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

2021-11-13 04:16
雨花 2021年6期
关键词:笼子松鼠小孩

钟 岚

他从最东边的小门进入公园,步行约五十米后上了一座石拱桥,在桥的最高处停下脚步,看着桥下两边的湖水。

一阵湖风刮来,吹起他的头发,这是他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很舒服,是他来这里的主要原因之一,但不熟悉不舒服的感觉也一同而至:冷风连续不断地从领口钻进来,掠过他的胸口再往下直灌到腹部。他这时还比较从容,依然由近及远地注视着湖面与周边的景致,同时抬手试图扣住衬衫最上面领口处的扣子,但不知是由于自己脖子变粗了还是衬衫缩水了,扣子怎么也扣不上,试了几次均未果。好在这时风停了,他放下手,又去拉正敞着怀的外套拉链,但拉链头有点涩,拉不上来,他不得不把目光从湖景上收回,低下头去检查拉链头的状况。他试了几次都没把拉链头成功拉上来,正有点焦虑,不巧又刮来一阵湖风,比刚才的那阵还大,而他此刻的姿势有点弯腰,领口的空当因为重力的作用也比刚才要大,且正对着风来的方向,冷风一下子就灌到了底。他顿时感觉寒气袭遍全身,不禁打了个大哆嗦,于是再也顾不得其他,几个箭步匆忙奔下桥。说来也怪,刚到桥下,拉链头居然很顺滑地拉上来了,他立刻将其拽至最高处,严严实实盖住了露出的脖颈。

桥下的路往前延伸,路两边皆为湖水,下到此低处比在高处的桥上更能看清水面的层层波浪,这与他上一次来时碧波不兴的印象大为不同。他往水边靠近,还没走到,一个浪头就打了过来,砸碎在水泥岸基上,虽没把他的衣服打湿,但仍有少许水花溅在了他的鞋子和裤脚上,可见风力着实不小。湖边大柳树的枝条在耀眼的阳光下随风飞舞摇摆,他稍微看了一小会儿后就决定放弃再站到水岸边缘的打算。

路的前方一百米左右分成了三条路,一条继续沿湖环行,一条是与前一条方向相反的水上栈道,还有一条是上坡路。他近几次走得最多的是水上栈道,因为可以沿途近距离地观赏大片的荷花。盛夏季节,这条栈道深深地隐没在荷丛中,走入其间,若无旁人,有那么一刹那真会产生误入桃花源的恍惚之感,这成为他夏天来此的主要原因之一。仅次于水上栈道、他走得第二多的是沿湖路,除了湖边植有成排的垂柳外,靠近其中一段路面的水岸边还长有茂盛的芦苇,一些水鸟出没于此,应该是在里面筑了巢。他最感兴趣的是一种黑身红嘴的水鸭子,这种鸭子成年后的体长也不过比他的手掌略大一点,他曾见过几次一只成年鸭子带着四五只小鸭子悠游的场景,小鸭子从一丁点大的绒毛团到长成大鸭子的一半大小、从紧跟在大鸭子屁股后面片刻不敢离到开始单独行动,他都有幸目睹,最近的一次,两只小的从他面前不到两米远的水面上游过,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紧张,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这也是他到这里来的主要原因之一。走得最少的是上坡路,但这么说好像也不准确,因为他甚至都没有走过这条路的印象,完全想不起来坡上是什么、有何景致,栈道和沿湖路对他的吸引力每次都让他从外围绕过这个湖中岛屿,在两条路交汇的岛的另一头再往下一个岛上前进,然后再往下一个岛,再往下一个岛。

今天才进入公园他就得面临选择。一来,时值深秋,荷花枯萎,之前他就欣赏过一两次残荷,这回再也提不起兴趣,加上湖风太大,选择栈道已然不太合适。二来,湖面波涛起伏,从入园到现在他就没看到一只游在水上的鸟,天上倒有几只在乘风翱翔,但飞得又高又远,根本看不清,再说原本他就不是来看天上飞的,他要看的是水鸭子一家,不过照今天的情况看,它们肯定都躲在窝里不出来了。看不到,再走沿湖路只能是白喝冷风,实属无聊。

