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的时间伦理

2021-12-15 13:30董丽华
大众文艺 2021年22期
关键词:毕飞宇小孔推拿

董丽华

(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毕飞宇对时间的思考很早就开始了。在《小说课》的附录《我读〈时间简史〉》一文中,他分享了阅读《时间简史》的体验以及从儿时到成年是如何阅读“时间”、认知“时间”的。这些对时间的认知体现在了他的作品中。在他的处女作《孤岛》中,他曾发表了一番议论,认为时间在一个圆上反反复复,不断轮回,“时间蕴含着历史…历史只不过是时间的一种人格化的体现。”在他后来以文革为背景的系列小说还有他重要的转型之作《青衣》里,也都在用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表达着对时间和历史的深度思考。2008年,《推拿》的发表使盲人这一边缘性群体迅速成了社会关心的话题,“尊严”“日常叙事”是该小说最突出的关键词。但是,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在《推拿》中,关于“时间”的叙事以及盲人对时间的感受几乎遍布每个盲人推拿师,作者对时间的认知同样体现在这部小说当中。康德认为空间和时间是任何认识所必不可少的形式,因此,本文将以“时间”为桥梁,进入个体的呢喃叙事,意图抵达没有主流历史的盲人的生存体验,抵达叙事中盲人生命感觉的伦理觉悟。

一、时间的伦理意义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曾经发问:“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这个问题呈现出了时间的复杂与神秘,当人们把时间作为自然而然的存在而理所当然地经历时,它与人融为一体并以不存在作为存在的形式;当人们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并希望将它独立出来作为研究的客体时,它却难以捉摸。从爱因斯坦的观点来看,时间能够代表过去和将来的差别,但是这种差别只是主观、幻觉上的,并没有客观意义。这样看来,不管是难以捉摸还是过去和将来的差别,时间指向的都是个人的主观体验。而从人的主观体验上来说,由于个体的区别,同样的一分一秒,虽然在时钟的刻度上是相同的,但有人觉得度日如年,有人觉得光阴似箭,有人觉得时间紧张,有人觉得时间宽裕。那么这种对时间的主观体验的差别又是根据什么而产生的呢?如果求诸文学,具体来说求诸小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个人对于生存经历的不同体验,时间(在小说当中)其实就是“一种与人的生命状态、精神体验、文化历史甚至宗教观念紧密相关的复杂织体”。

当然,时间作为“复杂织体”,并不等同于与主观体验同时存在,事实上,时间对于主观体验来说,具有一定程度的哲学意义上的先在性。就人的生存经历而言,先有人的客观生存经历,再有人的主观生存体验,在生存体验之前,时间已与生存经历共同发生、共同存在;但人的主观生存体验发生时,时间也与生存体验共同发生、共同存在。对于生存体验,时间存在于它的过去(已发生的生存经历和生存体验)、现在(正在发生的生存体验)、将来(过去的生存经历和生存体验对未来的生存经历和生存体验的影响),当我们谈起时间时,这个“时间”常常凝聚了以当下时间为基准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当小说开始叙事时,时间早已隐匿在这故事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当作家和读者试图通过小说去探究人的可能和怎样时,就必须先理解人的时间,理解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小说与时间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学者们纷纷承认难以将时间从小说中分割开来。弗兰克•克默德认为是小说家将时间进行了整合,“将对现在的感知、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期待纳入一个共同的结构之中”,“那种简单的连续性里被填上了过去与未来”,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之间才有了意义;福斯特说研究小说时考虑时间是绝对必要的,少了时间,小说也就不成其为小说了,没有哪一个文本是不需要时间就能存在的,人们的生存体验需要依靠时间来支撑起文本的骨架;伍茂国也承认时间“是作家对生活的把握方式和对各种感受、体验和想象的组织方式”,毕飞宇更是直接肯定小说的一个基本面就是由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来完成的。时间与小说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我们需要理解小说时,就不得不去理解它的时间。时间作为一种复杂的主观体验,我们追问时间是什么,其实也就是追问人们如何认识时间、体验时间、时间对人产生了哪些作用;而我们追问小说中的时间对人产生了哪些作用,就是试图进入这个人的过去、现在、将来在每一阶段里的生存体验。“一种生命感觉就是一种伦理”,小说中的时间,正构成了小说叙事伦理的重要维度。

