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

2022-01-07 06:19闫文盛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白蛇头饰恶魔

那棵大树一直活着,因此成为地老天荒之树,树上的不死鸟垂着极细小的流苏般的头饰,每日晨中绕树三匝,飞来飞去。树木高大,通向膏肓的原野、裂开的山峰。魔域悲心本就是流浪儿的名字,不死鸟昔年便曾与他为伴,但是时间浩荒,最后彼此都有些厌倦了。

“如果让你在这里一直飞下去,片刻不歇,你会不会憎恶飞行?”

“会的。而且,我所知道的鸟类中,就有一部分死于飞行术。”

“空气中会有暴风巨浪,那是因为时间老人神色麻痹了,所以梦魇趁隙而入。”

穿过占据无限领空的大树,不死鸟飞到了一个颜色瑰丽的广场上空。广场周围远处皆是崇山峻岭,大体遮蔽了古往今来的风雨。广场的颜色是浓烈的,连盘旋其上的云层经常也是大红大紫色。土地是黑黝黝的地狱之色。空气中有时也会泛出金黄色、翠绿色。

魔域悲心曾在这里盘桓了一些日子,但是他不喜欢飞行。他只喜欢直上直下或者纵横无匹的跳跃术。鸟儿悬浮在空气中的优雅,他既不屑于学,也是学不来的。不死鸟最初是他的邻居,因为魔鬼的洞窟旁边就是密密麻麻的林木。林木之上,住满了不死鸟家族。

不死鸟,是因为混合了魔域的鬼气、林木绽绿时的勃勃生机以及望不到边的飞行之绝望从而臻于不死之境的。不死鸟充满了不死的忧伤。它的流苏般的细小头饰来自于夜影子不屈不挠的馈赠。

不死鸟现在住在了大树的顶端,星辰与月光的呼吸,它须臾间可见、可闻。

夜影子日日生,日日死,所以它们的记忆永远徘徊在无端的彼岸世界。彼岸世界有一条大白蛇,是夜影子的祖母变成的。她或许是唯一不死的夜影子。

大树历经地老天荒而不会死去。不死鸟因此日日绕树三匝,始终流连忘返。在这片地域,大树是最重要的坐标,它与魔域悲心的关系是极好的。因为魔域悲心最初从石头的缝隙里跳出来时,它刚刚萌生第一片叶子,所以,它记下了这个名字。它给自己身上第一片叶子的命名即是魔域悲心。

但魔域悲心本是一个流浪儿的名字,他时时刻刻都无法安稳,因此,他的心始终在疾驰,大树的第一片叶子却最多随风摇曳片刻,它从来没有追随魔域悲心发怒奔跑时带起的高昂大风而成为一片流浪四方的叶子。

不死鸟从来不为自己的垂迈悲伤,它很早就到垂迈之境了,因为垂迈始终就是苍老的标志吧。但是,最终使它感到不应该再活下去的那个夜晚已经近在眼前。它飞到了自己所能飞到的黑暗的最高处。

通向乌有之国的门就在那个瞬间“吱呀”一声敞开了。

乌有之国是彼岸世界的一个小小分支。但因为从来没有一只鸟儿洞悉了飞行的极限和穷尽夜影子的生死,所以在它们看来,乌有之国高峻而广阔。但不是还有人间布谷的叫声吗?

不死鸟把巢筑在了大树的顶端,因为这样一来,它便可以穷尽目力看到无涯四海万千物类的多数。生病的时候,不死鸟便在树上吃喝拉撒,这使大树觉得糟心透了。而且不死鸟喜欢叽叽喳喳地乱叫一通,这也使大树感到糟心透了。

通向乌有之国的门悬在一条大河的上方。因为大树嫌弃不死鸟叽叽喳喳地乱叫,所以发动自身的生命之力,又造出了一条大河,铺排在自己的根系周围。大河一直延伸到山岭脚下,又孳生出无数的暗河通达更深远无穷处。不死鸟每天要做功课,飞越这条大河,直到山峦的尽头。

它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抵达生之广阔的。

大树占据无限领空,与河流的洋面波涛彼此辉映,成为不死鸟在漫长的飞行中所忘不掉的珍奇一景。当它以不死之心却感到死之将近时,正是那个夜晚。黑暗的极光渐渐吞噬了它的飞行之志。

