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玫瑰

2021-11-13 04:16谈雅丽
雨花 2021年6期
关键词:葡萄园杨梅山林

谈雅丽

雨水节气刚过,杨梅就开始在葡萄园里忙碌。休眠了一冬的葡萄叶才刚睡醒,睁开眼睛打量这个女人。她穿着水粉碎花棉袄,在淡绿的叶藤间晃动。

葡萄园里的泥土蓬松黝黑,一股淡淡的土肥味在阳光下四处散开,到处吹拂着一股湿润的春风。园子建在澧水河畔,葡萄藤新枝萌发,即将迎来第一个挂果年。前年秋天,杨梅耗费力气进行打整,翻耕打垄、立水泥桩、搭铁丝网,苗圃送过来的几千根葡萄苗,已经全部成活。今春她心里积攒着一股劲儿,赶在惊蛰前,把水泥柱和铁丝网搭成的葡萄架收拾得干净利落,请人挑到果园化粪池的畜肥也开始发酵,高温杀灭细菌病害,均匀地埋在地头了。

葡萄藤这里爆出一粒嫩芽,那里新生一片小叶,芽叶撑开,发出微妙的细响——杨梅似乎都能捕捉得到,这园中的细微变化,让她欣喜,也让她怀着母亲般细心的爱惜和关注。她站在葡萄藤下,手里拿着一把枝剪,眯了眯眼睛,脸上痒痒的,用手背蹭了蹭脸,抬起手剪掉横生的枝蔓,掐掉大枝增生的嫩芽。这是开春后第一次清园,随着“咔嚓”的声响,枝叶掉落地头。杨梅从容不迫地挥动枝剪,一会儿脸上就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大枝留两到三个芽,多余的毫不犹豫地剪掉。她数着芽,眼疾手快,一丝不苟掐个不停。

杨梅个头匀称,鹅蛋脸型,丹凤眼,眉毛细长,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左脸颊有一个深深的梨窝。阳光下她小麦色的皮肤泛起汗水的光亮,脖子上隐隐露出一层淡淡的、纤细的绒毛。她把板栗色的卷发用皮筋盘起,以免被藤蔓刮到。夏山林——她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跟在身边,他显得瘦弱,但是脸庞干净,剑眉大眼,眼睛纯净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杨梅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他一定是在草坡上摔了一跤,她下意识地想,山林走路还是不太听使唤,但已经比先前好太多了。出院前,省人民医院的梁医生对她说:“夏山林的智力倒退无法逆转,走路失控,这是共济失调的表现,短期内虽然没法完全恢复,但以后慢慢做康复治疗会有所好转。”杨梅一直认为,果园里少量的体力劳动会起到帮他康复治疗的作用,手脚会变得灵醒。她大声吩咐山林把园子里剪掉的枝叶捡到一块,堆放到篱笆边。见山林气喘吁吁又觉得心疼,就摆摆手让他坐在一旁休息喝水。两只白鹅摇摇摆摆走进园子,山林分散了注意力,忙拿着一根竹棍去赶鹅。杨梅看着他,心里涌出酸酸涩涩的滋味。阳光灿烂,春风和煦,一股新鲜的气息迎面扑来。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清完几垄地,要不然过几天就得另外请工,会增加更多的劳力花销。种葡萄的钱大部分是杨梅找亲戚借的,一笔笔都得花在刀刃上。

杨梅对眼前的农活隐隐发着狠,用了很多力气。他们一家住在小镇上,早晨五点,天刚麻麻亮,她就摸黑起床,骑着自行车来到地里。婆婆起得略迟些,听到她起床的响声也按亮了电灯起来,点燃液化气灶,开始刷锅做饭,安排一对双胞胎孙女吃完早饭上幼儿园。这天早晨,婆婆特意煮了一碗鸡蛋面条,和山林一起提到果园送饭。她在果园门口大声地喊:“小梅,快来吃早饭了。”杨梅循声过来,打开保温瓶,看到银丝面条上面搁着煎得黄黄朗朗的两个鸡蛋,周围还洒着几丝翠绿的香葱,香气扑鼻,这使她闷在心里的委屈瞬间消失无影。

葡萄园里永远都有干不完的事情,忙不完的活儿。新园子剪新枝既要有耐心,更要有好手艺。杨梅对有些修剪技术并不确定,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给向小阳打个电话。她想起他们上周一起到果园里来,向小阳穿着一件军绿马夹,戴着一顶遮阳牛仔帽,笑嘻嘻和她说话的样子。他说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手机24 小时不关机,欢迎美女同学打扰咨询。