再将注意力投向本文的研究对象《推拿》。应该说,《推拿》并不具备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在叙事时间上具有突出现代性特点的时间结构,本文也无意区分《推拿》的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本文的焦点是盲人推拿师们对时间的感受,他们的个人时间、社会时间都是如何被认识、被体验,以及时间又是如何对他们产生作用的。

二、“时间的外面”②

纳博科夫在思考人的存在与时间的关系时,发现“在我们最为遥远的祖先的头脑中自省意识的开端必定是与时间感的显露同时到来的。”人们自我意识的发现和生存体验的觉察,会同时伴随着时间这一无法单独析出的介质,或者说无边无际的时间其实就像一个监狱,围拢了人们全部的存在而使人无法越狱。胡塞尔“进一步说,每一个作为时间性存在的体验都是纯粹自我的体验”,对时间的感受,就是自我对生存经历的体验,时间就是人的生活事实。

关于这一点,“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半个老板沙复明无疑有着相当深刻的体验。学生时代的沙复明为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决定把书当作楼层那样一层一层地爬,爬上下五千年,爬纵横八万里,他必须没日没夜的“死读书”,他相信这样就可以“复明”,因为除了脸上这一双眼,“每个人一定还有一双眼睛”,那就是通过“更上一层楼”而打开的内心的眼睛。然而对于健全人来说,时间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再怎么没日没夜,精神有张弛,身体有间歇,光明和黑暗还会有循环。沙复明知道盲人的时间与健全人的时间不同,盲人的“天从来就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盲人在健全人时间的外面。沙复明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雄心万丈”,他将自己的休息时间兑换成“爬楼”时间来努力靠近健全人的时间,不惜将自己的健康质量打个折,折成钩去够健全人的时间,来换取更多的成就感,拥有健全人的时间或者至少离他们的时间近一点,才是有尊严的,才是美好的。沙复明让身体做了精神的奴隶,实际上是将身体典当给了他追求的时间。当沙复明经历过那段“两个小时的小爱情”后,他对那种拥有光明和日夜交替的时间越发执着,他苛刻地要求自己的婚姻对象要有正常的眼睛,这样才能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能够缩减两种时间的距离的方法,也是他竭力靠近那个时间的远大抱负。

推拿师们都非常清楚,他们在健全人时间的外面,健全人需要他们时,他们的存在就具体起来了,不需要时,他们就走进了类似于因特网里的虚拟空间。在主流的社会时间中,盲人的存在依赖于健全人的需要,他们难以自己把握个体的存在,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时间,“别人的日子是白的,你们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样么?”在小小的推拿中心,他们不得不讨好里面的每一个健全人,讨好了他们,就能过上周周正正的日子,一饭一菜,上钟分派,就能更顺利、更舒心,时间就会带来多一点的愉悦感。又如小孔与王大夫,在深圳第一次接吻时,虽然嘴上的动作很笨拙,但他俩却更喜欢“身体的‘吻’”,这是有依有靠的证明,这是他俩对充满不安全感的人生的一次积极的回应。在这个吻之前,对于小孔来说,回忆被辛酸、恐惧、仓皇和内疚占据,父亲醉醺醺地掰她眼睛,酒醒后后悔自责的哭闹,甚至后来父亲为了她的成长去做了男性绝育手术,“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他们的爱非比寻常”,这一切在小孔过去的时间里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里,如何能去体验快乐的时光? 父母一厢情愿地要求小孔找一个有视力的男朋友,但“很遗憾,除了眼泪,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为什么王大夫那句“一起到南京去”会拥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即使代价是背叛父母?在放弃了接近健全人时间的这个想法后,小孔想要的不过就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能够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时间多一点点把握,多一点点安全感。所以在这个“足足跨越了两个世纪”的长吻之后,小孔没忘记听听时间,当听到“现在时间,北京时间零点二十一分”的时候,她哭了,这是幸福的哭声,这两个世纪,她告别的是从前晦暗的记忆,迎来的是自己能够多一些把握的幸福时光,这是所有人的新世纪,也是小孔和王大夫崭新的人生。

