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身、养气与君子之养生观

2021-12-28 15:04
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中和养心血气

孙 建 伟

(岭南师范学院 法政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中国古代有非常丰富的养生文化。作为中国古代传统社会的精英群体,君子融养身、进德、修道于一体,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养生文化。《四书》堪称君子养成之教科书,于君子养生之理念、路径、方法等论述颇详,时至今日,依然具有借鉴意义,有进一步挖掘、整理、研究之必要。君子须养,然后乃成。于《四书》君子养身、养气与养生观之解读,可一窥古代君子的养生之道。

一、养 身

食之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饮食乃躯命所系,不可一日无之。饮食有道,得其道则养人,不得其道则伤人。君子之养,当以食养为先。《论语·乡党》记孔子饮食之节甚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1]120-121。以上堪称食养之宝典。从中我们可以一窥古之君子的食养之道:其一,不苟食。饮食以为养,非极口腹之欲,故君子有所食,有所不食。如:食物变质,烹调失节,菜蔬瓜果未熟等,非但不能养人,且足以伤人,故不食;割肉不正、不得其酱,虽不害于人,但恶其“不正”“不备”,故不食;街市上买的酒、肉,恐其不精洁而伤人,故不食。其二,不多食。“‘节饮食’以养其体”[2]135,饮食有度,适可而止,不可有贪心。如:食以五谷为主,肉虽多,不可贪其肥美而多食,以“不使胜食气”为限;酒以为人合欢,故不为量,但浃洽而已可也,不可贪其醇厚而多饮,以“不及乱”为限,不使乱志,亦不使乱血气。其三,敬其食。食以养身,亦以养心,君子无所不敬,于食亦然。如:不撤姜食以通神明,不宿胙肉以分神惠,薄物必祭以不忘本,等等。食以为养,当避其害。君子饮食之道,以“养气体”“不伤生”为尚。

衣之养。“衣冠”“衣饰”或是“衣服”等,除遮体御寒之基本功能外,更多地被赋予了身份、地位、文化、种族等象征意义,有时甚至被提高到了政权与民族认同的高度。衣服之制既是君子身份的某种象征,也是君子人格养成的重要方式。《论语·乡党》有关于孔子衣服之制的记载:“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1]119。以上可视为中国古代衣服之制的缩影。从中我们可以一窥古之君子的“衣”养之道:其一,衣有一定之制。衣服之制,如颜色、长短、形状、材料、搭配等都有一定的规定。如:红、紫之色不用于亵服;衣以裼裘,欲其相称;等等。其二,衣有一定之宜。衣以覆体,本以养人,以便用、得体、舒适为宜。如:亵裘欲其温故长,右袂所以便作事故短;寝衣欲其覆足故长一身有半;狐貉毛深温厚故私居取其适体;盛夏之时,先着里衣,表絺绤而出之于外,以欲其不见体;等等。其三,衣有一定之变。于何种场合着何种衣服,皆有明确的规定。如:吊必变服,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朝服而朝;等等。君子“衣”养之道,不尚华美,以得体、合适为宜。

行之养。君子行不由径,动不逾矩,酬酢之际,应答之间,一举一动,皆所用心。行关乎君子之养者甚大。大要如下:其一,动必以礼。君子奉礼为行为之法则,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仁爱与克己,可以视为道德行为的两重形态”[3],分别体现了道德行为所具有的人道性与崇高性,克己首先表现为自我限定,礼则为这种限定提供了一种恰当的规范。制于外则养于中,观其所行则知其所养。罕有行为放诞邪僻而中心平和端正之人。《论语》记孔子于乡党、宗庙、朝廷之容甚详,动容周旋,皆中乎礼。其容如此,其养可知。礼为体虽严,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以和为贵,君子雍容大度,从容而不迫,礼以养和;礼有节文度数之详,可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君子卓然不群,不为外物之所摇夺,礼以为立;礼以让为实,礼让以为人,礼让以为国,礼让以为天下,君子淡泊名利,与世无争,雍容揖逊,礼以为让。其二,依乎中庸。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是处理天下一切关系的基本法则,普遍、永恒、恰当适度为其主要特征[4]。君子行正道,应万事,皆须依中庸之道而行之。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依中庸而行则为君子,反中庸而行则为小人,君子所择,不可不慎。“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1]22,中庸不是唯诺退缩,也不是钻营干进,是终其一生的信念与坚守,非君子不能行之。君子之行,以合礼、合度为尚。

居之养。居家生活在人的一生中占据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且在公众的视野范围之外,是较为私密的所在。君子“慎独”,于“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这个地方在很多情况下当是私居之所,“所居”有助于“所养”者甚多。我们可以从所居之环境、居家之容等方面一窥古之君子的“居”养之道:其一,所居之环境。君子对所居之环境的选择颇为重视。“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1]69?里有仁厚之俗,友善的邻居,纯朴的民风,有裨于君子之养,君子当择之而居。“孟母三迁”的故事流传至广,体现了人们对居住环境于人格养成积极作用的认同。“君子居之,何陋之有”[1]113?环境改变人,人亦改变环境,君子所居则化,对社会风气之改善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其二,居家之容。君子之养,随时而在,观其闲散居家之容可知。孔门诸子记孔子平日容色言动甚详:“寝不尸,居不容”[1]122,寝卧之时,惰慢之气不设于身体,虽舒布其四体而未尝肆,故“不尸”;居虽“不容”,然亦非惰,但不若奉祭祀、对宾客之谨严不苟。“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1]93,孔子闲暇无事之时,其容舒而其色愉,申申夭夭,中和之气充于心,布于四体。不怠惰放肆,亦不至于太严厉,其平素所养可知。君子之居,以舒缓、适意为尚,然亦不肆。

