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踪

2022-01-04 01:45李宗德
四川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王帅彩霞

□ 文/李宗德

程前昨晚临睡前看了双色球开奖短信信息,那六红一蓝七个数字照例与自己填写的不符,好像只有一个符合,就是说他没有中奖。他有些沮丧,但也习以为常了,毕竟中奖的概率少之又少。晚上起夜时似乎又看了一下,究竟有没有看,不记得了。彩票已成为他生活日常的一部分。

但他今天上班在午后休息时看到一个消息,全国昨晚中了双色球一等奖23注,其中上海中了20注,是一个人一张彩票上的,倍投。红球“1”“8”“9”“19”“31”“33”,蓝球“4”,就是这七个数字,没错,就是这七个数字,第三区的数字很大,蓝球数字很小,有些怪异,正是这怪异形成了极低的中奖率,就是这极低的中奖率也有人能中,造就了这极少数人的一夜暴富。上海市这20注是七位蓝球数一位红球数20倍倍投的,共花费280元,这就是说,这不仅中了20注一等奖,同时还中了若干2~5等奖,媒体分析共得奖金1.23亿元。“4”也是程前的幸运数字,他的生日里有“4”字。再看下去程前的呼吸急促,神情紧张,近乎窒息,双手有些哆嗦,因为他看到中奖的福彩投注站是在闵行区莘庄,这与他的租房地不远,大约只隔公交车十五分钟车程距离。这是奇迹,太不可思议了!

再下来他无心上班,神情恍惚,做事尽出错。在切配好茭白时将茭白与肉丝一道在沸水里焯了一下,被小黄笑了一下;晚上出一个菜品时又过火了,菜品报废;送到前厅的一个菜品又被食客退回让服务员送来回炉了,说菜不对味,盐放多了。大厨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大厨让他一边待着去。程前是这家酒店的二厨。

他就待一边休息了会儿,脑子里满是彩票的数字。他买双色球、七乐彩、六+一,也买大乐透,平时喜欢买张彩报研究走势图,在小本上记记画画,但收获甚微。他想贵在坚持,保不定哪天能行大运。他持续不断地投资,有个恒定的数额,一个月八百元左右,最多不超过一千元。有人喜欢单注复式,他喜欢单注倍投,这样花钱少如有收益还会大,要中就中多倍大奖。他相信概率,更相信行大运。他坚持有几年了,学校毕业就开始了,也不是一无所获,也中过几十几百的;到上海来竟中过一次双色球三等奖三千元,他去了四川中路的福利彩票中心领奖,中心给兑了奖,开了单子到建行网点拿钱,但告诉他,三等奖在彩票店就可以兑,无须到中心来。哦,他不知道。但进了福彩中心他还是很兴奋,总算到大本营窥探了一番,有时机能在彩票点大大渲染了。建行营业点是在四川中路向南左拐,哪条路他没注意。但建行窗口的营业员看了他的身份证对他笑了一下:老乡。程前“哦”了一声。营业员用他身份证帮办了张储蓄卡,往他卡里存了三千块钱。他原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农行卡,一张是工行卡,这两张是在学校用的。建行卡没有,现在补办上了。

程前原名“程钱”,他爸爸想他以后钱多,上学后同学讥笑,他自己改名“前”,文雅,寓意还大。程前高考没考好,读的是职院,烹饪专业。他很沮丧,他爸爸却很高兴,说上这个学吃喝不愁,还省学费,以后一技在身不比坐办公室差。爸爸身体不好,长年在新乡的大山里矿上上班,得了矽肺病,以前抽烟抽得厉害,现在咳得凶不抽了,下矿少了收入也少了,就喝酒,脸两颧骨泛着红潮,眼珠浑浊,有时清鼻涕直淌,沿着开始泛白的鼻孔毛往下吸溜,他用衣袖拂一下,或是将手指头捏一下,在裤子上蹭一蹭继续喝。妈妈死得早,爸爸拉扯着姐弟三人很不容易,脾气变得很大,动不动用棍子揍他们。他姐挨的揍最多,吃的苦最多,上山砍过柴,下田插过秧,洗衣做饭,喂猪放牛,甚至帮大大下过矿井。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姐姐初中毕业就早早进城打工去了,做鞋做衣,端盘子当保姆,甚至做过洗脚店的足浴工,后来遇到邻县一男的早早出嫁了,隔三岔五寄几个钱回来,逢年过节也回来看看爸爸,后来添了小孩,一个,两个,就不再寄钱了,回来也少了,只春节回来一趟。弟弟读书读不进去,在程前读职校时读高二的弟弟与同学打了一架,就早早辍学不读了,进城当了保安,也跑过快递。现在他姐弟三人不用爸爸负担了,他爸爸总算熬出头了,身体却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

程前总算将烹饪专业读完了,一年半上课一年半实习。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原想复读一年再考,他爸爸却不容许,半是威胁半是劝导连拉带扯让他读完了。烹饪专业让他学了十大菜系,学会了切配打荷、红案白案、热菜凉菜、烹炒蒸炸,刀工着实可以。毕业就在学院所在城市当了两年厨师,考了初级证书。说是厨师,其实就是在小饭店算是厨师,到有点规模的酒店只能当下手,甚至在有些酒店兼过服务员和厨工。在乡下一个酒店也待过一年。待到有人推荐他到上海这家酒店,有了三年历练的程前二话不说立马就到上海来了。

虽说读书时并不喜欢烹饪专业,但毕业后却成了他的吃饭饭碗,各饭店老板主家对菜品要求很高,他只有悉心钻研。要说过去他将餐饮只停留在“吃”的印记上,那么他现在就上升到“食”的层面上了,饮食,食品,美食。上海菜品偏甜,浓油赤酱,称是“本帮菜”,但大厨告诉他,就是外来菜淮扬菜杭帮菜宁波菜的大杂烩集大成,也有川湘菜徽鲁菜京津大菜,还有东北大拉皮东北乱炖,海纳百川,应有尽有。

做厨师吃喝不愁,这点实惠,两点一线,免了跑来跑去,能省不少钱。有的饭店还管住宿,服务员七八头十个人住一间集体宿舍,厨师人少能优待,一到两人一间;有的酒店不管住宿,就自己租房住。程前在徐家汇酒店上班,在莘庄租房子住,地铁一号线来回。

程前实习时就买彩票,跟师傅学的。师傅经常买彩票,有时让程前代他买,说是每人运气不同,程前还是童男子,手气应该好。中没中过奖他不知道,厨艺学多学少是一回事,但他倒把师傅买彩票的爱好学到了;别的同学抽烟喝酒谈女人斗地主,乐此不疲,程前也抽烟喝酒谈女人斗地主,但程度有限,只是彩票迷了道。毕业后每到一个饭店,有事没事总爱往彩票站凑,看开奖结果,看走势图,琢磨下期红球开什么蓝球开什么,与人讨论。就买,小玩怡情,开始两块十块不等,有的认为对路感兴趣的数字就加注,倍投,一月下来也有好几百块。后来他到上海来,收入稳定,每月有六七千块,他在规划支出时把租房固定在一千五百块(酒店补贴五百块),买彩票八百到一千,抽烟买衣手机通信费一千块,其他用场五百块,余下三四千块存起来。

买彩票开始是玩玩,后来却是有瘾,有了企图心,认为会中大奖、巨奖。他甚至盘算中了巨奖如何用度如何安全如何增值。因为概率低,平时他买了彩票往哪一放也不管它,只在手机短信上大致看一下开奖结果。但今天不同,上海开出二十注一等奖巨奖,彩票站还是在他租房的莘庄,就使他神思恍惚,心里有些痛。他在想怎么莘庄就开了大奖呢,得奖的是什么人呢,这钱怎么用啊!

他无心做事,就向大厨告假,说是头疼,得去买点药,回去睡一觉,大厨看了看他,想他硬撑着也做不好事,就准了他假,回头再向老板知会。程前脱了厨师帽和白大褂就忙不迭地奔向地铁站,出了地铁就直奔彩票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远远地果然见到彩票站灯火辉煌,人流汹涌,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热烈庆祝我站喜中双色球一等奖20注”大幅标语挂在门楼上方,醒人眼目,还有上海市福利彩票中心的贺信。这就帮彩票站做了广告,过去只会站内有人,现在门外也挤满了人。过去只按先后顺序买票,无须排队,现在买票排队都伸到门外好远,转了两个弯;很多彩民在看开票结果和走势图,反复研究着,嘴里咕咕哝哝念念有词,有的还在讨论,交头接耳,比比画画;更多的人在外面议论着昨晚开大奖的事。老板娘欢喜不迭,一面来不及给彩民打彩票,一面高声招呼大家,说今天购买彩票一律按比例赠票。

在锃亮的灯光下,程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买票也不是,聊天也不是。他前胸后背都沁出了汗,脑门上也沁出了汗,呼吸近乎急促,人虚脱一般。

对于彩票,他有一份执念;对于中彩票大奖,改变他人生的境遇,他深信不疑,近乎痴迷、狂热、执着。每念于此他身心俱醉,意绪难平,被自己的伟大憧憬激动到要哭。

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程前头疼。昏昏沉沉,胀痛欲裂。身子想起来,却不听使唤,动弹不了,半天挪起了头,又“砰”一下撞到了枕头后的墙上,这次是后脑勺痛了。痛使他有些清醒。是真感冒了?这样想对自己就有些依纵,身心放松了。索性今天不上班去。他用手机向大厨发了微信,说是从昨晚到现在感冒了,身体不舒服,上午不能上班,下午如好转再来。他也不管大厨回不回他同不同意他,反正昨晚已请假做了铺垫。这样想心情轻松了很多,他把手机一扔,头又沾回了枕头,身子缩进被窝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已近中午。他想起了昨天双色球彩票事情,头脑完全清醒了,重又兴奋起来。他背垫着被褥枕头,倚靠在床上,抓起昨晚带回的彩票报纸,囫囵吞枣走马观花从头版看到第二十版,七乐彩、大乐透一一都看,再重点看双色球,看开奖结果,看一等奖23注,每注536万元奖额。兴奋异常,手抖,心也抖。上海20注一等奖。会是谁呢,怎么八个数字就中了一等奖,还倍投二十倍,总金额达到1.23亿?中奖者什么时候去领奖?也许过几天就去,也许甚至过一个月?男的还是女的?应该是男的。也会蒙着面去吧,毕竟这是大数额,钱都能把人脑袋砸昏呢!其中单注上万元以上的大奖要缴百分之二十的税,就是两三千万,那差不多还有一亿多,钱也会让他存在卡里吧,那就成了建行的VIP了,随时取钱,随时转账。这钱怎么用啊!要是他程前会怎样用?他自我忖度,设计钱的用场。首先是离家出走,避免嫌疑。如果是打工的就会辞职,当老板的呢?如果是他程前,就会旅游一阵子,遍访名山大川,再去几个国家,起码一年,这样也能暂避风头,消除痕迹,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可以考察考察项目,在上海、香港买两套房子;然后呢?当然是投资当老板,暂时不能回家乡,只在北京上海,淹没在茫茫的人海大潮中,也许什么都不做,全部买房子做房东当包租公。这样想着,程前头又疼起来了。

这样反反复复,时间已过正午。想起今天又是双色球开奖日,他又兴奋起来,下了床,趿拉着鞋,呼哧呼哧风风火火刷了牙搞了卫生,准备出门吃饭,再去彩票站。在小吃店他买了份盖浇饭,手上又拿着那张彩票报纸,边吃边端详边琢磨。

手机响了,胡小萍打来的,程前饭店的服务员,老乡。胡小萍问他怎么没来,听后厨说他感冒了,现在要不要紧。程前说不碍事,现在好很多了,都起床吃饭了。胡小萍让他多喝开水,到药店买点药。程前一一应诺。她问他晚上来不来饭店,他说到时候再看。

这胡小萍有些黏他,有事没事总爱往他跟前凑,找他说话。一方面以老乡说事套近乎,一方面把餐厅的许多新闻告诉他,饭店很多事发生在餐厅,老板的想法和对员工的看法总是第一时间在餐厅先传开,胡小萍就一五一十跟程前说。看他俩接近,饭店人就拿他俩开玩笑;以医生与护士、厨师与服务员、电商与快递员的关系为例来调侃他们。程前原先不大注意她。胡小萍短头发,圆圆脸,脸上经常红扑扑的,有时候显得挺漂亮。有次程前烧菜火候有些老,顾客不爱吃,吵吵嚷嚷,要向老板投诉,程前与他吵起来了;胡小萍向顾客反复求情,又将程前支走,将菜重烧,顾客才善罢甘休。又一次,程前没注意手机欠费停机了,到下午来店时胡小萍问他怎么了,她将他手机充了话费,手机才开通了,程前这才知道,他要将五十元话费给她,她连连拒绝,程前将话费打到她手机上才作罢。程前也关心她,打员工餐时经常多打菜给胡小萍,特别是荤菜,一块大肉,一个鸡腿,或是鱼块,都比别人大,炒菜分量也足,胡小萍吃不完,服务员姐妹就到她碗里搛菜吃。一来二去,俩人关系显得亲近,但没有确认恋爱关系。程前之所以没有与她捅破窗户纸是因他与这家酒店老板和大厨关系都很紧张,怕在这家酒店做不长,这样与胡小萍的关系发展下去就会拖累两人。

彩票站依然人头攒动,昨天的兴奋劲儿还在延续。太阳懒洋洋地照着,照在身上好舒服,就这样不上班闲逛的感觉真好。彩票站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总是塞满了人,仍在谈论中奖的事和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大家都认为老板认识那人,老板却说不认识,又说好像有点印象;大家让她好生回忆那人模样,老板却又说不大清爽。有人问老板打出的彩票具体时间段,再调侃说调阅周边的监控视频看,一个个比对,一个个排除,最终可能确认;众人就哄笑起来,亏你想得出,谁有权能调阅监控啊!仍旧分析中奖者如何使用这笔巨资。与程前的思路大部分趋同,也有在他基础上延伸。大部分认为是休闲做投资,但没有程前想得细。程前一再认为,中奖人不管是打工的还是当老板的,都要把原来的业务关掉,将自己的生活运行痕迹抹掉,关闭自己的生活圈子;休息一年,旅游一下,出国转一圈;再考察一下项目,在北京上海和香港买几套房子,不做生意就收房租;也可以移民。听了他的想法,大家啧啧称奇,认为想得细心周到,夸他也是中大奖的料。

