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锦帛(之四)

2021-11-13 04:29邱华栋
雨花 2021年8期
关键词:哨所马车遗体

邱华栋

四锦:“万事如意”锦

那些年,苏毗人不断地骚扰我们。他们是从山地上骑马下来的,就像是一阵阵狂风那样席卷过来。

出发之前,精绝胜兵的统帅夷陀伽再三告诫我们,苏毗人凶恶和残忍至极,对待他们不要心慈手软,举刀就砍,正面应敌才是关键。谁勇敢,谁才能生存。他们和我们打仗的时候非常凶猛,手里拿着巨大的棒子,棒子的顶端绑着尖利的石头,一下子就能把我们的脖子砸断。他们打死了我们的士兵,还要把脑袋割下来,去掉头皮,挖掉脑子,把头骨做成喝水的碗,用羊皮绳子穿着,挂在自己的腰上。他们骑在马上,头骨碗还会发出哀号。传说苏毗人不光吃牛肉、羊肉和狗肉,他们还吃人肉,吃俘虏的肉。

起初,我们主要是守卫在精绝国边上,可他们趁着天黑摸过来,把我们的哨兵杀死,洗劫一番之后,天亮前就跑了。国王决定让我们潜出阵地,在距离精绝国三百里的山脚下,建立一连串观察苏毗人的哨所。

我和乌宾陀就守卫在那里。

乌宾陀比我的年纪大,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精绝城里。他不得不出来当兵,这样他就有钱养活老婆孩子了。现在,我们俩都藏在哨所外面的隐蔽处瞭望苏毗人。他对我说:“雍格耶,你说说,我们两个人守卫在这里,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苏毗人了,对不对?我们待在这里有多久了?”

我说:“乌宾陀,我们待在这里有三个月了。你看你,把带的肉干都吃完了,你都开始吃我的了。每天都是我去那边的苦泉打水,今天你把定量的水也都喝完了。下午该你去打水了。”

乌宾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感觉我们在这里都快生锈了。是不是苏毗人绕过我们的哨所,直接洗劫了精绝城?”

我看着他回答道:“虽然有这个可能,你也不要想着回精绝国去。我知道你想你的老婆和孩子了。可是,我们的责任就是守卫在这里。作为哨兵,我们两个人和我们的两匹马,必须在这里,一旦发现苏毗人进攻,我们才能跑回去报告。”

可能是我提到了苏毗人,他站起来,走到高高的一处坡地上,朝着远处的山地观察。这个时候往山上望,视线特别好。他眼力好,能看见任何移动在很远的地方的活物。

他返回来,说:“那里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有什么苏毗人了。喂,雍格耶,咱们在这里守卫了三个月,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对不对?根本就没有苏毗人进攻。我想回去了。我还有老婆孩子呢,不像你这个光棍,没有家,你的爸妈都死去了,你根本就没有念想,所以你不愿意回去。”

我笑了:“乌宾陀,你是感到无聊了对不对?无聊了,也没有办法,我们就只能守卫在这里,等待苏毗人的出现。苏毗人出现了,我们才能回去报告。上次,他们突然袭击了我们的哨所,杀死了我们八个人中间的六个,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我的任务就是盯住你,不许你当逃兵,你跑了,我能现场处决你。”

听我这么说,他感到很沮丧,就又站到高坡上,朝着远处瞭望。他可能是最盼望苏毗人来的人了。

远处的蜃气浮动,什么东西都在变形,都不稳定,就像是我们的心绪。我也得防着他突然发狂,把我给杀了。这家伙一旦发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空气非常燥热,我有点困,强打精神,抱着一杆木枪,用石头磨着绑在木枪顶端的锋利的黑曜石。我曾经拿着这支木枪,刺中了一头很大的盘羊,那是在前年冬天,我们去南山打猎的时候。

忽然,乌宾陀手搭凉棚——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他说:“雍格耶,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是的,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

我也站到高坡上,和他一起向远处看。果然,有一个人,背着箭囊,左手里拿着一条长枪,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等到他靠近一点,我认出他来了:

“乌宾陀,他是黎波陀,精绝国胜兵队的领队。我认识他,他在前山脚下的防守阵地上,那边有五十个士兵呢。怎么就他一个人过来了?”