晌午时分,风停了,阳光热烈起来,晒得人晕乎乎的。杨梅脱掉沾了汗水的帽子,一边扇风,一边站在阴影里给向小阳打电话。她拨通手机,就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他的手机接得很快,说话急促却十分温和,仿佛一直在等她咨询似的。向小阳正在隔壁安乡县的苹果园里指导老乡干活,杨梅听他的声音异常清晰,每一句话都像小锤子似的打在她心里。杨梅希望他能尽快来果园,像往常一样站在她的身边,手把手地教她剪枝掐芽,用乌黑的带着调侃神情的眼睛盯着她看,“杨梅同学,你还像读书的时候一样笨呢。”他笑起来嘴角会有几丝老成的笑纹,像波浪在人心里荡漾。杨梅每次忍不住给向小阳打电话,总觉得有些细小的情绪在波动。但是,她想得透彻,她陷在生活的泥泞里,不想站在感情的悬崖上往下跳。

向小阳细细给她讲解,她认真听着,脸颊的笑窝不由得露了出来。

“梅梅,你在给谁打电话呢?怎么这么久?”

夏山林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杨梅心里慌张。她胡乱搪塞几句,便挂断了电话,随手把眼前的叶芽狠狠掐落下来。种葡萄的这两年,很多技术上的细活都依赖这个同班同学的指导,经常热线联系是理所当然的请教,杨梅这样想,她以为自己心胸坦荡,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但女人心海底针,连自己都琢磨不透的事情她不愿多想。她只是下意识向向小阳靠拢,想离他近一点,对他暗生了依赖。他们之间只有纯洁的喜欢,没有男女之情。但令她感到羞耻的是,有天晚上她竟然梦见了他,与他长久地亲吻,没完没了地做爱,那样温柔而激情四射,醒来后她大吃一惊。在平时的交往中,杨梅连无意中触碰到向小阳的手都感到胆战心惊,那些微妙的心思忽然出现在梦里,不小心萌发的情愫,也许连她自己都看不清,实在令人惶恐。

她偶尔听到村里一些女人的风言风语,有关她和她的丈夫夏山林。村里的姨婆都打赌说她迟早会离开她男人,聪明的女人哪会一辈子犯糊涂,守着一个忽然变成弱智的男人,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和别的野男人跑掉。村里去外地打工从此不回来的女人多得很,人们好像都期待这类事的发生,大家就有了更多的谈资,指指点点,其乐无穷。她从不和姨婆们打成一片,只是安安静静在葡萄园里忙碌,小心避开那些闲言碎语,但她还是惹来了谣言和猜忌。有一天,婆婆在家做饭,派山林到小卖部买盐和面条回来,没想到他去了很久,结果什么也没买,一个人气鼓鼓地跑回来了,一问,原来小卖部有个无赖在捉弄他:

“山林,你可提防点,看紧些,你老婆年轻漂亮,过几天就会跟人跑掉。”

“你骗我,梅梅对我好得很,怎么会跑掉?”山林将信将疑地反问。

“那她为什么老是和种葡萄的男人说话呢?说不定你不在的时候,还会搂搂抱抱呢。”山林一下怔住了,他疑惑地跑回家,把别人的话学给杨梅听,还可怜兮兮地问杨梅会不会和人偷跑。杨梅一听这话顿时气坏了,跑去小卖部,预备恶吵一架,虽然她从没和人动过口动过手。可等她找到那人,人家却赶紧承认是在开玩笑,连声道歉,拳头打在棉花上,杨梅也不好发作。但此后她做事更加谨慎,不想因为那些莫须有的是非影响到向小阳和她的家。她对他充满深深的感激,却没法表达出来。

要不是向小阳,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尝试一门新的种植技术,不会开启种葡萄的梦想,更不可能把生病的夏山林每天带在身边。她想躲避这些是非,就要远离谣言的源头。她心里储存着黑暗,觉得向小阳就是她伸出手就触摸得到的阳光和温暖。她尽量不和他见面,不让流言蜚语伤害到身边最亲近的人,她这样纠结、无奈,内心充满了无法表达的痛苦。