兴奋之余,还是要回到投注上来。双色球奖前有中二十三注,现奖池还有十亿元,这诱惑有多大呀!有人说这个站点大奖开走了,运气带走了,几年内不会再出一等奖了;有人认为有道理,也有人认为不一定,不管怎么说该买还得买。有人理性投注,几元几十元小心投注,也有人“轰”一下买几千块的,程前看着两个买了几千块的人,愣怔了半天。两个买多的匆匆走了,好像就要中大奖避嫌疑似的。程前也买了一注十位数复式七乐彩,买了一注双色球单注十倍票。

临近晚上,胡小萍又来电话,问他今晚回酒店吗?他说不去了。

程前第二天上班接二连三发生了状况。首先是与大厨发生了争执。大厨絮叨了一番,说是现在后厨人手少,一个萝卜一个坑,长期请假会影响工作;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要克服一下,上班能坚持就坚持,如果长期自由散漫怎么能工作?老板已说过几次,如果再下去只好好自为之了。程前当然是为自己申辩,生病了怎么工作!他知道好自为之就是卷铺盖走人。

再就是他又与餐厅经理胡梅梅发生了争执。胡梅梅是一个离婚的上海女人,三十五六岁,大专生,精致,做事严苛,在几个单位谋职后转聘到这家餐厅。餐厅老板是北方人,精打细算,抠得要命。这是家连锁餐饮企业,在上海有五六家店,老板一天有时到店点下卯,待一两小时,有时四五个小时,有时一天也不来;他就倚重餐厅经理,赋予餐厅经理一定的管理权限,也可以说主持日常工作,在员工与员工、员工与顾客关系上也由她左右平衡。餐厅经理在前厅,直接面向顾客,也直接听命于老板,眉毛胡子一把抓,常常恃宠自重;在程前眼里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对员工工作吹毛求疵。酒店员工基本都是来自外地的城镇乡村,流动性大,过去老板从不给员工交金上保险,只是在员工多次上访和上级主管部门一再要求下给几位管理人员交了保险,胡梅梅是几位为数不多的纳入保险人员,当然要体现她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她指出程前的菜品有问题,还不是一道菜,而是多达三道菜,中午顾客本来就不多,大厨负责大菜,家常菜交由程前负责,程前也就烧了几道菜都有问题,不是颜色有问题就是配料搭配不适合,再就是连油盐口味上都有问题,顾客都没提,她却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提出了一大堆问题。这就对程前的工作基础产生了动摇。本来程前来这家餐厅就是经人介绍、老板面试,大厨与餐厅经理一道试厨考核合格被录用上班的。现在反反复复在他厨艺上找问题,不是找碴存心与他过不去吗?

胡梅梅还跟他说了一个问题,就是有员工反映他给胡小萍打菜特别多,她每餐都吃不完。程前哭笑不得,说这也是问题啊,不是机器人,有时手抖一抖会忽多忽少,多打点少打点应该是正常的吧;再说他不会给胡小萍多打菜,现在都在减肥呢。胡梅梅说听到反映,让他注意点。又诡笑着问,是不是两人在谈恋爱了呀,闹了程前一个大红脸,连忙矢口否认,胡梅梅说谈恋爱也不要紧,正常的嘛。程前反复就几个事与她展开了辩论,她说服不了就只好上交老板。

下午老板就来与他谈了,说最近集中反映程前事情比较多,问他有什么问题,思想工作家庭生活等,程前说没有什么问题,有时感冒,有时睡过头了,都是细节问题。老板说细节体现精神,又谈了菜品的品质还要保持一致,不能时好时坏,顾客有投诉。程前觉得憋屈。

下午上晚班时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老乡。老乡?程前愣怔了一下:老乡?哪个老乡?

电话里那人笑了,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我是建行营业部的老乡,我叫王帅。

王帅?哪个王帅?

我在四川中路,为你办过存款。

四川中路?程前还是没想起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帅在电话里又笑了:没什么事!哥你知道,我们现在存款储蓄任务很重,哥有存款可要支持老乡哦。

哦,我没什么钱存啊,就一点破死工资。说了这句话后程前很快想起来了:一年前,双色球,四川中路,建行。他忽然想起什么,兴趣大增:想起你是谁了!要不什么时候见面叙一叙?

见面就不用了吧,今天先打个招呼。王帅忽然有了退缩。

不不不,就今晚见一面吧。我请你叙叙,晚上消夜。我晚上八点下班,你几点?

我六点。老乡真不要客气,我今天就这么一说,打个招呼,以后有时间再见吧。王帅似乎有点后悔。

不不不,难得一见,今天就见面认识一下。你住哪里?我来找你。我请客,叙谈叙谈。今天一天倒霉事,现在忽有这样一件高兴事,程前哪能放过,就一直坚持。

王帅大概也想拉存款,就说那就见见吧。两人约了时间地点,王帅也将手机号告诉了他。

晚八点时,程前在离开酒店出门时遇到了也下班的胡小萍,胡小萍问回去吗?程前说去见一老乡,晚上消夜一下。胡小萍说见老乡我也去。程前说太晚了恐不方便,胡小萍就说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老乡介绍认识一下呗,带带我去呗。程前迟疑了一下,两人已经一个方向同行,他只好答应。

两人乘地铁转到虹口,大约花四十分钟到了王帅说的地点。王帅正在闲逛,打电话联系上了就见了面。看到胡小萍,王帅问是嫂子?程前说不是,是酒店同事,老乡。王帅向胡小萍点点头,老乡好老乡好。胡小萍回说老乡好。

三人找了一夜市排档坐下,点了烧烤、龙虾和啤酒。王帅与程前再次详细互相介绍认识了,王帅大学毕业应聘到上海建行这家网点,主要做柜台工作,储蓄存款任务很重,以后看看两位老乡能不能帮帮忙。今天算我请客。程前说哪要你请客,说好了的我请你,储蓄上的事以后好说。

三人吃吃喝喝,聊天尽兴。胡小萍也陪点啤酒,听他们两人讲话。说着说着,程前话锋一转,说双色球奖金由你们发放?王帅愣了一下,说不仅仅是我们发放,而是上海福彩中心在这里,就在建行签约开了户,资金进出归集管理奖金发放都由我们操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哦,你也是彩迷,到我们门点领奖我们才认识的。程前说,这个中奖人多,奖金多吗?王帅说中奖人很多,奖金量还是很大的,双色球、七乐彩、刮刮奖资金量还是很大的。程前说自己是彩迷,每月要花一千多元买彩票,没中什么奖,都是为国家作了贡献。王帅说毕竟中大奖人少之又少,人有个娱乐爱好也挺好,不过要量入为出,理性购彩。

程前进一步打探福利彩票情况,王帅说话谨慎,说得少了,只说存款储蓄希望两人帮忙,最好酒店同事也能到这里开户,我也可以上门服务。程前说这个好说,大家老乡之间理应帮忙。说到了收入上的问题,王帅是本科生,每月只有四五千,就羡慕说还不如程前职校的能拿七八千。胡小萍就说自己高中生只拿到三千五百块。程前胡小萍又说到王帅前途远大,特别是在银行,吃着官饭,金领中产,以后会飞黄腾达的。王帅说自己还是个聘任制,现在银行竞争激烈,淘汰率很高,不知何时能熬到个头。程前又说到福利彩票上的事,问最近上海开出了双色球二十注一等奖,这是巨奖啊,也会是你们办理吗?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兑奖,来都化装戴面具吗?王帅说知道双色球开出了二十注一等奖这事,我们作为经办单位经常关注福利彩票,有时也买一两注,小奖怡情;又说当然是我们办理,巨奖是到VIP室办理,我也参与;过去人来兑奖时间不定,有时第二天就来,有时拖到一个多月快要截奖了才来;基本上都是戴面具,特别是巨奖都戴面具;几万几十万都不戴,几百万几千万都戴,上海人五百万也不戴的,大概认为钱不是顶多的,还比不上一套房子吧。胡小萍啧啧啧嘴,这么多钱怎么用?程前笑着说我也要中大奖,王帅说持之以恒,再加运气,到时我为你理财,胡小萍赶紧说我为你服务。程前说中了大奖大家一道快活。胡小萍就连忙向程前举杯,预祝中奖。

王帅买单要撤,说今天算认识了,后会有期。程前哪要他买单,抢着付了钱。三人互相道别。

已经十一点了,程前胡小萍一道,匆匆回返。他俩是一个方向,搭上地铁末班车。车厢里,胡小萍酒意阑珊,依偎着程前,程前看着她,也不言语。一会儿,胡小萍说,程哥,今晚,我上你那去。酒意使程前微醺,昏昏沉沉。他看着胡小萍,搂起了她,头点了点。胡小萍很兴奋,向程前依偎得更紧了。两人看上去像一对情侣。

下了高铁再打出租车。到了程前的出租屋已近半夜。这房是两个人合租的,另一个房客也是上班族,单身客,平时两人没有往来,互不干扰。程前胡小萍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一进房间两人灯也不开就在暗中吻上了。程前长时间地吻着胡小萍,手伸进她的胸衣,胡小萍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脖子……翌日早上胡小萍去上班了,又为程前请了假。

过了半月,待酒店发工资时,程前胡小萍联系了几位员工,动员他们到建行储蓄,就是在建行再增开个户头,存上一笔钱;之前他们都有各种银行的卡,现在加办张建行的。王帅来了,让他们登记了表册,预交了钱款,让他们休息时拿身份证到王帅所在网点窗口去补办手续。晚上,王帅就在这个酒店小小请吃一下程前胡小萍。他是在自己六点下班之后在程前他们八点下班之前掐着时间赶着点到酒店的,就是想在办事后请他俩一道小聚一下。程前烧了一个烤鱼一个炒三鲜一个蒜泥茄子一个西红柿蛋汤,三人喝起了啤酒。王帅感谢两人帮忙,两人就说是老乡应该的。喝了一半,趁胡小萍上洗手间时,程前又问起了双色球二十注一等奖的事,媒体至今没报道没消息,中奖者至今迟迟没有露面来领奖。王帅就说是还没领奖。程前说这到底会是什么人呢,什么时间去领奖呢,这一亿多元到底怎么花呢,重复念叨着这些。王帅就说程前不要操心太重,到时自会揭晓。他只是吃菜,并不多说,程前只好讪讪打住。

程前变得敏感、多疑,总觉得有人在关注着他,在观察他注视他议论他。酒店?彩票站?出租屋?会是谁谁谁呢?是不是酒店有人议论我?他眼睛时常在餐厅搜索,各人都在忙活,服务员在翻台、摆放餐具、打扫卫生,没有人特别注意他;后厨火焰四起,爆炒炖烧,空气都特别紧张,谁还注意他。有的只是正常说笑或例行公事。那么是大厨在暗中窥视,或是老板布置人在盯梢?他有些耳鸣,脑子嗡嗡嗡响,像有一个声音始终在跟着他。他谨慎地问胡小萍有没有人问起过他,或暗中特别关注过他,胡小萍说没有呀,是有人问起过他怎么到点了没来上班呢,但都没有特别的意思,没有往下延伸。在彩票站填写单子时他余光四顾,也没人刻意观望他。他是多心了,疑神疑鬼。我又没做亏心事,注意我干吗!但他心里到底有个结。

大约一个月时间后,双色球中奖者终于领奖了,媒体大爆。果不出所料,这人是戴着面具去领奖的,媒体说他姓张,但又说明是化名。是一位外来工作人员,四十几岁中年人。在回答媒体提问时此人说上海是个海纳百川的大城市,自己实现了城市梦,特别感恩上海感恩政府,以后要更加支持社会福利事业。他捐了一百万元。媒体炒作很多渲染很多,但具体事实就那么多,其余的不过是围绕这些事实的渲染、放大、延伸。程前非常兴奋,第一时间给王帅打了电话,王帅没接,可能在忙。晚上他回过来了,程前又问许多细节,什么人,姓什么,哪儿人,在上海住哪儿,怎么领的奖?王帅只说这是秘密,不能泄露,一切以媒体报道为准。程前说我们双休日聚聚,王帅说现在很忙,以后再说。

程前急匆匆直奔彩票站。人头攒动,人潮汹涌,都在议论双色球领奖这事。兴奋,欢喜,猜测,疑虑,痴迷,惆怅,紧张,沮丧,莫衷一是;买票的,推算的,喜庆的,议论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沉默不语顿有所悟的,花样百出。彩票站成了人群聚集的中心、信息发布的中心、舆情漩涡的中心,不仅街坊邻居过来,附近彩迷过来,就连宝山、嘉定、杨浦、浦东、崇明的彩民也特意过来一睹风采,更有甚者,连江苏、浙江、安徽长三角的铁杆彩迷也不远数百公里前来一探究竟,新疆、海南、广东、黑龙江的彩迷也让在上海的亲友赶到彩票站,拍照片拍视频给他们看。从外地赶到上海的就住着宾馆旅社,吃住在彩票站附近,每天都耗在彩票站,在这里安营扎寨,形成临时新的生活形态和生活圈。程前也连续几天请假不上班,天天泡在彩票站,弄得胡小萍天天给他打电话,下班到彩票站来找他。她也被程前感染了,被二十注双色球巨奖震撼了,隔三岔五也买几注彩票。然后两人一道回出租屋。

两人在一起是有时限的,新鲜感也会过时,可彩票永远不会过时。程前吃饭说彩票,睡觉说彩票,就连讲梦话都在说彩票。胡小萍说程前中了彩票蛊,连她都没彩票重要,程前纠正她说彩票就是我的生命。

终于,老板给他打电话了,说是目前状态不能延续,现在酒店生意并不好,所以还是请他……老板的“另谋高明”没说出口,程前就答应了,辞职。他没有表现出很沮丧更没有痛苦的样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庆幸的是,不用自己主动申请辞职去办那些烦琐的手续。他去也不去酒店,就让胡小萍给他代办所有手续,待领押金和工资,他也退回了工作服和胸卡。倒是胡小萍有些担心他,不上班怎么办,程前就说再找工作呗;胡小萍说工作找来找去换来换去也不是个办法,程前说遇到这样的老板和大厨处处与你作对有什么办法;胡小萍就说也不是他们与你处处作对啦,倒是你长期请假不注意影响。程前无语。胡小萍说程前再找到工作两人又不在一起了,程前说我尽量跟老板说,带上她在一起,一个普通服务员还不好办。胡小萍喜滋滋地在他脸颊上点了一个吻。

