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城市符号:基于城市空间生产悖论的母题阐释

2021-11-14 14:10
电影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科幻电影悖论后现代

马 琳

(中央戏剧学院,北京 100010)

一、“后现代都市”中的“城市符号”

城市作为人类文明的结晶,是各种要素综合作用而形成的有机时空地域系统,同时也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符号组合系统。城市符号产生于城市的建设和发展进程中,具备传递城市文化信息的特殊功能,是一个城市精神文化、独特个性的载体与名片。

电影作为优质的视觉传播媒介,在运用城市符号来表现城市空间、传达空间生产观念等方面具有极大的优势。电影的意识形态属性,更容易将各种标签化的元素渗透到城市空间与环境之中,形成新的视觉“文本”;同时电影也能够充分利用城市符号和空间隐喻来再造和表达背景环境,深入诠释影片的内在心理结构和诸多社会性因素。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未来城市作为“空间实践”的产物,由一系列可识别的标签化元素组成。城市内的标志性建筑(如摩天大厦)、历史遗迹(如人类遗址)、特色景观(如空中交通)等都可以成为城市符号的能指体现,而这些城市符号的作用则加强了人们对未来城市内在个性特征的鲜明感知。

伴随着城市的快速扩张,“后现代都市”的出现成为城市空间生产的必然结果。爱德华W.索亚在他的《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一书中,以公元前5000年和公元16世纪两个时间节点,划分出了人类城市的三个地理性历史与三次都市革命。其中,第三次都市革命确立了16世纪以来至今的城市,其特征是“现代工业大都市的崛起”。科幻电影中出现的城市可以看作是这一“崛起”的延续与发展。虽然影片大多将时空设置在未来,但其中所呈现的“后现代都市”却仍然处于第三次都市革命的资本主义社会阶段,所勾勒的正是自20世纪60年代之后,现代城市危机爆发而形成的资本主义社会乱象与城市景观。在片中,这些城市空间里往往充斥着生态焦虑与碎片化的自然经验、混乱失序的后现代商业文明,以及经济全球化给后现代城市人文环境带来的各种灾难性后果……

索亚也曾以工业化大都市、世界大都市、扩散型城市、碎形城市、监禁群岛、模拟城市这六大话语来描述自己脑海中的“后现代都市”图景,并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但或许是由于时代的限制,索亚并未能对其中的“模拟城市”这一话语展开充分、全面的解读,他真正所强调的实则是一个同真实城市空间相对的无实体的、流动的、触摸不到的“虚拟城市”。这在半个多世纪前,是难以被人想象的。然而,随着现代科技的不断进步,尤其是网络技术的飞跃发展,赛博空间等虚拟现实图景成为“后现代都市”中最引人关注和着迷的模拟空间——这也激发了众多科幻电影创作者对此的无尽遐想。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无论是后现代都市中的超空间,还是异度空间、超现实空间,他们作为“虚拟城市”的一种样态,都获得了淋漓尽致的表达和呈现。

未来城市作为人类将来的栖身场所,其空间形态承载着人们无尽的遐想和预测,诸如卫星城市、可调节组合城、倒锥体形城市、空中城市、桥形城市、地下城市、太阳城……这些空间形态积极地向观众反馈了创作者的叙事议题,为了让观众能够在庞大的城市系统中迅速地切中要点,好莱坞科幻电影的创作者们将形态各异,但又无比鲜明的城市符号植入到了“后现代都市”的图景之中:在《信条》中,可供时间逆行的转换门和在同一空间中隔出两个时间维度的玻璃墙;《银翼杀手》中,像埃及金字塔一样有着巨大体量和稳定三角形构造的泰瑞总部;《全面回忆》中,连接“殖民地”和“英联邦”两个国家的“天梯”;《头号玩家》中,在混杂的城市环境中错落呈现的一个个规整紧凑的废弃集装箱住宅;《千星之城》中巨大的贝壳式房屋建筑以及《第五元素》中复杂的垂直交通和飞行汽车……

