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联大时期钱玄同与黎锦熙的文字改革事业——抗日战争中学人交往与合作的个案研究

2021-11-12 20:08魏书亮
黑龙江史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钱玄同国语北平

魏书亮 姜 文

(北京师范大学校史研究室 北京 100875)

始自清末,贯穿民国,成于新中国的国语运动,促进了中华民族现代通行语言的建立和推行,在中国现代学术史、文化史、教育史上,影响广泛,作用深远。20世纪20—30年代是国语运动奠基立标的关键时期,许多名师大家为之呕心沥血,开展了注音字母修订、国音标准调整、汉字简化、国语罗马字制订、国语改革成果推广、中国大辞典编撰等一系列工作。这其中,钱玄同和黎锦熙是两个全程、全面参与的代表性人物,他们的努力和合作是国语运动取得阶段性成就的关键因素。

一、国语运动中钱、黎的合作与成就

钱玄同、黎锦熙长期共事,都是五四运动前投入国语运动的。1916年,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在北京成立,黎锦熙是发起人之一,钱玄同次年也成为研究会的会员,这是他们正式交往的开始。1918年,教育部国语教科书编辑会议在北京高师召开,钱玄同被推选为国语教科书的编辑主任,而黎锦熙此时是教育部编撰处的编审员。1919年4月,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成立,黎锦熙是教育部指派会员,钱玄同是教育部直辖学校推选会员。二人均为国语统一筹备会的常驻干事。1920年,黎锦熙受聘到北京高师国文系任教,二人又成为同事。1923年,钱、黎与赵元任、刘复、汪怡、林语堂等11人,组织“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共同研制国语罗马字,后因在京的六人常在一起商讨,自称“数人会”。1925年,为反对时任教育总长章士钊复古读经的主张,二人携手创办《国语周刊》杂志。1928年,北平大学区挂牌成立,北京师范大学改称国立北平大学第一师范学院,黎锦熙曾出任院长,钱玄同则为国文系主任。同年,原“国语辞典编撰处”扩展为“中国大辞典编撰处”,设在中南海西四所,钱、黎均为总编纂。1931年,北平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学院并入北平师范大学,黎锦熙担任文学院院长,钱玄同仍任国文系主任。

钱、黎皆以卓越的研究成果,为国语运动的开展作出了奠基性的贡献。五四运动以后,钱玄同由青年的领袖、思想启蒙的导师转向学问家的追求,他以文字音韵学为主攻方向,把大部分精力倾注于文字改革事业。他的文章如《中国文字形体变迁新论》(1919)、《汉字改良的第一步——减省笔画》(1920)、《注音字母与现代国音》(1922)、《历史的汉字改革论》(1927)、《国语罗马字的字母和声调拼法条例》(1927)、《〈广韵〉四十六字母标音》(1929年)、《古音无“邪”纽证》(1932年)、《古韵二十八部音读之假定》(1934)等著述,均从音韵学研究和实际应用相结合处着眼。他的著作《文字学音篇》在讲授中不断得到完善,《音韵学》《国音沿革讲义》也成篇为文。黎锦熙的全部身心都在“大众语”和“大众语文”的规范和推广上,相继出版了《国语学讲义》(1919)、《新著国语文法》(1924)和《国语运动史纲》(1935),他编撰的《国语四千年来变化潮流图》(1926),在美国费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上展出,获得奖章奖状,产生了国际性的影响。这些成果对于国语运动的开展,有着直接的参考价值和推动作用。1918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表》。1920年颁布《国音字典》,初等小学国文科改国语科,纯用语体文。这与他们的提案、参与甚至主持密不可分。1928年,“数人会”研制的《国语罗马字拼音法式》,获国民政府大学院的批准。1935年,钱玄同选编的简体字谱告成,通过对其择选,教育部公布了“第一批简字表”。黎锦熙主选的“注音汉字”也开始铸模试行。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的工作,于1928年后逐步推开。

