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衡

2021-11-12 11:55■陈
长江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大白饼干窗户

■陈 武

1

胡乐乐和陈小静是好朋友。她们供职的这家食品厂生产的杂粮饼干特别好吃,有一种奶香味,加上杂粮特有的粗颗粒和粗纤维,具有特殊的减肥功效,很受女员工的喜欢。其实,喜欢这款饼干并非完全是因为好吃和减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对员工供应内部价,而且不全是散装,还有标准的盒装。内部价的价格是多少呢?说出来让人惊讶,散装的,即饼干稍有残缺或断裂的,十块钱一袋,足有五斤。五斤饼干,那要吃多久?其实也不经吃。因为胡乐乐把饼干当成早餐了。饼干蘸牛奶,或咖啡泡饼干,加上一根香蕉或半根黄瓜,一顿早餐就很好了。

陈小静和胡乐乐走两种不同的路线。陈小静从来不买散装饼干,她都买盒装的。盒装饼干的盒子很漂亮,就跟超市里卖的一模一样,里面是三个锡箔纸小包装,每个小包装里包有四块饼干。盒装的杂粮饼干也有两款供应,一种是天然味,一种是带奶油夹心的。两款特价的杂粮饼干,超市价是八块钱一盒,而厂里特供价,是十块钱三盒。陈小静觉得,吃这款饼干才算是生活。她不是不喜欢十块钱五斤的散装饼干(味口都一样),是不喜欢它们的残疾,虽然缺个角,少个边,或断裂成几瓣,不影响吃,也不响口感,但影响美观。影响美观,就影响吃的心情了。影响吃的心情,就影响生活的快乐了。陈小静一直是快乐的。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影响自己的快乐,进而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特供的盒装饼干已经那么便宜了,还因为更便宜和那些中年女工一样买残缺的散装饼干,她就不理解胡乐乐了,甚至有点瞧不起胡乐乐。

所以,当有一天胡乐乐又从传达室买一大包残疾饼干时,看着胡乐乐的背影,陈小静突然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她找到了胡乐乐爱上这款饼干的出处了——她的双腿一长一短,不够细心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算不算残疾呢?陈小静想了想,心里生出的不是同情,也不是幸灾乐祸(没必要),而是一种忐忑,一种不安。

本来,陈小静也没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别人,更不能当面对胡乐乐说,那相当于揭人家的短处了,不厚道的。

但她还是一不小心说了出来——今天(周日)上午,陈小静和同车间的男员工朱大白逛街回来。两个人因为商量着中午要吃什么而发生了争执,不欢而散。陈小静的气迟迟未消,自个儿回来了,在生活区的小广场上,碰到了胡乐乐。

陈小静本不想和胡乐乐说什么的,正转头欲走时,胡乐乐喊她了。

胡乐乐是被陈小静脚上的鞋子闪了下眼睛的。

陈小静正想着怎么收拾陈大白呢,堵在心窝里的气不好排遣。胡乐乐的闯入,也可以打打岔的,分散一下精力的,便和胡乐乐在小广场绿化带边的条椅上坐下了。陈小静刚要抱怨朱大白太小气了,见胡乐乐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就说:“上月买的,一点都不喜欢。”

陈小静嘴上说不喜欢,其实心里是喜欢的。这是一双纯白的板鞋,样式很时尚。

胡乐乐实话实说道:“行啊,好看啊,多少钱?”

陈小静也不知道多少钱,是她生日时,朱大白送她的。半个月前送生日礼物时,朱大白对她多好啊,抓在手里怕烫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天天黏在一起。近段时间,突然变了。变了也就变了,可陈小静发现,朱大白关注的,有可能就是身边的胡乐乐。因为他替她说过话,就是他们在一起吃饼干时,陈小静拿胡乐乐的残疾饼干说事,朱大白就随口说:“散装饼干也一样吃的,味口不变,还省钱。”陈小静听了,心里不爽,说:“屁话,残疾了,味肯定不是那个味了,姐要是少了条腿,还能和以前一样?你还能跟我好!”朱大白尴尬地笑笑,说:“不一样的,我们是说饼干,不是说人。”陈小静说:“说谁啦?说胡乐乐你不高兴啦?”朱大白不想纠缠,就不再理她。陈小静当时就怀疑朱大白变心了,至少不专注了,替别人说话了。

这当儿,当胡乐乐对陈小静的鞋感兴趣时,陈小静就假装犹疑地说:“你也喜欢啊?平跟的,不适合你,乐乐你还是穿你这种半高跟的鞋好看,可以掩盖……”陈小静故意把话留了半截,不再说了。

胡乐乐追问道:“掩盖什么呀?”