好莱坞科幻电影的创作者们在其营造的“后现代都市”中,利用这诸多的城市符号,形成了其独特的奇观性,但这绝非单纯地为了抓人眼球和引人惊叹,更是为了传达创作者对于未来都市的思考,这种思考往往是科幻电影主题的有机组成部分。如《信条》之中的转换门虽然为人回到过去提供了条件,但主观意识终究还是无法对随机因素造成影响。也就是说,人的自由意志和能动性,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因果。在豆瓣影评《能者逆命夺天时,时天夺命逆者能》中还提到,《信条》中涉及了物理中电子和粒子的理论,“现实中的常规粒子对应负电子,而反粒子则对应相反的正电子,每一种粒子都和它自身的质量、寿命、自旋是严格对等的,反粒子具备完全相同的物质基本组成,只是排序相反”。作者认为《信条》借用了现实已知的前沿科学发现,将科学中的概念,在故事中进行了先期的实证,用电影艺术独有的“眼见为实”,来讲从未发生的设想。在这一理论的支持下,诺兰塑造了无数具有“奇观性”的城市景观,并通过这个景观传递出一种信息,那就是客观的物质空间中确实存在着与实在物一模一样的孪生反物质,而它们在未来城市中的相遇,则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并带来湮灭。

自笛卡尔之后的人文主义者都把人视作绝对的权威,逐步构建了“人类中心”神话。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人类毫无节制地发展工业,对生态环境肆意践踏、对自然资源巧取豪夺——但人工智能的高度发展向“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科幻电影更是为创作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和表达平面,在他们所勾勒的“后现代都市”图景中,大大小小的城市符号背后潜藏着创作者们尖锐的目光与深刻的思索,亦成为观众理解影片主题的直观佐证。

二、“城市空间生产”的悖论与好莱坞科幻电影的母题表达

人类社会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再到都市时代,生产方式的进步和生产关系的变革推动了城市空间生产的繁荣。在此过程中,虽然极大程度地便利了生产资料的集聚,但所造成的问题也格外值得关注。

列斐伏尔曾在他的《空间与政治》一书中提出,空间生产的非生态化现象日益明显,由此引发了一系列悖论,如空间生产资本化的悖论、空间生产政治化的悖论、空间拜物教的悖论、城市空间生产的悖论和国家空间生产的悖论等。好莱坞科幻电影对这些悖论均做出了不同程度的回应与反馈,其中对于城市空间生产悖论的反馈尤为鲜明——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我们常见未来城市的景象,却鲜少发现乡村的影子,这实际是在城市空间生产中,城市无度地掠夺农民土地和空间权利所造成的结果。在电影《星际穿越》中,墨菲纵火焚烧那片“最后的农场”,虽然是无奈之举,但也侵害了其兄作为“最后的农民”这一身份的空间权利,“城市的掠夺性”作为城市空间生产的悖论之一,体现的是对农民身份的剥夺和对落后于自身的农业社会的洗劫。

过度泛滥的城市空间生产除了具有一定的掠夺性之外,还可以造成城乡间和地区间双重的二元对立。这种“城乡的对立性”,在好莱坞科幻影片中通常以城乡间或者地区间明确的分界线作为标志,以城市居民和农民的矛盾、斗争体现出来。

随着城市的掠夺性和城乡的对立性而来的,是城市空间生产的第三个悖论,前面二者的共同作用间接推动了“城市的中心性”。在好莱坞科幻电影中,城市往往如众星拱月般居于中心位置,但城市的空间生产又将城市空间割裂为碎片,而使其失去稳定性,这些裂隙与碎片之间不可避免地夹杂着贫民区,甚至有机器人在其中从事色情活动……因此,这种碎片化使城市“中心性”逐步演变为相对意义上的“中心化”,这个“中心”就像是一个旋涡,吞噬着巨额的财富和生产资料。空间上的巨大压力被旋涡搅动着形成了一个逐步发展的风暴眼,并最终成为席卷整个影片故事的矛盾。