钱、黎在长期的工作中,问学相长与真诚合作。翻检钱玄同的日记可以看到,从1920年起,他“访”“约”“雅”“骗饭”“赏饭”的众多朋友和同事中,以黎锦熙为最多。从1929年起到抗战前,钱、黎经常是天天见面,几乎无话不谈。黎锦熙用“雅座驰清辩,华灯欲上时。……秘辛谈笑罢,步月下阶墀”和“来时斜日挂树,散时皓月当空”来描述两人之间的深入交流与亲密友情。他们的思想、观点,特别是在国语统一、文字改革的大方向上有很多契合之处。钱玄同对白话体做文章的主张最力,黎锦熙大力倡导在中小学推行国语课。国语教科书能够在钱玄同执教并担任董事的孔德中学率先试行,就是二者默契的一种结果。钱玄同曾在日记中记道:“我近来拟有用发音学字母做汉语字母与注音字母对照之表……日前抄寄黎君,他今天对我说完全赞成,而且希望于制定注音字母草书的委员会中将此事提出,与注音字母并用,这种办法我自己是很赞成的……。”这种思想和主张暗合的情况还有很多。二人也会因学术观点和思想主张的不同,时有交锋。例如,钱玄同认为,国语“决非‘本国先行标准语’一义所能包括;最重要的有‘统一国语,研究方言,制造音义’三义(‘改古文为白话文’亦是一义)”。在黎锦熙看来,“国语”是“一国全民族大多数的人同时彼此都能听得懂、说得出的‘普通话’”;就文字工具而言,国语运动包括规范和推广“简体字”“注音符号”和“国语罗马字”等一系列工作。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两人在推进国语运动一系列问题上的求同与合作。针对国语定音标准的“京音国音两派之争”,钱玄同原是反对“京音”派的,与黎锦熙的主张并不一致,但钱玄同最终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护己见”,拥护了“京音派”的主张,促进了语音标准“合理而有效的路线”的确立。1934年,“拉丁化新文字”的主张方与“国语罗马字”的主张方激烈论争,在捍卫“国语罗马字”的策略上,黎锦熙受到了钱玄同的批评,二人最终本团结的立场一同“坚壁清野”,将精力投入“急切有效的工作”。事关国语推行和文字改革的不少提案,不少是钱提黎署或黎提钱署,或两人合署。

二人在学术专长和性格特点上,互补互助。在音韵研究上的钱玄同,与在文法研究上的黎锦熙都是当时的翘楚,二人相互援引、彼此借重,堪称双剑合璧。中国大辞典的编撰,钱主字形与字音,黎主字义与词类,算是相得益彰。为方便印刷识字课本和民众读物,钱担任汉字简体字的选定编辑,黎负责注音汉字铸印铜模的设计,他们“相期做沮仓”,彼此以作文字改革的沮颂和仓颉期许。钱言辞愤激、脾性躁急,“勤”“恒”不足,但创见多、主意大。黎处事周全,行“龟德”精神,主“快快儿的慢慢走”,能任重且不辞道远。1935年8月后,二人更将主要精力集中到编撰大辞典的工作中。

二、战争初期黎锦熙的南下与西行

1937年7月7日夜,丰台日军炮轰卢沟桥,中国军队反击,全面抗日战争打响。当月中旬,待战事稍缓,黎锦熙便应开封、长沙暑期国语讲习会之约,只身离开北平师大和大辞典编撰处,南下为河南和湖南两省中小学教师讲习国语。作为国语讲习会的部聘讲师,这是每年暑期的常规任务。然而,这一动身,竟是与北平的9年隔别。

黎锦熙南下的行程颇为周折。因平汉铁路中断,要绕道而行,“雷车电驰过津沽,便向青徐转汴都;大好河山纷过眼,可怜故我胜今吾”。战局的变化,超出了黎锦熙的预料。7月28日,二十九军从前线撤退,8月8日,北平陷落,文化古都遭遇兵燹。7月29日,日本连续轰炸天津,不久,天津陷落,平津局势失控。“七十二沽今浩劫,故都文物亦沦胥;尘封幮积三千卷,雁断鱼沉一纸书。”对于眼前的局势,黎锦熙由失望一度变为绝望,北平积累的大量材料、大批书籍去向不明,家人也下落不明,“未识何时得返燕”,他自忖从此将过流浪的生活。

8月初,黎锦熙由开封辗转到了长沙。湖南为黎锦熙的老家,长沙是他中学、高师读书并工作过的地方。黎锦熙南下后不久,北平师大校长李蒸带领几位同仁,历险到南京与教育部接洽,运作北平师大的保存事宜。黎锦熙讲习之余,也受命在南岳为北平师大物色迁入地。9月初,黎锦熙得知北平师大将与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合组为西安临时大学,家人也从北平脱险回到了湖南。“南旋妻女惊衰病,东集朋僚失主张;赢得西迁抗前敌,燕云岳树两茫茫。”能够迁陕、服务抗战,黎锦熙既担忧又期待,“东南无乐土,西北是金汤。”“书生救国原多术……休凭赤手说徙戎。”