不死鸟不想冲着那黑暗的极光再飞过去,它想折返到大河的源头落在自己构造于大树顶端的鸟巢上。但是时间老人再度打了个盹儿,梦魇趁隙而入,不死鸟归途的空气中涌起暴风巨浪。

这是前所未有的暴风,“这下子会被吹到天涯海角,撞上最坚硬而尖利的礁石,到末了定然尸骨无存……”

不死鸟过大河,魔域悲心和布谷都赶来助阵。“这是天网恢恢,对我们活得久的物种进行考察来了,通不过的话,你就会变成死鸟儿。”“死布谷。”

魔域悲心:“我无生无死,所以只作壁上观。”

不死鸟:“你来助我过大河!将你的身躯展开,变成一座穹庐,这样便可以挡住大风的考察。”

“不,我生来不爱作弊,你得直面这种考察,不卑不亢,无死无休!”

不死鸟过大河,把夜影子祖母变成的白蛇惊动了。“看在儿孙们的面上,我来助你过河吧。你把自己的翅膀合拢,变成一柄剑,我吹一口龙蛇气,使你像剑一般飞起来。”

不死鸟变成了轻轻丽丽一柄剑,直穿暴风之眼而去。

布谷鸟:“这是它的命!它会被暴风之眼吞噬,化为齑粉。”

魔域悲心:“不会的,不会的。大树生大河,大河柔肠多,风浪再大也难持久。这柄剑的强弩之末,正好落在时间老人的梦醒时分,当然,也就是暴风之眼惶然一觉的尽头。”

“真的会醒?”

“真的会醒!宿命如此。”

但是不死鸟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它的呼吸分外紧促。

通向烏有之国的门就在这个瞬间“吱呀”一声又合上了。乌有之国是山崩海裂之国,它的存在像你的记忆一般高峻而广阔。不死鸟扑通一声掉在河里,晕了过去。河水飘飘荡荡,把它的小身体连同树枝和落叶一起送到了天冷气清的岸边。水流的速度降下来了。夜影子忍不住牵挂,跑到了河边,捡起不死鸟的小身体。

“儿孙们,你们犯了大戒。听祖母的话,赶快回去。”

“我们无家可归。”

“到彼岸世界来吧,带上这只鸟儿。否则,你们会连累它的。”

于是,不死鸟被冒险出行的夜影子带到了彼岸世界。

“娃儿,你真的是个娃儿。但你却是不死的白头翁,小娃儿。”

“我是不死鸟君王。我可不是一个娃儿。”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娃儿。和我的这些儿孙们一样。但它们改变不了速生速死,你却能够保持不死。我想把你解剖来看看,研究一番你为什么不死。”

“说什么呢?我岂能任你宰割!”

夜影子祖母变成的大白蛇哈哈大笑。“你真是不自量力。不但不自量力,而且愚蠢得像块朽木!”不死鸟也哈哈大笑地原样反驳:“你真是不自量力。不但不自量力,而且愚蠢得像块朽木!”

夜影子团团跳出来,横在蛇和鸟儿之间。“不行,不行,祖母你万万不能动它。”“这又是为何?”“因为我们送给了它流苏般的头饰!”“这能代表什么?”“这代表它可以延续我们的生命,它是带着我们馈赠它的头饰活着的呀。”夜影子说话语速极快,听起来就像机关枪扫射。

“倒也像個理由。好吧,看在儿孙们出面求情,暂且饶了你这回。”

不死鸟打了一个哈欠。看起来它的确有些困倦。夜影子恋恋不舍地将它送回了大树上的鸟巢里。不死鸟的巢穴并无丝毫温馨之感,里面不止凌乱,而且臭烘烘的。

“原来我们并不知晓,不死鸟君王居然是个懒虫!它是因为懒而活得久吗?”

“不是,它是因为每天在拼命地飞行才活得久。如果它连续十日不去飞,它的不死的身躯就会变得肥胖,肉体中多余出来的成分便会将它的灵魂夺走。它的灵魂一旦被夺,就会变成一只死鸟儿。这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你是谁?”