陈小静索性说:“乐乐你不知道……可以……唉呀,就是可以掩盖啊……朱大白要是不说,我也没注意,就他眼睛毒,看出你的腿一长一短……别介意啊,也没几个人看出来,特别是你穿高跟鞋时。”

陈小静灵机一动,把得罪人的话加在了朱大白的头上,然后再安慰胡乐乐。

胡乐乐便紧张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陈小静,回味着陈小静的话。

陈小静心里也慌慌地跳,把眼睛望向别处了,毕竟,她也拿不准胡乐乐的腿到底是不是一长一短。

胡乐乐性格内向,平时就少言寡语,听了陈小静这么一说,一时无所适从,仿佛她爱穿半高跟的鞋,就是为了隐藏自己一条腿长一长腿短的缺陷似的,仿佛自己隐藏已久的秘密突然被人戳穿似的,面色惊疑,心里更不是个滋味,想问个究竟。

正巧这当儿,朱大白又用微信语音约陈小静去吃火锅,说好久没吃辣了。

陈小静听了两次语音,客气地邀请胡乐乐:“一起去啊?”

没等胡乐乐有反应,陈小静就跑走了。她知道自己捅了漏子了。

胡乐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的双腿会是一长一短。

胡乐乐很别扭,觉得这双腿都不是她自己的了。从她记事到现在,快二十年了,没听谁说过她的腿有毛病,就连父母都没说过。如果不是陈小静的多嘴,她还一直蒙在鼓里。

2

胡乐乐回到宿舍里,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腿有问题,一高一矮,那不是瘸子嘛。从小广场走回来,也挺正常呀。但,又一想,也许这么多年,走习惯了。而且,陈小静平时虽然嘴巴快,任性,爱开别人的玩笑,可这次感觉不像是开玩笑,何况是朱大白告诉她的。

胡乐乐便迫不及待地在镜子前看,把裙子拎起来看,觉得长裙子碍事,干脆脱了,她看到的是两条洁白、匀称、圆润而结实的大长腿,两条腿一样粗细,一样高矮,这么漂亮的腿怎么会一长一短呢?她谨慎地看着镜子,来回走了一趟,感觉又确实是一条腿高、一知腿矮了,就是右腿高一点,左腿矮一点。重走一趟时,居然反过来了,左腿高一点,右腿矮一点了。怎么回事?她有点凌乱了,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倒底是哪条腿高哪条腿矮啊?房间的空间太小,是不是受到影响?确实,从床前,往镜子跟前走,只能走三步半或四小步。三步半或四小步怎么能是正常的走路呢?空间这么小,还没协调好步调,就结束了,肯定不作数的。胡乐乐看看床,便双手拖床了——她要把床移到另一端,让镜子前的距离长一点,就能走六七步了。六七步才能算正常的走路了。胡乐乐从来没有移动过床,这张床很大,看起来很笨重,胡乐乐担心自己力气不够,移动不了床。没想到还是被她拖动了,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虽然床和地板摩擦发出很怪异的声音,还是被她一憋气拖到房间的另一端了。

拖床的体力付出,和车间流水线上的工作还是不一样的,胡乐乐累得大口地喘气。就在她喘息着去镜子前重新观察自己的双腿时,逮眼一看,妈呀,一条鲜血淋淋的人腿,横陈在地上。胡乐乐吓得一声尖叫,差点喘不上气来,腿也软了。当发现那不过是一条塑料模特的腿时,心脏还在轰轰地跳,几近窒息了。胡乐乐捂着胸口,蹲到了地上。

床底有很厚的灰尘,还有几枚硬币,一元、五角的都有,一枚扣子、一个口罩和一枝塑料花也很显眼。那条塑料模特的断腿,就横陈在灰尘和垃圾里。胡乐乐由惊悚,迅速转换为恶心:这些天来,就睡在一条人腿上。可恶的是,那条人腿上,还被谁泼上了红色的颜料,就像流淌的鲜血。谁会干这么缺德的事呢?胡乐乐搬到这间宿舍才三个月。三个月前,她和本车间的几个女工合住在一个大套间里,人多,事杂,乱糟糟的,特别是洗澡间里,成天发出一股含混不清的气味,让她无法忍受。是陈小静告诉她有这么一间空宿舍的,说同住的两个湖南女工双双离职了,刚空下来,让她赶快行动。她便找到分管后勤的副总,想调到这间宿舍来。本来她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居然批准了。怪不得很容易就批了,原来这是一间凶室——且慢,陈小静既然知道有这间空宿舍,她为什么不搬来?她不是两个人住一间吗?为什么不住单间?是不是她搞得鬼?不会吧?莫非她知道床底下有这条假腿?难道这是陈小静的套路?套路什么呢?