他结束在三岔路口的停留和犹豫,最终决定走一走上坡路。

说是上坡路,其实坡度有限,他走起来还是相当轻松的。路两旁栽着成排的矮冬青,越往上树木越多越高大,且多为常青的松柏一类,在这万物开始凋零的深秋季节仍维持着一派苍翠的景象,实属难得。很快,他又发现了这条路的另一个好处。不知是地势高了还是被树挡住了的原因,风力明显变小,每走进一块有阳光的地方,都能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他为自己的明智选择而高兴。

一转弯,几株高大的银杏赫然出现在前方,在被常青树木环抱的绿色天地中,这几抹金黄显得格外醒目。他继续往前,上坡,同时目光从银杏的树梢慢慢向下移动,直至地面上的大片金色落叶进入视野。他正待停下脚步,欣赏树头与地面这互为对照般存在的金色美景,却注意到树下还有一些跳舞和围观跳舞的人,这时音乐声也传进了他耳中。

又靠近一点他才看清这些人。正在跳舞的是两个女人,约五十岁上下,都穿着鲜艳的紧身上衣和短裙,旁边围着的几个人有男有女,年龄也差不多,穿着同样华丽。她们跳的舞既不像交谊舞也不像广场舞,似乎只是在相对舒缓的音乐中面对面地竭力去展示柔韧性,在不断地扭摆中将波动传至身体各部位。一个三脚架竖在中间,上面夹着一台手机,镜头对准跳舞的人,好像正在拍摄。地上还有个音箱。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好沐浴在一片阳光中,能看见条条光束正从树冠倾泻而下。

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以后可能用得上,于是打算拍下来,但当他举起手机刚要对准时,正在跳舞的一个女人也看到了他,她边跳边朝他看,直看得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可能不妥,他只好把手机再往上仰,试图让对方认为他仅仅是在拍银杏的树梢。不过他还是想拍到他们,于是就在尽量上仰的视角中把他们放在画面的底部,最终成功地拍到了几张照片和一小段视频。

此时一曲结束,等到音乐再响起时变成了快节奏的舞曲,所有人(除了他)几乎同时动了起来,两两一对跳起了不知是伦巴还是探戈的舞蹈,顿时把满地的银杏落叶踩得沙沙响。他对舞蹈没什么了解,只是感觉强劲的鼓点正冲击着自己的心脏。这时他闻到一股臭味,低头一瞧,原来是许多银杏的果实被踩烂了,露出深黄色的肉浆。

他从这些人旁边走过去,前面出现一条往右的小路,于是他再次转向。走了二三十米,看到一棵松树下竖着块木牌子。牌子约一米见方,上面贴着印有卡通字体“松鼠乐园”和卡通松鼠图案的塑料纸,也许是日晒雨淋的缘故,纸有点发黄卷边。他前后左右看了看,周围只有树,很多大树。他又仔细瞧了下牌子,没有任何方向与距离的提示,不知道是这个“松鼠乐园”已经不复存在了,还是松树上面此刻正生活着快乐的松鼠但他看不到,又或许牌子上的内容本身就仅仅是象征性的,表示这里完全有资格成为松鼠的乐土家园。

一年多前,因工作原因他曾于一处山间度假村短暂停留,其中某天午饭吃得有点慢,最后餐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还在吃着,一抬头忽然看见一只黄灰色的松鼠出现在门口,正朝里张望,他拿了几颗桌上小碟里的瓜子花生丢到地上,它看见立刻窜进来,吃了两颗瓜子后又将花生咬在嘴里,用后腿站立,继续盯着他看。不知为何,他突然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于是又拿起几颗花生,边让它看见边起身往旁边走,它只当是他要喂自己,便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慢慢后退,这样就渐渐远离了门口而进到餐厅内部。餐厅本身很小,只有前后两个门,此时后门已关,而他则到了前门门口。他一把将前门关上,它马上就慌了,在这仅二十平米左右的封闭空间里乱窜起来,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叫声。他先撵了它几步,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他既不想逮它,更不想吓唬它,他甚至还挺喜欢它的,当他感觉到一脚把什么踩碎了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喂给它的那颗花生已经从它嘴里掉出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邪恶,它要受多大的惊吓才会丢掉嘴里的东西,他明明知道开着的前门对它来说是一种安全的保障,却利用它对他的信任断了它的后路。他后悔了,赶紧又去打开前门,它立刻就跑出去了,但跑至几米开外后再次停下,回头看着他。他将手上的花生都抛到它面前,它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去捡,转身奔进了树丛中。之后好几天他一直对自己这一莫名其妙的幼稚行为耿耿于怀,想着它最后望向他的眼神,就像他深深辜负了它。