如果不能像沙复明那样许下“远大抱负”,那么在有限的范围内多把握自己一些,这就是推拿师们最大的追求了。他们在健全人的时间外面,不安全感和过度的敏感深深地浸透在以黑暗为底色的时间里,并进一步表现为“骇人的自尊心”。当都红拇指被夹断之后,因为年轻而拥有的大把大把的时间对她来说却不是好事,而是一种“刑役”,她的时间面目狰狞,是恶煞、是獠牙,“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在沙复明让她留下并表态希望负责她的一生时,都红却不愿意接受怜悯,选择独自离去。当沙复明吐血住院,与他朝夕相处的同事们却没有一个知道他的病情,过强的自尊让盲人不愿意向任何人倾诉,因为倾诉就是乞怜,就是示弱,就连冥想着独自进行时间游戏的小马,在他发现“咔嚓从一开始就不是囚徒”的时候,他挂在脸上的也是高傲的笑容。小孔和王大夫有一段以抢时间为主题的性爱经历。王大夫向沙复明“借”了一个要“还”的小时,路上花去十七分钟,他们必须在四十三分钟之内完事。“他们不能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吻上”、衣裤孟浪得撒了一地,他们又慌又忙,最后发现“抛开路上的时间,抛开脱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时间,他们真正用于做爱的时间都不到一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小孔期待的体贴、慰藉、温存不见踪影,匆忙、狼狈、难堪、沮丧、屈辱,她不能在这四十三分钟内体验到最渴望的爱,王大夫同样也无能为力。尊严扫地,小孔觉得自己“让自己变成一条不知羞耻的母狗”。回顾小孔和王大夫的跨世纪之吻,他们从刹那的时间中体验到了过去所没有的幸福,从前带着煳味的记忆被这幸福的时间掩盖,他们将情感放大,企图让“‘美好的一瞬间’永不消逝”。但就一次“抢时间”的性爱,突然惊醒了他们的喜悦和温存,放大的感情让位于理智,时间的真相陡然清晰,创伤记忆重又浮现,事实被毫不留情地暴露:他们都在时间的外面。

三、时间的空间

毕飞宇的小说营造了许多的时空结合体,比如他正式进入文坛的中篇小说《孤岛》中的“孤岛”《平原》中的“王家庄”《玉秧》中的“师范学校”,当然还包括《推拿》中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但与其他时空结合体不同的是,《推拿》中的空间,一部分是真实的空间,如推拿中心、宿舍,但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由时间转化而成的空间,而这一部分时间的空间,又正是盲人推拿师们最深刻、隐秘的内心展现。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指出:“对于时间确有两种可能的概念,一种是纯粹的,没有杂物在内,一种偷偷地引入了空间的观念。”这两种时间也就是纯粹时间和物理时间。“纯粹时间是真正的时间,它是绵延、无形、超空间的”,物理时间则把纯粹时间的绵延等特点空间化、数量化。从小说的角度来讲,纯粹时间往往需要人们将时间物理化,才能更方便去认知和把握蕴藏在它里面的主体的体验,在小说的叙事中,这种时间的物理化的发生常常表现得非常自然。纳博科夫赞同柏格森的观点,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说“时间不可避免地被我们的空间观念所腐蚀。当我们讲到‘时间通道’时,我们脑中闪现的是一条流过大地的抽象的河”,在这里,时间物化成了一条河,流过大地的动态影像形象地出现在人的脑海中并使人轻易感知时间流逝不可倒回;在他的自传中,他又说“最初,我没有觉察到,初看之下如此无边无际的时间,是一个监狱。”这里,又将时间物化成了一个监狱,带着浓重个人情感体验的空间。监狱一词,将压抑、恐惧、无助和绝望等等复杂的情绪压缩成一个极其有限的、黑暗的密闭空间,无边无际的时间突然就中止了自由和从容。纳博科夫不仅在他的访谈和自传中谈道这种时间的空间化,他在自己流传最广的小说《洛丽塔》中也实践了这一想法。在小说中,叙述的主人公也是故事的男主角亨伯特将少女9-14岁的年龄段物化成了无形的岛屿,他将少女特有的曼妙的时间营造成神秘而迷人的无形岛屿。岛屿形状仿似就在眼前,偏偏又是无形的,那种性感的悸动、变幻的神情轻轻地挠着男主角的神魂而使其欲罢不能。