去往西安的行程充满艰险。战争初期,日军疯狂进攻,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1937年底,长江下游大片地区燃起战火,中原形势也异常危急。武长铁路几无车可乘,长沙到武汉,只能走水路,黎锦熙乘坐的小火轮上,“悬榻如层鳞”“充鼻尽煤炱”。由汉口到了郑州,黄河对岸已成为前线。郑州向西走,也步步惊心。“杀伐声中闻郑声,战报又失杭州城;济南焚市当清野,三日两都惊溃崩。夜行过洛烽不起,晓听入关角正鸣。”这样,从12月17日走到12月28日,终于到了西安。

1938年4月,西安临时大学南迁汉中,改称西北联大,分散在城固、南郑、沔县三县办学,黎锦熙又随迁到了城固。 “攘夷武仗三千虎,建国文凭十八龙。”此时的黎锦熙,在艰困的环境中仍不失乐观,诗中将他念兹在兹的国语事业与学校培养抗战人才的紧迫任务、中华民族抗日救国的宏伟基业联系起来。

三、战争期间钱玄同的留平与寄托

相对于黎锦熙的颠沛流离,钱玄同选择了在北平留守。人过中年后,钱玄同的身体一直不好。1926年,因病向师大请假半年。在他的日记中,常常见到对于头晕、胸闷、四肢无力、不消化、失眠的描述。高血压症、血管硬化、神经衰弱困扰着他,工作问学之余,吃饭、洗澡、看医生是钱玄同的三件大事。1935年,又患上视网膜炎,“看东西不清楚,写字歪斜,伏案工作,每次总不能超过一小时”。

1937年7月29日是北平学人格外煎熬的一天,二十九军的撤离,“何去何从”成了大家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我们都是‘南人’,只有回南方去了!”这是钱玄同7月30日向魏建功吐露的心迹,而此时他的身体状况是,“现在走一步路都骇怕!”

西安临时大学和长沙临时大学设立后,各组建院校的北平学人陆续西行和南下,钱玄同谈得来、信得过的朋友中,黎锦熙、沈士远、胡适、魏建功、朱希祖、许寿裳都已离开。一般的朋友和同事中,有不少要么已经离开,要么正准备离开,喜欢热闹、雅谈的钱玄同常感苦闷。11月16日,得知有人回北平保管师大校产,他一度情绪大好,购书、写论文并找人镌刻印章。12月6日,收到李蒸从西安的来信,得知黎锦熙将到西安,并催促他到临大报到。他也动过离开的念头,但限于身体条件,只能作罢。北平师大同仁对他的能够到来是充满期待的,1938年度,西北联大一直为他排着音韵学的课程。校方还特意为他给假一年,由老友黎锦熙为他代课。

留平期间,面对日伪的诱使,钱玄同坚决地表达了对日不合作的立场。京师大学堂时期的日本教习服部宇之吉,回国后服务于日本的侵华活动,他的儿子 “小服部”来北平,依托父亲的老关系联络北平学界名人,辗转找到钱玄同,钱玄同坚决地给了闭门羹。1938年2月,日伪主办“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邀请函送到了钱玄同的家里,他以“钱玄同回南去了,没有在家”,当面将信函交还。对待同事和友人,在事关民族大义的政治立场上,钱玄同的表态明确而坚定。他寄语西迁的同仁,“绝不汙伪命”。他虽和钱稻孙有叔侄之亲,和周作人等有同好之谊,但丝毫不受他们的政治影响。周作人谈到这位诤友,“我最觉得可感,虽或未能悉用,而重违其意,恒自警惕,总期勿使他太失望也。”故人已逝,言犹在耳,周作人的“愧不当初”应该是痛切而真诚的。

能够表现钱玄同政治信仰和情感寄托的,还有他在朋友圈中使用的“名”和“号”。1937年8月底,钱玄同向友人表示,“想添一个俗不可耐的雅号,曰鲍山病叟。”鲍山位于钱玄同的出生地浙江湖州,是他“先世六世祖发祥之地”。当年的11月,他嘱咐魏建功为他刻“钱夏玄同”一印,声名“余之名今后定为‘名夏,字季,号玄同、疑古、饼斋。”钱夏是他青年时的曾用名,对于使用此名,他曾解释为 “因睹青年无爱国心,咸务变夏于夷,毅然以明种姓为己任”,遂改名为“夏”。对名号的慎重,体现了他多病困居的思乡情结和民族本位的爱国品格。