向小阳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暗恋过的人。那时他们在澧州一中读书,向小阳是她的同乡也是同桌。他是一个内秀的男生,戴一副黑框眼镜,白净瘦弱,眼睛乌黑,书生意气。他们上学要经过同一条简易公路,所以早晨上学或者晚自习后回家,他总在村口、校门外有意无意地等她,怕同学取笑,他就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走在她前面,既不与她同行也相隔不远。他是理科尖子生,而她严重偏科,除了语文,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她对文学倒有很大的兴趣,常到图书馆借言情小说上课偷看,写一些风花雪月的豆腐块,文字中男主角有向小阳的影子,但她却从不拿给他看。他把数学题抄写得端端正正借给她,她却感觉头大,不肯努力,认定自己思想僵化,理性思维远远跟不上感性思维。每次上课交作业,向小阳翻开她的作业本,总是开玩笑说:“杨梅同学,你连简单的函数都学不会,你脑瓜子里有只蜜蜂在嗡嗡叫吧。”说完用乌黑的眼睛盯着她看,让她脸红心跳,羞愧不已。

她认定自己不是读大学的料,不想因为两人之间加大的差距而徒生烦恼。他们面临高考,她把那点小心思隐藏得很深。高考结束后,向小阳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到她家,找她对高考标准答案。那天他新理了短发,穿一件白T 恤和崭新的牛仔裤,干净俊朗,十分阳光。她对着答案,忽然沮丧起来,向小阳坐在她对面,他的眼睛本来亮闪闪的,想表达什么,最后却慢慢变得暗淡,他连安慰的话也不敢说出来。过了会儿,他呐呐地骑车离开。她起身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意识到向小阳也许是来向她表白心事的。然而他的车越骑越远,直到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简易公路的尽头。这个人说不定以后再难遇上了,她忽然感到一种疼痛,从肩膀往下移到心脏处,呼吸发紧,说不出的悲伤笼罩着她,那是她记忆中最难忘的黑色夏天。

高考成绩下来,向小阳考上华中农大,她落榜,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复读要么去南方打工。她是一个自尊心强的姑娘,心想以后不联系高中同学,不参加聚会,或许就能摆脱那种灰暗的挫败感。向小阳刚进大学就写信到她家里,鼓励她复读,母亲把信转给她,她不愿回。她和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也许到了相忘于江湖的时候。那年秋天,村里有人介绍她去杭州打工,她拿定主意,收拾好行李,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杭州。

她带着夏山林回官垸时,一晃已离家七年。村庄远去,记忆清淡,每次回忆起高中生活,她就会想起每天清晨,向小阳守在她家附近那条灰白的公路上,等她从家里出来,他深深看她一眼,才开始慢腾腾地骑车上学的场景。冬天早晨起了大雾,雾气像海水一样把整个村子都淹没了。她跟在他后面,也许是雾越来越大,又或者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她在浓雾中迷路了,再也看不到他的背影。她着急地喊“向小阳——向小阳!”

远远地听到他大声地回应了她一声。

夏山林到省人民医院住院,杨梅每晚都陪护在病床前,她操心医药费,日夜担心他的病情。陪护治病的日子饱受煎熬,她没有时间伤心难过,焦虑像巨蟒一样时刻盘绕着她。大手术还算成功,山林脱离危险,算是把命保住了。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那天,她在病房外的走廓上走着,眼泪忽然像决堤的江水,唰唰地往下掉。家里有老有小,有病人,她是所有人的依靠,以后什么苦和累都得自己扛着,她顺势拐进开水房,偷偷把眼泪擦掉了。

辞去杭州的工作,和山林回到官垸,是杨梅拿定的主意。为了恢复他的智力和身体机能,杨梅一直帮他做康复训练。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事做,正如梁医生所说,夏山林的身体在变好,智力却没有太大的好转,但她手头的钱却越来越少,她着急却没有办法。母亲也在照顾山林,有天晚上单独把杨梅叫到屋子里,她搂着女儿的肩膀,轻言细语地说:

“小梅,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两个孩子我们会一直带着,你看这样好不好,要不你先把山林送到他的老家郴州,让他妈照顾一段时间?你到外面找点事做。”母亲用了试探的口气。