我们走出了哨所,黎波陀向我们走来。他的脸色很苍白,就像是一具鲜血已经流尽了的尸体一样。

我说:“黎波陀,你怎么一个人走过来了?你的右胳膊呢?”我看到他的右手不见了,右臂的衣袖像是一条死去的蛇那样,垂在他的右肩下面。

“乌宾陀,雍格耶,你们好,我们阵地的士兵大都战死了,我的右臂也被苏毗人砍断了。就在昨天,苏毗人从山上下来,搞突然袭击,一下子把我们的阵地摧毁了。我们和他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我们的人大都战死了,还有受重伤的,在后面的马车上拉着呢。我要回精绝国,去报告国王我们战败的情况。你们不用继续守卫这里了,等到夷陀伽的遗体到达,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回精绝城吧。”

我很吃惊:“什么?我们的统帅夷陀伽战死了?”

“是的,他已经战死了。我们把他的遗体放在一辆马车上,马车走得慢,就在后面呢。等到他们到了,我们就一起回精绝国。”

“我们不能脱离我们的阵地,我们有我们的职责,我们必须守卫在这里。哪怕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说。

黎波陀笑了:“苏毗人已经把我们的前线阵地摧毁了。你们这里本来有八个人的,现在就只有你们两个人了?你们是不是没有看到苏毗人的影子?我估计,他们已经从山上向南走,绕开你们,前去包抄精绝城了。我们的精绝城危在旦夕啊!”

我说:“可是,我们的哨所现在不能撤销——”

乌宾陀说:“黎波陀的职位比你高,也比我高,你必须听他的。”

黎波陀说:“那些苏毗人很狡猾,他们像是一阵旋风一样,很善于搞突然袭击,抢了东西就走。我猜想,他们一定早就包抄了精绝城,所以我们要一起赶紧回去。不知道现在的精绝城怎么样了。”他的神情显得很焦躁。

黎波陀这么一说,我们才觉得问题很严重。黎波陀骑着的那匹战马是黑色的,它跑开了,在蜃气中微微颤动,像幻影一样在波动。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的统帅夷陀伽都战死了,说明我们彻底失败了。

夷陀伽曾经当过州长,他是国王的堂弟,善于射箭,也善于指挥我们作战。我记得他的肩膀上总是停着一只白头老雕,那只白头老雕非常凶狠,一旦把它的眼罩取下来,它就会像箭一样飞出去,没过多久,它就叼着一只猎物飞回来。猎物往往是兔子,野鸡,或者干脆就是一只小羊羔。

风沙漫卷,我们三个人遥遥地望着科什萨特马山那边的道路,蜃气浮动着,使得一切都在颤抖。大地在颤抖,而我们如果站在阳光下,影子就会逐渐缩短。

一队黑色的队伍出现了,渐渐靠近了。

我们看到了,那是护卫着一辆马车而来的几个残兵败将。他们骑着马,沉默不语,就像是一群黑色的乌鸦,来到了我们的哨所。

我们三个人,我——雍格耶,还有乌宾陀和黎波陀站在石头垒就的堡垒后面。我明知故问,大声喊:“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有个我熟悉的声音回答我:“雍格耶,你长眼睛没有?是我,甘支格耶,你这个家伙,还活着啊。苏毗人没有把你的脑壳砍掉,算你幸运。”

黎波陀对我说:“马车上拉着的就是夷陀伽的遗体。我们要把他送回精绝国的王室墓地去,在那里埋葬他。”他的眼睛湿润了,“他带领我们作战非常勇敢,杀死了三个苏毗人。可他战死了。我们被打败了。”

甘支格耶是一个老兵,他赶着马车,其他几个人骑马护卫着马车,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就像是一支丧气的队伍。

我们会合了。我们都围着那辆马车看。甘支格耶坐在马车上,马车上用一面白毡子裹着的,就是我们的统帅夷陀伽的遗体了。

“那是我们的统帅夷陀伽的遗体吗?”乌宾陀问。

甘支格耶不作声,他掀开了白毡子。我们看到了夷陀伽躺在那里。他脸色苍白,就像是鲜血已经流尽了一般,面容安详。我还注意到,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锦袍,那是皇家贵族才有的、从遥远的洛阳运到这里来的锦帛丝衣。锦帛的花纹非常繁复美丽,是绛紫色、黄色和白色相间的织锦,开襟、束腰,下摆比较宽大,穿在安详沉睡的夷陀伽的身上,显得非常尊贵庄重。

我看到这件锦袍上面还有几个字,我不认识,问他:“我们的统帅夷陀伽身上的锦袍,上面的汉字是什么意思?”