往一个缓坡下走时,他看见前方有两三个聚集的人堆,每个人堆都围在一个茅草顶的小亭子下面,及至近前,他才看清这些小亭子其实都是铁丝网笼子,里面养着不少松鼠。他回头望望,根本看不到刚才坡子上那块“松鼠乐园”的木牌,牌子距此地至少有五百米远,如果中间岔到别的路上肯定就到不了这了。但不管怎么说,松鼠乐园确实存在,证明了木牌上的内容所言非虚,为此他还是蛮高兴的。

松鼠乐园占地不小,他数了数,共有八个茅草顶笼子,每个相距约十米,整体成弧形,彼此间均以铁丝网箍成的管状通道相连,高出地面三米左右,不时可见松鼠在人的头顶上奔跑而过,穿梭于各个笼子之间。不过,这会儿绝大多数松鼠都集中到了两个笼子里,也就是外面聚成人堆的两个笼子,笼外的人正给笼内的松鼠投食,双方都忙得不亦乐乎。他试图凑近一个笼子看看,但那里的人围了有两三层,最里面的小孩(到底几个看不清)正尖叫着大笑,他又望望另一个聚着人的笼子,情况也差不多,于是就放弃了。他只能看看剩下的六个笼子,但里面要么一只松鼠都没有,要么看见他走近马上就跑开了。他掏了掏口袋,没有任何可以喂给松鼠的东西,他想它们可能是通过他的形象先判断出来了,所以不愿意理他,这些常年被人饲养的小动物已经变得跟人一样精明,有丰富的以貌取人的经验,没什么意思了。他又想起山间度假村餐厅里的那只松鼠,经过那一遭它会不会也变了,而促成变化的正是自己的一念之差。

他离开这些笼子继续往下走,走到一辆铁皮环卫车旁时,一个影子闪过他的眼角,扭头望去,一只松鼠钻进了环卫车底下。

这儿的松鼠不都是养在笼子里的吗?怎么还有在外面乱窜的?是逃出来的吗?带着疑惑,他走近环卫车,蹲下身往车底下看,一个黑影立刻从另一侧跑出去了。他赶紧又转到车的另一侧,什么都没发现,它跑得太快,警惕性太高了。

他退回来刚要离开,一抬头发现身边的一棵松树树干上停着一只松鼠。它头朝下,用爪子牢牢地扒在树皮上,停留的位置仅比他的头顶高出半米不到。他看到它时它也正盯着他看,小脑袋仰着,鼻子嘴巴微微抽动着。他和它对视了两三秒,然后绕着树干又走了几步,它也跟着在树上爬了几下,他停下,它也停下,继续盯着他看。

它是想找我要吃的吗?他想,但我没有啊。

“我没带吃的。”他对松鼠说。

松鼠往下又爬了一下。

他觉得它没听懂,要么是不相信,于是开始掏自己的口袋。他把裤子和上衣口袋里的钥匙、皮夹、手机和半包纸巾都掏了出来,拿在手上给它看,见它并不死心,就又把口袋布分别翻了出来,包括上衣外套的两个本身就是空的插手口袋。

他做完这些它还是没走,盯着他看的同时嘴巴里隐约发出类似空气震动的声音。他把东西一一放回口袋,就在这时,他有种反观到了自身行为的感觉,继而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点可笑。他就像个途经某座山的过客,而这只松鼠就像占山为王的强盗,自己要想过去就得留下买路财,但因囊中羞涩又只能把口袋翻过来表示自己一无所有。这样的拦路打劫很有趣,所以他心甘情愿做出那样的举动。

阳光穿过树头倏然射进眼睛,由于刺目,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朦胧而明亮的粉红,这让他感觉脚下有点轻,人有点恍惚,但他并没挪动位置重新睁开眼。