杨梅没有吱声,她跑到屋外,小镇上有一个干净的小广场,傍晚村里的女人们喜欢到这里跳广场舞,此时空荡荡的,只有冰凉的月光流水一样淌了一地,寂静而悲伤,杨梅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和山林已经结婚六年,生了双胞胎女儿夏妮和夏楠。她去杭州打工时不到十八岁,身材苗条,面容娟秀,是个有点忧郁的姑娘。她和山林在起亚手机配件电子厂工作,只是一个在设计部,一个在装配部,彼此打过照面却并不认识。元旦,厂里组织工友元旦晚会,选定她当节目主持人,夏山林是晚会活动的志愿者,专门打杂跑腿。那天晚会热闹精彩,她站在舞台上,长发披肩,梨窝深陷,白色长裙晶亮闪光,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山林就是那会儿迷上她的。他在周围帮忙,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自告奋勇帮她拿化妆包,安装话筒。晚会结束后,他送她回宿舍,大胆地加了她的QQ。晚上杨梅一上线,他就嬉皮笑脸地搭讪:

“嗨,女老乡,我想咨询一下,杨梅可不可以种在山林里?”

他们是湖南老乡,但一个在郴州,一个在常德,两地相距较远。杨梅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老家在澧州平原,杨梅树倒是很多,味道酸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长在山上。”她并不知道这个姓夏的小伙就叫山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山林虽然个头不高,但活泼帅气,每天嘘寒问暖,细致体贴,或许是山林的出现,才慢慢消解了杨梅心头淤积许久的灰暗。

不久后,杭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他们相约一起去西湖赏雪。他站在工厂门口等她,她长长的头发盘起来,戴进一顶白色、高高的毛线帽里,两颊苹果一样红扑扑的,他看到她的那刻心跳得厉害。湖边大雪积得很厚,他们边跑边笑,她的笑容晶莹透亮。他不禁孩子气地捏了捏她的脸。拐弯时她差点滑倒,他把她用力带进怀抱,用突然的亲吻封住了她红红的嘴唇。

他们坠入爱河,缠绵悱恻,异乡也是温柔乡,忍不住激情的冲动,不久他们就同居在一起。山林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小房,俩人一起上下班,他把工资卡交给杨梅保管,自己只花很少的钱。他像一个赌徒,一开始就把自己全部下进赌注,把感情一股脑儿放在杨梅身上。杨梅家在官垸,父亲坚决不同意她嫁给外乡人。他们一道回乡,山林表现积极,真诚地对老丈人说:“我们把家安在官垸,梅梅想住哪都成,我听她的。”山林的父亲早已去世,他不介意做上门女婿。杨梅怀孕三个月后,他们在官垸办了结婚酒。杨梅在家待产,生了双胞胎女儿,夏妮夏楠断奶后,杨梅才离开村子,继续和山林在杭州打工挣钱,只是逢年过节回家。

这几年,村里扶贫攻坚,变化大,拉通水泥路,澧州平原成片的葡萄园取代了水稻和棉花。杭州山高路远,然而四季如春,杨梅是适应能力强的人,她把临时的租住屋当成家,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重回官垸,做起种葡萄的果农。

“梅梅,快过来!这里有一只蛐蛐在叫!”山林在葡萄园里喊她,让她的心思从记忆中跑了回来。

她应了应声,继续忙手头的活。阳光这么好,园子里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地垄齐齐整整排开在田野,葡萄青藤碧丝,攒劲萌发。这正是葡萄掐芽的季节,两周内要把多余的枝芽清摘干净,这是抢时间节点的活,葡萄的活越多,请工就越不容易。她起早贪黑,想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完成。

山林一场大病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葡萄搭架垄地花了十几万,许多钱都是杨梅挨家找亲戚借的,只有等葡萄熟了卖钱,才能早些把债务还清,杨梅感到身上的压力山大。她从早到晚呆在葡萄园里,不放心山林一个人,干活时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山林得的是脑动脉瘤,三处肿瘤动手术切除了。如果脑动脉血管破裂,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他们搭上所有积蓄才保住山林的性命,但他脑组织受损,现在相当于一个六岁小孩的智力。也许永远只有六岁孩子的智力。山林出院,杨梅带着他四处求医,但除了积下更多的债务,对康复却毫无用处。“我们回家吧!”杨梅轻轻对山林说,说完泪眼模糊。

杨梅平地里多出来一个六岁的孩子。山林时刻跟着她,依赖她。他们弹尽粮绝,杨梅就带山林回到官垸。生活很艰难,但并非毫无选择,得自己从泥沼里慢慢走出来。是因为向小阳的帮助,杨梅才决定种植葡萄。他对她非常重要和珍贵,她无意中对他付出了难以言传的情感。