可工作一时还真不好找。程前不去偏远郊区,核心地段工作苛求严格,现在也没有岗位缺位。西餐店不去,料理店不去,火锅店不去,小南国进不去,湘鄂情不差人,程前被卡在这档口,上不得下不得,一时无着。他索性休长假,长期在家躺着,到彩票站泡着。他看了下自己的存款的短信:6.9万。这是他三五年的存款积蓄,前面在外地收入少存得少点,到上海挣得多存得多点。那么他还有转圜的余地,还能撑很久。但生活消耗也很大,不能坐吃山空,他心里空落落的。说到存款他又想到了王帅,便跟他打电话说自己辞职了,目前休息,双休日有时间两人见面聚聚,王帅说好。

周六王帅仍然加班。晚上程前应约来到虹口与王帅见面。这次胡小萍上班没来。王帅让程前来他小区的出租屋看了。也是两室加厨卫的,与人合租。屋子里干干净净,物品摆放整齐,还有些花草饰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程前啧啧称奇,说不愧是城镇居民不愧是银行白领,懂情调,会生活,有品位。

两人在饭馆点了盘酸菜鱼一个炒菜和一个排骨藕汤,外点了份小龙虾,都是大荤硬菜。喝着酒,说起各自的状况,两人感慨颇多。程前说起在找工作,厨师也是技术活,要有一段时间,可能会休息一段时间,也可能回河南老家去一趟。王帅也有些不顺心,因为储蓄任务完成不好,这季度奖金减半。他们本来是工资一半奖金一半的,奖金分量很重,平常一月平均到手五千五百块左右,这样最近几个月到手不到五千块,还要开销房租。另外家人要他回去相亲,其实是订婚,是老家的表妹,大专生,现在郑州上班。他俩在一起时就在一起。这话有些拗口,就是:他俩要是在郑州或老家时就住在一起。现在表妹要让他按揭首付买房,如王帅钱款不够她拿一点,产证上写两人名字。说起这些烦心事,两人更烦心,喝了不少闷酒。

难得尽兴,两人喝了八瓶啤酒,王帅有点多,舌条打滚,捋不直。“那个人,”王帅伏在桌上,鼻息里发出声音。“你找的那个中奖人,”王帅已在喘息,语无伦次,声音颤抖,“他叫潘、天、然”,他使劲说,“江西抚州人。”

天哪!他说的是什么?“潘、天、然”,王帅又一字一顿说了一遍。这回程前听清了,他头昏目眩,头脑昏涨,但用心记了这个名字。

樊?潘?天然?程前骂了一声自己,向饭馆要了支笔,用心使劲在手心里写上三个字:潘、天、然。

王帅抬头,满脸通红,向他叫着:我说的、你听到、没有,有没有、记住?

程前赶紧结了账,将王帅一只胳膊架起,另一只手将他托着,两人跌跌撞撞向王帅出租屋走。王帅居住小区并不远,但他已大醉,身子不听使唤,口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

路经一个公交站台,程前将王帅放在椅上休息一下,但王帅口里又叫了:你说的那个人,那个双色球中奖人,叫潘、天、然,江西抚州人,听清了没?

程前酒都吓醒了,心里又记了一遍,赶忙又背起王帅,背到他的出租屋。他将王帅扶上床,脱了鞋子;他想回去,但头沉,身子也不听使唤了,就和衣倒下睡了。屋子里弥漫着酒气和菜肴在胃里反刍的臭味。

快天亮时程前醒了,潘、天、然!他一惊,将手掌张开,几个字歪歪扭扭模模糊糊还在。他惊喜,江西抚州人,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王帅也醒了,依然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但要起夜,踉踉跄跄上了厕所,又回来,向床上一倒;半晌,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鲤鱼打挺坐起来,看着程前:我昨晚跟你说什么了?程前看看他,没吱声。我有没有说双色球开奖?程前说没有什么,都是酒中戏言。王帅又喃喃自语:好像说过什么?不记得了!程前说:你不用担心,没说什么!王帅说:好好!又轰一下躺下去。程前再也睡不着了,挨到地铁早班车时间,跟王帅说我走了,王帅含含混混应了一下,睡得像死猪一样。程前回了莘庄。

“潘天然。”

程前心里使劲念着这个姓名。摊开左手,他看了看,更加模糊,已经辨认不清了。好在他记得,永远记得,沧海桑田,海枯石烂,都记得。这名字这个人是他的偶像、他的灵魂、彩票界的导师,终生要慕仰崇拜的人。

他用一本子,将这三个字记下了,不是记在一起的,而是分开将潘、天、然三个字连着每个字记一页,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是为了怕别人记着?这样别人即使看到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不知道,他就是要这样分开每个页码记一个字,只有他连起来知道。他还在后面写着:江西抚州。他念叨着,又昏昏沉沉睡去。

醒来又近中午。手机有胡小萍的微信:记得吃早饭,不要贪睡!他笑了一下,不去理会。1,8,9,19,31,33和4这几个数字又跳入他的脑海中,与潘、天、然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他想,这个双色球六个红球一个蓝球数字可能是潘天然的生日?是他家人或最亲近的人的生日?不然怎么说,这七个数字是他的福字,是他生命的密码。程前的幸运数是“4”,却没中奖。现在完整地理一遍,一个在上海的叫“潘天然”的江西抚州人中了双色球一等奖20注1.23亿元。

这潘天然何许人也?看这名字不像年轻人,至少四十岁以上,这与媒体报道的倒相符合。他的身份证上所有信息都有,可惜他不可能再去找王帅。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否则就是,就是什么?程前没敢往心里深处想。

晚上胡小萍来了,带来了他一个快递。

快递?程前想起了什么,头脑更加兴奋,发热!潘天然在莘庄购买彩票,他一定居住不远,很可能就在闵行,甚至是莘庄。要么住这里,要么在附近上班。那么他的生活起居,住家、购物、通信、快递都会有痕迹。他的手机号、地址、对方地址都会出现在快递上。他现在肯定会停机销号,转移住址,停止网购,中断快递,但他过去一定会有。快递公司的内部存档或电脑里一定会记载他的信息。这样顺藤摸瓜一定会找到潘天然的蛛丝马迹。

太兴奋了!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会与恩师见面的。潘天然俨然已是程前的精神导师。

他找了两家快递公司,试着办了两件快递业务,一是将他在上海的部分私人用品打包快递回了老家,一是在市区向他住地试寄了一件物品,然后分别找到两个快递公司的快递小哥,说自己的物品被耽误了,要投诉他们。两个快递小哥慌了,就说再等等,邮在途中,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程前半威吓半和缓,这也不能完全怪你们,只怪你们公司、你们网络。他分别试探着向他们说起一个叫“潘天然”的人曾问他借过八千块元,现在失踪了,手机停机,音讯全无,此人居住地不详,可能就在附近,老家是江西抚州,两位小哥可能帮忙找到他。讨钱事小,主要是出口恶气。两位小哥说这怎么帮忙。程前就说他可能会留下一些网购快递线索在你们电脑里,两位小哥可能调用内存的购物快递记录,提供一点这方面的信息?两位小哥一口拒绝,说这是公司秘密,怎么能给你,不好意思,爱莫能助。程前每人给出五百元,说这是先付订金,事成之后再重金酬谢,也分别被两人当场一口拒绝了。程前说,话不要那么说绝嘛,来日方长,大家交个朋友。又问到两人哪里人,多大,有没有成家,工作待遇怎样。程前说大家都是从外地来上海打拼,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我请两位聚聚。两人说聚聚可以。

最后程前花两千块钱从其中一位快递员那里拿到了潘天然全套的完整的个人信息资料。

潘天然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上海的,后面带了“88”两数,一个是江西抚州的。地址有三个,一个是莘庄附近的居民小区,程前估计是潘天然的居住地,一个是上海南站广场附近的门面房,程前估计是潘天然的工作地点,还有一个就是江西省抚州市马头山镇潘天然的老家了。是此人,确定无疑。

程前又估计潘天然已销号停机,搬离此地,尽可能抹去个人信息和生活运行轨迹,做到没有一点痕迹,仿佛他就是一团空气,从未在这里出现过。这样验核是为了一种确定和查证,对自己逻辑思维的一种验证。

经过认真准备和身心恢复,程前的精神状态达到了最佳时候。他还要再休整一段时间,做些细节上的安排和推敲,确保滴水不漏,安全无虞。

那么,准备好了,就要行动。他有个老手机,用老手机办了张新卡。用这个手机向潘天然的那两个手机打去,果不其然,正如程前所预料到的,手机停机,这两个手机号已销号,里面是语音小姐柔和而有礼貌的拒绝提示。

程前开始很紧张,非常害怕,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打过去,不知道对方电话通还是不通,他内心是希望通还是不通。他怕突然通了他会吓一跳,不知道跟对方说什么,对方又是什么人,那么与预判的就有差错了。如果通了,那就是活见鬼了。打过不通,紧张心情有所缓和,第二遍第三遍再打过去,不通,略略有些舒缓。这样程前并未沮丧,相反非常高兴,证明他是对的,潘天然就是双色球中奖人,确定无疑。

第二步,他到了潘天然的居住小区。这是一个普通的半新半旧小区,20世纪90年代的建筑。门口有保安和门禁,保安并不查问,程前尾随手持电子门禁的人进了小区。开头他就想好了,若保安问起他就说来看房租房的,若保安不让进他就找房产中介进来看房,没想到进小区很容易。保安和这些居民不会想到,这个小区就诞生了一位亿万富翁吧。

六单元三〇二。没有电梯。程前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小区绿化很好,西北角有个活动区域,不少大爷大妈在活动身子骨,有拉滑轮吊绳的,有踩前后太空步的,有活动鞍马椅的,还有个小朋友玩的滑梯,程前在一边静静看了下他们活动,悄无声息地绕着走开了。

他走到六单元,底楼又有门禁,不过门是开的。程前走进了楼梯,楼道里阴凉,风裹挟着阴气从楼道深处而来,不知弥漫着向何处而去。程前背上却沁出了汗水。紧张,两手痉挛。一个打扫卫生的年轻阿姨穿着工装服自楼上下来,手上拿着扫帚簸箕,走路没有声响,走经他时看了一眼,却不言语。程前停了一下,镇静了一下,再往上走。

三楼很近,几步就到。两户人家门都是关着的,向程前闭着脸,几分冷漠。程前不去管它,到三〇二门口,里面没有声音,好像没有人居住。

笃,他敲了一记,没人应。

笃、笃,他再敲,没人应。

笃、笃、笃,还是没人应。

程前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头脑一片空白,手脚不知所措,背上依然沁出汗津。他退到一边休息会儿,轻轻轻轻喘着气。

好一会儿,他欲再敲,边上一户门开了,出来一个男人,看了看程前。程前指着三〇二问,这户人家没人吗?那人说,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你再敲敲看。下楼梯走了。

程前心里直骂,你这不是废话嘛!但他哪敢声响。待了半晌,他再敲几记,没人,就是没人。

程前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大半截。他缓缓下楼,走出了六单元。不知道没人心里反而更轻松。

不去不行,任务还要完成,双休日程前再次来到小区这个门口。这回门开了,一对小夫妻在屋里。程前镇定了一下说,请问这里住的是姓潘的吗?那男生说不是,你弄错了。程前就说是一姓潘的住这儿的,向他借过钱。说到这点上,那男的比较认真了,说我们不姓潘,这儿也没姓潘的呀!程前就说可能搬走了,你们住这儿多久了?是房东吗?那人说,我们不是房东,是房客,租这儿近一个月了。哦,那姓潘的可能是你们之前的住客,搬走了。你确定是才来一月吗?对,可能他搬走了,我们的的确确来一个月。对话就结束了。程前道着谢退出六单元。这回可以确定了,潘天然停机销号搬离了这里。

还有一个地址,上海南站广场。程前来到这里,这是一个商业街区的门面房。程前远远观察了一下,那间门面房现在做着房产中介,一个大玻璃门贴着各种房产信息,有租有售,里面七八台电脑前坐了五六个人。他到中午时间几人吃饭去了,里面剩两个人时进去了,也是问可有一位姓潘的。那里面一人可能是负责人的说了,姓潘的是前面一个房客,做放高利贷的小贷公司的,破产走了,很多人被他骗了钱打水漂了,怎么,你也是受害者?程前说,对对,我也是受害者,所幸钱不是很多,原来说还钱的,我来看看。那负责人说,我们租这房子有大半个月了,来了好几个找他要钱的,现在找不到他了。报案吧。好的好的!程前点着头离开了。程前上网查了,确实有潘天然注册过金融信贷公司,现在注销了。

现在线索脉络清晰,都很明确了:潘天然,男,1973年9月4日生,江西抚州人,租住在莘庄附近小区,在上海南站广场开着一家金融小贷公司,现在“倒闭”(注销)了,人跑路了。只有程前知道他不是倒闭跑路而是藏富跑路了。

那么,他去了哪里?还在上海?回了老家?到了其他城市?出国了?程前认为不可能还在上海或是回老家,最大的可能是在旅游包括出国旅游了。暂避风头,游山玩水,养精蓄锐,商务考察,这应在情理之中。

胡小萍晚上来了,程前告诉她自己可以要回老家一趟。胡小萍说回就回呗,又不要她陪着回去。程前说可能要过一段时间,胡小萍说是不是回去相亲呀?程前说他爸爸身体不大好,要照应一下。租的房子快要到期了,想退房了,暂时不租了,有些物品想放到她那儿一下,两个行李箱一个蛇皮袋。胡小萍说,是这样啊!她没有想到,有些诧异。

程前也跟王帅说了,让他帮着照应胡小萍。酒店和住房都还有押金,程前让胡小萍把钱拿回来帮着处理后续事情。此去江西,他知道跨出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要离开多久,还会回来吗?或者再也不回来了?那么,让王帅照应胡小萍会不会成为一种刻意的安排和交代?留给胡小萍的押金会不会是一种经济上的补偿?

他要下一盘棋,一盘很大的棋。

江西抚州,我来了!