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我们并没有从这种悖论中解脱出来,科幻电影中预设的图景正一步步成为现实。为了克服城市空间生产的悖论,列斐伏尔对空间生产与城市化的关系做了深入考察,提出了“争取城市空间权利”“变革城市空间结构”以及“寻求城市区域自治”三项措施,旨在抗衡工业过度发展对城市空间所造成的异化统治。然而,虽然这三项措施极具针对性,但由于其在现实层面上难以付诸实践,且受众狭窄,人们心中的顾虑和隐忧仍然难以打消。如果无法克服城市空间生产所带来的严峻问题,那么在社会演变到“后都市时代”的时候,就势必会滋生出一系列恶果。在这种情况下,好莱坞的电影艺术工作者借助影像传播的速度与广度,充分发挥了电影的表意功能,在密切观察社会现实的基础上,对城市的空间生产进行了深入思索,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在科幻电影中的“后都市化”反思。

如果说早期科幻电影体现的是人类对科技的向往与探索,那么近年来的好莱坞科幻电影则更加强调对科学技术的辩证看待以及对“后都市化”的恒久思索。在未来科技中,一切皆有可能,科学技术既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篡改人类的命运与前途。如在《信条》里,掌权者看中了可以把事物变回原点的“熵减”算法,便妄图利用它毁掉过去的世界;再如《星球前传1:幽灵的威胁》里,高科技创造的机器人被用于战争,科学技术这把悬在半空的“双刃剑”掉落下来,对人类世界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而在《星球大战:帝国战争》中被完全城市化的科洛桑星球,虽然看似繁华,但连一寸泥土都没有,几乎失去了生机与活力——它似乎向人们昭示着地球将来的图景,警示我们在发展科技的同时要注意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否则终将使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沦为“死城”。

好莱坞科幻电影的创作者们面对着与列斐伏尔相似的精神困境,他们观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城市空间生产现状,在空间批判的理念上形成了高度的遇合,并对“后都市化”问题进行了持续性的反思,且逐渐在科幻电影生产中形成了“城市空间生产空前繁荣—空间生产的悖论充分展现—社会推向重建与优化”的创作母题,这一模式被好莱坞当代的科幻电影所吸收利用,成为其主体性构建的重要基石。在这一母题的引领下,《异次元骇客》《黑客帝国》《盗梦空间》《头号玩家》《信条》等虚拟空间类型影片中的人物主体,都复刻了从对“后都市化”的虚拟世界这一特殊客体感到担忧恐惧到理解接受,再到主动利用虚拟世界来改变现实境遇,实现对现实空间的超越与补偿这一模式,形成了一种以主体性为主导的良性互动模式。在这一过程中,主体获得了不断提高的地位、不断增强的能力以及不断得到确证的自我意志,最终在价值层面实现了虚拟与现实空间的双向认同。好莱坞科幻电影的主体性,建构在批判“后都市化”问题这一之上,既弘扬了人的“主体性”意识,同时也对城市空间生产的悖论做出了一种正向回应,表现出一种不断前进并反思的特征。

三、“城市符号”与“后现代都市”之思

内含的语言(或思想)需要外显的语言(或表达)来阐释,表达使思想结果成为有形的东西并使思想主体以外的人得以理解。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之中,“后现代都市”之思这一内含的、由思维所操作的符号系统,在创作者的心理构思阶段就已经被翻译成大量的“城市符号”,并以影像媒介的形式传递出来。比如“穹顶”对应了作者对“城乡对立性悖论”的思索,而贫民窟则印证了“城市的掠夺性”和“城市的中心性”悖论。各种各样的城市符号,为阐释基于城市空间生产悖论的“后现代都市”之思这一母题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在影片《千星之城》中,阿尔法空间站作为拥有着2000多万名居民、3000多个外星种族和5000种通用语言的星际大都市,堪当宇宙生物多样性集聚的超大空间。它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向外扩散、膨胀,疯狂地进行着城市的空间生产。阿尔法空间站的恣肆生长、各种媒介与符号的堆叠,正是“后现代城市化”进程中继承与迭代的重要表现,其城市内部的随机性、分岔性、自似性也揭示了城市在长期的规划与设计之中的混沌生长。

