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姨

2021-11-12 07:05李丙芳
散文百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王姨张超

李丙芳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霜降过后,天气愈发冷起来。秋风燥得人脸皮发紧,稍微张张嘴巴,嘴皮便会冷不丁开裂,唇面也骤然打上了一层白霜。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吃柿子的好时节——柿子润肺,且润心。

近来卖柿子的不多,学校餐厅对面那个水果摊算一个。那摊子不大,因为商品繁多而店铺狭窄,水果常常被摆到铺着落叶的路边,接受秋日清风的教化。小摊不光卖水果,还卖些杂七杂八的。时常不过几天,中午就会有一个男人开着电动三轮来送货:零食、文具、毛巾、脸盆……

“侃侃?”猛然的,他唤了我儿时的名字。我心中一震,回望去:至多一米六,下巴颏儿上几根寂寥的胡子,眉毛杂乱无序地直指天空,头发红的绿的插在头上,灰扑扑的鼻子无措的拍在荒原上,再加上一对三角眼,就拼凑成了一张人样的脸。

这竟是小王姨家的孩子。啊,小王姨——已经离我很远了……

当斜阳挽住六年级一班后面鹅黄色的门框时,上不完最后一节自习,整个教室的大小囚徒早已蓄势待发:“还有七分钟!注意,再说一遍,还有七分钟!”不管是谁,只要换位以后,坐在离后门最近的位置,他就变成了这“实验小监狱”大赦的“急先锋”,给每一个渴望被救赎的少年以生的希望。“倒计时十秒钟!十,九,八,七,六,五……”这一个人的报时逐渐变成了一场集体的朝圣,空气中的尘埃极速扩张,整个局势因紧张而变得扑朔迷离,由一个人,递进着,大家握紧拳头,彼此轻轻呼唤,呼吸声渐渐地重了,声音层层叠加起来,给予芸芸众生内心无限的勇气与力量。

“……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学啦啊啊啊!”在这爆发出无限生命力的怒吼中,那声带的摩擦曾是我日复一日重获新生的从天而降的里程碑——我看见它就立在那里,在那鹅黄色的门框的外面,扭动着它梦幻的腰肢,直插我眼瞳中禁欲的锁链。

几乎所有学生都抱着手中的“炸药包”,疯一样冲出校门,在大街上吸入的每一口汽车尾气,都成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之美好与自由最赤裸的感知。

天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饿,我们对食物的渴求已经达到一种骇人的程度,如果不对心中如洪水猛兽般的食欲加以控制,那么这个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可能早已被这群十二岁的进食机器吃得只能悬浮在宇宙中而无所凭借。

但是,小王姨就是保住七八点钟初升太阳不被饿死的一员擎天大将。从这种角度来讲,她的功勋,只能与夸父、女娲比肩——不能再低了!

小王姨,在大人们的世界里,有人叫她“小寡妇”,有人叫她“小王”。我们出于礼貌,也就叫她“小王姨”。

她的店,开在学校正对面。

如果不是素质教育已让我识得一些字,“台湾卤肉饭”这五个大字我可能会将它念作“泰山石敢当”而理直气壮。它每天包裹着小王姨,为我们驱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饿死鬼的侵蚀。

我们把“炸药包”往餐桌上一摔,摆出一副要炸飞全世界的架势。小王姨也给足我们面子,每天都用她那“英雄相见恨晚”的粗嗓招呼着我们:“来!快坐了!张超拿汽水儿!”

张超是她的儿子,也在我们“实验小监狱”服刑,不过只是五年级的小屁孩儿,自然在我们面前显得畏畏缩缩,他的眉毛直上云霄但眼角却斜挂耳垂,哪能比得上生龙活虎甚至“狂飙突进”的六年级学生?所以他的话极少,只知道“听将令”。

“张超,给我提桶水来!”

“张超,拿筷子拿筷子!”

“张超,锅顶开了,快加点儿凉水!”