它忽然发出“吱吱”的叫声。

它的叫声与山间度假村那只松鼠在餐厅里的叫声相似,但又有些不同,他知道那只的叫声里带着恐惧,但这只的叫声是什么意思一时却难以把握,表示亲切还是想告诉他什么?它连续叫了好几声,听起来竟有点像小狗了。

他觉得应该把它拍下来,以后可能用得上,于是再次掏出手机。他拍照片的时候它又叫了,他赶紧换成录视频,录了几秒忽然想到了什么,马上把手机的话筒部位对着自己的嘴。

“其他的松鼠看到我都跑掉了,只有一只主动接近我,为什么?它有什么不同之处吗?它看出了我有什么不同之处吗?我自己能意识到它看出的我的不同之处吗?”他说到这时它不叫了,但仍看着他,他想了想后又说,“我……不,某个人,总是徘徊在同一个地方……”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其间始终与它对视着,直到告一段落,按下停止键,他仍感觉很兴奋,于是心血来潮地把空着的左手伸向了它。它看到手伸过来,但手掌上空无一物,有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它的眼神里究竟是犹豫还是在思索什么?他正猜测着,它却猛地跳起落在了他的左臂上。他一惊,感觉身上渗出了一层汗,但紧接着一股热流就窜上了头顶。他把右手探过来,用手背抚了下它的小脑袋,它的四个爪子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袖,站得很稳,并用鼻子嗅了嗅近在眼前的手机,似乎很感兴趣。

灵感又来了。他连忙把手机拿到眼前,再次按下录制键,再次把话筒对着嘴边。他在说话的时候感觉它从自己的左臂爬到了左肩头,又爬过了后背,再绕到前面爬上了胸口,最后停在右臂上,把鼻子努力伸向手机的屏幕。

“是你养的吗?”身旁忽然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他赶紧扭头,是个女孩,大约二十多岁。

“你养的松鼠吗?真好玩!”她说着就把手朝它伸了过来。

他赶紧把录像停止,放下拿手机的右手。他感觉它爬到了自己右肩上。

“不是……”他说,“它自己跳过来的。”

“真的?”女孩眼睛放光,语调惊喜,“那它会到我这儿来吗?”

他感觉她的手碰到了它。“不知道。”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太愿意它跑到她那边去。它像是知道了他的想法,立刻从右肩爬到了左肩,也就躲开了女孩的手。

他感觉到了它的爬动,心里一高兴,又有些灵感迸发出来,但此刻女孩就在身边,不方便再录讲话,他于是打开了一个记事本程序,用文字记录起来。

“这种交流不能转化成语言,不能转化成任何具体的东西,但是……”他写着。

“它是这儿野生的还是从那边的笼子里跑出来的?”女孩又问。

“不知道啊……”他边打字边说。他不想让女孩看到自己正在写的东西,试图把手机屏幕保持在她的视野之外,但她偏偏又绕到了他的左边,想要继续逗弄它。

“你在哪发现的它啊?”

“那边……”他用手肘指了一下,甚至都没说是一棵树。

女孩朝他指的方向望了望,他眼睛的余光瞥到她头部微微转动两下的动作,好像有点茫然,但他现在顾不上她,他要赶紧把想法记下来才行。

“是你喂他东西吃它才跳到你身上的吗?”

刚好最后半句话记完。“没有,我没带吃的。”他放下手机又抬头看向她。

“那真是太奇怪了!”她笑着说,“它好像很喜欢你。”

“可能吧。”他也笑了。

远处响起音乐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出是首经典老歌,但音色有种金属混合着塑料的单薄感,应该是公园里的喇叭发出的,喇叭的具体位置从他这却看不到。

一种久违的沧桑感从歌声中升起,他被触动了,胃猛地收紧,同时心头又涌起一些新的东西。他还是需要马上记下来,刻不容缓。他又把手机拿起,打开记事本。

“你能让它跳到我这儿待一会儿吗?”