自那天被人取笑后,夏山林似乎对教种葡萄的技术员有了天生的敌意,他潜意识里还保留着男人的醋意和占有心态。每天晚上,他搂着杨梅睡觉,孩子似的把头拱在她的胸口,杨梅是他停泊的港湾,他一天到晚跟在杨梅身边,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是新引进来的葡萄品种,原产地在日本,它们粒粒青碧,光泽晶莹,仿佛夏天的阳光全部流进了葡萄粒里,吃起来甜如蜜,舌尖上回旋着一股淡淡的玫瑰清香。”

杨梅坐在教室后排听课,起初并没有在意是谁在讲课,一个熟悉的男中音,这诗一样的描述吸引了她,富有磁性的声音如此熟悉,她恍忽间被莫名的电流击中。她抬头细看,发现讲台上站着的男人是向小阳。大概七年没见到他,整整七年,她好不容易躲过灰暗的自卑,这样意外相逢的瞬间让她心乱如麻,脑子里一片空白,但那双眼睛仍然乌黑,正是这个人的远去,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心脏紧缩的疼痛。

他在给种葡萄的果农作培训,他长胖了,更会说话了,身上隐约散发着旧日的某种气息,眼睛仍像从前一样明亮,像聚焦的两团小小火焰。杨梅远远盯着他看,在他们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大概认出了坐在后排听课的杨梅,他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仿佛看到了什么他无意识中正在寻找的东西,忽然他有主意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似的,但他只是朝杨梅坐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时光没有对杨梅造成伤害。她对他模糊一笑,露出左脸颊浅浅的梨窝,那酒窝仿佛是为了相见才出现,要弥补彼此分离中受到的无尽伤害。

从华中农大毕业后,向小阳被分配到市农业局,成了一名高级农艺师,这次他申请到官垸的扶贫点上支农,大学时他的专业就是培育和种植葡萄,澧州平原兴盛的葡萄产业,可以给他用武之地。除此之外,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不能说出的小小愿望。因为,他无意中听镇上的老同学说,杨梅从杭州回到官垸,过得不太如意。

杨梅从来没有听说过阳光玫瑰这个葡萄品种。官垸倒是有不少种葡萄的果农,流行种夏黑,种红地球、美人指、红宝石、维多利亚、粉红亚,但还没有人栽种过阳光玫瑰。向小阳的解说让杨梅浮想联翩:绿意涌动的果园,碧蓝的天底下,阳光打在绿宝石般的串串葡萄上,四周散发玫瑰的清香。

这种葡萄闻起来像玫瑰,吃起来滋味像什么呢?她忽然记起那年冬天的青涩与甜蜜,她在大雾中迷路了,远远地大声喊着“向小阳——向小阳——”听到浓雾中传来一声笃定的回答。平原上阳光越灿烂的地方越适合种葡萄。她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想拥有一块葡萄园种阳光玫瑰。她的人生饱浸痛苦和无奈,虽然再也不会拥有爱情和其他的奢望,但是还可以保留对生活的念想和希望。

下课了,种葡萄的果农们一直围着向小阳问这问那,她静静等在门口,看着他耐心地回答所有的问题,但不时朝她的方向望来。向小阳看起来开朗大方,全然不是读书时的纤弱君子,沉默少话。她慢慢走过去,表面上平静,实际上却是风暴来临前的大海,虽然水波不惊,但海底却涌动狂澜。她心里装着对过去满满的回忆。

“你好,小梅,你怎么在这里听课呢?”他笑意盈盈地看她。

“我和家人回官垸了。”她接住话头,盯着他看。

“我听同学说起过你,那你有什么打算吗?”他小心追问她。

“我想在村里种阳光玫瑰。”她一锤定音,心底的狂澜也趋于平息,好像时间没有在她心里形成隔阂和阻挡。

“好啊!欢迎回家。”他郑重其事,话语简洁。

“我听了你讲的课,受益颇多,想请你帮我把技术关,教我种葡萄。”她觉得突兀,但仍然开门见山。

“技术方面没多大问题。但阳光玫瑰是一种高端的葡萄品种,对种植技术的要求非常高,培管要特别细心。”向小阳仍然像当年教她做数学题那样成竹于胸,好像世上从来没有难住他的事情。