马头山镇位于抚州市东南。这里群山环抱,巍峨矗立;林木密集,古木参天;梯田茶园,郁郁葱葱,是有名的茶乡和自然保护区。这里水系发达,河溪纵横,流水潺潺,奔流不息;资溪河汇聚着山涧水、地表水、天然水,汩汩流淌,奔向远方。

马头山镇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几乎都知道潘天然,这里处处传诵着他的传说。传说他二十年前才刚刚二十七岁那年,带领一部分人在大山深处荒山野岭开天辟地,硬是开出了一爿石矿。他当董事长兼矿长,占一半股份,其余三人占一半股份。石矿当时热火朝天,人欢马叫,炮声隆隆,彩旗飘飘。石矿就是采石,将几十吨几百吨大的白云石、花岗岩凿眼爆破,再将硕大的石块锤小破碎,然后运往工地,很多道路拓宽、路桥工程、房屋夯基都需要这些各种规格的石块石子,为此他们购置了破碎机、粉碎机、运输机和雷管、炸药,开山采石,爆破作业,锤打钎凿,道路运输,叮叮当当,轰轰烈烈,方圆几里十几里都听得到动静。潘天然那会儿身强力壮,血气方刚,既在一线指挥作业,又在现场做着苦工,还去单位联络,其余几位股东也各司其职,有的指挥爆破,有的破碎石块,有的管理运输。潘天然在这里起步,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过了近十年,石矿几位股东产生不和,为费用和分红,为派工派料,为各种杂项开销,明争暗斗,甚至撕破脸皮大打出手,潘天然心生倦意;加上镇领导告诉他,县里要建自然保护区,山区以封山育林和自然植被为主,不搞大开发,污染企业都要关停并转,弄得山崩地裂岩体裸露的石矿当然也在禁采之列,更不要说发生过安全事故的企业更是在关停之列了。潘天然见好就收,在股份转让中获取了诸多主动权益后顺利撤资退股了。

程前对石矿有了兴趣,决计到石矿去看看,有必要就在那里上班。他爸爸原来就在矿上上班,不过那是煤矿,下井掘煤,这是石矿。历史是惊人的相似,但却在螺旋式上升。他爸爸是为生计,呕心沥血,被迫无奈;程前是为事业,主动请战,一探风险。既然他师傅是在这里起步,走向发迹,那么他也可以循着他的步履足迹去尝试发展。富贵险中求,他也可以险中求财。

石矿在偏远的老虎崖,还在开采。程前步行十多里,远远就听见矿上炮声隆隆,有人在吹着口哨挥着小红旗在指挥,有车辆在行驶。程前很兴奋,看到了贴有“招聘启事”,三个月前的,他更兴奋。他上前问一个姓陆的大爷这儿要不要人,陆老头说忙时要闲时不要,程前问这会儿是忙还是闲,陆老头说不忙不闲又忙又闲。程前说那这会儿又要人又不要人,陆老头说你聪明。陆老头去问了管事的人,说要重劳力人员。程前说哪些是重体力人员,陆老头说凿眼放炮挥锤打石都是,拉车运输也是。五百块钱一天,一周一结。程前说那就是短期聘用打零工了。陆老头说差不多是,又说程前看上去年轻,但身子骨单薄,弱弱的,不像干重体力活的人。程前说可以试试。程前外表的敦厚获得了石矿班组长的同情和信任,以为他是一时遭遇不慎前来为谋生计的,谁生活命运中不有那么一会儿人在低谷凤凰落毛不如鸡的时候呢。这样程前就被留下了。

程前果然掌钎也不行,打锤也不行,掌钎怕手被砸着,手扶不稳,打锤又怕把别人砸着,手也不敢使劲。放炮是技术活,还要安全生产许可证,程前就更不谈了。他就拉车。石场现场道路逼仄运输车辆进不来,要将爆破以后再用铁锤砸小的石块石片用板车拉到外面路场上装车,就是接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想做大事业,就要走师傅的路。

中午附近农户送来了盒饭,几公里远,开了电动车送来。肉烧豆腐,炒三丝,一个炒青菜,海带蛋汤。程前饥肠辘辘,吃了满满两大碗饭,喝了一大碗汤,疲乏劲儿这才缓过来了。吃饭时程前正愁晚上在哪睡觉,矿工们告诉他,这里离最近的村子有五里地,村里可以花点小钱投宿搭铺,否则只有到有十几里远的镇上住旅店了。陆老头告诉他,这里有个山洞,人称老虎洞,但洞里没有老虎,陆老头自己晚上就住那儿。程前很惊奇,就说下班去看看。

晚上下班,程前随陆老头到了老虎洞。山洞很深,里面漆黑麻糊,滴着水滴,冷风习习,盐老鼠成群结队在洞里栖息纷飞。程前不敢往洞深处看。陆老头在洞口打着地铺,下面铺了稻草,上面有层被褥,半垫半盖,陆老头拿出一个手电,照着亮拆了两盒方便面,给程前一盒;没有水,他们在暗中就着咸菜干嚼。蚊子袭来,陆老头点燃了一盘蚊香,但还是挡不住蚊子的密集攻击,陆老头和衣睡在地铺上。程前真想离开,但天色已晚,能去哪里?他想到陆老头可能会有些有用的信息,便也强忍着睡下,与陆老头拉呱起来。

陆老头女儿出嫁了,儿子媳妇在外打工,老太婆子与孙女还在村里,他长年在石矿上工,家离这里有七八里地,为图方便,有时就住在这洞里,两三天回家一趟。

陆老头告诉他,县里搞自然保护区,石矿停过一阵子,潘天然就是那时候撤资退股的,后来修国道修省道需要大量的土石方夯地基驳桥涵,很多水库也需要石片护基,老百姓盖民宅也需要石块石片,经县矿山管理局、环境保护局和安全生产局特批,这里又恢复了生产,小范围开采石片。潘天然后来将老宅半卖半送给了堂哥,在县城买了个房子安顿父母和妻儿,自己只身直奔上海去了。后来的情况外人就不知道了。程前睡意蒙眬,又不得安睡,半醒半寐,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过了这终生难忘的一夜。

第二天吃过午饭程前说什么也不干了。他向陆老头辞别,陆老头说一天半的工钱如老板同意结给程前,他就给代领回来给他,程前说如能领就让给陆老头了。

程前徒步向潘家老宅走去。正是江南的初夏,雨汛天还没有过去,闷热难熬,走在路上天上就乌云翻滚雷声轰鸣,一阵疾风暴雨就袭击过来。原野,一片稻田,四下里无可遮挡无处可躲。他看到有人往桥洞里去躲雨,他也跟着跑过去。桥下有桥堍,桥堍上有桥洞可蹲人。程前狼狈不堪地奔到桥洞里,身上还是被急雨淋湿透了,衣襟几乎是贴在身上,又有几分凉意。桥洞里逼仄,挤挤挨挨待了三个人,两男一女,程前很难受,蹲地上苦瓜着脸与他们搭讪。好在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又是烈日当空高照人间了。程前干脆将湿透的衣裳在河溪里冲洗揉搓一番,拿起来拧干了水,披在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往前走。

遵照陆老头的描述,程前找到了潘天然老宅。潘天然堂哥家门开着,没人,见一老农在门口的菜地忙碌,在扶起刚被暴雨打倒的菜苗;一问,正是潘天然堂哥。潘天然堂哥近六十岁的人了,脸上密布皱纹,一看就吃过苦。潘天然堂哥问有事吗,程前说没事,路过这里躲雨;又说是在石矿上过来的,这就引起了潘天然堂哥的好感。

他将程前引到屋里坐下,倒了杯热茶,程前四下打量着这屋子,说听矿上人说这屋是你兄弟的,潘天然堂哥说对,本来兄弟没打算要钱,后他非给了三万块钱,算是半卖半送。程前问起潘天然堂哥家人,他说都去城里了,老婆子在城里当保姆,女儿在超市收银,已订婚,未婚女婿在外打工。

潘天然堂哥告诉程前,上海搞大开发大建设,没过多久潘天然将妻子召了去,开了个快餐公司,买了个小四轮,专门给工地和办公楼送快餐,生意出奇的好,也得到了上海市区政府的赞赏与支持。近几年上海工地减少,他用前些年积攒的钱开了家小贷公司,就是民间借贷,还在老家县城开了家担保公司,吸纳资金供应上海,一条龙作业。潘天然堂哥又告诉程前,潘天然的父母孩子现在又都去上海了,在县城的房子现在也空着,自己的老婆女儿就在那房住着,算是给他看家。

到晚饭时间,潘天然堂哥留他吃饭。程前趁这时机屋前屋后看了看。屋后是山,树木葱茏,鸟语花香,门前是条大路,再前有口水塘,水塘里长着莲藕养着鱼。饭菜简单,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炒青椒,一个西红柿蛋汤。程前要付钱,潘天然堂哥坚辞不受。眼看天黑了,潘天然堂哥让他留宿。程前欣然接受。

晚上,睡在准师傅潘天然原先的宅屋里,程前无限感慨,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潘天然的石矿上了班,还在他的老宅住了一宿。这是缘分,宿命。不知是累还是怎的,这晚程前睡得特别沉。

到了县城,程前用原先在上海私下做的一个身份证租住了一间房子,又弄了本地的一张手机移动卡号,用在那个老手机上,上海的那个手机号关机停用了。他现在也要切断过去的运行轨迹,抹去过往的生活痕迹。

他现在需要休息一下,调整一下,观察一下。这些天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石矿劳作,弄得他寝食不安,疲惫不堪,过着非人的生活,曾几何时,他即便是在老家农村也没做过这种重体力劳作,吃过这些苦。好在辛劳没有白费,运作还比较顺利,一切都在向他推断和设计的方向发展,每个阶段都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获得了阶段性成果;好比方一个链条、一只风筝,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这一天的。他做的是事业,前无古人,成功了就是财富教科书,又一经典案例。

眼下他借休息之机了解一下这里的地理方位和风土人情。他睡了一天,买了两件衬衫一件牛仔裤和一双休闲鞋,旧的衣物太烂就扔了;早晚都洗澡,想要洗去疲乏和汗臭味;又理了发,原本苍白瘦削的脸上重又变得红润,气色好看很多,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休息好了他就上街了,徒步走了几个街区。他先在外围对这里做个了解和预先察看。这个县城原本规模不大,通过撤并建设有了一定的扩张,这从商品房开发、城镇建设可以看出来,痕迹还是很明显的,中心城区偏旧,也有一定体量的新房建设,新旧参半;新开辟的一条大道上建着政府机关公检法各单位大楼,看过去高楼林立,成为窗口亮点;政府对面广场宽敞空阔,有宽阔的水泥地面、绿草如茵的草坪和行道树绿化带,还有高大的雕塑、花篮和钟鼎铭文。有个不大的公园,有人在打拳,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跳舞,有的聊天,有的独坐假寐,昏昏欲睡。这里节奏慢了不少,时光在这里好似放缓了脚步。外围就是新区了,开发了不少住宅小区和开放式的独栋商品楼宇,气象一新。

徒步以后,为了不致因身在其中踽踽独步而对城市风貌产生零乱割裂的印象,他叫了人力车,在几条主要街区进行了来回总体浏览。人力车不疾不徐,悠然自得,又无遮拦,程前得以一览城市总体风貌。人力车夫很高兴,难得有他这样连着乘车的乘客,便操着本地方言介绍着哪条街哪条路,出过哪些人物,对主要建筑物和商业区域、小吃一条街向他做着讲解,脸上露出自得和谄媚的笑。顺着车夫的指引,程前看了城里城外几个本地的名胜古迹和旅游景点。

作为厨师,程前当然惦记着这里的特色菜肴和风味小吃。程前一天三餐就在街头小饭馆解决,把什么客家酿豆腐、临川牛杂、菜梗泥鳅、藜蒿炒腊肉、南丰鱼丝、莲花血鸭吃了个遍;小吃更是数不胜数,有墨鱼炒粉、爆炒螺蛳、灯盏果、金溪油面、藕血糖等,程前走一处吃一处,正餐夜宵轮着吃。这里的口味就是辣,无辣不欢,跟他老家差不多,程前很是喜欢,十分熨胃。

彩票点也多,福彩体彩这里一处那里一处,买彩票非常方便。不过人流不比上海,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程前一次不拉每期多少买几注。不过他不用微信和支付宝支付,而是全部使用现金,吃饭购物也一律使用现金,这是对潜在风险的防范和自己的一种保护。他想这里的人不知道他们有位老乡在上海中了双色球巨奖,知道了会怎样呢?