“我是魔域悲心。”

“天地间著名的流浪儿呐。”

夜影子守候了一阵子,将不死鸟的头饰重新换新,然后,它们便悄悄地消失,彻底地死去了。

魔域悲心:“原来死亡就是不见形影。无声无息,甚至无色无臭。说起来,真的连悲伤也不会有。但是不死鸟却看起来不快乐。我也感到不快乐。”

昏昏沉沉地做完了一个大梦醒来,不死鸟看见头饰已经变成新的了。它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流苏一般泛黄的头饰,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起来:“不对,这次它们把自己的灵魂灌注了进去,我可能要倒霉了。”说完,它就准备把它摘下来扔掉,但被魔域悲心阻住了:“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玩意的灵魂微小得绝对可以忽略不计。对你,是不可能造成任何伤害的。”

“真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如果要说有的话,就是你以后夜里睡觉会在梦中见物,尽管做不到视觉通明,但也感悟深沉。换句话说,你会利用自己的肉眼看到自己的灵魂。”

“这算不上是一种伤害吗?我已经对自己无止无休的飞行和活着感到厌倦了。让我看到了我的灵魂,不外乎是大白蛇要对我动手术刀。”

魔域悲心哈哈大笑:“不会的,无论你看见还是看不见,你的灵魂始终就只是一只小雀儿的羽毛形状。它没有别的意思,从不思考,也没有智力。它只有本能!”

“谁说我没有智力?”

“你的灵魂只能在完整地同你的肉体融合时才属于你。你夜里睡觉的时候,它其实是独立存在的。”

“说的好像就不是我的灵魂似的。”

“它的确不完全是你的灵魂。”

不死鸟吓了一跳:“此话怎讲?”

“严格说起来,你就是一只鸟儿中的试验品,否则你想呀,成千上万只鸟儿,为什么只你可以不死?”

不死鸟:“……”

“你就是只傻鸟,还以为自己聪明睿智,本事大得惊人。”

不死鸟的痛苦突然在这个瞬间又加深了一层。“我不死,原来是因为受到了不死魔法的馈赠。我的头饰,是受到了夜影子的馈赠。那么你呢?”

“我是魔域悲心,是流浪、灾难和死亡的馈赠。”

不死鸟呆了呆。“你是灾难和死亡的馈赠……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待着啊?你走吧,我不想同你谈论这些了。”“我是要走的,但我得看看你,得确信你没有什么问题了我才可以放心走。”“我有什么问题?我会死吗?”“你不想死?”“无所谓!我早都活得厌烦了,整天没完没了地飞行……”“这就是你的问题,你的生死观念已经动摇了。你可能会继续面临生死的考验。记着我的话,你要勇于面对一切,不要逃避!但切记不要莽撞。”

说完话,魔域悲心便不见了。不死鸟有些孤单地飞了起来,它飞过大树和大河的上空,飞过星星点点的梦境的上空,飞过雪山上空,飞过自己的眼泪和羽毛的上空,飞过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上空。它有些惊恐地冲着那些乌云和雷霆飞了过去。大白蛇从昏暗中抬头观苍天,突然看到了不死鸟异于往常的飞行。

“它这是要做什么?雷霆可不会客气的!”

不死鸟想知道自己的灵魂如何,所以,它只能靠近雷霆,依靠那种通天彻地的大声来检验自己的感官能力。它在这些大声中已经忘掉了其余的一切,它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灵魂如何,它是来自何方神圣的馈赠?

而自己,却又为什么不能自由地选择一个恰当的灵魂活着啊。

不死鸟飞行的意志起初是清醒的,后来却糊涂了,只是凭借本能扇动翅膀冲向了雷霆。它感觉到自己的惊恐之心与身体中的灵魂并无关系。“或许,这才是我自己的灵魂吧,它被收缩到了一个最小的角落里。它不该这么惊恐才对啊,但是它为什么这么惊恐?”

一声惊雷炸响,直截了当地砸中了不死鸟的身体。一个瞬间的爆破从它身体的核心泛起,后来,这只鸟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死鸟没有变成飞灰,但奇怪的是,它被一声惊雷轰成了三瓣。一瓣是它的肉身和羽毛,一瓣是新奇地飘荡的属于它自身的小灵魂,另外一瓣才是乌黑、椭圆,像是一只小小恶魔般被种植进来的灵魂。好在,如今,它被自己驱除出去了。它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不死鸟从此一分为三,变成了肉身和灵魂分离的鸟儿,但它想得不对,最重要的一瓣曾经被种植进它的身体的灵魂仍想完成对它灵与肉的真正的主宰。它并没有远离,而是以一种冷眼旁观、几乎无声息的存在缭绕在它的身体的上方。这只曾经被植入的灵魂总是伺机重新占领它的身体,但是因为不死鸟已经身心分离之故,它的努力一直难以得逞。