“有多大的种植风险呢?”杨梅忐忑不安地问。

“质量好才能卖出好价钱,目前上好的阳光玫瑰卖到七十块钱一公斤,绝对有钱赚,但必须预估风险。要是一窝蜂种植,可能卖不出价,烂在地里的时候都有。阳光玫瑰需要精心培管,最优质的阳光玫瑰才能卖出好价钱。”向小阳一五一十回答。

他们加了微信,向小阳发了栽种阳光玫瑰的短视频给她,这都是他在工作中拍摄的。他让杨梅想好再决定种不种葡萄。他耐心地把视频和PPT一件件打包发给她,杨梅忽然想起高考前,他把抄写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借给她,鼓励她好好准备高考。只是她那时不争气,没有珍惜他的付出。

回家后,杨梅打定主意种葡萄,她给婆婆打电话:“妈,我想让你来官垸这边帮帮我,我要带着山林一起种葡萄。”婆婆坐火车来了,带着用来养老的五万元积蓄,她把存折一股脑儿交给她。

“闺女,这钱给你创业用,这是你爸去世前留给我的,以后赚钱了你再还我。”

杨梅哭了,这是生活发生变故后她第三次流眼泪。她没有想过把受到的委屈告诉他人,从前一向凭着自己的力量做事,现在她学会了接受帮助。向小阳发给她种植葡萄的视频,帮她订了种葡萄的网课,借了种葡萄的书给她,叮嘱她从头到尾仔细看完读完。葡萄园开建那天,他还开着一辆破皮卡,到地里亲自设计园子,该从哪里建垄,哪里分沟,设计多少地垄,水泥柱和铁丝网得怎么搭,他画了详细的图纸,认真指挥帮工,忙得一身泥土,连水也没喝一口。杨梅站在一旁,百感交集。

育苗是那年冬天的事了,向小阳打电话帮她联系了一家苗圃,“苗钱我给你先垫付,你只管种,我负责技术指导,算我投一股,赚钱了可别忘记我这个股东。”他开玩笑。杨梅感到不好意思,向小阳却说:“如果我开着宝马招摇过市,而我的同学却在借钱还债,那我的人生是失败的。”听了这话,杨梅眼睛满含泪水,但她仰起头,不动声色,假装眼睛里吹进了沙子。

五月来临,杨梅在葡萄园里安装了大大小小的滴管,每天早晚放水浇园,开花前得灌足水才能保证葡萄的生长膨大。这天,她在葡萄园扶枝,忽然闻到周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香。原来葡萄开花了,杨梅不知道葡萄也是有花的。葡萄的花小得可怜,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而且是嫩绿色的,一小簇一小簇,隐秘而小巧,让人忽视它的存在,它默默无闻地开在手掌型的叶子中间,轻柔地沾了她一身清香。

杨梅在园子里慢走,心想,大概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葡萄花的香气,不禁有些醉意,她抬头,忽然发现向小阳从远处的皮卡边走了过来。“明天就要开始浸花了,葡萄的花期只有一周,要保证粒粒无核,必须浸花。把花放在药水里浸一浸。我给你讲讲怎样操作。”向小阳是送浸花药水来的,他带来了一箱纯净水,“浸花也得用最好的水,我顺手给你带了过来。”

这天他们忙着浸花,不觉天色渐晚,向小阳破天荒地留下来吃晚饭,他和山林坐一起,吃着婆婆炖的一钵土鸡和炒青菜。月亮慢慢升上树梢,清香的葡萄花笼罩周围,月光照拂,满地明亮。不多久,村里有几个种葡萄的老乡也过来聊天,一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话,向小阳说起他父母生活的那个村子。

“前两天,我还去过我们村的苹果园。小梅,你知道,我们村里有养貉子的,貉子得病之后,很多养殖户会弃养。有只貉子流浪到果园之后,被我爸妈收养了。那貉子可通人性了,专吃烂苹果,不糟蹋好苹果,像宠物一样待在果园里。果园内的苹果弥漫着浓烈的香气。夜里能听到苹果‘咕咚咕咚’坠落在大地上的声音。”

向小阳绘声绘色地说,杨梅听得痴痴的。她仿佛闻到了苹果的清香,其实那只是月光下一朵朵淡绿的葡萄花在开放,这淡绿的小花给她的生活带来新的希望。她喂养的两只鹅“嘎嘎”叫唤了一下,仿佛将她从梦境中唤醒。向小阳拍了拍衣服起身,仿佛那件军绿的马甲也沾上了银亮的月光碎屑,其实他拍散的只是葡萄花散发的淡淡香气。

