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与六朝寒士之文学境遇

2021-12-22 09:13石芸
今古文创 2021年47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

【摘要】 六朝门阀之世,士族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享有特权,寒士无祖荫可资凭藉,仕进通道极为狭窄,所可与士族竞胜者惟“文学”一途。“文学”在两晋南朝,大抵又分为清谈与著述二途,清谈尤为士族之学,寒士所可努力者多在著述。然文学之优劣,固不能无待于品鉴,而品鉴多涉于品鉴者的门第,遂致品鉴失类。刘勰提出“六观”之说,试图建立文章批评之标准,实则是在文学领域探求矫治时弊的可能性,以超越现实之士庶之辨。

【关键词】 《文心雕龙》;寒士;士庶之辨;文学品鉴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47-0018-03

基金项目:本文系浙江金融职业学院2019年度基本科研业务费一般项目(项目编号:2019YB33)阶段性成果。

六朝门阀之世,士庶天隔。门阀社会衍生出的社会等级差异,对当时寒士的文学境遇产生着极大的影响。然而在六朝文学的研究与批评中,除了向来较为突出的高门文化士族如王、谢家族,寒庶士人如鲍照、左思等外,大量的现在可知的六朝时期的文人,其社会阶层与其文学作品之关系的研究还很不够。关于刘勰,其家族与本人身份问题前辈学者论之已详,但是其作品与当时寒士文人的境遇之关系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因此,本文拟从上述问题入手,结合刘勰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士庶差异及其作品深入分析《文心雕龙》与六朝寒士文学境遇之关系,以期成为刘勰及《文心雕龙》研究之一助。

一、寒士与士族竞胜于“文学”

关于南朝时期的社会等级状况,史家论述颇多。唐代柳芳论述最详:“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主簿,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胄,品藻人物,晋、宋因之,始尚姓已。于时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故官有世胄,谱有世官。”自魏氏设立九品中正制以来,朝廷设置中正对郡人进行品评,吏部根据中正的品评再进行任用。到了两晋南朝,中正逐渐掌握在高门大族手中,品鉴标准也由初期的综核门第、才德逐渐演变为注重门第,才德退居次要地位,遂造成“凡爵衣冠,莫非二品,自此以下,皆成卑寒”的社会格局。《晋书·刘毅传》载:

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备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中正多由士族充当,士族多重门第、轻才德,中正铨选之权遂渐由士族把持。《晋书·王戎传》记载:“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晋书·段灼传》云:“今台阁选举,涂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则当涂之昆弟也。”士族操纵中正品第,把持选举,因而占据上品清流者,多为高门士族之子弟,中正定品渐流为表面形式。“斯时操选举之权,史称其能不偏于贵胄者,固非无人,然因‘家世显贵,与物无隔,不能留心寒素者’,恐实多矣。贵胄出身既优,入官之年又早,庶族虽抱异才,执政柄,仍为人所轻视。”中正权掌握在士族内部,因此出身高门大族者,往往可承袭父祖荫庇,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反之,出身寒素者,无法承籍而位居上流,仕进之途甚为艰难。“高门华胄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存进之路”正是当时社会之现状。

自先祖名位,至现实之政治、经济、教育、选举,士族特权,无处不在。惟“文学”一路,似可士庶并馳者,以其必根底于才学,而才学有恃于内,无待于外,固不以门第之高下而有异。左思不逞其才,则皇甫不序《三都》,而太冲终不能自列于二十四友;刘勰不博其学,则沈约不称《文心》,而彦和亦无以亲附于东宫昭明。寒门之士,其可依凭而与士族相竞者,才学也,故其立身,必以“文学”。《梁书》江淹等传论云:“观夫二汉求贤,率多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求贤取士已经由经术转为文史了。《南史·始安王遥光传》记载其言语道:“文义之事,此是士大夫以为伎艺欲求官耳。”另有《南史·刘係宗传》记载武帝言:“学士辈不堪经国,唯大读书耳。经国,一刘係宗足矣。沈约、王融数百人,于事何用。”由此可知,典籍文义既是高门大族彰显家族文化之凭藉,亦是寒素士人进身入仕之手段。

二、寒士多努力于“著述”

六朝门阀之世,寒士仕进之途阻塞,而其可凭藉者乃在“文学”。两晋南朝,“文学”大抵可分为清谈与著述二途。而清谈尤为士族之学。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世说新语·文学》)