奇怪的是,或许因为丢开了悲喜色,不死鸟飞得更快了,它可以在一个须臾间绕树三匝,绕大河上下飞行一个来回,完成以往通常需要一天才能达成的飞行任务。它的身体不再受到灵魂的控制,它自己的灵魂无所谓,但是曾被植入的灵魂却极为恼火。因为不死鸟的飞行术已经登峰造极,成为这片天地里的新的标高,再也不可能有比它飞得更快的生物了。除了极光和雷电,不死鸟已经成为最高速度。

夜影子的灵魂潜伏在那个蠢蠢欲动、准备重新控制不死鸟的灵魂内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若有若无地浮现着它们灵魂的影踪。夜影子不用担心自己被驱逐,因为祖母化成的大白蛇曾经赋予它们如影随形的本领,可以令神鬼不知。但是,灵肉已经分离的不死鸟却超越了这个神鬼的范围,它能够在梦中见物,尽管做不到视觉通明,但也感悟深沉。换句话说,它能够利用自己的肉眼看到一切灵魂之物。属于它自己的一瓣新奇地飘荡的小灵魂总是孤若无依,而另外一瓣看起来像只小小恶魔般的灵魂则是乌黑的,椭圆形,神色凌厉而霸道,夜影子似乎是这只“恶魔灵魂”的小小伴当,甚或诡秘之主?

不死鸟的肉体尽管可以做到梦中见物、感悟深沉,但也只是来自本能,它不知道这些感悟意味着什么,因此对它们是没有真正的判断力的。真正的判断力只来自于它的灵肉合一的时刻——但魔域悲心的表述并不完整,它的灵魂与肉体其实互为锁钥,它们的合体会产生顶级智力——但是,因为恶魔灵魂的阻隔,它总是很难将这一目标完成。夜影子常常被不死鸟的梦中之目窥视,浑身都感到不自在。它们常常想的是,不死鸟君王的流苏般的头饰已经很久没有换新了,如果赋予我们的灵魂新的功能,那我们至少应该像从前一样,每天重新布置它的头饰。不死鸟君王如今是速度之王,那它的头饰就应该更有威仪才对。

夜影子的计划难以实现,但是它们总在锲而不舍地想啊。时间一久,恶魔灵魂就感到了它们的异动。夜影子之想也超出了神鬼感知的范畴。恶魔灵魂如今知道了它们的存在,因此惊诧不定,如坐针毡。它想杀死这些在它的内部异动的夜影子灵魂。但它每每尝试这么做的时候,就感到邪恶意念的力量在浓缩,而善念的因与果却开始分枝布叶地生长出来。在恶魔灵魂内部,如今最得庇护的就是夜影子灵魂。那个笼罩在夜影子灵魂之上的神秘造物,像是緊箍咒一般锁死了恶魔灵魂的弑杀之念。日复一日,它的杀心竟然慢慢被吞灭了。

恶魔灵魂的控制力开始松动下来之后,不死鸟渐渐显示出灵肉合一的迹象。诡异的是,随着它的灵魂意识渐入它的身体,它的悲喜心再度回来了,飞行的速度也慢慢地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但是,死亡的感受却始终笼罩着它。恶魔灵魂自然没有离开,但感知它们的存在却是极为难之事。不死鸟飞到了大河的尽头,它在那里看到了夕阳凋落,万山一片苍茫。而那棵大树的种子,也早已撒落四处,现在,在整个颜色瑰丽的广场上空,也开始长出若有若无的大树。它们看似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广场,但事实上,它们是无形的大树,除了对飞行之物产生视觉影响,在本质上仍是虚无的。

大树的第一片叶子魔域悲心仍在长着,它是这世间最为古老的从未凋落的叶子。它的叶瓣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反反复复,生长着无尽的复数。由于生长的时间太久,如今它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魔域悲心是个流浪儿的故事它也知道一些,但如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片叶子一样,它从未听到完整的讲述。魔域悲心总之是个令人思之便痛苦的名字。不死鸟现在思念魔域悲心的时候,也控制不住地厌烦自己。“他是个讨厌的人,我为什么要思念他呀?”但是魔域悲心和大白蛇一同前来的时候,不死鸟还是友好地向他扑打了一下翅膀:

“你好,魔域悲心。”

“你好,不死鸟。”

它仍然痛恨大白蛇想要把它解剖来看的恶心肠,因此就没有同大白蛇打招呼。

“我从彼岸世界前来,是想同你说说你的死亡之事。”

不死鸟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我是不死鸟君王……”但是大白蛇打断了它:“但你并不畏死。”“这又怎么样?”“所以你有选择死的权力呀。”“……”“你知道,这世界最让大伙儿难受的事情就是无生灭了。你只有死过一回,两回,才能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不死鸟听了很不痛快,但它也无话反驳。“你可以准备一下,只要依我所言,将你的灵魂里的头饰找出来,你就可以到彼岸世界,看看同这里不同的景观了。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回来,以你的不死鸟君王之资,你还是可以随时回来的。”“以一只死鸟的身份回来?”“不,是以无常之鸟的身份回来。像我一样。”“你是未死的!”“不,我只是参透了,生死对我没有意义。我是夜影子死去灵魂的汇集,它们每一个的死最后都参与塑造我,所以,我才是它们的祖母呐。”“不,这同我所了解的真相不一样。”“这就是事情唯一的真相!”

不死鸟看了看魔域悲心,但是他的神色无悲无喜。“看来你们都设计好了,所以我没得选?”魔域悲心:“与我无关,我提醒过你的。我说过,这是因为你的生死观已经动摇了……”“那又怎样?”“你去彼岸世界看一看,你自然会明白夜影子为什么要给你戴头饰了。”“为什么?你现在不可以告诉我吗?”“你去看一看,印象会更深刻,对生死的洞察会更高明。你的不死之路会更加充满魅力!”

他妈的。不死鸟对魔域悲心充满了愤恨,对他的话充满了不解。但是,它的确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不死鸟再度感到了无法抉择的痛苦,“我第一次不死,是因为受到了不死魔法的馈赠,那时它们就告诉我,我天然应该有一个头饰,日日更换,而夜影子便承担了为我更换头饰的责任,但它们换一个,死一次,现在,我的头饰上面,便像一袭华美的袍子上爬满了虱子。那么魔域悲心呢,他说自己是流浪、灾难和死亡的馈赠。”

现在,他带着灾难和死亡来了。

“夜影子的祖母,大白蛇,你告诉我吧,我应该怎么做?”

“你再度使自己的灵肉分离。这次,不但你肉体里的头饰,就是你灵魂里的头饰,也会一同掉出来。”

“如果我反对呢?”

“那我只能动用手术刀了,你要记得,我是帮过你的,我的龙蛇气能够把你变成一柄剑,那柄剑也可以被我剔出来成为我的手术刀!不过这次我要做手术刀,从你身上取一根羽毛足矣。”

“你上次是不是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没有,上次你差点就碰到乌有之国的门槛上了,你自然受到了乌有之人的窥视……”

“乌有之人?”

“它们是夜影子的前身,但后来被我们丢弃了,所以它们去了乌有之国,发展出了一种吞噬人的灵魂的力量。你应该被它们种下了生死之念。上次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死亡的迫近吗?”

不死鸟回想了一下,似乎确有其事。“生死之念一旦铸成,就很难解除。要不,我也不会对你动生死念头。你放心吧,你的头饰只有一根羽毛的万分之一重量,少了它,你会感到没有束缚一身轻。不会有任何其他影响的……”

不死鸟想了想。“我可以照做,再利用雷电之力使灵肉分离一次,但我需要知道,我自己的灵魂到底怎么回事?”说完,它看了看魔域悲心。后者却扭过了头去看着苍天云影。

大白蛇:“他是无法回答你的。因为魔鬼的心声就是你的头饰,你的灵魂就是你的头饰。魔域悲心,也可以说,他就是你广大无边的鬼影子。当然,他不只是你的鬼影子,他还盗窃了大树的第一片树叶和大河的第一缕波纹,所以,他是滔天巨浪的始作俑者,也是叶枯叶黄生死无穷已的始作俑者。”

不死鸟:“我明白了,这其实像一出闹剧。而我,只是其中的丑角而已。”

大白蛇:“现在要使你的灵肉分离,不需要再等雷霆了。你只要站在这个人的头上直飞九霄就可以了。能飞多快飞多快,能飞多高飞多高。”