夜深了,向小阳起身离开,他眼看着两个人影相携着往镇上走。杨梅把手轻轻搁在夏山林的臂弯里,轻轻地哼唱一首歌:“山谷里有风,山谷里有雨,山谷里有树,山谷里有河,山谷里的天永远那样蓝,山谷里的居民祖祖辈辈不离开。”

向小阳凝神听着她的歌声,那声音听起来温柔清亮,却越来越淡,让人无端惆怅起来。其实很早以前,正是这个皮肤麦色的姑娘心底流露的善良让他深深心动。那天晚上他有些慌乱,想起曾经背过刘禹锡的诗《葡萄歌》:野田生葡萄……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

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月光浓烈如酒,葡花清香扑鼻。向小阳心里波浪轻涌,但他暗下决心,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他也要尽最大力量帮这个对悲伤的遭遇不动声色的姑娘。

不几天,葡萄园里结满了一串串碧玉般的小果,月光下的葡萄仿佛得了灵气,这些果实浓密结实,大概也想给果农一个丰收年,该是到了给葡萄疏果挂袋的时节。

向小阳要去云南学习,他急急赶到村里,叮嘱果农们一定要疏好果,才能保证葡萄的果型优美和糖分含量。他特意录了一个疏果的视频,疏好的葡萄必须及时装袋,如果阳光直射到葡萄果粒上,势必影响葡萄的质量。阳光玫瑰不是以数量卖钱,而是以质量取胜。

谁也没有料到,第一年挂果就结出这么多的葡萄,单凭杨梅一个人,她完不成整个园子的疏果任务。村里的果农都忙于自家的葡萄园,这是整个葡萄生产周期中的用工高峰,谁也无暇顾及别家。杨梅没日没夜地在园子里忙碌,但一天最多能完成三垄地。她和村里其他果农都急坏了。

向小阳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在云南联系了昆明农业局的校友老易。老易说,建水早在2015年就开始种阳光葡萄,有一批果农种葡萄很厉害,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或许可以请云南的果农去官垸帮忙疏果。异地疏果,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向小阳马不停蹄跑到建水,找到了当地的葡萄合作社。建水的气温高于湖南,这里的阳光玫瑰结两季,三月开花,四月收获第一批葡萄。湖南的葡萄疏果季开始时,正是他们一年中相对空闲的时间。向小阳在合作社联系了一个叫皮先进的商贩,这人机灵得很,一听说要请果农去澧州,脑子立刻转过弯来,他立马行动,成立了一个劳动服务公司,组织技术熟练的果民报名。

官垸的果农都集中到合作社开会,大家商量,请来的疏果工人的机票钱由葡萄合作社统一出,大家统一分摊,由合作社按需派出劳力,根据葡萄长势决定各家疏果的具体日期,果农们按天结算劳务费。几天来,十几个从建水来的工人在杨梅的葡萄园里劳动,他们自带帐篷,杨梅一日三餐给他们做饭,一场葡萄的疏果危机得以顺利解除,杨梅打电话给向小阳,他非常开心。

云南的果农整天在园子里忙碌,杨梅跟着他们疏果,学了不少种葡萄的技术。她暗地里觉得,向小阳似乎是可以化解困境的人,他告诉果农如何在网上订阅更实惠的套袋,让他们警惕阳光葡萄,还说种植阳光玫瑰的人越来越多了,如果质量跟不上,就卖不了好价钱。种高品质的葡萄,远比种水稻、种棉花更费精力。这些提醒对于果农们来说非常实用。

夏山林一直陪在杨梅的身边,他很听她的话。碰到杨梅性格急躁的时候,他乖巧安静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杨梅心生愧意。疏果结束后,杨梅陪他去医院复检,癌细胞没有转移,她长舒了一口气。周末,婆婆把双胞胎女儿夏妮、夏楠带到葡萄园玩耍,两个笑眯眯、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在园子里赶鸡追鹅,忙得不亦乐乎,山林跟在她们后面大呼小叫,阳光照着果园里的一切,杨梅看着他们仨,觉得生活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虽然累点,但是永远有动人的细节,不会让人感到孤独和难过。