想到胡小萍,晚上他用上海卡给她打了电话。她很着急,电话里都快哭了。她问他在哪儿,怎么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手机不通,微信也关了。程前说上海卡怕是长途收费就给关了,微信可能是没信号。他这会儿在老家哩。胡小萍问他还有多久能回上海,他说父亲身体不好还要照应一段时间,另外家宅漏雨想请人捡漏翻修一下,还有宅基地事项要处理,可能要过段时间回来。胡小萍说你不是在老家建房子相亲结婚吧?程前说不不不,不存在的事,我只喜欢你,你等我回来。胡小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想他,爱他,要他,他再不回来就给他行李扔了。程前哄着她,不要猜疑,不要顾虑,回来给她带好吃的。放下电话,程前一种情绪充溢心头,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程前找到了本县最大的最有名的超市:华联超市。有四五千平方米,两层。这里地处中心城区,购物方便,但现在是白天,人流不是很多。刚要进去,看到门口贴有“招聘启事”,招收理货员、收银、保洁等人员,程前用手机将启事拍照下来。进入超市以后,灯火通明,货物琳琅满目。出口有三个人在收银,两女一男,没人时两个女的就聊天,男的就看手机。程前侧面看上去,两个女的都很年轻,个儿一般高,只是一个长发瓜子脸,一个短发圆圆脸,衣服外面都套着超市标志的红马甲。程前观察了一下,圆圆脸讲话很快,机关枪似的,活泼开朗,声音清脆,长头发女孩喜欢笑,甜甜的。程前猜想这两人中可能有一人是潘天然的侄女儿,可能那圆圆脸就是,因为个头脸形与潘天然堂哥相仿佛。看到一个穿着保安服的男人在店外回收归拢购物车,便问那收银女的可是姓潘的?男人面无表情说差不多是吧,看他一眼,不再理会。

果然姓潘,是她!程前心里一阵窃喜。

程前晚上给超市老板打了个电话,说要应聘理货员,对方先说可以,后又问他多大,程前说二十七,对方“哎哟”一声说,那不合适吧,年龄小了点,我们这儿理货都是中老年人呢,主要是工资低,程前问多少,对方说两千,程前考虑了一下说可以。对方说你怎会想来做理货的,程前说刚刚辞职,找份工作先干着,比坐吃山空强,有个工作先过渡一下也行。对方说这样你就明天过来看看。又说了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做二休一。

程前第二天早八点就来到超市,被分配到蔬菜区。理货,就是要补货码货,将蔬菜摆放整齐,菜品空缺立刻补上,要抬货、装货、分拆、码放、整理、捡叶,处理枯枝败叶,打扫卫生,将废弃蔬菜丢掷垃圾桶;还要给菜洒水,贴上品名价格标签,甚至要给客户买的菜品削皮包装。看起来轻松,实则又脏又累,还只站没坐,半天下来程前也够累的,腰酸背疼。他忙里偷闲到收银台转了两圈。看到昨天那个胖胖的圆脸女孩在忙着,他现在知道她叫“潘彩霞”。潘彩霞见他盯着她看,又同样穿着超市的黄马甲,知道是新来的同事,就友善地向他点点头,最后一次还露出牙齿冲他莞尔一笑。

超市员工有个内部微信群,程前在群里看到了潘彩霞,便私自申请加她微信,她通过了。程前浏览一下她的朋友圈,都是些家长里短吃的喝的玩的,除了她妈妈几张,很少有家人,也很少有自己的照片,可能她不够漂亮吧,不过旅游景点倒有几张,还有都是转发的,再有就是超市统一发的广告优惠促销活动。

下班已是晚上十点,超市九点半就不进人,顾客陆陆续续走出超市,收银台还要忙活最后一拨顾客的收银。程前磨蹭了一会儿,故意腾后。看到潘彩霞清点完钞票,关上收银柜,交到办公室保险柜里,脱下红马甲,拿上自己的私人物品一个小包一个塑料袋,才慢吞吞走出超市。超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卷帘门在身后拉下了。程前齐步上前,欲与潘彩霞并行,不料她还去了趟外面的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她的刘海有点潮湿,看得出她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面容。

潘彩霞看到程前,一笑,说,今天新来的?

程前说是。

理货?

是呀!

你这么年轻,怎么做这个?这都是上年纪的人做的,这个收入少,还没我们收银多。潘彩霞快人快语。话的意思与老板说的差不多。

收银多少?

两千三呀!

刚刚辞职,临时做一下,过渡一下,再找工作。

这样啊!

潘彩霞有个女式自行车,她将包和塑料袋放进篮子,开了锁在人行道上与程前并肩走了几步。

在这里还请你多关照我,教教我。程前说。

这有什么!都是老板说了算,再说我俩做的不是一回事,不同行当。

主要是注意事项。你先来的,人熟事熟。

潘彩霞咯咯笑起来。你的工作我还真不熟,超市里面货物区我还真不怎么进去,有时休息自己去选东西买东西进去一下。

程前想与她说在石矿和她老家住宿的事。说不说呢,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

不早了,我回家还要洗澡洗衣服,再见。走出人行道,潘彩霞骑上车就走。

她走了一截,程前想起什么似的,挥手叫她。她下了车,怎么啦?

这样吧,我骑车带你,你家住哪?

这样啊,我这是女式车,不知车胎有没有气。

程前推起车骑起来,潘彩霞就坐在后座。

程前的住宿地往西,潘彩霞家在北门,从西南方前行,两人能共一段路。因为车小,潘彩霞不得不贴着程前的后背,车不稳还要抓捏一下他的衣襟扶一下他的腰平衡一下,程前的男人体味随风传导到潘彩霞的鼻舌中,潘彩霞淡淡的香水味儿也传到前面,氤氲一团。有一点暧昧的意味,两人一时无语。

进了北门一段,潘彩霞不让程前往前骑了,说离他西街越来越远了,耽误他回去;再说这老北门路况不好,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路灯还不全,黑灯瞎火的,程前不熟。程前没再坚持,下车说那你多保重,光亮不好。潘彩霞说我没事,路道熟。两人互道晚安。晚上程前在微信中向潘彩霞道了晚安,过了许久,潘彩霞回了他一个笑笑的表情包。

第二天程前吃过早餐就到了超市,买了一格小笼包子给潘彩霞,潘彩霞说吃过了,你太客气了。中午超市不管饭的,程前看到潘彩霞她们都是在家带了饭来,在微波炉里热一下,也有家里送了来的,程前就吃盒饭。晚上,程前挨到潘彩霞下班,说请她宵夜。潘彩霞热烈响应,说几个收银的都去,就不用你请客了,AA制吧。

他们就到了一个街巷,小吃夜市,食物好多,都摆放到街巷店外来了,他们点了卤干子、卤肥肠、凉菜、小刀面和啤酒,几个人吃喝起来。他们东拉西扯,说些今日见闻、街谈巷议、秘事绯闻。又说到故土家事个人身世。程前不谈自己,别人问他,他就说邻县人,别人问邻县怎么到这来了。程前不说,他们就猜测,有说是原来就在这里打工,有说是失恋了来的,程前笑笑,只是与那男生喝酒。潘彩霞说些她老家马头山镇现在公路拓宽了,住宅新建了,大家就说人都跑光了,路修得再好楼建得再多有什么用,有人就说家乡是根,逢年过节人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程前插了一句,听说马头山镇有个石矿很有名?潘彩霞两眼发光,你听谁说的?那就是我叔一开始建的。我叔是创办人,做了十年就不做了,丢给他们了,石矿带动了我老家的就业和经济发展。后来我叔就到上海去了,老家的房子给了我爸,我现在县城住的房子也是他们的,逢年过节他们回来住一阵子。

程前就问,你叔现在上海做什么?

不是很清楚,说是小贷公司。

你叔常回来吗?

过去常回来,最近有几个月没回来了;过去常联系,现在也没联系了,可能比较忙。我们也不主动跟他联系,都是他与我爸妈联系的。

大家就赞叹还是上海大城市好啊,人忙说明有事做有钱挣,好啊。

潘彩霞又说我们潘家有个家人微信群,原来比较热闹,现在也很长时间没看了。

程前就问,你叔最近会回来吗?

谁知道啊,可能回可能不回,回来也不是都联系,一般人也不见面,但会和我们见面,因为我们住着他那房。

哦。

大家又说到哪里去玩,说是郊区有个庙很长时间没去了,休息时去玩玩;又说轮休的,玩也玩不到一处去。那庙老灵的,有人求子,有人求财,有人求消灾除厄。又有说现在有了到杭州黄山两日游六百块的经济又实惠,有人就说,那还不是起得比鸡早跑得比狗快住得比驴差吃得比猪孬。大家就笑。

程前又要送潘彩霞,潘彩霞不让他送,就推着车走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就此道别了。

因是做二休一,程前与超市老板要求,将自己的工作休息时间调整到与潘彩霞相一致,这样朝夕相处,慢慢就熟悉了。

这天下班刚好第二天两人都休息,那两个收银员当班,程前要潘彩霞带他到庙里去玩。潘彩霞说可能要做家务,没得时间哦。程前说我不熟,你做导游嘛,潘彩霞说就在郊区,你自己去玩就可以了,不要熟的。程前说一个人玩那多没劲,人生地不熟的。潘彩霞就笑了,说我晚上回去问问我妈,看可有事,没事看能不能陪你一道。程前连声道谢。

晚上,潘彩霞发了微信来,明天可以陪程前去庙里玩,家里有点小卫生回来带着做做就可以了。她还提议有个美兰湖可以划船,也可去玩玩。两人商定早上八点在十字街的早餐店见。

第二天一早,程前潘彩霞吃过早饭便乘车到桃花山寺庙。人多,携家带口,成群结队,人人脸上洋溢着笑意。寺庙在山上,山下是个广场,商业服务区,卖吃的喝的纪念品的,卖香火的,说比山上便宜一半。程前买了两张门票和两瓶矿泉水。两人随人流往山上走。向山上的是石阶路,说有9999个台阶,要走一个多小时,程前潘彩霞年轻,脚力好,开头还很轻松,那些六七十岁的大爷大妈上去就有些费劲。游客自然形成群体,有全家六七口人的,有三口之家的,有两人世界的,也有一人踽踽独行的,更有甚者还有三步一磕头一步一磕头上去的,可见其拜佛之虔诚。

正值酷暑,溽热难当。早上就开始淌汗,这会儿更是热。程前潘彩霞上山并不费力,但酷热难当却使他们有些体乏。走了一半,他俩在休息台坐下休息了。休息台是在山腰专门辟出的平地,有石凳石椅供人休息。潘彩霞手摇纸扇,扇个不停,脸上红扑扑的,被汗水浸湿透了,风一吹,短时半干了,粘在身上,更是难受。

到了寺庙,人流拥挤,香烟缭绕,古柏森森,钟鼓齐鸣,悠远的钟声在空旷的山谷间鸣响,更添几分庄严气象。香烛不得进入庙门,门口有个大鼎,记载着寺庙的历史渊源,两侧各有一个大香炉,烧香就在这里。程前买了香火,要给潘彩霞买,被她制止了。她说香各买各的,她自己买了一筒。他们在香炉前焚香祷告,礼拜四方,口中念念有词。

进得三门洞的山门是三进大殿,他们在天王殿、观音殿、大雄宝殿叩了头敬了香钱,又到两侧的财神菩萨文殊菩萨大殿叩了头敬了香钱。程前闭目许了愿,什么愿只有他自己知道。

吃午饭的时候,程前再次提到了潘彩霞的叔叔潘天然。从潘彩霞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程前了解了她叔的基本情况。潘天然一家六口人,父母老婆和儿子女儿。他父母原本在县城就是潘彩霞现在住的房子照应孙子孙女儿,烧饭洗衣接送上学,因这两年经常有人上门要债,不得安神,孩子上学也受到影响,就把他们全部接到上海去了,在上海有没有买房不清楚,丢下这里的房子让潘彩霞母女住着看着。潘天然前些年在家办石矿到上海做快餐外卖都挺好的,好像很风光;这些年办了个小贷公司,听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油水很足,但上海管得很严,不允许违规操作打擦边球,这边县里也在整顿担保公司,潘天然的公司也在其中,现在都停办了,但还经常有人上门要债。估计是高息吸纳存款,到上海那边放贷。现在资金链断了,贷的款收不回来,存款的人又来催讨,听说进出都有好几百万。这些存款有的是自己养老的血汗钱,有的是多年积蓄想存这里赚几个钱,也有的是担保的,其中还有机关领导干部,弄得他们也受处罚,法院追究连带责任,工资只拿生活费,潘天然也没办法。其实我叔是个很好的人,在石矿安排就业不说,他还拿钱修了跑运输的路,还拿过钱给地方学校,县里还给他戴过大红花。

要是你叔有了钱会不会跑掉?程前问。

潘彩霞看了程前半天,非常奇怪。他为什么要跑呀?他又没做犯法的事。

我是说,他忽然有了很多钱,会不会跑掉?或者到国外去?

你是说他担保公司小贷公司来的钱呀?那又不是大钱,几百万而已。再说他有债务,也有债权,不至于跑路。兴许是这些年流行起来了,她也熟稔这些词了。

我是说如果不止这么多钱呢?

那也不会跑路吧!我叔是个特别有担当的人!潘彩霞急红了脸。

你叔帮过你们吗?程前想找一个词,换一个说法。就是,你们沾过你叔的光吗?

帮呀,家里人他都帮,外面人也帮。我老家房子不是他给我们的吗,他要送给我爸,我爸一定要给钱,给了三万块钱。其他的亲戚婚丧喜庆、老人生日、盖房生病,他都拿钱。

哦,你叔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还用说!潘彩霞口气坚定,不容置疑,眼睛闪闪发光。你要有机会见到我叔一定会佩服他的!

我能见着吗?程前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有缘就会见着。

我的缘就是你。

潘彩霞这会笑了。

我也想到上海去发展。

到上海要能吃苦,要有一技之长。现在不比从前光打拼就可以,现在脑筋要活。

上海机遇总会比我们这儿多,机遇偏爱有准备的头脑。

对,对,对!要抓住机遇。

回去已经晚了,两人在外面吃了饭,程前把潘彩霞送到了她家楼下。

这个县有个五星级酒店要开业,招聘一批包括厨师长、大厨、二厨等人员,潘彩霞在电视里看到了信息,告诉了程前。程前报了名,接着是面试、试菜,程前以其扎实的功底、造型独特的菜品过关斩将,顺利入职二厨岗位。

酒店正式营业时间是九月二十七日,要赶上黄金周旺季的趟,这之前是上管理课、试营业,还有半拉个月时间。试用期期间工资五千块,试用期后是六千块。得到消息程前就告诉了潘彩霞,潘彩霞很高兴,收入增加差不多一两倍呢。接下来为要离开超市而留念,程前和潘彩霞,虽说还在小县城,以后说不上朝夕相处,也可以经常见面甚至天天见面,但同在一个单位和同在一个县城还是有区别的。

他们尽量珍惜还在一起的时光,小心翼翼守护着这份情谊。程前每天买一份早点给潘彩霞,即使早上她已吃过,那当零食吃也很好;晚上都去排档,连晚饭带夜宵,吃过再送她回家。潘彩霞已经习惯了,早点——夜宵——回家,都由程前安排着,差不多已成固定态势,过去她还客气推脱,现在已成习惯,听之任之。如果某一个环节缺失,潘彩霞会感到空落落的,无所适从。接下来不在一起怎么办呢?那就尽量克制和适应吧。

潘彩霞的妈妈要过五十五岁生日。她本想小生日是不过的,家里亲友天南地北各居一方,自己农村粗人一个,不劳亲友大驾。潘彩霞妈妈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子女都在外面打工读书,剩下些老的小的也都居住偏远。潘彩霞爸爸这边人也差不多,也是来往不方便。潘彩霞妈妈想自己打两个鸡蛋煮碗面条吃完了事,连潘彩霞要不记得都不告诉她,记得就两个人吃点鸡蛋面条过去。偏偏潘彩霞就记得,家人微信群里说了,有人就嚷嚷要来。潘彩霞妈妈不让大家来,有人就说在一起吃个饭;吃个饭潘彩霞妈妈就没辙了,说问问做保姆的东家给不给假,东家还很开通,就说准假,时间安排在双休日吧,孩子就让他们自己来带。这样就安排吃饭,家人平时见一面不容易,吃个饭热络热络也可以。那在哪吃?酒店吃饭不实惠,潘彩霞妈妈也舍不得那个钱,两桌要好几百上千呢;不在酒店就在家里,家里烧又累,场地小,费力费时间。就说安排在某个星期天的中午。潘彩霞将妈妈的话在微信群里说了,远的不方便的就不要来了,在本县的家人亲友愿来就来,来了也不要带东西,就是吃个便饭。