时间常常被物化,从平面到立体,从静止到运动,经过一系列(可能是刹那,也可能是漫长的时间)的几何变形,通过小说的叙事变成“可见”的画面或场景,这些空间是时间的展现,人们通过空间来理解时间,能更直观地感受到人物的情绪,更深刻地了解人物的处境。所以,小说在叙述人物对时间的认知和体验时也常常以空间的形式出现。例如,作为众多盲人推拿师中比较特殊的张一光,小说是这样来描述他的不同之处的:

“他没有盲人的历史,没有盲校的经历,没有正规的、业务上的师从,怎么说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张一光从‘那个世界’出来了,却并没有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进来的,他是闯入者。闯入者注定了是孤独的。”

我们很容易理解,“历史”“经历”“师从”其意都是指向时间,并且是具有一定长度的时间。张一光没有这样的“历史”“经历”“师从”,他缺少了一段与其他盲人内容相同或相似的时间,因此盲人们从内心拒绝他成为“自己人”。“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是健全人世界与盲人世界的明显区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张一光的“那个世界”因为意外突然向他关闭大门,他的“那个”空间就已经弃他而去无法再容纳他,但是“这个世界”由于缺少了一段“历史”“经历”“师从”,仓促之下他没来得及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去营造。在盲人和正常人看来,他的进与退都显得格格不入,前一个空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后一个空间更是逼仄,他在“这个”空间里面的行止显得很是狼狈。张一光“一直拿他们当弟兄,渴望和他们成为弟兄”,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容纳他,但是大部分盲人却认为他是“闯入者”,他只好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就免不了尴尬”,张一光的空间很尴尬,时间很尴尬,整个人的存在也很尴尬,他的不幸的经历最后只留给了他尴尬的生活。在这里,张一光难以进入的“这个世界”替代了他发生不幸之后的时间,铺开了那段日子他的生活的全部事实,在他故意为老不尊、活泼开朗的表面之下,暴露了那些难以调和的生活的辛酸。

又比如小马。在小孔和王大夫没加入推拿中心之前,小马的时间里只矗立着沉默,还带着“雕塑一般的肃穆”,他的情绪极少波动。但小孔第一次来宿舍串门时,“小马彻底地乱了”,由于与小孔身体的接触,小马内心激动起来,他的激动不是体现在肢体的动作上,而是他没有控制住那肃穆的沉默,他隐蔽地笑了,他的记忆回到了九岁。九岁不是一个静止的时间点,它是有内容的,小马在九岁里看到了蛋糕、鲜红的蜡烛、光,还有他的母亲。小马发现“时间从来就不可能过去”,“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从头来过的时间不是一条线,而是在旧时空间里的生动表情和热闹的场景。小马对“嫂子”越是依恋,他的“九岁”也就越具体:有迷人的大街、商场和酒店,有热带水果、耐克篮球、阿迪达斯T恤和冰激凌广告。小马回忆的是九岁的美好时光,但这美好时光依赖的是小马现在的“幸福”时光,虽然感情的类型不一样,但是对小马来说,幸福感是相通的,只有现在幸福了,他才能找回九岁之前的幸福。时间是幸福本身,空间替时间做了幸福的展示,既展示了小马九岁以前的幸福模样,更强调了小马现在的“幸福”心情。

即使没有情绪的变化,小马的时间也总是以空间的形式出现。“对他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这是他在死亡的边沿用自己的智慧克服了无法估量的狂暴之后得来的玩具。时间一开始只是“咔嚓”“咔嚓”的节奏,然后“咔嚓”变成了可以任意组装的零件,从几何图形到辽阔大地,平面变得立体,空间越来越大,小马的玩法也越来越多,他沉浸在“咔嚓”构造的世界里,在这个空间里跟时间随意地游戏,还发现了时间的一个又一个真相,他与时间和谐共处了,他在时间搭建的空间里自由了。时间将小马从炼狱中拯救出来,并为他搭建了一个新的宇宙空间。这个空间使他自由、放松,减少欲望,让他能够挣脱现实世界中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挣扎、绝望,还有漫长的黑暗的人生,所以他愿意切割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而安于在这个“咔嚓”的世界,做一个沉默的人,因为这能让他活下去,甚至让他把脖子上的疤痕当作别人的事情那样主动而轻描淡写地告诉顾客,仿佛那道疤痕的背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正如毕飞宇所说,“最能够利用时间或最能够利用空间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所谓的‘赢家’。”