胡乐乐不想照镜子了。即便要照,也得先把卫生搞好。可她哪想搞卫生啊?这条脏兮兮的假腿就够她为难的了,怎么移走?找人帮忙?可谁愿意帮她?她下意识地来到窗前,朝外一望,看到生活区的小广场上,在那棵枫杨树下,冒出来一个人,正是朱大白。他不是请陈小静去吃吃火锅了吗?在深圳,火锅店很多的,尤其湖南火锅,她也爱吃。朱大白怎么在这儿晃荡?

“嗨,大白!朱大白!”她喊。

朱大白听到喊声,四处张望,还朝枫杨树上打量。

胡乐乐提高了声音:“在这,这,二楼,朝二楼望,二楼的窗户……”

朱大白望过来了,看到她了。他举了下手里的袋子:“饼干,杂粮饼干!”

“干嘛?”

“送你呀。”

“不要……要,你送上来。”胡乐乐趴在窗户上,看着朱大白跑过来,钻进了楼洞,心想,好嘛,抓个劳动力。突然发现自己还光着大长腿,心里又一慌,赶紧扯过床上的裙子,套到身上,又把床上凌乱的小衣服拢了拢,拉过夏被子盖上了。

朱大白是车间里少有的几个男员工之一,五短身材,黑而结实,每个月的工资,一大半都被几个女工敲竹杠请客了,特别是陈小静,简直就把朱大白当成了支付宝,每个周末都要吃他一顿,还时不时地敲诈点小礼品。胡乐乐从来没有敲过他,不过也随陈小静去吃了几次。朱大白是个好脾气,也不抠,如果不是皮肤黑,矮了点,肯定会更有女人缘的。胡乐乐本想直接开门,让朱大白进来,觉得还是让他敲门比较好。

门果然敲响了。

胡乐乐拉开门,给了他一张大笑脸:“你不是请陈小静吃火锅了吗?”

朱大白说:“不爱请了,骗骗她的。”

“你要倒霉了,你敢得罪陈小静!”胡乐乐是真心替他担心的。

“才不怕了,得罪就得罪——给你带的饼干,前天在门口买的。”

门口,就是内部供应特价的一间小屋子,和门卫的房子紧挨着,平时放几箱饼干。前天,应该是周五了。周五买的饼干,到这时候才送来?鬼才相信呢。

“偷的吧?”胡乐乐不过随口一说,先诈他一下。

朱大白脸就白了,提着饼干的手往下坠了坠。

胡乐乐闪过身,放他进屋了。

胡乐乐说:“你敢骗陈小静,还给我送饼干,你就等死吧?”

“不怪我,她挑三拣四的……活该!”

胡乐乐听明白了,原来这饼干是送给陈小静的,陈小静挑三拣四不爱要,才转送给她的。她便灵机一动地说:“饼干我收下,我再请你吃火锅,怎么样?不能老叫你请客呀,不吃火锅也行,想吃什么随便挑,不过得等我打扫完卫生的……你瞧……”

朱大白早已看到地板上那条塑料模特的断腿了,愣了下,好像是他干了坏事似地,带着抱歉的口气说:“吓着你了吧?我来拿走它。”

朱大白是把那条血淋淋的断腿挟在腋下,出门了。

胡乐乐还没把地板扫干净,朱大白就回来了,不是从楼梯上跑回来的,而是从二楼的窗户爬进来的。

胡乐乐吓了一跳,惊讶道:“你怎么……进来的?”