衣、食、居、行,皆所关心。“御体失性,则疾病生”[5]40,养身而不合其自然之本性,则有疾病之忧。善养吾身,是对生命的尊重与珍惜,口体之奉不若人,非所留意。颜子屡空,箪食瓢饮,陋巷自乐,又何尝不是养身之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穷困之时,危难之际,君子无怨悔之心,滥溢之行,慎终如始,是谓能养。

二、养 气

志气。人之气分为志气、血气两种。血气乃人之形体所待以生者,因人处于不同的年龄阶段而发生变化。少年之时血气未定,壮年之时血气方刚,老年之时血气既衰。血气之变是一个自然的生理过程,不管人怎样努力,都很难改变这种规律。生老病死,皆因血气变化所致。君子养其志气,随时知戒,以理胜之,故能不为血气所动,而无好色、好斗、贪得之弊。志气无时而衰,持之不辍,其年弥高,其德弥邵,日远乎卑下之地,日进乎高明之域,其养有不自知其进而进者,不自知其成而成者。人与禽兽所别无多,其在血气、志气之间乎!

夜气。“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1]337,孟子发此夜气之说,为君子养气辟一新境,若夜气寖薄,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则近于禽兽。夜气之养,不可稍懈,需持之不已,避其“反覆”,以不为“昼之所为”所胜。“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1]337,山木人心,其理为一,皆需其养,方不至于“濯濯”“梏亡”。心之神明不测,得失甚易,保守甚难,君子当无时而不用其力,不可顷刻失其所养,使夜气愈清,神志愈明,不亡其湛然虚明之气象。人之良心虽或放失,但日夜之间,亦必有所生长,故平旦未与物接之时,其气清明,良心亦必有所发现,然其发现至微,若不知所养,其旦昼所为之不善,所发现之良心亦随之而亡,犹如山木既伐,亦有萌蘖之生,但或不知所养,则牛羊牧之,风雨害之,则所生之“萌蘖”亦复归于无有矣。夜气所养甚难,所关甚大,君子岂可不慎!

浩然之气。“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1]232,孟子于“浩然之气”论述颇详。浩然之气,至大至刚,盛大流行,乃天地之正气。天人一也,本无分别,浩然之气亦乃吾之气。得其所养,则塞乎天地,是乃君子之气象;失其所养,则欿然而馁,是为小人之私意。孟子认为养浩然之气的关键在于“直养无害”“配义与道”。循乎天理,合以道义,自反不缩,不妄作为。明乎天下之理、是非得失之机,尽心知性,故能“直养”;顺其天赋之性,不作揠苗助长之举,亦无舍而不耘之失,因而“无害”。浩然之气是不可阻挠的强大力量。“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270,仁以居之,义以立之,道以行之,无私无畏,独立不改,非有浩然之气者不能为。

中和之气。“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1]18,这个气指的就是中和之气。中和之气不偏倚、不乖戾,至正至纯,是君子养气的最高境界。气应该保持在一种适度的状态,气盈则骄,气歉则吝,皆非君子之所当有。“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1]102“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1]190,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中和之气充盈于内,见于容貌辞色之间,貌庄、色和而辞确,有不觉变而变者,是乃养气之极致。若养有未至,则或持之太过,或失之不正,终不能如圣人之浑然,其甚者至流为暴戾、凶残、怪诞、阴鸷之气,等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18,天人合一,万物一体,人人皆养中和之气,则世界亦为一和谐世界。

气之含义颇为丰富。有“形气之私”“性命之正”之“形气”,有“志,气之帅”“气,体之充”之“体气”,有血气、志气、夜气、中和之气,浩然之气,等等。气乃介乎“神”与“形”,“公”与“私”,“天理”与“人欲”之间的一种存在。养之则进乎高明,不养则退乎卑下,君子养其形体,亦当养其气。

三、君子之养生观

养其大体。儒家有尚志之传统。《论语》于孔子引导门人各言其志记载甚详,如子路之“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之“愿无伐善,无施劳”、孔子之“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82等。人各有志,养而乃成。人本来并无多大差别,因其所养不同,故所成也不同,而有“大人”“小人”之分。人对于身体的每一处,无不爱惜,亦无不养,所谓“兼所爱”,则“兼所养”。人之一身亦当有小大贵贱之别。要看一个人是否善于养身,从其所取之轻重、大小可知。“梧槚”比之“樲棘”,是为美材,若舍“梧槚”而养“樲棘”,则为“贱场师”;“肩背”比之“一指”,尤为躯命所关,若失“肩背”而养“一指”,则为“狼疾人”。“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1]341,贱而小者为口腹,大而贵者为心志。君子所择,不可不慎。子路不以“衣敝缊袍”为耻,贫富不能动其心,其志可知。然子路之志,犹可以大于此者,故孔子警之不可以自画而不进。