“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讳,每一个忌讳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堪回首的煳味。”盲人推拿师们的时间看起来都一样,推拿房——宿舍——推拿房,就像流水线一般的反复轮转,每天“一样长,一样宽,一样高”,而一旦将时间立体化展现,才发现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离奇古怪的吓人的模样。

四、结语:时间是尺度

对于盲人来说,时间是他们的生活本身,也是他们命运的尺度。时间将他们驱赶至健全人的生活之外,又让他们在黑暗之中更深刻地体验那个叫“命”的东西。“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关于命,该怎么应对它呢?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就一个字:认。嗨——认了吧,认了。”盲人不得不屈从于健全人的社会时间,并成为异化的存在,主动、安分地生活在历史的主流之外。他们愿意认同社会的不公对待,但又阻止不了自己在欲望中挣扎,在认命之后,他们还想再努力构建让自己多一些安全感的时间和空间。

一个个不同的人物呈现出一幅幅不同的命运图景。都红在行为中体现出了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盲人对尊严的尊重,她将尊严打造成了坚硬的盔甲,每一天都穿在身上;季婷婷用热情和善解人意的方式去维护友谊;张一光将自己当作“飘动的亡灵”,自由自在“翻牌子”;小马躲在自己的时间宇宙里,一点都不着急地过着无处不“咔嚓”的生活;小孔和金嫣通过追求婚姻来为自己营造更多的安全感;王大夫和沙复明则有计划地发展他们的事业,好让自己能跟命运争取多一些的主动权…他们的种种努力、挣扎,无不“充满着对理解的深切呼唤”,他们也需要有人愿意跟他们“勾肩搭背、推心置腹。”谢有顺认为,“中国的文学,强调作品后面要站着一个人,也是表明文学要与人生相通,文学和人生要共享一种伦理。”小说介入盲人的生活,建立起盲人与时间的伦理关系,就是要我们通过时间去接近、去理解作品中的人。当我们将注意力投入到盲人的时间,我们的意识也就介入了盲人的时间,构成了“精神全新的体验”。我们发现推拿师们忙于为自己找一个在历史主流之外的与健全人相处的位置,以安置自己的过去、现在、将来,找到承受自己,并与他人、社会和谐共处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在时间两面性(健全人的里面和健全人的外面)的差异里,我们能深刻感受到作为健全人在尊重、体谅弱势群体方面的缺失,在理解生活、洞察人情方面的不足。盲人与健全人、盲人与盲人、推拿中心与社会的关系隐喻个人时间与社会时间、隐秘空间与公共空间的冲突、妥协的复杂关系,理解了盲人的时间,也就理解了盲人们的生活真相,而越是理解盲人的时间,就越能发现健全人那严重的“盲视”。

作者毕飞宇曾说“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写出一些宏大的东西,这宏大不是时间上的跨度,也不是空间上的辽阔,甚至不是复杂而错综的人际。这宏大仅仅是一个人内心的一个秘密,一个人精神上的一个要求,比方说,自尊,比方说,尊严。”《推拿》应该说基本实现了他的这个渴望。时间和空间,不一定非要构成历史的宏大叙事,只要其中饱含个人的生命感觉,体现个人命运的诉求,再延伸至对人的终极关怀,它们就已经足够能在心灵上地动山摇,波澜壮阔。盲人推拿师们的生活看似两点一线,古井无波,他们都习惯了“培养并遵守生活上的规律”,不多生枝节以便少吃苦头,但小说通过对他们生命流的展示,使我们在认识和审视他们时间与时间转化而成的空间的同时,建立起健全人与盲人的沟通渠道,呈现出人物形象丰富的伦理意蕴。盲人之盲,在于身体机能上的缺陷;健全人之“盲”,在于关怀精神和平等意识的缺失。时间无穷无尽,我们对“盲视”的反思才刚刚开始。

注释:

①出自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个体的呢喃叙事”意指围绕某个人人生命经历的小说的叙事本身.

②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30.

③同②.

④同②.

⑤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7.

⑥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243.

⑦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144-145.

⑧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188.

⑨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112-113.

⑩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193.(11)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9月,P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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