诸如此类,反正我们也无法跟个五年级的聊到一起去,我们说我们的,他只是偶尔跟着我们笑而已。

因为客流一下子涌入,“台湾卤肉饭”里顿时热闹起来,不过这根本难不倒小王姨,只见她左右开弓,“上下其手”,她的肩膀瞬间扑开,仿佛一整个太平洋的人来这都能融入其中,右臂撩拨着科迪勒拉山系中搏动不息的生灵,左臂搅动起亚欧大陆下深约五米的坟墓。除了张超,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帮手,就可以填满每一个“欲壑”,用她的“台湾卤肉饭”或者“台湾卤肉面”。

整个店的精髓就是她那桶神秘莫测的“台湾卤”。那卤里,在猪肉还没有这么贵的时候,有满满的五花肉、零星的茄子丁、蚕豆大小的巨型豆豉,还夹杂着姜末、香叶和八角之类的东西。除了面条需要现吃现煮,其他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所以不出两分钟,便可以上菜齐活。一碗金字塔似的米饭,倒扣在铁餐盘上,在米饭的上面,是至高无上的“台湾卤”的镇压,浓油赤酱的关怀使每一粒米饭上都映衬着它的悲悯。闷头用勺子深推一口,米饭的宽容包含着“台湾卤”的咸甜胶滑在唇齿间浮生出大爱。它们彼此间相互扶持,顺着大脑纹路,将涅槃时所有痛苦与无力都拨除殆尽。与此同时,铁盘旁边的“味精水”就显得那样的寡淡与无味。怪不得唐玄宗会喜欢杨贵妃,杨贵妃自有杨贵妃的美,是那些“隔户杨柳弱袅袅”所比不上的。想到这里,我总会愤愤的把它推到一边,非渴死不喝一口。

忙完那一大阵,小王姨就开始与我们聊天了。与什么人,说什么话。无论是寒暄还是闲叙,她总能信手拈来。如果她长得够周正,完全可以做个外交家——这都是极考验人反应能力与思辨能力的职业。我喜欢同她讲话也是因为她从不将我们当做“六年级的”。我总问会她一些比如“你为啥卖台湾卤肉饭,而不是卖山东卤肉饭或者其他”之类现在看来很奇怪的问题,但只要得空,她总会拉个凳子坐下,把右腿掬蜷成一个蠕虫弓背的架势,拨棱一下汗涔涔的刘海,高高昂起头颅,开始一个宏大而传奇的演讲。

演讲的内容大体是说,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花莲的午后,她潜入一个台湾厨神家里,用她那过目不忘的大脑袭来了这个绝世秘方……具体情节我早已忘记,但是颇有点“三顾茅庐”的架势。对于她这种说辞,我也曾深信不疑,每次都要以“对啊,我上次去台湾吃,就是这个味道”作为认同。

我们相视一笑。

小王姨口中遍地的美食且深藏厨神对有缘人口腹的滋养,和着我牙缝中的香叶碎片,构成了我对这个南部岛屿最初的印象。而作为其他那些“六年级的”对我们投来的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则完全能让我有种我爸在饭局烟雾袅袅的吹牛声中“羽化而登仙”的错觉。如今想来,小王姨谈吐之大侠风范、交往之淡然格局,实在了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般喜欢小王姨,这曾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在店里最热闹的时段,常来一群人,有时仅是那一群人中那个打头的。他们往店里一横,苍蝇就都围过去了,而作为食物链的终之一环,仿佛他们人生的意义在此时得以回光返照。

“什么时候还钱啊弟妹,我看生意还不错的嘛,哈哈哈哈是不是啊张超?”在我看来,城哥的凶恶可远比老师发火可怕一百倍。这大汉一把将张超拽过来,后槽牙猛然的用力使咀嚼肌盘踞在颌骨上方瑟瑟作响。城哥趁张超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也在他胳肢窝下面狠狠地拧了一下,而张超为了不让铁盘中的残羹洒出而挣扎着支撑回身体,转头走开。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向后扫了一眼。头颅深深埋下去,锅里沸水蒸腾起的热流在她的眼框下面迅速液化成滴,又回归锅里。我看那形状,分明是一只蝼蚁,跌落下去,挣扎下去。空气中无形的摩擦催促着每一个食客加快他们的进食速度。而我也有幸在城哥的关照下狼吞虎咽后,逃离了这个剑拔弩张的“角斗场”,留下他们与小王姨枕戈待旦。