道心为主。心乃一身之主,养身须先养心。“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1]356,存养之道,关乎人而事乎天,君子当勉力为之。知养草木而不知养身,知养一指而不知养心,皆乃不知轻重之谓。养心须先正心。若心不正,养的只是一个“歪心”“私心”“利欲之心”“邪僻之心”,养得再好,又有何用。养心须寡欲。“养心莫善于寡欲”[1]382,欲寡则心存,欲多则心失,口鼻耳目四支之欲,人所不免,若多而无节,则会役于外物,失其本心。养心亦须求其“放心”。鸡犬放,皆知求之,心放,岂可不求!当将已放之心约之,使之复入吾身,常为一身之主。养心须以道心为主。人只有一个心,细辨起来又有人心、道心之异。这是人心中两种并存的力量,此消则彼长,此长则彼消。人心生于形气之私,道心原于性命之正,人莫不有是形,亦莫不有是性,故人皆有人心,亦皆有道心。“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1]14,道心为主,人心从之,则天理日明,人欲日消,是乃君子养心之法。

全而归之。身体并不只是自己的。养身并不只是个体的行为,更是一种社会行为,是一种孝的行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父母、祖辈生命的某种意义上的延续,有保全之责。曾子平时爱惜身体,十分小心,唯恐毁伤,有临深履薄之感,临终之时犹呼门弟子开衾视其手足是否得全,而有“而今而后,吾知免夫”[1]103之叹。父母全而生之,己当全而归之。身体犹不可亏以贻亲忧,不亏其行以辱亲可知。“父母唯其疾之忧”[1]55,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唯恐其有疾病,常以为忧。人子当体父母之心,凡所以守其身者,不可不谨。疾乃吾身死生存亡之所系,乃养之大者,尤当谨之。药未达则不敢尝,孔子不尝康子所馈之药,亦乃此意。

正而不害。依天顺命,正而不害,天命论对君子养生观影响至深。命有一定,人身亦然。养身是全其天命的行为,当顺命而为,“顺”以养之,“正”以养之,不可有违命、逆命、非命之举。“顺”有“不害”之意。君子“修身以俟”“事天以终”[1]356,全其天之所付,是为“顺”;若人为做一些刻意的改变,意则为养,实则为害。“顺”亦有“正”的意思。“莫之致而至者”是为“正命”;人所自取,非天所为,则非“正命”。“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桎梏死者,非正命也”[1]357,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不犯罪刑以遭桎梏之辱,尽其道而死,得“正命”而终,是谓能养。反之,置生命于危地、险境,自取其辱,自取其祸,不得其“正命”,是谓不能养。“善摄生者,无以生为生”[5]135“生不可益,益之则夭也”[5]146,若把“生”看得太重,刻意为之,则反遭不祥之祸,置于死地矣。道家顺其自然的养生观与儒家安于天命的养生观有相通之处。

以德润身。《大学》“德润身”[1]7-8思想是君子养生观的集中体现。是否有德,清夜自问,先要过了自己这一关。“内省不疚,无恶于志”[1]40,德无所亏,理无所屈,方能收润身之功。故君子以“内省”为“德润身”之首要功夫。“君子不忧不惧”[1]134,君子“内省”,平日所为无愧于心,故能无忧无惧。若有失德之行,终日忧虑不断,担惊受怕,自顾不暇,更谈不上“润身”了。心无愧怍,无忧无惧,则广大宽平,而体常舒泰,是为德之润身之效。以德润身,亦须处理好“德”与“财”之关系。以德为本,以财为末,贵德而贱货,不以货累其身,是君子应该持存的正确态度。若把财看得太重,把德看得太轻,甚至“亡身以殖货”[1]13,身且不存,何谈其养!“道生之,德畜之”[5]136,道家之德畜万物,儒家之以德润身,儒、道在“德”“养”关系的认识上具有一致性。

一己之身,所关甚大。不只关乎个人,亦与天地万物有割不断的联系,因为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孤立存在的个体。君子之养生观,如全而归之、正而不害等皆是这种联系之反映。养其大体、道心为主、以德润身,反映了君子养生观中的向上一路。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精英群体,君子有着共同的养身体验与养身文化,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养生观。

四、余 论

珍惜尊重生命乃君子养生观之基础。生命并非一己所独有,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全而归之的思想影响于君子者甚深;饮食有节,谨疾慎药,不处危地等,体现了君子积极而又谨慎的养生态度。君子不刻意为养,亦不失其所当养,持正而不害、顺其自然的养生理念。

养生亦乃君子修道路径之一途。身外无道,道外无身,君子并未满足于口腹之养、躯体之奉;一身不养,何以养天下,大道之求与一身之养从来就密不可分。“声音所以养其耳,采色所以养其目,歌咏所以养其性情,舞蹈所以养其血脉”[1]105,君子知其所养,是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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