城市作为被给予的客体存在,与人类其他的经验造物不同,但其却在成形之后背离了人类原初为它设计的发展方向。跨门类综合技术的加速发展为城市的反噬提供了潜在的可能。甚至有时候无须借助技术手段去假设和推演那些终极灾难,仅仅对人类当下城市发展中所产生的问题矫正态度,就足以在现实层面预见到那些“夕阳城市”在必然向废弃宿命运行时的艰难挣扎。

在电影《星际穿越》中,地球上的物种灭绝殆尽,漫天呼啸的沙尘暴向人类城市张开了狮子一般的大口,仿佛要吞噬一切。人们赖以生存的地球环境变得岌岌可危,亟待开拓出另一片全新的、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球空间。在影片中,地球城市担负着显而易见的背景功能,城市的建构、破坏乃至最终的毁弃都成为科幻影片表意的有效手段。虽然电影给了观众一个满意的结局——人类在艾德蒙斯星球成功建立起了一个新的基地,那里灯火通明,同地球上一样拥有着丰富的氧气等自然资源——但它又是否会沦为第二个被人类遗弃的星球,答案就在广袤幽深的银河系里缥缈闪烁。

而最新上映的科幻影片《信条》则采用了多变往复的“后现代化”场景模式,男主角一边忙着解决人类危机,一边在全球七个国家的城市间旅行(分别是基辅、伦敦、孟买、越南、阿玛尔菲、爱沙尼亚、奥斯陆),勾勒出一幅多城多元的文化图景。但影片所展示的七国风光文化与反派安德烈的价值观发生了强烈的碰撞,这一切在他眼中毫无价值,他需要的是借助“反熵”来消除世界的多样性,让一切回归完全的秩序……《信条》有着诺兰电影一贯的风格,层次丰富,雄心勃勃,充满着对未来社会的寓言。他的故事逻辑是“反模仿”的,并巧妙地与生活保持了一定距离,但他动用的科技预言却都是在不远的将来就“肉眼可见”的,是基于自然化阅读策略的一种选择。他将现代都市中存在的种种科技现象与他心目中未来的城市景观相结合,表达着自己对于未来社会和未来的人的思索。例如片中飞机撞进城市大型公共建筑的画面,就是用城市符号隐喻了社会基础建制所遭受的冲击,当城市空间生产到达了空间繁荣的阶段,科技的力量足以打破社会发展的底层逻辑,那么“后现代都市”中所蕴藏的种种结构性风险也就随之而来,这是人类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

结 语

在好莱坞科幻电影所勾勒的“后现代都市”图景中,一系列奇观性的城市符号在有限的时间维度内给受众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引导着观众在离开“洞穴”之后,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更为广阔的现实世界。这些城市符号携带着创作者关于人类城市发展问题的思索,对基于城市空间生产悖论的影片母题做出了独特的表达和深刻的阐释。

伴随着新世纪以来经济与科技的飞速发展,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一些“城市符号”已经开始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后现代都市”的图景业已初具形态。而科幻电影在未来一段时期内,将会继续作为一种文化表征,反映这种复杂深沉的时代症候,表述一个时代基于现代社会又超脱于现代社会的幻想与情感。

这就要求我们在当下的都市化进程中,要立足于本土、立足于中国观众的心理需求与审美需求,营造属于中国的科幻电影的叙事空间,反思中国特有的城市化历程,并形成一个脱胎于民族语境的科幻电影的创作母题。可喜的是,诸如《流浪地球》等一系列国产科幻电影已经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积极的尝试。但我们要知道,这场探索才刚刚开始,对于中国科幻电影的创作者来说,前路尚漫漫,任重且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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