起一些小坟,昨天那些白嘴鸦又在这儿飞来飞去。前面远处,有一个村子的钟楼和农舍现出一片白颜色。今天凑巧是星期日,乌克兰人都待在家里,烤面包,烧菜,这可以从每个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看出来,那些烟像一块蓝灰色的透明的幕那样挂在村子上。在两排农舍中间的空当儿上,在教堂后面,露出一条蓝色的河,河对面是雾蒙蒙的远方。可是跟昨天相比,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道路的变化更大了。一种异常宽阔的、奔放不羁的、雄伟强大的东西在草原上伸展出去,成了大道。那是一条灰色长带,经过车马和人们的践踏,布满尘土,跟所有的道路一样,只是路面有好几十俄丈宽。这条道路的辽阔使得叶果鲁希卡心里纳闷,引得他产生了神话般的幻想。有谁顺着这条路旅行呢?谁需要这么开阔的天地呢?这真叫人弄不懂,古怪。说真的,那些迈着大步的巨人,例如伊里亚·慕洛梅茨①和大盗索罗维②,至今也许还在罗斯生活着,他们的高头大马也没死吧。叶果鲁希卡瞧着这条道路,幻想六辆高高的战车并排飞驰,就跟在《圣经》故事的插图上看见的一样。每辆战车由六头发疯的野马拉着,高高的车轮搅起滚滚的烟尘升上天空,驾驭那些马的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看见或者在神话般的幻想中才能出现的那种人。要是真有那些人的话,他们跟这草原和大道是多么相称啊!

在大道的右边,挂着两股电线的电线杆子一直伸展到大道的尽头。它们越变越小,进了村庄,在农舍和绿树后面消失了,然后又在淡紫色的远方出现,成了很小很细的短棍,像是插在地里的铅笔。大鹰、猛隼、乌鸦停在电线上,冷眼瞧着走动的货车队。

叶果鲁希卡躺在最后一辆货车上,能看见这整个一长串的货车。货车队的货车一共有二十来辆,每三辆一定有一个车夫。在叶果鲁希卡躺着的最后一辆货车旁边走着一个老头儿,胡子雪白,跟赫利斯托福尔神甫那样又瘦又矮,可是他有一张给太阳晒成棕色的、严厉的、沉思的脸。很可能这个老人并不严厉,也没在沉思,不过他的红眼皮和又尖又长的鼻子给他的脸添了一种严肃冷峻的表情,那些习惯了老是独自一人思考严肃事情的人就会有那样的表情。跟赫利斯托福尔神甫一样,他戴着一顶宽边的礼帽,然而不是老爷戴的那种,而是棕色氈子做成的,与其说像一顶礼帽,倒不如说像一个切去尖顶的圆锥体。他光着脚。大概因为在寒冷的冬天他在货车旁边行走,可能不止一回冻僵,于是养成了一种习惯吧,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拍大腿、顿脚。他看见叶果鲁希卡醒了,就瞧着他,耸起肩膀,仿佛怕冷似的,说:

“哦,睡醒了,小子!你是伊万·伊万内奇的儿子吧?”

“不,我是他的外甥……”

“伊万·伊万内奇的外甥?瞧啊,现在我脱了靴子,光着脚蹦蹦跳跳。我这双脚挨过冻,不穿靴子倒还舒服些……这么一说,你是他的外甥?他倒是个好人,挺不错。……愿主赐他健康。……挺不错。我是指伊万·伊万内奇。……他上莫罗勘派那儿去了。……啊,主,求您怜悯我们!”