甘支格耶说:“傻瓜,那是四个汉字,‘万事如意’。这件锦袍是国王给他弟弟,也就是我们的统帅夷陀伽的,就是万事如意的意思,你这个笨蛋。”

“其他战死的人呢?他们难道不想回精绝国安葬吗?”乌宾陀含着眼泪问。

甘支格耶把手里赶马的鞭子轻轻抽在乌宾陀的屁股上:

“我们的战友的遗体都是残缺不全的。要么被苏毗人割掉了脑袋,他们把这些脑袋拿去做成喝水的碗,要么,就被砍断了胳膊和腿,残缺了,躺在山脚下的草坡上,会慢慢地和大地融为一体。所以,我们现在必须把我们的统帅夷陀伽的遗体护送回精绝国。这是我们最后的使命了。”

大家沉默了,都不说话。这么漂亮的汉地锦袍穿在夷陀伽的身上,可这并不是万事如意的结果。他死了,我们被苏毗人打败了。

我们列队,向统帅夷陀伽的遗体行了军礼,心里很难过。

现在,这个哨所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现实就是如此的残酷。我们的山前阵地被摧毁了,夷陀伽和很多士兵阵亡了,我们这个哨所也曾被偷袭。苏毗人会直奔精绝城。我们几个就像是遗落的棋子那样被放在这荒郊野岭,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可我们还以为我们很有用。我们把目光投向了黎波陀。他说:“我们回精绝国,越快越好。我们要把夷陀伽安葬到王室的墓地去。你们两个,也跟我们回去。”

于是,我们俩,我——雍格耶,乌宾陀,和黎波陀、甘支格耶等几个残兵败将,一起回精绝城。

此时,黄沙漫卷,天地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等到我们离开了哨所,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时候,就只能看见走在我前面的人的影子。我们这几个人就是精绝国仅存的士兵。也许就在这个时候,苏毗人已经毁灭了精绝城。

黎波陀、乌宾陀和我,我们这些人一路向精绝城走去。走啊走,大路朝天,似乎总是走不到头,这回城的路途真是遥远啊。

我暗自盘算,千万别起沙暴了。但是,怕什么来什么,沙暴来了。遥远的北面,沙尘暴席卷过来,将天地之间渲染得一片昏黄。沙粒打在脸上,就像是被黑曜石尖利的顶端扎在脸上,特别疼。太阳这个时候是一个黄太阳,躲在一条黄色的纱巾之后,移动着它的脚步,嘲笑着我们这些活在世间的蠢蛋。

我们走啊走,快到精绝城了,可还是不见一个人。

我们走到了精绝城的城门处,看不到有任何人在守卫着这座城。原先都有人在城墙上瞭望的,他们看到远处来人了,都会吹响牛角号。要是粟特商人来了,他们会擂动大鼓。可现在没有一个人。

黎波陀指挥我们保持战斗姿势,弯腰前进。我们护卫着马车上的夷陀伽的遗体向着精绝城,我们的城走去。

城门大开,连一只狗的影子都没有,更别说人了。

我们都觉得很诧异。黎波陀下令之后,我们就走了进去,结果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空城之中。我们就像是沉默不语的傻子,完全惊呆了。

我们鱼贯而行,走在领头人黎波陀的后面,在一间间房子里穿梭,在一条条街道上走过。

很多房子都是开着门的,但我们走进去察看,却没有一个人。他们去哪里了?不知道。

随便走进一家,纺织羊毛线的织机还在那里,可女主人跑到哪里去了?围绕在她膝盖边上的孩子呢?我想象着这个场景。如果她们都在这里,我进来之后,这个孩子会感到害怕,会跌倒,大哭不止。可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女人和孩子都不见了,织机也停止了转动,一点声音都不再发出。

