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解析

2022-01-07 06:19焦冲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红梅

1

周五下午四点多,处理完手头的事,唐糖驱车到邱城看男友甘旭然。从导航上得知,邱城位于北京东南方百余公里,从东四环上高速可直达城区。尽管算不上远,甚至可以说很近,但唐糖以前并不知道邱城的存在,如果不是甘旭然被他的父亲调到这里开展业务,她觉得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地。一直到高中毕业,她的活动范围主要限于北京,且多在四环内,从巴黎留学归来后顺理成章进了家族企业,作为主管级别,她很少出差,逢节假日便穿梭于上海、香港、东京等国际大都市,对当地的高档餐厅和购物等场所如数家珍,因此更无机会和可能涉足二三线城市,遑论邱城这样的地级市?倒不是说她有多么看不上它,只是没契机,亦没兴趣,就像很多一辈子活在乡下的农妇对Chanel、迪士尼、帆船酒店等事物一无所知一样,不出意外的话,唐糖将一生自得其乐、心甘情愿地囿于自己的圈子。

高速公路朝着前方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汽车疾驰而过,奔往各自预设好的目的地,呼啸声穿透车窗抵达耳膜,微弱而清晰。二十多分钟后,唐糖驶出城区,路边是成片的防风林,晚秋的夕阳照在叶片上流淌、闪烁,一棵棵白杨似乎变成了传说中的摇钱树。唐糖的宝马运行稳健,车速再快也感觉不到丝毫震颤,既是脚踏实地地奔跑,也是一往无前地飞翔,恰如她前二十七年人生的写照。高中毕业后,父亲送了她一台跑车;大学毕业后,送了一套别墅;硕士毕业后,送了这款新出的宝马和公司的主管位置,十年后,如果她的表现能让父亲满意,将会得到家族企业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从小到大,她成长中的每一步基本都已被父亲(母亲在她上大二那年已因病去世,即便在世,很多大事也都是父亲说了算)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就像一枚棋子,只要按照父亲规划好的路线行走,就会抵达所谓的人生巅峰。青春时期也曾有过叛逆,有过短暂的不服从(主要是高考志愿的选择上出现了分歧,父亲让她读工商管理或金融贸易之类,而她偏爱历史与哲学),但很快便被父亲以经济制约等手段扳回“正轨”;而一意孤行的二哥自从高中毕业后便和家庭断绝了关系,连大学都没完成,不断更换工作,目前做快递员,彻底沦为父亲嘴里的“底层”。她深知自己并不比二哥聪明,如果当初她像他那样一条道走到黑,很可能比他混得还要差。涉世几年后,她越来越发现,父母确实都是为了自己好,幸亏父亲当时的手段足够强硬,幸亏过惯了优渥生活的她吃不得苦头,否则可能一辈子都要在辛苦和困难模式中度过。

出发前,她给甘旭然发微信,对方将位置分享给了她,并用迫不及待的口吻表达了热切地期待,其中又隐含着一丝歉意,仿佛让她来邱城是他造成的无关紧要的错误。两个人认识不过三个多月,尚处在热恋期,要不是两个星期没见,要不是甘旭然没空儿返京,她才不会主动送上门,不管在哪一场感情中,她都习惯对方主动,将她当成宝贝来追求、呵护。甘旭然对她的爱里多少存在着一点儿功利性,对此她心知肚明,毕竟父亲的资产和影响力都要比甘旭然家强得多。两人一旦结合,甘家等于背靠了大树,即便得不到明显好处,至少不用再担心因为资金链断裂而濒临破产。

路程行至一半左右时,唐糖接到了甘旭然的视频电话,他跟她说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问她到哪里了,还问她想吃什么等毫无新意和实质性的问题,其实是从语气和表情中猜度她的心情,以便照顾她的情绪,让她感觉被重视,就像下属对待上级的逢迎,其中又多了一层恋人间才会有的亲昵。唐糖心情不错,一路上也没什么意外干扰,因此她愉悦地跟他探讨晚饭内容,最后定了本城的特色农家菜。甘旭然似乎早有准备,挂断后便将一家饭馆的地址发给了她,让她直接到“望湖楼”,而他先一步到那里候着。唐糖在来邱城之前,先在网上对这个地级市进行了一番认真地搜索,以便对其有个大概印象,就像对待工作和生活中不了解的事物一样,这已然成为了习惯(而了解陌生事物的主要方式就是通过网络,谁让她活在网络时代呢),凡事她都喜欢按部就班、未雨绸缪,工作和生活方式越来越成熟、系统,越来越像她的父亲。邱城并不大,东、西、北三面环山,南接河北平原,境内有两座面积广阔的水库,烟波浩渺,野鸟群飞,旅游资源丰富,六年前由县城升级为地级市后,政府便加大了旅游業的开发力度,争取将邱城一带打造成京津两地的后花园。“望湖楼”位于某座水库之畔,唐糖更改了路线,距离上没多大变化,只是有一条隧道需要穿越。