朱大白不介意地说:“方便的,你看。”

胡乐乐从窗户看下去,原来,窗户下停着一个报废的车厢。他一定是踏着车厢上来的。

胡乐乐笑着说:“你是猴子啊。”

朱大白搓搓手,看到胡乐乐在扫地,就去卫生间拿了拖把,帮她卖力地拖地了。

胡乐乐趁着他拖地,在镜子前走了一趟。这一走,让她心冷了半截,确实,她的腿一高一矮。胡乐乐一屁股坐到床上,眼泪便在眼里打转了。

朱大白看到胡乐乐一落千丈的情绪,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是不该送那一袋残疾饼干吗?还是不该同意让胡乐乐请客?可她只是说要请客,这不是还没请吗?就算是你请客,我也可以买单啊。

朱大白把拖把送回卫生间,盯着卫生间的窗户看了看。他知道,紧挨这扇窗户的,是另一个窗户,那是隔壁的一间女工宿舍,陈小静就住在这间宿舍里,她的室友家住在工业区附近,并不常住的,实际上就她一个人住。朱大白从窗户里伸出头,望了望隔壁的窗户,又缩回了身,踟蹰一小会儿,大声说:“不用你请吃火锅。我请你吃小海鲜。”

朱大白没听到胡乐乐的回话。他听到的是胡乐乐的一声抽泣。

3

朱大白走后,胡乐乐更加伤心地哭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应该责怪或者痛骂一顿这个朱大白,这家伙既然发现了她的残缺,为什么不直接说,而是在背后议论?胡乐乐便给他微信留言:“背后嚼舌根,会烂嘴的!”胡乐乐这才抹净了泪水,仿佛报了仇。但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腿有问题,便再次走到镜子前,先立正看看自己的腿,又退到墙根,贴墙而立。为了更真实地看清双腿,又把裙子退下来。胡乐乐自恋地发现,如果不走路,她的双腿真是完美。胡乐乐多想一直这么站着啊,多想让自己拥有一双完美的腿啊。胡乐乐屏息敛气,挺胸收腹,迈步向镜子走去。真是奇了怪了,这一次又不瘸了。移空了床,她可以走七步,不瘸啊。她又在镜子前原地踏步,没错,肩是平的,膝盖是齐的,从大腿到小腿,线条自然流畅,堪称完美。可为什么朱大白要平白无故地造谣?难道是为了讨好陈小静?这倒是有可能,她们两个人肯定有那个意思了,虽然陈小静从来不承认,可傻瓜都看出来,她是喜欢朱大白的,她黏着朱大白,并非一定要占他那点小便宜,吃个小火锅能花多少钱呢?可朱大白一直对她真真假假的,或好或坏的。或好,请她吃,顺着她的话转;或坏,也坏不到哪去,就是把承诺的话当儿戏,比如他说好要请陈小静吃午饭的,却送一包饼干给别人,真是莫名其妙,也正好被她逮住干了个义工。胡乐乐在镜子前又自我顾盼一番,心情渐渐平稳又渐渐好起来。手机也配合她的好心情地叫了一声,一看,是朱大白的回复:“我没嚼你舌根,没说你是瘸子,发誓!”胡乐乐心里有数了,因为她给他发的微信,只说“嚼舌根”,没说“瘸子”。

那个湖南人开的火锅店很近,穿过工厂的生活区,再过一条马路,走五分钟,就出高新工业区了,就到热闹的小吃一条街了,火锅店就在小吃街的中心位置。胡乐乐决定慰劳一下自己,请自己吃一顿小火锅。

虽然过了午饭时间,周日的街上,还是有不少人。胡乐乐尽力保持身姿的平衡——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摇肩晃脑的毛病,如果有,也会让人有身姿不正的印象。走到小吃一条街时,她特别留心自己在橱窗里的影像,侧面的正面的影像都有,再一次证实,她的腿没毛病。

胡乐乐信步走上台阶时,居然碰到了陈小静和朱大白。

陈、朱二位刚从火锅店出来,由于走得急,加上二人正较着劲,居然没有发现胡乐乐。

胡乐乐站到一边,看着他俩。

朱大白急步走在前边。陈小静红着脸,紧紧跟着。

胡乐乐往后闪了一步,下意识地躲着他俩,同时又想,闹什么幺蛾子啦?