我们走进比一般的民居高大的衙门官署。

在官署里,胡杨木书桌上还有很多木简公文,可写木简的人却不见了。那些在州长的领导下,每天处理来往木牍公文的、埋头写字的、盖封泥的人呢?他们是文官,我们是武人,我们在外面打仗,他们在官署里处理木牍木简文书,在这些木简上写字,然后用封泥封起来,裹上羊毛白毡子,放在木匣子里,让骑手飞快地送往东西南北。往北送到龟兹,往西送到康居,往东送到长安和洛阳,往南送到山那边的长着棕色皮肤的贵霜人那里去。

我们又来到了制作箭镞的冶铁作坊,很多箭镞都整齐地放在木盒子里,可铁匠不见了。过去,叮当作响的声音是精绝国最有生机的一部分,现在则悄无声息。

我们继续走,在精绝国城里到处行走。平时喧哗的客栈里也没有人,那些南来北往的人呢?没有了,他们过去打尖住店,拴马桩上的绳子拴住“哕哕”叫着的马匹,可马匹也不见了,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走进了带四边回廊、有着方形底座、圆形佛塔的精绝国大寺,里面的僧人一个都不见了。墙上的壁画好像是刚画上去的,我看到释迦牟尼和迦叶的坐像在墙上,鬼子母、圣母湿婆和婆罗门像在墙壁上栩栩如生,可画他们的人呢?不见了。

我走过去,在佛寺窗户台上捡起一块木板粉本,上面画着和壁画上的鬼子母、湿婆像、婆罗门像一样的图画。粉本就是底稿,画师用来参照,画在壁画上的,只不过比例更大一些。僧人呢?画师们呢?都不见了。

我们这几个死里逃生的士兵目瞪口呆,在广场上碰面,无法说话。我们重又散开来,在精绝城里寻找哪怕是一个活物。

我们穿梭在街区,进出各个房舍,我们在每个官署、居室、晾房,以及果园、羊圈、牛棚、储物间寻找。

我们走到铁匠铺、制陶作坊窑,那里过去每天烟熏火燎,满作坊都是汗流浃背的人。我们来到果园,果树都在,果子还挂在树上,可看护果园的人没有了。葡萄园里静悄悄的,只有飞鸟在偷吃葡萄并发出叽叽喳喳声,说明看护葡萄园的人不见了。那住在草棚里的狗和人都消失了。

在一些民居的后院,羊圈里的羊没有了,牛棚里也没有了牛。要说是苏毗人洗劫了整个精绝国,那也不是事实。如果发生过洗劫,一定会有很多尸体,墙倒屋塌,人畜都无法幸免。苏毗人还会烧掉房屋。可房屋完好无损,没有被摧毁的痕迹。

我说过,我们都知道苏毗人是非常凶狠的,他们就像是一阵风卷过来,砍掉精绝人的脑袋,装进他们的皮袋子里,大呼小叫着,骑着马就跑远了。可这似乎只是我的想象,我没有见到这样的迹象。没有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躺在精绝城内。

我们在精绝城里面走来走去,我们想到要回自己家里看看怎么样。我家和乌宾陀的家是挨着的。我们两个分别走进自己的家,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的老婆、孩子就像水在沙漠里消失一样没影了。我们的家里一切照旧,只是被一层很细的沙覆盖了,蒙了一层灰。然后,我听到乌宾陀在他屋子里号啕大哭起来。

我走到他家,和他拥抱着,彼此安慰。乌宾陀泪流满面,他找不到他的家人了,我们的家人都不见了。

其他几个也一样。我们直到把自己的影子都走得单薄了,走得疲惫至极,才在精绝城广场上会合。

我们面面相觑,感到惊骇和不解。我们不知道精绝城发生了什么事,整座城就是一座空城。像是一阵狂风,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活物给刮走了。或者,就是有人施了魔法,把他们全部变没了。

黎波陀看着我们:“你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我们谁都不吭声,因为,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黎波陀忽然想起来:

“雍格耶、乌宾陀、甘支格耶,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我们赶紧去皇宫看看国王伐色摩那吧!”