潘彩霞把这事当笑话给程前说了。她心底也想程前来玩玩,但想想是家宴,程前一个外人来不尴不尬不太妥当;但程前现在与她常常在一起,关系比较密切,私交很好,作为朋友要来也无不可;再说他马上要离开超市去酒店上班了,以后见面没现在方便了,他还没上过她家来过呢。没想到程前一听说就要来。潘彩霞是上午说的,中午程前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我可以帮厨,烧饭。潘彩霞愣住了,对呀,他是厨师,我怎么没想到呢?但转而一想,就是厨师也不太妥当吧。程前说这有什么不妥当的,正好借机献献手艺,练练厨艺。潘彩霞说做不了主,回去问问妈妈。

她妈坚决反对。家里人吃个小菜便饭,弄个外人掺和干吗!她多次听女儿说起过程前这么个人,关系比较要好,对她照应挺多,但也只是个同事,普通朋友,要有个别的什么她会不允许,毕竟潘彩霞已订了婚,是个有主的人了。

潘彩霞去跟程前说了,程前只好作罢,也是事有因缘,潘彩霞妈妈临双休日前几天犯心口疼,不知到时能不能好,程前又热切响应,要去帮厨,这回潘彩霞母女俩就都同意了,麻烦麻烦您了。

程前问你叔会回来吗?潘彩霞说,他怎么会回来,大老远的,他那么忙,这小生日不值得他回来。听说他一直在旅游,前段时间在云贵川,这会儿在国外,一会儿新马泰,一会儿英法德的,可能还要去美国。年底过春节不知能不能回来。程前很兴奋,与他推断的十分吻合。

程前积极准备。弄清了估计是两桌,他就往乡下人吃大餐那种标准来办,分量大,油水足,多是大菜硬菜。先是准备配料,他在超市拿了各种调料让潘彩霞买了带回,又开了个食材单子让潘彩霞母女俩照着在菜市场买回去。他仿照酒店在打字社做了个立式菜单牌,共十六道菜,一式两份。

因为寿宴安排在中午,程前上午九点到了潘彩霞家,带了一只蛋糕和二十只大闸蟹,把潘彩霞妈妈感动得不行,直说这可怎么办,要回头连工钱一道算给他。潘彩霞母女已经择菜洗菜整理菜,程前来开烧即可。他用两个灶头加一个电磁炉烧起来。

上午陆陆续续有人来,潘彩霞母女一边招呼乎客人一边打着下手。潘彩霞母亲心口疼好多了,正好可以做事。到了十一点来了一大群人,带来了各色礼品,主要是些水果点心,还有两个蛋糕。屋里立时就挤满了人。人们向潘彩霞妈妈道着生日快乐,一边说些各种有关本地新闻、老家年成、外地打工收入和老人身体小孩上学的话题。潘彩霞妈妈给了小孩每人一百元的红包,孩子们奔跑嘻嘻不迭,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来的人还是老人孩子女人多,中青年人男人少。大人小孩分坐两桌,大人桌是张八仙桌,上面将一个圆盘找来放上,小孩桌就是一个方桌。人差不多齐了就开始吃。潘彩霞将程前的那只蛋糕拿上来,点了蜡烛,让妈妈许了愿,大家拍手唱了“祝你生日快乐”,潘彩霞妈妈就给孩子们分了蛋糕。孩子们一片欢呼。

菜先上了八道,客人边吃程前边烧,陆陆续续上着,潘彩霞负责传菜。潘彩霞妈妈向来人介绍了程前,女儿的超市同事,即将到大酒店当厨师。看上去每道菜都手工精致,造型别致,口味鲜美,客人们品尝着,啧啧称奇,赞叹不已,直夸不愧是厨师手艺,比家常菜好不知多少。这十六道菜是:卤味双拼、凉拌海蜇、蒜泥菜心、清炒时蔬、爆炒腰花、红烧排骨、水晶虾仁、东坡扣肉、西湖鳜鱼、清蒸鲈鱼、宫保鸡丁、啤酒烧鸭、孜然羊肉、杭椒牛柳、桂圆晶汤、母鸡高汤。潘彩霞家来客真正长了见识,放怀大吃大喝。

席间他们谈天说地,说到了潘彩霞堂叔潘天然。说他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现在朋友圈家人群也不发信息了,听说都在国内国外旅游,那也没见发一张景点合影照片呀。有人小心翼翼地说莫不是贷款公司有了问题,现在抓得很紧呢,县里的担保公司全部出了问题,很多老板跑路了,没跑路就进去了。有人说潘天然不会,那样精明一个人,那样聪明一个人。他们的议论断断续续传入了厨房里程前的耳中。他用心捕捉每一句话每一条信息。

到程前上大闸蟹时酒宴达到了高潮。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也都口舌生津。有的孩子抓了两三只,大人直打他们手,让他们退回去,再将自己那份给孩子,或吃些蟹钳蟹爪,让孩子吃蟹黄蟹肉。程前就向他们示范怎么吃蟹,吃钳或壳里的肉,沾着泡着蒜末姜末和鲜料的醋,他们直笑自己是乡巴佬开洋荤了,早年在乡下谁吃蟹,现在都当稀罕宝贝了。他们让程前赶紧上来坐,抢着向他敬酒。

一直到下午三点,才忙活结束,客人逐渐走散,潘彩霞妈妈说不走的就现成菜饭晚上再来吃,不吃浪费了,就有不走的,到街上玩去了;潘彩霞妈妈让程前程潘彩霞赶紧歇手,哪里好玩上哪去,剩下的残局她来收拾,两人就出了门,到电影院看电影去了。

在电影院,程前吻了潘彩霞。

程前潘彩霞接触得更频繁了,白天基本上黏在一起,晚上也微信发个不停,彼此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贴。为了全身心做好新的工作,程前提前结束了超市的工作,太累,又脏,也没什么好做的。偶然一次他看到了县电视台播的旅游广告,黄山两日游,星级酒店,包食宿,每人600元。程前有些动心,问潘彩霞去不。潘彩霞又是老样子,犹豫,迟疑,说要问问她妈妈。程前就说不要说是他邀她去的,潘彩霞说为什么,程前说这不好,就说超市同事和小姐妹去的。终于,潘彩霞同意了,她妈那里她打了个马虎眼,敷衍一说了事。

黄山游成行了。这是个旅行社不在计划之列的临时开辟的旅游线路,电话预约,微信支付,班车集中,人满即走。程前支付了两人资费,将潘彩霞信息也报给了旅行社。时间当然是起得很早,说是早上五点集中,七等八等,到六点终于出发了。

同伴游客都把他俩当成一对男女朋友、情侣。潘彩霞在城里熟人不多,平时在超市收银别人见她至多面熟,谈不上认识,程前就更没人熟悉了。他俩也显得比较密切,没有了之前的疏离感。都是程前照顾潘彩霞,买吃的喝的,还买了点水果,潘彩霞带了些女人用品备用,旅行社发了一顶旅游帽。

晚上,旅行社给程前潘彩霞两人是个标间,两张床。潘彩霞不管,关上卫生间门洗漱一番,累了,往床上一倒。程前也到卫生间洗漱一番,出来一看,以为潘彩霞睡了,就凑到她跟前看她。潘彩霞却睁开眼向他笑着。他就俯下身去吻她、抱她。

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程前合租私宅,有房东一大家人,进出不方便,偶有一两次两人会去那里过夜。晚上潘彩霞随了程前,蹑手蹑脚进了屋子,但晚上起夜不方便,潘彩霞只好憋着。两人就隔三岔五上潘彩霞家来住。潘彩霞晚上十点下班,这就为两人活动提供了便利和掩护。一般晚上消夜后已经很晚了,待到两人蹑手蹑脚进了屋子,惯于早睡早起的潘彩霞妈妈早已睡到爪哇国去了。程前晚上也起夜,但都没碰到过事情。过去潘彩霞屋门都是掩着的,对妈妈不设防,现在都关门插闩了。有时妈妈早上起来,推不开房门,就在门上敲敲,有什么事说说,便也作罢。她也有些察觉女儿的行为,但没有实据也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潘彩霞妈妈也说过女儿,称得上是警告。说这样的行事不可取,家教不允许,与程前的关系只能保持在普通朋友层面上,你是有男朋友的人了,说严重点就是有老公的人了;在有些地方,订婚后男女都住在一起,彼此以“老公”“老婆”相称了。无奈两人日久生情,程前又招她喜欢,每次来都带着小礼品,准女婿又不在跟前。怎么办呢?

说到潘彩霞准老公,潘彩霞心里也不是滋味。订婚女方要彩礼八万八,只给了五万八;说好结婚时要在城里买个房子,至今又没个动静,连个影子也没有,可能比较拮据。再说分居两地,端午中秋连个送礼的动向也没有,虽说每次都在微信里转两百块钱,可这抵什么用。

闲着无事,程前晚上给胡小萍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一直没人接。程前心里升起了疑团,一丝异样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平时胡小萍不是这样的呀!再打,胡小萍接了。程前叫她,她应了一声,不说话。程前说最近怎么样?胡小萍说马马虎虎。程前说你有没有想我?胡小萍想说什么没说,停了一下说,这么长时间没联系,电话微信都没有了,口气很冷淡。程前没想到会这样,说酒店现在怎样?王帅现在怎样?胡小萍很久不说话,过了半晌说,我现在和王帅在一起了。程前还想问什么在一起了?两人宵夜?待意识到什么时,怔住了。

你是说你和王帅在一起了?

是呀!胡小萍回答。

程前说你叫王帅接电话。

王帅接了电话,程前你好。

我不好,马马虎虎。程前也用这句话回他。

你在哪儿呢?老家?

对,是老家。

什么时候回上海?

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看情况吧。

哦。

两人再没了声音。

程前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待他还要说什么时,胡小萍接过电话说你那两只破箱子在我那儿什么时候拿走,我要搬家放那不方便。程前的心沉到了底。

还想说些什么,程前脑子一片空白。他愣怔了半天,待到胡小萍在电话里“喂喂”喊着,意识到电话还在,便挂断了电话。

到酒店上班,程前就忙了。和潘彩霞白天不得见面,晚上隔两天在一起。他做六休一,休息日潘彩霞也调休随他,两人一道逛街吃饭看电影。偶尔潘彩霞也去酒店看他,他很忙,不能招呼她,她就自己东逛逛西看看,坐在酒店大堂看热闹。这县城过去有个国营五星级酒店,当做县政府招待所用,持续了很多年,但酒店位置略偏,设施虽几经改造,但受格局限制还是赶不上趟,挤挤挨挨,碍手碍脚,便利化信息化程度不如人愿。现在本地地产老板邀集两位在外做包工头的本家,在闹市区盖起这座五星级酒店,装修一流,设施先进,富丽堂皇,中央空调加网络通达,还有恒温游泳池、健身房和桌球室棋牌室,客房也大多了,人进去敞亮,有种宾至如归甚至贵宾驾到的舒适惬意感觉,身份立马提升不少;才开张就引得外地回乡人员开车来此住宿吃饭会见亲友谈生意。这里一天三餐有自助餐,就有老板引一大堆家人在这里安营扎寨,吃喝玩乐,满餐厅嬉戏吵闹大肆享用食物,显出农家本色,但正因如此才接地气显示生气。

潘彩霞的心愿是想有天上这来住上一宿,既为好玩,也为沾点富丽堂皇之气。她说哪天来开房,程前答应了,就留了心,与客房部人接近,套着近乎。餐饮部人地位在酒店比客房部人高,因为有技术,因为薪酬要高一倍,吃饭打菜还靠餐饮部人照顾。酒店管理上是有漏洞的,平时就看到有人进来洗浴,就有人对程前说客房空时可来住宿,不花钱。就有一天来住了,住在这里的感觉真好。

时序已是秋冬,南方的天气不冷不热,不开空调也很爽。程前潘彩霞就美美地在酒店客房住了一夜。然而,这酒店是有监控的,大厅、走廊、电梯、餐厅等公共区域都有,就有保安看到程前潘彩霞晚上十一点从走道进了客房,早上七点出来的,还上餐饮部吃了自助早餐。保安向值班经理报告了,值班经理向老总报告了,老总就向厨师长通告了,然后再将程前找来,问情况。程前就如实说了,带女朋友来住了一夜,违规了。怎么处理?按酒店规定,愿接受处罚。结果是,客房员工被开除了,程前因是技术工种不好随便开除,便补交了房费,再处三倍罚款。程前无语,心里懊恼无比,对前客房员工心生愧疚,但没向潘彩霞说这个事。

潘天然的消息零零碎碎隔三岔五多起来了。一直在国外旅游,家人群有时发国外风光,就是旅游景点风光照片,可就是没有他和家人在景区留影的照片,奇怪。间断回来在国内旅游,行踪地址不定。前段时间给镇里汇了三十万块钱,让修自然村到外面的大路,要求专款专用,回来他要检查验收。还给村小捐了二十万块,让买电脑钢琴教学产品。这就引起了轰动。潘天然没向家人说一声,还是老家那边传出来的。他与个别家人电话联络也恢复了,开始互动。潘天然忍不住了。这就证实了潘天然是个有钱人,而不是纠斗于小贷客户之间的没钱的跑路者。程前心里明镜似的。

终于有一天,程前在潘彩霞家早半天起来。这天休息,潘彩霞妈妈一早上班去了,潘彩霞还在睡觉。有快递过来,两个大纸箱子,程前代收了,放在一边,没去管它。漱口时他感觉不对。快递?哪里来的快递?他有预感,心跳加快。他仔细看着快递,快递是从河北省某地寄过来的,寄件人是不认识的女性名字。程前到床头取了手机,第一时间将包括地址手机号码的信息拍了照片,两件都拍了。待到中午他与潘彩霞吃饭,慢慢问起这个女性名字时,潘彩霞说是我堂婶呀,就是潘天然老婆。虽有预感,程前还是激动了一下。潘彩霞说听家人说,叔叔原本想在北京买房,北京限购不给买就在郊区买,哪怕是在河北省与北京搭界的地方买。程前说为什么不在上海买呢,潘彩霞说不知道为什么。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潘天然百密一疏,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况且时过境迁,他以为有些信息就要随风散去了,他能露露脸喘口气了。这一疏忽这一空当就被程前不失时机牢牢捕捉到了,并牢牢地镌刻在心里面。

出事了。宾馆酒店都是与公安联网的,特别在人员信息这一块,要扫描上传,更何况五星级涉外酒店。在丰收大酒店上报的在职员工人员身份登记信息上,程前的信息不符,比对不上,即没有程前用的身份证登记的这个人,说白了就是用的是假身份证假人员信息,此外酒店还有两个人的信息有问题。为什么要用假身份证登记?有什么问题吗?因是五星级大酒店,派出所特别重视,一年长一年轻的两个警察将程前带回了派出所询问。

派出所前厅是个服务窗口,警察带着他走过长长的通道,绕到后院,这里停了几辆警务用车,再绕到院子一侧,是一排厢房。有一间上面写了“问讯室”三个朱红大字。程前并不介意,以为是一般了解情况。待到进内一看他傻眼了。问讯室与审问室在形式上没有两样,只不过是未定性人员的前期问话,室内布置都毫无二致。问讯室由不锈钢栅栏隔成两部分,被询问人坐在指定的位置专用的椅子上,椅子有个隔板,能上锁,一上锁人员位置就被固定起来了,动弹不得;椅上还有个洞,可能是给犯人上刑具时用;白天也开着灯,有束强光直射被询问人脸上,被询问人一打照面心理防线就崩溃了。询问人——就是警察,隔着栅栏坐在另一端,有个桌子,桌上放着电脑、笔和笔录纸。两位警官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这阵势就像电影电视上的审问犯人。程前不寒而栗,背上凉飕飕的,身上直打战。问讯开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程前。

什么“陈”?耳东陈?