他抬眼瞄了一下,女孩正把两只手臂伸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犹在,但他还是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手机屏幕上。“不知道啊,你自己试试吧。”他说,同时继续在记事本上写道,“也许钥匙就是一首曲子,让他拾回了那些早已遗忘的、真实的东西,让他终于可以走出迷雾……”

他感觉她又靠近了他一点,但怕她看到手机屏幕,他反而往回缩了缩,并且,他还能感觉到松鼠仍停留在自己肩上,无论她怎么逗它,它就是不愿跳到她那去。

“你是一个人吗?”她的声音又绕到了右边。

“嗯?”他正努力加快手上的速度。

“我刚才上来的时候……”

想法之外又冒出了想法,他根本没心思去听她说什么,更无暇作出反应,他现在只想赶紧记下脑中出现的东西,千万别漏了忘了。

“你在写什么?”

“什么?”他的才思还在泉涌。

“在给别人发信息吗?”

她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先消停会儿!他在心里念叨。

“是是。”他嘴上敷衍着。

“……”

女孩果然不再发问,他的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他终于得以顺利记完所有的东西。

这时他才抬起头,左右前后看看,女孩竟然不在了,目之所及方圆几百米的范围内都不见她的踪影,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他突然又想起松鼠,一转头发现它还停在自己右肩上,略感欣慰。

一个小孩冲了过来,接着又冲来一个,他一惊,松鼠立刻回到了树上。两个小孩冲到树下,边尖叫着边仰头看松鼠,松鼠往上爬去,没一会儿就隐在了树枝后面。

一对成年男女也来到树下。女的掏出纸巾,分别擦了擦两个小孩额头上的汗,男的则拎着一个鲜艳的湖蓝色塑料购物袋。

两个小孩在树下又叫又笑,但任凭他们怎么折腾,松鼠就是不下来,连面都不露一下。这正如他所料,它不会喜欢这几个人的,而他唯感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和它道别。

男人窸窸窣窣地在蓝塑料袋里翻动起来,随即翻出一个小的透明塑料袋,大致能看出其中有些瓜子花生和碎饼干。

他隐约有点不安起来。

男人打开小塑料袋,先把里面的东西分别倒了一些在自己和两个小孩手上,然后手心朝上伸着,仰头望向树梢,同时把嘴稍稍噘起成圆圈状,发出了一连串短促的“嘬嘬”声,就像有人撒米喂鸡时嘴里发出的那种声音。紧跟着,两个小孩也模仿起这种声音。

虽然一直到刚才都不愿相信,但让他失望的事还是发生了。松鼠又下来了。它顺着树干很快就窜到了之前和他面对面时几乎相同的高度和位置,停下,但它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他,而是那个男人。它的头往前伸,径直从男人手上叼起一块碎饼干啃起来,啃完又伸头,男人却把手的高度往下降,直至将它引到离地面不足一米的小孩面前。小孩起初还有点害怕,但当松鼠成功从他手上叼走瓜子花生后就笑着拍起手来。

松鼠不停地从男人和两个小孩手上取食,他就站在旁边看着,而松鼠却没再看他一眼。这会不会不是刚才的那只松鼠,是另外一只?但他区分不了,即使不是同一只他也看不出来,它们长得都一样。

他又朝上望去,才发现这株松树是如此巨大,树冠几乎遮天蔽日,只是此刻不再有阳光从枝叶间洒下,周遭变得有些阴冷。他听见树上传来几声明亮的鸟鸣,但看不到鸟究竟在哪儿。上面应该也有它们的乐园,他想。

他觉得这个以后也可能用得上,于是又把手机举起,按亮屏幕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记事本上的最后两行字:

“他的信念最终让他们认出了彼此,这并不是邂逅,而是重逢。”

他没有再看上面的文字,也没有去拍这棵树,他现在想到的是之前那个女孩,那个忽然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女孩。他试图回忆起她的样子,但无论是面目还是衣着的印象一概模糊,只能记得仅有的一次相视而笑中那转念即逝的好感。

他立刻把拍的最后一条视频打开,直接拉到临近结束的地方。

画面轻微晃动着,其中只有落满松针的地面和旁边的树根,以及他不时出现的腿脚,直到结束都没看到女孩的一丝身影。他又想起什么,把音量开到了最大,再次重放最后那几秒钟,但也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女孩的声音,他听到的是自己说的话:

“她来了,就这样突然出现了,没有预兆,不需理由,而我则会义无反顾加入她的世界……”

他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面,仍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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