葡萄在纸袋里灌浆,甘甜暗自酿造,杨梅曾经很喜欢里尔克的诗《秋日》:让秋风刮过田野。/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她和夏山林每晚都睡在果园里搭成的简易木屋里,看护日渐成熟的葡萄。她养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果园周围种了玉米和红薯,她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农妇。每天她收听葡萄种植的节目,浇灌园里的葡萄,日子过得飞快。

向小阳离开官垸已经两个月,葡萄园最忙碌的采摘季节马上就要到了。她暗暗想念他,却从没在电话或微信中对他说起,她故意减少和他的联系,把这样的想念淤积心头,一日又过一日,却不料陷入相思深处。

疏果后有一段时间葡萄园相对空闲。有一天,杨梅忽生一念,她想去向小阳父母住的村子里看看。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买了水果和酸奶,零零散散一大包,租一辆摩的到村口后下车。她一个人在村里的小道上走着,四周十分安静,村里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她曾经和同学一起到过他家,见过他的父母,只是记得不太清晰。代销点的老乡指给她看,一幢红砖红瓦的平房,围着院墙,院门虚掩。杨梅敲了一会儿门,见没有人回应,就轻轻推开院门。石头铺成的院落,杨梅忽然看见向小阳说起过的那只貉子,它们已经养得毛发漆黑水亮,十分通人性。她拿出苹果,削成小块扔过去,貉子对人很熟悉,围着她转来转去,咬啃着果肉。

向小阳的父母不在家,房门大敞,杨梅等了一会,没见他们回来,就犹豫地走进房间,想把礼物放在屋里。像村里普通人家一样,一进门她就看见一张床,床头柜前挂着几幅玻璃相框,里面整整齐齐镶嵌着一些生活照。杨梅想辨认出少年时的向小阳,却惊奇地发现,在向小阳的毕业照旁边,有一张似曾相识的小照,照片上的人眼睛清亮,梨窝深陷,那是高中毕业前的杨梅。杨梅不记得送照片这件事,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村里的苹果树刚刚开花,蜜蜂嗡嗡闹着。杨梅闻着花香,一时感到心脏微疼。她想,自己对向小阳的依赖中掺杂着无能为力的爱意,高中时第一次觉得两人相距遥远,所以决绝地离开家乡。她阻止自己的情感继续发展,让它直接流向所拥有的生活之中。她心里被各种情绪纠缠着,却决定永远不打算解开。

夏天的夜晚,她一个人在葡萄园里,观察着那些黑暗中发着光亮的葡萄,内心充满了莫名的伤感。

向小阳叮嘱她拍一些葡萄园的视频,培训结束前,他没有来过村里,但他为果农们注册了一个名叫“阳光玫瑰”的微信公众号。他每天在公众号里发栽种阳光玫瑰的技术资料。有时也征集一些果农劳动的场面和葡萄的照片。他把镇里种植阳光玫瑰的果农和销售商都拉进一个微信群里,一起商量、分享销售阳光玫瑰的事。

阳光玫瑰就要成熟了,杨梅在微信里给向小阳留言,希望他能回村里一趟,她说:“小阳,这是我第一次种葡萄,希望你能为我第一次收获阳光玫瑰剪彩,举行揭袋仪式。”

杨梅常听人说生活中也要有仪式感,就记在心头。向小阳回信说:“谢谢小梅的信任,到时我联系几个果农销售商,让他们一起来村子里选果定价。你放心,只要质量好,不怕没价钱。”

葡萄园里沉睡着一串串葡萄,纸袋里快要藏不住九月的甜美。微风刮得葡萄藤沙沙响,夏山林穿着海水蓝T 恤,在杨梅身边跑前跑后,夏妮和夏楠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裙子,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竹织小篮子。向小阳和水果批发市场的刘老板一起开车来到这里,他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在第一垄葡萄架下,他接过杨梅递过来的用红绸包着的剪刀,轻轻揭开包裹在葡萄上的纸袋子,宝石一样碧翠的阳光玫瑰满满地坐在了他的手心。

杨梅摘下一粒,轻轻放在嘴里,起先她以为会有点苦涩,但舌尖却被一股圆润甜美的味道侵占了。她闻到久违的玫瑰清香,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首歌《葡萄成熟时》:“你要静候再静候,就算失收始终要守,日后尽量别教今天的泪白流。”她想对向小阳说些什么,比如祝福或感激之类的话,不料,什么也无法说出,泪水却先一步从眼里流了出来。

十月,整个澧州平原的阳光玫瑰都争先恐后地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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