老头儿讲起话来好像也怕冷似的,断断续续,不肯爽快地张开嘴巴。他发不好唇音,含含糊糊,仿佛嘴唇冻住了似的。他对叶果鲁希卡讲话的时候没笑过一回,显得很严峻的样子。

前面相隔两辆货车,有一个人走着,穿一件土红色的长大衣,戴一顶鸭舌帽,穿着高筒靴子,靴筒松垂下来,手里拿一根鞭子。这人不老,四十岁上下。等到他扭回头来,叶果鲁希卡就看见一张红红的长脸,生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右眼底下凸起一个海绵样的瘤子。除了那个很难看的瘤子以外,他还有一个特点非常惹人注意:他左手拿着鞭子,右手挥舞着,仿佛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似的。他不时地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然后用两只手指挥,独自哼着什么曲子。

再前面一个车夫是个身材细长、像条直线的人,两个肩膀往下溜得厉害,后背平得跟木板一样。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好像在行军,或者吞下了一管尺子似的。他的胳膊并不甩来甩去,却跟两条直木棒那样下垂着。他迈步的时候两条腿如同木头,那样子像是玩具兵,差不多膝头也没弯,可是尽量把步子迈大;老头儿或者那个生着海绵样的瘤子的人每迈两步,他只要迈一步就行了,所以看起来他好像比他们走得慢,落在后面似的。他脸上绑着一块破布,脑袋上有个东西高起来,看上去像是修士的尖顶软帽。他上身穿乌克兰式的短上衣,满是补丁,下身穿深蓝色的肥裤子,散着裤腿,脚上一双树皮鞋。

那些远在前面的车夫,叶果鲁希卡就看不清了。他伏在车上,在羊毛捆上挖个小洞,闲着没事做,抽出羊毛来编线玩。在他下面走路的老头儿却原来并不像人家凭他的脸色所想象的那么冷峻和严肃。他一开口讲话,就停不住嘴了。

“你上哪儿去啊?”他顿着脚,问。

“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

“上学去?嗯……好吧,求圣母保佑你。不错。一个脑筋固然行,可是两个更好。上帝给这人一个脑筋,给那人两个脑筋,甚至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这是实在的。……一个脑筋天生就有,另一个脑筋是念书得来的,再一个是从好生活里来的。所以你瞧,小兄弟,要是一个人能有三個脑筋,那可不错。那种人不但活得舒服,死得也自在。……我们大家将来全要死的。”

老头儿搔一搔脑门子,抬起他的红眼睛瞧一瞧叶果鲁西卡,接着说:

“去年从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来的老爷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也带着他的小子去上学。不知道他在那儿书念得怎么样了,不过那小子挺不错。……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些好老爷。对了,他也送孩子去上学。……不过那个城挺不错,挺好。……给老百姓念书的普通学堂倒是有的,讲到求大学问的学堂,那儿就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实在的。你叫什么名字?”

“叶果鲁希卡。”

“那么,正名是叶果里③。……神圣的殉教徒,胜利者叶果里,他的节日是四月二十三日。我的教名是潘捷列。……我们是霍罗朵夫家。……我是库尔斯克省契木城的人,那地方你也许听说过吧。我的弟兄们学了手艺,在城里干活儿,不过我是个庄稼汉。……我一直是庄稼汉。大概七年前,我上那儿去过。……那是说,我回家里去过。乡下去了,城里也去了。……我是说,去过契木。那时候,谢天谢地,他们大伙儿都还活着,挺硬朗,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有人也许死了。……也到了该死的时候,因为大伙儿都老了,有些人比我还老。死也没什么,死了也挺好,不过,当然,没行忏悔礼可死不得。再也没有比来不及行忏悔礼横死更糟的了。横死只有魔鬼才喜欢。要是你想行完忏悔礼再死,免得不能进入主的大殿,那就向殉教徒瓦尔瓦拉祷告好了。她替人说情。她是那样的人,这是实在的。……因为上帝指定她在天上占这么一个地位,就是说,人人都有充分的权利向她祷告,要求行忏悔礼。”

潘捷列只顾自己唠叨,完全不管叶果鲁希卡在不在听。他懒洋洋地讲着,自言自语,既不抬高声音,也不压低声音,可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却能够讲出许多事情来。他讲的话全是由零碎的片断合成的,彼此很少联系,叶果鲁希卡听着觉得一点趣味也没有。他之所以讲这些话,也许只是因为沉默地度过了一夜以后,如今到了早晨,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看它们是不是全在罢了。

(选自:《契诃夫小说全集》,契诃夫著,汝龙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注释】

①俄罗斯民谣中的勇士。

②同①。

③即叶果尔。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18级创意写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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