虎斑霞绮,林籁泉韵。

这竟让我惶恐不已。那时的我不知道钱的意义,更不知道什么叫债。总觉得小王姨站在她的门头上,就像战神一样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我们的胃为此统统拜服于她的“麾下”。所以当面对这样形态的她时,莫名的陌生与恐惧使我对“债”之一字望而生畏。这是什么逻辑?所以在手上写下“债”字就可以打人吗?脚腕拴上“债”字就可以踢人吗?那种出于六年级的盛气凌人竟由此尽数凋零下去,使我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稚猫。

不错,小时候家里养过几只猫,公猫皮的很,打架斗殴时有发生,街上的流浪猫不知道有多少个是他的后裔,所以家里大多养的是母猫,母猫乖顺,撕咬起来好控制,于是家里的猫慢慢形成了一种介乎于人类社会的父权生态。但这种权威并未坚不可摧,总有例外,那就是母猫育幼的时候,母性的战斗在脐带断裂的瞬间得以彰显,那是一种源于本性沟通天地的呼啸,无法被驯化、被统治的力量是公猫无法抗拒的——权力被终结,新生得以延续。

我全想起来了,母猫是如何弓背、竖毛、厮叫、扑咬……公猫是如何狼狈地落荒而逃,我全都想起来了。

屋内的钟表已不能在计数,它只是稳定的循环摆动着它应当摆动的幅度,而代替它完成意义的,是另一个母亲的殊死反攻:弓背、竖毛、厮叫、扑咬……从伤口渗出汁液的薄厚不均隐喻着游戏三昧于弱者生存的遥远,但它的纹路证明了走向死亡的机括并未停止,时间依然在运行,出现故障的只是一具具躯体的感知。

其实后来上了初中,我的饭量反倒没那么大了,但是依旧常去“台湾卤肉饭”,依旧常见到张超下课在店里忙,当然,他不过只是一个六年级的小屁孩儿,依旧那样畏畏缩缩。没有人给我撑场,我也总是吃完就走,只是有一次我问她:“小王姨,你真的去过台湾吗?”她迟疑了一下,仿佛在努力回想之前的说辞是不是有什么使人怀疑的漏洞,但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能装作很忙碌的样子:“对啊,只是不跟你说罢了。”转而无所适从地擦起了桌子。

自那以后,我也不常去了。

后来再听到小王姨的消息是在新闻和长辈口中。她因为城哥到她租住的房子里砸东西影响张超学习,失手杀了人。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因为怕耽误那六年级的学习而杀了人,不知道蝼蚁如何杀死鬣狗,也不知道她杀人之后看着城哥的尸血溅满了她曾经生活的温暖小窝,锅碗里,相框上。浅青色的脸上扒满了朱褐色的苍蝇,与那凌乱的房间和血腥的味道使她后不后悔?

在过去无所谓凋敝的年纪,我仅认为凌弱是一种残忍.但就是这由母性与信念所铸浇起来的窥视恶的勇气,将这种残忍赋予了诗的含义。苦难用权力来凝视一个母亲,但她馈之世界的柔软、她的魂灵哼唱出朦胧的旋律:就像无数个被误伤的清晨,亿万个黄昏下的罪恶,就像熔岩中的口琴声展开的夏日序曲。但真正深入人心的,我将永远无从探寻。

我回过神,仅是看到那个只比我小一岁的张超,放下泡面,害羞地挠了挠头皮。他指甲周围干涩的肉刺倒穿过我的胃部。从中涌出的五花肉、茄子丁、豆豉、姜末……它们散落一地,并流出浓油赤酱。

疼痛逼迫我不得不将头转向他处,凄迷的远处,我看到了一个漂泊灵魂的无所皈依,一个侠士与流民在历史的夹缝中苦苦纠缠后的轰然倒塌。在她身后,是一整个水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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