清谈一般都有一个论题,然后诸人再互相论难。上述文字描绘出了当时名士之间清谈时的具体情形,而名士间的此种聚会逐渐成为其日常生活之主要部分。而清谈之畅谈名理,原本于谈者门第无涉,但既是士族自矜之学,故多排斥寒庶:

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杨济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世说新语·方正篇》)

王令诣谢公,值习凿齿已在坐,当与并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与对榻。(《世说新语·忿狷篇》)

按《寒素论》曰:“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之子,轻若仆隶,易如草芥,曾不以之为伍。”士族不与寒士为伍,则不能共语并坐,亦不能有互为主客、论难攻防之事。若以求义理为宗旨,则清谈原本不必与门第相涉。然而士庶之辨既严,论难主客直须名位对等,而清谈又为士族所主导,不容寒士安足,而清谈遂为士族之学,成其明身份、显才学、要声誉之具。因此南齐陈显达语“麈尾扇是王谢家物”实为确论。

清谈之源起本有史可征,其前身是太学中的清议。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清谈清议已渐趋于抽象,谈论内容也由拯救时弊的时事政治讲到天人之际、才性四本的玄远哲理,愈到后来甚至仅仅成为名士生活的一种点缀。王弼、何晏为玄宗之始,皆工于文章,有著述,并不仅仅以玄谈为务。后到王衍、乐广,祖述玄虚,宅心事外,便仅以言谈为主而废著述了。

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世说新语·文学》)

尝与傅亮、谢晦宴聚。亮、晦才学辩博,羡之风度详整,时然后言。郑鲜之叹曰:“观徐、傅言论,不复以学问为长。”(《南史·徐羡之传》)

《文学篇》还有类似记载:“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另,《南史·徐羡之传》记载,徐羡之与傅亮、谢晦等人聚会交谈,郑鲜之感叹道:“观徐、傅言论,不复以学问为长。”因为清谈过分注重于言语辞藻,结果竟然使得言与笔分了家。谈士比文士的地位高,名声大,而且尊崇言不尽意,要摈除言象,所以谈辞注重简约;要类似王衍的口中雌黄,因此自然而就很少文藻之表现了。魏晋玄学之风,实是由著述与清谈合力开启的。然而“迄于西晋,则王衍、乐广之流,文藻鲜传于世,用是言语文章,分为二途。”愈到后来,清谈名士则轻于著述,清谈亦多抽前绪,玄学清谈便逐渐完全成为“生活艺术化”的活动了。

清谈一途为士族自矜门第、彰显风流之学,寒士难以入流;且士族多有重清谈而轻著述之风,寒士所可凭藉者乃著书立说之途。

时有高平郗绍亦作《晋中兴书》,数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图之,谓绍曰:“卿名位贵达,不复俟此延誉,我寒士无闻于时,如袁宏、干宝之徒,赖有著述,流声于后,宜以为惠。”绍不与。(《南史·郗绍传》)

士族仕进之道顺畅,所以何法盛有“贵达不复俟此延誉”之语。袁宏、干宝祖父辈皆有名位,然家道中衰,沦为寒士。宏以才华为谢尚所知,干宝亦以博学召为佐著作郎。二人皆有名著传世,诚为晋世寒士立言立身的典范。法盛“窃书”不足道,却深知立言对于寒士的重要。

然则寒士将何以自处?刘勰道: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彰。(《诸子》)

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辨哉?不得已也。(《序志》)

此借穆叔“不朽”之说,道寒士之心声。“苦纷杂而莫显”,寒士之境地如此;庾元规以勋庸有声而居台岳之位,王夷甫以清言名世而任宰辅之重,士族之境地如彼。士庶境地不同,处世之道不能无异。穆叔有云:“世禄非不朽。”凡名不由“树德建言”而显者,诚不足贵,如士族承藉而通达,身没则名位不复存。以后世视之,世禄为虚妄,则士庶无所异。“树德建言”,则其名可期于后世之不朽,“逾金石之坚”,始为可贵。以此处世,士庶平等。彦和试图从处世之道消除士庶之间的差别,并证明著书立说对于寒士的重要。

士族浸染道家之学,固有藉“得意忘言”之说而不以立言为贵者;养尊处优,以勤奋著述为苦业者亦往往有之。然士族于清谈与著述不能并重,究其主因,乃在清谈与著述分为二途。名士既倾心于清谈,则不能不轻意于著述。这样就在客观上正好为庶士留出上进的通道,所以寒门之有志者,勤勉问学,苦心著书,此亦避重就轻之道。当思寒士立身之不易,故彦和曰:“岂好辨哉?不得已也。”