禾木程,前后的前。

哪年出生?

1992年4月4日。

老家是哪里?

程前照实说了。

什么文化?

大专。

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什么时候毕业的?

程前说了。

婚否?

没有。

现在从事什么职业?

厨师。

哪个单位?

丰收大酒店。程前心想,不是你们从那儿带我来的嘛,明知故问,多此一举。

现在住哪?

某某大街某某巷某某号几零几,程前说了。

是租的房子?

是。

程前,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吗?

知道,为我用假身份证的事。

你为什么要制作使用假身份证?

为生活方便,用于租房、办电话、有线电视用。

这个身份证能用能通过吗?

不联网能用,有些房东不辨认。有些小单位为了做业务明知是假证也给通过。

还用于什么场所吗?

没有,没有了。

你把假身份证拿出来。

程前从皮夹里拿出假身份证,起身从栅栏眼里递给警察。

警察看了,抄录下来,没有声响。

你把真身份证拿出来。

程前扭捏了一下,还是顺从地从皮夹里拿出真身份证,起身从栅栏眼里递给警察。

警察看了,抄录下来,又在电脑上看着什么。

程前,你犯过什么案子吗?

案子?没,没有。程前心里慌张。

真的没有吗?我们会到你原籍地去查。

你们、查吧,真的没有。

警察还问了他家庭情况,程前都一一说了。警察还问到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没有。

两警察老的问,年轻的记录。此时他俩耳语了几句,年轻警官站起来:

程前,这是我们对你的询问笔录,你看看有没有错漏的地方。没有,就在上面签名。

这是关系到自己生死性命的大事,程前看了,没有差错,就在上面签了自己名字。

俩警官向所长汇报了,需要到程前的住处去看看,所长就签了“搜查令”,俩警察就开着警车到了程前的租房处。

房东是个老太婆,警察亮了警察证,说你这里租了房给外来人?老太婆说租给了一个年轻小伙。警察就又亮出了“搜查令”,说我们要进屋看看,老太婆说看吧。

俩警察进屋看了,设施简单,一个行李箱里面摆满了生活用品,几件衣鞋在屋里摆得乱七八糟。警察查了,一无所获。

回到所里,内部网搜查结果也来了,程前没有案底,搜索不到什么犯罪记录,也就是说他是清清白白的。就与所长研究处理问题,年轻警官说拘留五天,以儆效尤。所长也倾向这样,虽没犯罪记录,但要有威慑作用。年长警察有不同意见,说现在查无实据,没有社会危害,如果拘留性质就变了,会留下案底,贻害终生。现在做假身份证还很普遍,本所一年就好几十起。他建议放人。

老警察原是所长,年纪大了才让贤给年轻人,所长也尊重他的意见:罚款放人。

这样,程前在派出所历时三小时后被罚款五百块,没收假身份证,发还真身份证,被放出来了。

老警官向程前严词警告,你制作假证,已触犯法律,念你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你也没什么前科案底,这次就放你回去,一定要奉公守法,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以后有什么问题就不轻饶你了!

程前唯唯诺诺,遵命而去。

年长警察心细,也负责,给丰收大酒店打电话回访销案,说程前没有问题,要酒店密切注意元旦春节“两节”动态,如有情况随时报告。

潘彩霞对这些情况自是不了解。这次事件,对程前不知是祸是福。

十一

丰收大酒店元旦、春节生意出奇的好。酒店早早在电视台做了广告,预订年夜饭,现在人都图自在,很多人都选择到酒店吃年夜饭,特别是从外地回来的生意人打工者,不想伸手找那个不自在,在酒店团圆一样有氛围有情调,菜品口味也好很多,免了在家劳命伤财有时还吃力不讨好。这样年夜饭都被订满了,还要翻台,连正月里的宴席都订到十五了。这样程前他们就特别忙,要在这里过一个不一样的春节了。当然,再忙,彩票还得买。

潘彩霞未婚夫春节自是要回来。潘彩霞发愁。她问程前,程前也发愁,不回答,似在思考如何作答,面色凝重,但终是没有作答。潘彩霞失望,生气,不再理他,疏远了他,不再去找他。程前又忙,分身无术,虽有心去找她,但心里有了障碍。找她又能怎么办呢?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一种办法是潘彩霞解除婚约,与程前订婚,可这要冒着很大的道德风险和赔偿责任,如果对方狮子大开口,赔偿将是一笔巨额开支,程前能承担得了吗?他现在连彩礼八万八千元都拿不出,更何况还要买房呢!另一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与潘彩霞一刀两断,从此不再来往。可这又可行吗?两人在一起都半年时间了,比潘彩霞与未婚夫在一起时间还长,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彼此相依相伴,如分手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情感债务啊!

潘彩霞未婚夫回来了。理了发,到澡堂泡了澡,洗去了一年的困顿和疲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裳来见潘彩霞,手上拎了年节礼品。潘彩霞淡然,一年到头都不见人,想要热络也是难,但一纸婚约在身,还是要尽名分。

潘彩霞问未婚夫彩礼钱什么时候补齐,房子什么时候买。未婚夫“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脸就红到脑颈背。一年打工进项不多,一次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与人打架赔偿对方不少钱,父母在乡下还要拿点钱,在外抽烟、喝酒、娱乐、交际都是钱,他还沾上了打牌的习惯,又损去一大截,一年到头所剩无几。他想推迟婚期,明年从头再来,可是岁月蹉跎一轮复一轮,女孩子青春短暂,红颜易老,谁还等得了耗得起,这何时是个头呢,明年也不一定就能确定。潘彩霞不求攀高,与社会平均水平看齐总可以吧,婚约协定总要遵守吧!没钱事小,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个人影子。如果婚姻不幸,一纸婚约和社会风俗又何尝不是一种道德绑架!

潘彩霞告诉他,你一年到头不归家,有人又给我介绍相亲了,未婚夫一惊,你订婚了还相亲?别人说你在外又有对象了,潘彩霞试探他。未婚夫脸又红了,没、没有,没影的事。末了又沉默,一言不发。潘彩霞恨铁不成钢,又摊上这么个榆木疙瘩。她一赌气,蹬蹬蹬走了。

潘天然元旦没回来,春节没回来,就在程前失望之际,一个消息传来:潘天然正月回来,就在丰收大酒店摆酒宴。得知这个消息程前激动不已,惊喜万分:终于要见到恩师了!

潘天然的返乡省亲行程处于秘密状态,是他主动沟通安排的,不接受被动邀约,外界无人知晓。与镇政府联系了,村路修复工程竣工验收仪式和村级小学接受捐赠仪式放一个单元进行,也就是正月初六上午半天,不接受镇村干部的宴请,不接受媒体报道,即时返回县城;与亲友宴会放一个单元进行,初六初八两个晚上,地点就在丰收大酒店,也是小范围嫡亲,他一个一个邀请定夺,朋友一个不请,以后寻机再聚,晚宴以后不在县里住,在市铁山宾馆订了客房。三天结束后正月初九立马离开本地,外面工作很忙。他有眼线,单线联系,将马山头镇和县城的事打探清楚,禀报给他,大到县长镇长换任,国道高铁选址,小到家族添人进口,谁家夫妻离婚,家乡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目下,做到心中有数。

这样,潘天然的回乡之旅变成了家人之间期待已久的重要节日,盛大,庄重,荣耀,为能亲睹面颜,为能同台共餐,而期待,而努力,而争取。这就成了悬念,有一直在问的,掰着指头算的,他几时回来呀,就有人悄悄告诉说,快了快了,就在正月初几,一脸神秘,具体什么时间说的人也不知道。听的人一脸懵,说的人心里没底。

过年潘彩霞还是随未婚夫去了他家,也在乡下。只是流于形式走个过场了,上午去,吃个午饭,下午便早早回来了;未婚夫到她家也是这样,拜个年,吃顿饭,便离开了。潘彩霞超市要上班,两人没有时间缠缠绵绵在一起。

对程前,潘彩霞心生复杂,这么长时间两人在一起,春节也没能来拜个年,她也没能叫他吃顿饭,毕竟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的,虽说大酒店很热闹,程前烹饪也忙,可晚上呢,他会不会想我?

潘天然的晚宴为两桌,摆放在一个套间包房里,就是一个大间,有个活动移门,隔成里外两间。程前主要负责潘天然这两桌酒席。他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潘天然进酒店时程前特意到大厅去看了,潘天然戴顶帽子,围了围巾,还戴了个口罩,穿着呢绒大衣,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程前只看到了他一双眼睛。仅仅看到那双眼睛,程前就被震慑住了。那眼神,锐利,有神,放着寒光,含着凛人之气,有着江湖大腕的神态。程前的两条腿直打战。潘天然左右环顾,旁若无人,并不理会妻子等同行家人的说话,径直往包房里走。进去后才宽衣脱帽,摘下口罩。潘天然和高辈亲戚坐里间,潘彩霞和些小字辈坐外间一桌。

茅台酒,中华烟,醒目地放在桌上,这是标配。潘天然特意指定的食品。潘天然与家人一一寒暄,说了些问候的话。有不知情人问他现在做什么买卖,他虚应道做点小生意。

程前负责制作菜品,有服务员专人上菜,他不便贸然进包房去。但他也找了个询问菜品要不要辣、是微辣还是中辣的借口进去打了一转。潘天然居中上坐,两桌的人把他遮挡住了,只模模糊糊看到个影子。潘彩霞向他叔叔介绍了程前,说是她以前在超市的同事、这家酒店的厨师,今晚负责我们包房的菜品烹制。潘天然向程前递了根“中华”烟过来,程前急步走上前去连声道谢:不会。

酒过几巡,潘天然酒兴正浓,家人向他频频敬酒,他也一一接受,频频回敬。潘天然渐渐放开了胸怀,去掉了戒备之心。

说到上海的小贷公司,潘天然说本是好意,想在老家拿点钱,借给上海的生意人,大家一起赚点钱,谁知有些客户贷款拿不回来,本息都没有,有些老板跑路了,血本无归,弄得我们自己搭进去几百万,老家这边钱也不能及时还上,在这边不好讲话,有风言风语。幸亏政府整顿得早,也是挽救了我们。这些钱还在追讨,该讨的讨,该还的还。我不是没有钱,我完全可以把这些钱还上,把这个窟窿补上,只是要走法律程序。大家就说过年图个快乐,不说那些烦心事。

好,说点快乐的事,潘天然又讲到出国旅游的见闻。你们要到欧洲旅游我建议去法国看看。法国现代文明发达,名胜古迹比较集中。我们去看了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卢浮宫、蓬皮杜中心和凡尔赛宫。埃菲尔铁塔你们知道吧,建于一百多年前,是当时欧洲的最高建筑,建的时候大家都反对,建成以后却成了世界旅游景点,全世界的人都呼啦啦往那儿玩。凯旋门是拿破仑为庆祝打胜仗而兴建的。看艺术去卢浮宫和蓬皮杜中心,可惜我们不懂,进去了走马观花,算是见识了一下。凡尔赛宫那叫富丽堂皇金碧辉煌,都是金子打造的。潘天然酒喝了不少,脸色通红。

说到这里,厨师长带厨师进来敬酒了,征求对菜品的意见。程前也在。大家都说好,赞不绝口。

厨师长好酒量,满杯子在主桌上顺序打了一圈,程前别人不喝只敬潘天然,别人敬他,他只端着杯子沾沾嘴唇。

程前已连着敬了潘天然三杯,还要敬,潘天然只好喝半杯。程前不依,端杯不动。

这个厨师好不知事理。潘天然心里嘀咕。

你吃点菜吃点菜。敬酒人一般到主人桌是不带筷子的,就是不吃菜,潘天然却劝着。

程前仍然不动,兀自站着,有些尴尬。

潘天然生气了,脸上还装着笑,你还要喝几杯?

就这一杯,事(四)事如意。程前说。

话虽好听,潘天然却忌讳这个“四”,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数字不行,还六六大顺呢,说个理由再喝酒。

我喜欢数字,喜欢“四”。程前说。

哦,你喜欢数字?喜欢“四”?

我的生日里带“四”,“四”是我的幸运数字,也是您的。

怎么说?