“你还送她饼干,你心多黑啊!”陈小静的声音很响地传了过来。

胡乐乐心里一惊,这是在说她啊。胡乐乐紧张地看着陈小静往前跳一步,拦在了朱大白的面前——看样子,是想进一步责问他。

朱大白伸出手臂,粗暴地隔开了她,急步走了。

陈小静不依不饶,继续跟着。

4

直到晚上,胡乐乐才回到家。胡乐乐不想把移动的大床再移回原位了,她觉得这样也挺好,镜子前更开阔些,显得有深度。

要不要吃晚饭呢?下午两点多她才吃完小火锅,又去万达广场逛了会儿,主要是找镜子多的地方,看看腿。经过反复多次的审视,胡乐乐彻底放心了,她的腿完全没有问题,所谓的问题,都是陈小静杜撰出来的。没错,鬼就出在她的身上。她肯定把自己当作情敌了。真是笑话。胡乐乐的心里像鱼翻了个水花,偷偷乐了下。

胡乐乐还想再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呢?她并不饿,也怕不饿,中午小火锅的余香似乎还遗留在口齿间,但她还是拿出粗粮饼干,站在窗户前吃了几片,然后,拉上窗帘,简单冲了澡,回到镜子前照了照,来回走了几趟,才换上睡衣,上床躺下了。

胡乐乐关了灯,迷迷糊糊刚要入睡,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她摸过手机看了看,并没有信息,她便把手机调了静音。她想早点睡。明天上班不能迟到,虽然车间在同一个大院里,中间只隔一道便门,直线距离才三百米,总是有人会迟到,被罚款。她不想被抓典型,也不想被罚款,挣钱多不易啊,要因为迟到被罚款,太不划算了。可那声音又响了,不像是手机的声音,什么声音啊?她本能地抬抬头,看到有光影在闪。再一看,光影是从床底散出来的。胡乐乐心跳突然就停跳了,接着又慌张地狂跳起来。记得她决定要搬来住时,陈小静还提醒过,说这间屋子不干净,常会在半夜响起声响,有时还有走路声。她是不怕这些的,她小时候经常从后山穿过呢,后山还有一片坟地,她都不怕。但是,这半夜的光亮和响声,莫非真有鬼怪狐狸精什么的?胡乐乐魂飞魄散地扭亮床灯,惊慌地跳下了床。她就看到床底下有一条人腿缩了回去。胡乐乐一声惨叫,差点晕厥。

那条腿迅速变成一颗人头露了出来。

“是我是我……”朱大白从床底爬了出来。朱大白露出白牙,一脸尴尬地笑,“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了,我我我……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别怕别怕……”

胡乐乐由惊惧,变成了愤怒。胡乐乐愤怒地目视着他,脸都憋红了。

她看朱大白比她还紧张,心里的惧怕便渐渐消退,消退到想笑了。

但她没有笑,这个朱大白,是不是太反常啦?中午时,在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适时出现了,深夜里,在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也出现了,这胆子也太大了吧?如果不是图谋不轨,躲在一个女孩的床下干什么?看他又不像是要图谋不轨,慌张地只说要告诉一件事,倒是说呀!胡乐乐假装愤怒的样子,斥责道:“有屁快放!”

朱大白便从床底下钻出来,抖抖擞擞地垂首而立着,说:“我……

我没有说你是瘸子……”

“知道!”

朱大白脸色还是煞白,怯声道:“其实你一点也不瘸……”

“知道知道知道……”

“就这些了。”他眨眨眼,又结巴地讨好道:“其实,其实吧……陈小静才有问题了,她为什么不买散装饼干?她说那些饼干都是残缺的……她……她的胸……一大一小?”

胡乐乐惊讶了,没想到朱大白会说这种话。胡乐乐倒是知道陈小静的乳房极不对称,那是一次无意中的发现——去年夏天,厂里组织一次旅游,分配房间时,是陈小静主动要和胡乐乐合住一间的。晚上,陈小静正在淋浴时,胡乐乐去卫生间取东西,不巧看到了。女人的乳房大都一大一小,只不过很多人不明显,不用精密仪器根本测不出来,何况平时又有文胸遮了一层呢。但陈小静乳房的一大一小就很明显了,就是左胸饱满,右胸干瘪瘦小,仿佛一个在发育,一个在原地踏步了,决不像是一个人身上对称的器官。胡乐乐看了之后,很不自然。而陈小静更不自然,觉得自己的隐私暴露了。虽然两人没有就乳房的不对称展开讨论,但不讨论相当于无视,反而让陈小静更感到无地自容了。倒是胡乐乐,没觉得这有多么奇怪,只是当时想到对方的文胸一边饱满,一边有一半是空气,略有些怪怪的。不过她不是多嘴的女孩,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

胡乐乐听了朱大白的话,仿佛自己的隐私暴露似的,窃笑道:“不要脸……你看到啦?”