四、战争对钱黎“沮仓”事业的影响

战争的旷日持久,阻断了钱黎的交往和合作。1937年7月17日,也就是钱黎分离的前夕,两人还一起为北平师大拟定入学试题,预备暑期招生使用。黎锦熙的南下讲学,也是原定的工作安排。利用黎南下的机会,两人还打算继续向南京方面为大辞典编撰处争取支持。分离竟成永别,这是他们怎么都料想不到的。

战争的惨烈,也是两人所难以想象的。按照国际惯例,对教育、文化机构自觉给予保护,是占领方的责任。日军却是逆人道而行的,轰炸天津时将南开大学夷为平地。轰炸南京时,将中央大学作为目标。中国大辞典编撰处命运难卜,1938年下半年被伪政权接收,绝不“汙伪命”“做汉奸”的钱玄同便不再往中国大辞典编撰处行走。

没有黎锦熙等在京,钱玄同知音乏人,“生根”与“雅谈”少了许多。他的生活单调,对夫人、子侄的牵挂占了日常生活的大部。他主要的学术工作,变为“在家理书”“去孔德理书”,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对刘师培遗书、章太炎讲义的搜集整理上。事关国语问题,他几乎无人可与深谈,也不再公开发表创见。1939年1月17日,钱玄同因突发脑溢血与世长辞。他最后的一篇日记记于三天前,“灯下取《国音常用字汇》之字典部首索引弄之”,再前一天“检出劭西以前交来之郭子衡:《百部字典草案》”圈读。这仿佛是去世之前的一次回光,映照出他对黎锦熙友情和两人共同期许的文字改革事业的割舍难离。

从1937年7月到1938年的4月,黎锦熙多是在路途辗转的颠簸中度过。脱离开大辞典编撰处,“关于文字、声韵、戏剧、小说考证等‘副产品’论著二百余种……三百多万张资料卡片”,他的大众语研究没有了凭借。“平寓新到的《丛书集成》”逝如远水,虽有“分编国音新韵十八部”的雄心,但只能是几年后的打算了。他把学术精力转向了地方县志,先是“倡议并组织国文系师生,为城固县修地方志”,以后又陆续修了《宜川县志》《洛川县志》《黄陵县志》。1940年出版的《方志今议》,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著作。

天各一方的两位挚友相互牵挂,在生命最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钱玄同多次在日记中念叨老朋友,“知劭西卧病于长沙湘雅医院,其眷属寓长沙,非寓湘潭老家也。”“见劭西信,云已抵丰镐。”“傍晚有劭侄绍怀来,云其父名珍惠。”虽数语寥寥,但对老朋友的关念深深入心。钱玄同逝世的消息经辗转到城固,已是3个月之后。1939年5月,城固举行了隆重的“钱玄同先生追悼会”。黎锦熙献上的长联是,“去岁咱们应当纪念献廷,谁知三百年间,挺生的文字革命专家,又成骑鹤! 昨春先生仍复改名钱夏,那料两千里外,正是这汉水发源地,便与招魂!”对老朋友的仙逝,表达了深切的哀痛。此后,他还专门做了《钱玄同传》的长文,以诗论交。“廿载论交久,相期做沮仓;宏图不藉武,远略在吞洋。”他们相识相交二十多年,相互勉励以国语推行、文字改革为终生的事业,努力做新时代的沮颂和仓颉,“利用世界较通行的字母,来给本国的语言和教育服务。”“何遽传星陨,哀哉势已孤!”“创业未半,遽陨将星”。这是黎锦熙对痛失老友,国语事业难以为继的感叹。

需要说明的是,1935年7月,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改称国语推行委员会,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受战争的影响,国语事业停滞。1940年7月,国语推行委员会在重庆恢复活动,成立的“全国方音注音字母修订委员会”,由黎锦熙、卢前、魏建功任委员。从这一年起,黎锦熙重又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文字改革事业中。此时,二三十年代国语运动中的骨干力量和活跃分子,不少已经人生谢幕。而抗战的烽火,仍在阻隔幸存者的交流与合作。中国辞典编撰处战后恢复中国大辞典编撰处的原名,新中国成立后曾附设于北京师范大学。

对中华民族来说,日军侵略造成了深重的文化灾难,整个国家的教育秩序、文化生活和学术生态都因之受到严重的摧残。战争造成了平津高等教育机构形体的分离、精神的分散和学科的分割,教育文化界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呈现出的蓬勃生机和活力、联合推进的重大文化工程也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战火的摧残。钱、黎战争时期的生命动态,他们共同推动的文字改革事业,今天看来,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和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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