我喜欢研究数字,买彩——程前话未说完,厨师长过来拉他。

空气凝聚,笑容凝冻在脸上,潘天然怔住了。程前说了“买彩”两个字,后面一个字没说出来,但已说了半个字,就是口形和送出的口音就是这个字,加上连缀在前面两个字后面,分明就是:票。

程前被厨师长连拉带拽扯走了,潘天然愣怔在那里。别人说什么他没听见,别人敬酒他也视而不见。

下雪了。从酒店的窗口看出去雪花纷飞,落到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在五光十色的灯光辉映下显得光怪陆离扑朔迷离。夜渐深,人已稀,再多再嘈杂的声音落到这雪地里,声波也会被吸收、消融,最后悄无声息。

十二

这会儿不是程前循迹了解潘天然了,而是轮到潘天然要循迹了解程前了。

潘天然依然记得程前那张年轻、白净、帅气,在当时他看来纯净、稚气、阳光,这会儿想起来却带有世故、圆滑、深藏不露的脸。

潘天然依然记得程前发出的那个声音:买-彩-piao,最后那个“票”字没有发出声来,但口形与哑语就已表达是“票”字确定无疑,加上与前面两个字连上去,就是――就是什么?就是“灾难”,毁灭性的灾难!

潘天然没有想到百密一疏,没有想到在这偏僻的故土还有人知道他的私情。程前为什么要说“买―彩―票”三个字?这分明是知道自己私情的,知道那个中了二十注双色球一等奖的人。那么他知道岂不是全国人都可以知道,那他苦心孤诣蓄谋已久长达大半年之久的搬家―隐匿―失踪之路岂不是前功尽弃?不仅仅是前功尽弃,过去还无人知晓,自己尚在暗处,现在却要浮出水面,大白于天下。他精心设计的这大半年的安全隐身计划胜利大逃亡全是特不靠谱的,是自欺欺人的,是皇帝的新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是一个大笑话,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点;整个设计比一张白纸还脆弱,全都在人的操控、监督、掌握之中。程前是什么人?他还知道多少?他肯定不是个人行为,背后有什么人什么组织在操弄着他指使着他,或者说他代表什么组织什么势力在跟踪他调查他,公安?国安?国外神秘组织或利益集团?想想太可怕了,潘天然不寒而栗。

离开老家的路上,潘天然昏昏沉沉,心生胆怯。不行,他不能受制于人被动挨打任人宰割,不能被人暗中惦记着还给人打赏钱,过去是我暗人明,现在却成了人暗我明。他要了解程前这个人。他用来电不显示的保密电话打给了那个线人,找派出所所长了解一下情况,派出所所长刚好是潘天然的同学。所长说原先我们了解过这个人,就是制作使用了假身份证件,当时我们认为他没有什么问题,没有造成什么后果,或者说后果轻微,就是用假身份证登记租房找工作,目的用意不清楚,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他转问老同学有什么想法,线人说老同学说请你看着办,依法行事。

看着办,所长当然要办。老干警已退休,他让年轻干警将程前带来。又是询问、笔录、签字,然后研究:给程前拘留七天。名目是使用假证。

程前在拘留所经历了人生最不堪最黯淡最难忘最悲摧的七天。

出来后,工作当然没有了。潘彩霞是不能再见了。本地也不能待了。回老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家。

一场大病,去掉半条命。魂兮归来。

卧床三个月,程前一直处于昏睡当中,梦呓不断。有时不知自己是何人,身处何处;有时在暗黑当中,长长的隧道压迫着他喘不过气来,前面却又隐隐见到一丝光亮;有时梦见狮子老虎庞然大物,坠入山崖,身边是瀑布,就又顺水漂流,劫处逢生;有时梦见奇异的色彩,五光十色,光怪陆离,转动着,幻化着,变成了双色球……

故土的滋润使程前渐离梦魇,身体慢慢恢复元气,真气护体,邪祛自当离去。记忆恢复,他回忆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经历又像画面一样呈现在他眼前。胡小萍,潘彩霞,潘天然。他好生惊悚,怕又回到梦魇之中。

手机里的照片还在,他一张张翻看着。他拍的不多,每一张都有联想与故事。潘彩霞,他看到了,清纯,朴素,热络,个头不高,脸儿微胖,眼睛始终含着笑意。他有时将胡小萍和潘彩霞的印象迭记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渐渐地,潘彩霞的印象越来越清晰,仿佛伸手可触,气息呼吸在耳际,越来越温暖。程前的眼睛模糊了,哽咽不断。

还有一张照片,是拍的快递。从河北省寄到潘彩霞家的快递。想起来了,潘彩霞说是她婶婶就是潘天然老婆寄过来的。上面清晰地印着对方的手机号和地址。

潘天然?潘彩霞的叔叔,那个在上海中了双色球二十注一等奖的那个人?程前喉头发紧,神思凝重。对潘天然,他忽然产生了愤懑怨恨之意,充满了爱恨情仇。是他拿走了二十注双色球一等奖一个多亿的资金,拿得轻松活得滋润,锦衣玉食香车宝马;是他让程前舍弃优渥的工作,长途跋涉颠沛流离地去寻找,过着非人的生活;是他让程前经历人生七重天,在那里过了人生最黯淡最悲催的七天,让自己尽失锦绣前程,人生来路莫衷一是;是他让程前离开心爱的女人,别离温柔的怀抱,重回冰冷的人生;是他……

程前整日在山间地头,在村庄原野游荡,魂不守舍,激情四溢,一会儿长歌当哭,以泪洗面,一会儿放声大笑,声震旷野。他要完成未竟的事业,划它一个完整的句号。即使不成功,对自己也是一个交代。

这是河北省一个靠近北京房山区的地方,离雄安新区也不远。程前在这里已盘桓了几天。根据程前拍照的快递上的地址,这是一个依山而建的豪华别墅区,前面有条河流蜿蜒流过,河对面是个街镇,购物生活区,一座大桥穿河而过,将两岸连接在一起。大桥是别墅区的唯一通道,看得出来,是专为别墅区外出通行方便修建的,桥面宽阔,桥身坚固,大理石镂空栏杆,沿河两岸修了人行步道、绿化区域和戏水平台,成为浑然一体的景观区。别墅区地理位置很高,可以整体饱览两岸风光,对面街镇的鸡鸣狗吠市井人物进入视线一览无余。这里地理区位优越,北上京城,可以感知中国政治惊心动魄的脉络,南下雄安,可以呼应新一轮新世纪最大建设工地的人声鼎沸市声如潮。

程前在对面街镇的旅店住着,一面窗户向着别墅区,可以凭窗眺望。他有个望远镜,调好焦距,别墅区的一举一动近在眼前,清清楚楚。他不时在街镇溜达,在景观平台静思遐想,也徒步到对岸别墅区做近距离观察。这是个高档别墅区,豪华,富贵,隐秘,门岗很严,但没有进不去的地方,程前有两次进入了别墅区,到了那个门牌号码的门前。大门紧闭,阒无声息。他想如何打开这一扇厚重的大门,与里面的主人见面对话,得到他的加持?

在程前探视别墅区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在看着他,就是潘天然。家里装了监控,除了屋里,门口和正对着的大桥街镇的方向也安了探头,并且与手机联网。潘天然第一时间就在手机上看到了有一个人影在别墅区徘徊,在对面街镇的旅店里居住,并且窗向别墅,时不时有个亮光在窗户里闪耀。潘天然也有个望远镜,他看到了对面的望远镜,看到了望远镜后面的人。他清楚地看到了并监视着程前的一举一动,而程前却浑然不觉。

程前有一天看到了潘天然晚饭后在人行步道大桥上面散步,一天,两天,三天,背着手,踱着步,大约晚上六点半,用时四十五分钟左右,比较有规律。他想机会来了。他要与他见面,告诉他的想法与诉求。此时的潘天然已将家眷疏散转移了,别墅里在唱着空城计。

程前的心忐忑不安。怎样开口?如何讲述?什么结果?如果上去,可能会酿成结果,而这结果是不可逆的。程前有一刹那间想要放弃,如果不上去就此打住,一切都不会发生,天下太平无事,过去的一切充其量只是意愿,就像梦一样。但也只能是个梦,他的一切都会落空,从上海,到江西,再到河北,还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心血,都是无用功,他就是一个懦夫,成不了大事的人。上去还有可能,不上去一点可能都没有。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见面了。天色微晚,夜幕徐徐拉开,月亮早早地挂在天穹,西天却还有火烧云,桥上的路灯也早早亮起来了。潘天然腆着啤酒肚,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里面是件驼色的羊毛衫。

程前迎上去,叔叔。

你叫我?你是?潘天然问他。

我是程前,原来在江西你老家丰收大酒店的厨师。

哦,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拜访您。

拜访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嘿嘿,这个——

你找我什么事?

叔叔,我知道您喜欢买彩票,特别是双色球,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很有成果。我想拜您为师。

彩票?什么彩票!我从来不买彩票。

不是吧,您在上海就买过彩票。程前盯着他的脸。

沉默。潘天然不作答。

我知道您在上海在彩票上很有收获,现在搬到这里也是为了避开嫌疑。

嫌疑?什么嫌疑!

程前不回答,执拗地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过了半天潘天然突然发作,疾言厉色,程前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不好好工作,一天到晚琢磨些没影子的事!

你知道吗?你的行为举止很危险你知道吗?江湖上没有你这么干的,没有你这么玩的!

我只想拜您为师,程前仍旧这么说着。这时听到潘天然的大声吼叫,像是发出了信号,只见上来几个人,有七八个之多,一式黑衣黑裤,向着他围拢过来。

程前感知到危险,心里非常慌张。

潘天然大声训斥,你知道吗?彩霞怀孕了,怀着你的孩子。她与男方解除了婚约,男方来闹事,把家里砸得稀巴烂,她妈妈也被打伤了!

什么?潘彩霞怀孕了?怀着他的孩子?程前以为是幻听,待知道潘天然是在认真说道时,心里怔住了。我的孩子?我要当爸爸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家人要彩霞把胎打掉,她坚决不干,寻死寻活的,说没有孩子她宁愿死,就是一个人也要将孩子生下来养下来。

我以为你是个汉子,值得彩霞去爱,开始还敬重你,我说彩霞真要结婚了我就把那套房子送她当陪嫁。谁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值得彩霞为你托付终身吗?她这是遇人不淑!

年轻人做事要有担当,岀来混就要遵循江湖的游戏规则。

几个黑衣人缩小包围圈,向他逼来。程前情知不妙,跑向桥的栏杆,向他们说,你们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

可是黑衣人哪听他的,仍缓缓向他移动,面露凛色。

不知是被迫为之,还是一脚踩空,程前一头栽向河里,水面发出重重的沉闷的“咚”的一声。

十三

程前没有死,他得到了潘彩霞叔叔潘天然的宽宥,与潘彩霞喜结良缘。

潘彩霞对程前的经历不甚清楚,懵懵懂懂的,知道他有些不好,但哪里不好,说不清楚;表面看起来还很好,至少对她很好,爱她。再说现在的人都前事不究、正视当下。最重要的是两人已成正果,生下了一个胖大小子。这就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熟饭。叔叔替她付了前未婚夫一大笔赔偿款,给了个十万块整数。叔叔还给了这套房子给她,明确说送她了,她很意外,也很感激。

小两口恩恩爱爱,一家三口的生活和和美美。过去的恋情转为公开,名正言顺。但程前心生愧疚,他还住在叔叔送彩霞的房子里,连儿子也是,这就有了点“倒插门”的意味,虽然并不是,但在程前心里就有了个芥蒂。他想要多攒些钱买套房子,首付也好,房子不住出租也能生钱。彩霞让他不介意,但对他的买房计划很支持。程前爸爸也来短时住过,看到程门又添男丁,喜不自禁;本来他想程前在老家结婚成家的,现在看到这种状况也没多说话。他看开了,现在交通信息发达,哪儿不能成家呢!他只交待程前要多孝敬岳父母,多存善念,莫做恶事。程前唯唯诺诺,本想让爸多住些日子,无奈爸矽肺病越发严重,痛,并气喘得紧,又恐楼房不接地气,城市人声喧嚣,住不习惯,惶恐,心跳加快,没几天就回家了。回家过一个月就去世了,程前带着彩霞和儿子回去奔丧。父亲辛劳一辈子,没享到福,好在生前看到了孙子,殁后又有子孙送丧,也是善终。

程前开始工作不稳定,东找西找的。他只有厨师一门手艺,其他都不会,有时卖体力做几天,挣不到几个钱还做不长久。他要给儿子赚奶粉钱,免不了心急性躁,怨恨自己无能。后来好容易在城郊找到份厨师的工作,工资五千块,他乐颠颠去了,骑电动车上下班。

这天晚上程前像往常一样,抱着孩子在超市溜达,忽然看到一个人在超市出口付款,戴着眼镜,戴着口罩,眼眉下巴有点熟,但想不起来是谁,只是口罩外面的面孔很白,干净,高高瘦瘦的,模样帅气。那人在付款,向潘彩霞笑了一下,说了句话。程前也戴着口罩,那人并未注意到程前的存在,或是看到了也不认识。

谁呢?熟,但程前就是想不起来。程前想自己在这里没有熟人,熟悉的也都是在这里新交的同事。谁呢?程前这天晚上在酒店喝了点酒,头有点晕。

那人出了超市就匆匆不见了。程前以为只是自己的幻想,或是误认,只不过与自己过去的熟人有几分相像罢了。程前记住了那人穿着一件杏黄色的休闲装,脚穿一双耐克运动鞋。

程前与潘彩霞一道回家时问那人跟她说了什么,潘彩霞说那么多人我知道你说谁,程前说就是穿一件黄色的休闲装,戴副眼镜,帅帅的,潘彩霞“哦”了一下,想起来了,那人帅帅的,她有印象。他买单时说了一句“潘小姐您好”,她以为他是老顾客,认识她;她不认识他,但对他的帅气和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有印象。她问程前问这人干吗,你认识他?程前说不认识,只是那人对潘彩霞有点客气,在一边抱孩子玩的程前就上心有了印象。

睡梦里程前头还有点疼,睡不踏实,头脑里闪闪烁烁都是人物和印象。彩霞带着儿子睡得很踏实,他起来上厕所,又喝了点水,返床再睡,那人的形象却挥之不去地在他头脑中盘旋;渐渐地,形象越来越清晰。谁呢?程前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大叫一声:王帅!

与君同行 杨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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