朱大白哼一声——那是肯定的表示。

至此,胡乐乐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怪不得陈小静黏住他不放了。胡乐乐同情陈小静了,也理解陈小静了,她口气软和地对朱大白说:“那你还不对人家好?”

朱大白说:“我不喜欢她……我,我喜欢另一个人……”

胡乐乐立即向他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她怕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朱大白看她的手势,突然萎靡了,脸色也更加的苍白、更加的无助了。

窗外突然有灯光闪烁。

朱大白下意识地朝窗户上望了望——隔着一层纱窗,看到小广场上有一辆警车的警灯在不停地闪烁。朱大白脸色由萎靡瞬间转换成惊慌:“你不该报警……”

胡乐乐也惊了,她并没有报警啊。她压根就没想报警。

朱大白跑过去,撩起窗纱,看了看。当他看到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时,便双手抱头,绝望地蹲了下来。

5

警察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朱大白,把他给带走了。

案情马上和朱大白的名字一样而真相大白了。不是因为他潜伏进女员工的宿舍,也不是他偷了一袋杂粮饼干,而是有人看他中午时,扛着一条塑料模特的断腿扔到了生活区的垃圾箱里。正巧昨天夜里,隔壁模特加工厂里发生了一起失窃案,厂里准备发货的高级人体模特丢了一厢车,他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朱大白当然没有偷那一厢车人体模特了,但他还是交待了如何从陈小静的宿舍,通过两间宿舍紧挨的窗户,爬到胡乐乐的宿舍的不良行为。问他动机时,他说没有动机,别都想歪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警察问是哪样,他说爱情,完全是因为爱情。他爱胡乐乐。不爱陈小静。而陈小静对他采用暴力,对他的移情别恋深恶痛绝,就打了他一耳光。他假装要洗澡,就从陈小静宿舍的卫生间,爬进了胡乐乐宿舍的卫生间。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要向胡乐乐表白。因为胡乐乐不在,就临时躲在了床底下,本来要给胡乐乐一个惊喜的,可他害怕了。警察问他为什么害怕。他说胡乐乐从外面一回来,就洗澡,然后光着身体,在镜子前走路,不停地走啊走的,就不敢出来了。警察听了哭笑不得。一袋饼干价值十块钱,不够处理的;潜进女工宿舍,没有造成后果,也不够处理的,就把他交给了厂里的保卫科。

这件事情成了厂里的一大笑话。而笑话主角之一的陈小静,第二天就辞职了。接着,朱大白也辞去了工作。据知情者说,陈小静在辞职之前,找到了朱大白,在朱大白的脸上又狠狠地煽了一耳光,上一次是左脸,这一次是右脸;上一次的耳光很清脆,这一次也很清脆,据说是朱大白主动把右脸送过去的。许多人认为,这左右两个大巴掌和朱大白紧随着陈小静的辞职,故事并没有结束,有可能是新的开始。

而胡乐乐在这个故事中所担任的角色并不重要,甚至有点尴尬。

果然,不久之后,原车间的一个长舌头女工,发现陈小静和朱大白双双在人体模特加工厂上班了,她看到他们穿着工装一起散步,一起缠绵。这还不算完,又过不久,有人在红花山公园看到他们在吵架,然后,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走了——可能爬山时扭了脚。而朱大白并没有去追她。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没有人再提他们了。至于他们爱吃的带有奶香味的杂粮饼干,他们享受不到厂里的内部特供价了。

胡乐乐还在食品厂工作。只是她一直没想明白,她床底下,怎么会有一条塑料模特的假肢?真是莫名其妙,难道生活中尽会发生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更让她莫名其妙的是,那条假肢,有时候会变成一条真腿。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要过去了,胡乐乐还是一如继往地爱吃杂粮饼干,爱把杂粮饼干当成早餐。有一天,是周末吧,她要改善一下伙食,一个人来到湖南人开的火锅店。她在火锅店里,意外地碰到了朱大白。朱大白和另两个大男孩正在喝啤酒,朱大白看到胡乐乐时,举着酒杯,热情的和她打招呼:“嗨,敬你一杯!”

胡乐乐居然没有拒绝他,端起桌子上的一杯可乐,和他隔空干了一口。

没想到这家伙得寸进尺,拎着一瓶啤酒,走下座位来敬她。她看到他迈动的双腿时,心里突然唿嗵唿嗵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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