三、文学品鉴与“六观”

立言固在才学,非关门第,因此寒素与高门得以争胜于“文学”。然文章才學之优劣,不能无待于品鉴,而品鉴又不能不牵涉于品鉴者的门第。《程器》云:

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

才德固有厚薄之异,若名副其实,则名位亦有高下之风,固无乖乎正理,所以有“既其然”“亦有以”之论。但是在齐梁之世,“上品无寒门”之社会格局并未改变,阀阅之势若江河之腾涌,寒门之微若涓流之寸折,士庶之别,尤自天壤。然而,士庶之间的不平等有非惟在“名之抑扬”与“位之通塞”而已,更为重要者乃在于名与才相乖,位与德相背。左思《咏史诗》所谓“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士庶之间的不平等实由“地势使之然”,亦即“位之通塞”取决于门第之高卑,而非才德,这正是刘勰意之所在。

《史传》云:

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

身处高位者纵然庸俗亦常得虚饰之美,命途蹇厄者即使德馨亦屡婴诽谤之患,由此可见直笔之不存,品议之失正。《程器》云:

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俊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

文士疵咎实多,古之将相亦是如此。据鼎者有之,贫薄者亦有之,而人之疵瑕固不因地位高卑而殊异。然而孔光仄媚董贤,于其儒者之名无损;王戎卖官鬻爵,依然名列竹林七贤。正是由于孔光、王戎身处高位,名声亦随之而高,即使为人处世颇有疵累,亦少受诟病。因此刘勰所言“名崇而讥减”,大抵是位高者名崇,是名声系于地位而非关才德;反之,寒门士人则“职卑而多诮”。魏晋以来,汉代清议的综核名实逐渐演变为名士之间的互相标榜以及对寒士的压抑,遂导致品鉴失类,而名德相乖。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品鉴不仅关乎门第,亦多受主观因素影响:

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忘,不见西墙也。(《知音》)

按《世说·轻诋篇》载庾龢诵王珣《经酒垆下赋》于谢安,安“都不下赏裁”。谢安与王珣不平,故于其赋之工拙不置一词,盖亦恶之也。此即“异我则沮弃”者。然而“会己”“异我”云者,尤关乎世风,不但指一人之知偏而已。世以士庶相分,故士以士为同类,相互标榜,是为“会己”之偏;士以庶为异类,傲蔑寒素,是为“异我”之偏。又士族之间,或相附合,或相争斗,“会己”者延誉之以相封殖,“异我”者沮弃之以固权势。庾亮“可三”之称,谢安“俭狭”之讥,盖由是矣。

士族或“会己”,或“异我”,遂致品鉴之失正。寒士欲以文学立身,不能不凭借品鉴之正;品鉴之正,又不能不先立公正的标准。故彦和有“六观”之说: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觀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知音》)

“博观”是品评作品高下的一个基础,而其所提出的“六观”是否能够真正做到“平理若衡,照辞如镜”呢?这依然是个未知数。但由此蹊径,文章品鉴可趋向“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的公正性和客观性,从而尽可能摆脱门阀等级观念的制约。更重要的是,品评文章的内容亦因此扩展到“位体”“置辞”“通变”等更多方面,在理论上得到极大的提升,使之更大程度地脱离士庶之分的背景,亦可在某种程度上使文章品评具备超越门第和等级观念的客观标准,有了准的可依。

四、结语

《文心》专论文学,故彦和立“六观”,本非直斥基于士庶之辨的士族品鉴,而平理若衡的文学品鉴,固也不能消除门阀社会的不公。但门阀社会中的品鉴,从人物到文章,所受门第观念之影响极深,而彦和在此之外,确立一种独立的标准,不论其足以见文章之优劣与否,足以为公平客观之“圆照”与否,所可知者,彦和立“六观”于《文心》,《文心》的体系即已超越士庶相分的门阀观念。依彦和之理推之,则消除门阀社会士庶之间的不平等,必在士庶之辨以外,别立品鉴之标准,使士人之名位皆与才德相配,而高下不由门第。如此而言,彦和“平理若衡”的文学理念,未尝不通于其士庶平等的社会理念。

参考文献:

[1](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南朝宋)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5.

[3](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唐)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王瑶.中古文学史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6]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7]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羊列荣.文心雕龙雅俗理论溯源[J].中文论坛,

2019,(01):2-25.

作者简介:

石芸,女,四川广元人,硕士研究生,现为浙江金融职业学院研究实习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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