他这么一说,我们醒悟了。我们还没有去皇宫。我们要去找我们的国王伐色摩那。只要国王在,王后在,我们的精绝国就还在。

精绝国的皇宫也是黄泥烧制的砖石建造的。伐色摩那国王是夷陀伽的哥哥,我们带回了夷陀伽的遗体,我们要向国王报告。

说是皇宫,其实就是屋顶更高、房间更大的一排房子而已。我们鱼贯而入。皇宫不大,守卫不见了,我们径直进去,看不到一个人。

我们在朝堂大厅、王座前后、帷幔后面、国王的卧室、王后的花园里,四下都搜寻了一遍,一个人都见不到。国王伐色摩那养的一些漂亮的鸟,笼子还在,婉转的啼鸣却没有了。王后的衣柜敞开着,漂亮的衣服都在,可王后不见了。

我们惊呆了。没有了国王和王后,那么,精绝国是不是就算灭绝了呢?这是一个问题,只是当时我们还想不明白。

黎波陀说:“国王和王后都不见了。那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把夷陀伽——我们的统帅的遗体,安葬到王家陵墓里去。”

他这么一说,提醒了我们。

我们就赶紧来到广场上。载着夷陀伽遗体的马车还停在那里。我们从皇宫内取出早就凿好的独木棺材,把夷陀伽的遗体抬下来,放进独木棺材里。

甘支格耶流泪了。他重新坐上车把式的位置,眼睛红红的,他老婆早就死了,给他留下来两个孩子,可他刚才回家,两个孩子也都不见了。他说,怪了,孩子们的玩具,布偶和弹弓都还在,人都不见了。

现在,布偶和弹弓挂在他的胸前,他驱动载着夷陀伽棺木的马车,我们跟在马车后面,向着郊外的王家墓地而去。

那片墓地并不远,我们沿着哗哗流淌的尼雅河,很快就走到了那里。那里,埋葬着精绝国历代国王。

我们在那里安葬了夷陀伽的遗体。按照精绝国的风俗,我们把棺木打开,把裹尸的白毡子揭开来,看到夷陀伽的遗体很完整。他穿着绛紫色、黄色、白色相间的漂亮锦袍,上面还有四个汉字,黎波陀上一次就告诉我们了,那四个汉字是“万事如意”,他给我们念了一遍,说,这几个字就是事事顺心的意思。

我们在夷陀伽的脸上盖了铁锡覆面。夷陀伽带领士兵作战很勇敢,可他被苏毗人杀死了。如今,他也要长眠在精绝国的王家墓地里了。

我们把装着夷陀伽遗体的独木棺材放进一个沙坑,用沙子掩埋起来,直到堆起了一座很高的坟茔。我们在坟茔前面竖起了胡杨木雕刻,那是一具人形木雕,它将召唤夷陀伽的魂灵,有一天他将复活。

这个时候,忽然从沙漠深处钻出来一股黑色沙暴,把我们都席卷了。我们被风沙吹得东倒西歪,彼此都看不见对方。

这时,我们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沙暴中对我们说:

“你们都已经死了,好好睁开眼看看彼此吧。你们以为你们还活着,可现在你们都是鬼魂!精绝国活着的人,在国王伐色摩那的带领下向西南边去了。苏毗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座空城。精绝国的人为了躲避这些苏毗人,不得不在他们杀过来之前就远走高飞,去昆仑大山上建立一座坚固的石头城。你们可以踩着他们的脚印,去追赶他们。你们这些死去的人,虽然没有了重量,可还是会走路的。你们这些傻瓜,你们早就是鬼魂了,可自己还不知道,哈哈哈哈啊哈哈——”

那个声音消失了。这场黑沙暴席卷了天和地,我们发现,我们的影子在沙暴中不见了,我们这些人,我——雍格耶,乌宾陀还有黎波陀、甘支格耶,以及其他一些人,都在风沙中变形了,轻薄得就像是一张纸。

原来,我们也死了,只是我们现在才看清楚这一点。我们的肢体在沙暴中变得残缺,缺胳膊少腿的,我们早就在和苏毗人的战斗中被打死了。我们只是一些鬼魂,在喃喃自语中发现了这一点。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我们就像是单薄的纸片那样,歪斜着在风沙中向着西南方向走去。

在我们的身后,是逐渐被沙暴吞没的精绝国的空城。那里面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物也没有。而我们要去昆仑山上,去寻找精绝人正在那里建造的一座坚固的石头城。可我们在沙暴中,逐渐看不到彼此,慢慢消散了。

猜你喜欢
哨所马车遗体
连一连
园长变马车
地铁
闭门造车
夫妻哨
夫妻哨
各界群众参加陈忠实遗体告别仪式
詹娘舍的三位“亲人”
表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