魔域悲心突然站了起来,霎时间身长万丈,不死鸟被他的气势带动,凌空飞上了九霄。它在飞升的过程中感到自己的生死心开始突破,成了一条大河波纹中的点点星帆,成了大树顶端垂下的高空枝条,成了两瓣、三瓣、无数瓣轻盈如无物的真空羽毛。“我现在便是死了吧,我得同这个世界告别。”这样想着,他便瞪大了眼睛,只见悬空之中,如鱼鳞般的片片白云都在向着自己汇聚而来。

“再见了,不死鸟君王。”

“再见了,魔域悲心。”

不死鸟的身体突然一阵悸动,紧接着,它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大白蛇幻成一个巨大的夜影子突然飞龙般跃起,将不死鸟的身体接住,取下头饰,然后,它便突兀地钻进了不死鸟的身体,像是彻底地死去了,又像是主动地为不死鸟献祭。魔域悲心有些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原来死亡就是不见形影。无声无息,甚至无色无臭。说起来,真的连悲伤也不会有。”

“原来我才是不死鸟。原来不死鸟真的可以不死。这下子,我就脱离阴暗无边的彼岸世界了。哈哈哈。”

魔域悲心:“你是大白蛇?”

不死鸟正色敛容:“不,大白蛇与我融为一体了。刚才我去往彼岸世界,我看到它其实也怪可怜的。虽说是龙蛇相,但却终日只能盘踞在朦胧隐晦的水边。而我作为不死鸟,却能够飞越九天,观千万里河山,饮无限数琼浆玉液。魔域悲心,我现在是快乐的。你呢?”

魔域悲心:“你错了。我说过我是流浪、灾难和死亡的馈赠。”

不死鸟:“……”

魔域悲心:“你的灵肉分离,肉体虽一样存留,灵魂却因此化作无数。你很快就会知道,在你的身体中盘踞了无数生命,它们的声音竞相说话,万般喧嚣。你吵也会被吵死的。”

不死鸟:“不,我是夜影子的祖母,我离开彼岸世界,成了久存不灭的虚无真身……”“不,我是不死之树,我可以活到地老天荒……”“我是大河踊跃,波浪上下,我是万水之源……”“不,我是膏肓的原野、裂开的山峰……”“我是被崇山峻岭包围的颜色瑰丽的广場,你瞧那些错乱的颜色,密云般的雨水……”“我是不死的布谷。”“死布谷!”“死鸟儿!”

魔域悲心突然纵身而起,穿过大树、大河和颜色瑰丽的广场上空,一个大跨步就回到了魔鬼的洞窟。洞窟旁边仍是密密麻麻的林木。林木之上,住满了不死鸟家族。魔域悲心一落地,就听到了一片叽叽喳喳之声。

他做了个手势,它们便静了下来。

“现在,我把你们的不死鸟君王带回来了。它现在有一个万般喧嚣的名字,叫作‘灵魂的复数’。它的身体,被太多事物的灵魂侵占。他的神志已乱。”

“它大概会有很多年不能说话,就跟死了一样,但你们不必惊恐。要想解救它,你们只要日日为它取来不死泉谷的水,照料它饮用就可以了。每饮七七四十九天,就会逐出它身体中的一个多余灵魂。”

“每饮七七四十九年,它就会多一种心智灵通。等到它的七窍洞开,它就可以变成一只真正睿智的鸟儿了。到时候,它就会无惧生死,福祉万鸟,令你们脱离生死未明、无可抉择的无涯苦海。”

众鸟儿被他的话吓得呆住了。万般沉默使魔域悲心变得神情抑郁,他也终于沉默下来。“原来,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在这里,它终于坐到了沉默王国的宝座上。作为一只不死鸟,原来沉默倒是对的。”

不错,“不死就是此刻的宁静”,魔域悲心想了想,突然从怀中掏出了一片叶子放到了众鸟的面前。“用这片叶子为它汲水,水流会更加清澈明净,它的心智便会恢复得更快。对了,关于这片叶子,它有个与我同样的名字,叫魔域悲心。”

说完这句话,时间就凝固下来。魔域悲心看了看不死鸟,一阵无法言语的忧伤,使他的心也在瞬间里凝固了。

作者简介:闫文盛,男,1978年生。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主要著作有《主观书》(120万字),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小说集《在危崖上》,长篇人物传记《罗贯中传》等。曾任文学杂志《都市》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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