自从上大学到现在,唐糖交往过五六个男人,就各方面的综合素质而言,甘旭然算得上她最满意的。恋爱的最终归宿是婚姻,而自己的婚姻注定是一桩披着爱情外衣的交易,与父母的婚姻如出一辙,唐糖早已看透并接受。母亲在世时,父母便已分居,但他们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离婚,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假惺惺地追忆缅怀,实际上情人众多。年少时,唐糖对此颇为不屑并对爱情充满了美好浪漫的向往,但伴随着许多女孩都要经历的“梦醒时分”以及每一段感情带给她的伤痛和教训,她意识到终有一天,她也将把自己关进围城。山盟海誓只存在于骗人的小说和影视剧中,那些微小的快乐和感动只在某些瞬间不经意地迸发,根本无法捕捉或人为制造,当你开始享受时其实它已远去,就像人类看到某些星星的光芒其实是许多年前发出的,那颗星星很可能已经陨灭。父亲对这门亲事不算满意,他认为凭女儿的学历和家世,完全可以找到更为门当户对者。可唐糖不这么觉得,单论身家背景,甘旭然自然不能和她相提并论,可一旦剔除这些外在,只从相貌和年龄来衡量,她自知配不上甘旭然,追求他的那些女孩都要比她年轻、漂亮,况且她的脾气和秉性也不是受异性青睐的那一类,能被甘旭然这样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追求,她的虚荣心被无限满足,因此她不顾父亲的反对,认真地谈起了恋爱。当然,她明白父亲的企业已在大哥的婚姻中得到了莫大的利益,所以才对她的婚姻有所松懈,否则她也不敢忤逆。

接近城区时,只剩天边尚存微光,夜像一口锅倒扣下来,而小城亮起各色灯火,响起各种声音,慢慢沸腾。月牙牙才上来,闪着寒光,宛如一把匕首插在山头。按导航提示,唐糖驶进了一千多米的隧道,顶上栖着一溜儿黄色小灯,如同敛翅小鸟,显得更加昏暗。车灯射出两道雪亮的光芒,像利刃豁开了稠密的昏黄。随着深入隧道,她明显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车内氤氲,迅速包围了自己,令她直打寒战。她不得不开启暖风,这才稍微缓和。隧道口就在前方,能望见混沌微弱的光,明明不远,可唐糖却觉得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努力才终于抵达,而通过之后并非想象中的豁然开朗,两侧的山体更加险峻陡峭,仿佛正在同时逼向公路中间,要将路上的汽车等物压成齑粉似的。难道是因为没睡午觉,长时间开车导致产生了幻觉?她妄图给这种怪异的感觉找到科学的解释,同时加快车速,五六分钟后终于变得一身轻松、恢复正常,抹一把额头,手背尽湿。而这时,甘旭然打来了电话。她接听,通话结束时,刚好开到饭店门口,只见他挥手朝她走来。

两周未见,甘旭然比唐糖印象中瘦了些,黑了些,凭空添了一丝陌生的气息,这气息好像是邱城带给他的,淡淡的,不仔细体会很难察觉,就像经过春日桃林时沾染的微微花香。但当他给她倒凉白开时,他重新变得熟悉,他还是那个记得她的习惯和小癖好的男子。小别胜新婚,两人才吃过饭便迫不及待来到酒店,在高级套间的大床上云雨一番,满足而和谐,恰似一把锁找到了原配钥匙。做完后,意犹未尽,像两条蛇那样彼此交缠拥抱着,睡着了。好像过了很久,其实也才一个多小时,唐糖从梦中惊醒,双目圆睁,神情惶恐而呆滞。

怎么了你?甘旭然歪着身子,关切地注视着她。

刚才我做了个梦。唐糖扭头道,一个自觉梦,你明白吗?

知道。就是你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嗯,这梦挺诡异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但她认识我,能叫出我的名字,还告诉我她叫什么,让我帮她办件事。唐糖好像被吓住了,不再往下说,起身,抱住胳膊。这勾起了甘旭然的好奇,他低头沉思片刻,遂问道,她叫什么,让你办什么事?

她高高地坐在山头上,穿着墨蓝色衬衫和白裤子,蓝衬衫和夜幕融为一体,隐约中只看见她苍白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大长腿,没穿鞋;她的身体向后仰着,两只手撑在背后;尖下巴、圆脸、黑眼睛、薄薄的红嘴唇,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安和奇异的美。而我站在下面望着她,她跟我说她叫柳红梅,让我把鞋还给她,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唐糖皱着眉,思考着,追忆着梦中的情节。

后来呢?甘旭然问。

没有了。唐糖摇头道,还说了一些话,想不起来了。甘旭然稍微迟疑,之后将她抱在怀里安慰道,没事的,别多想,不过是个梦,你最近是不是看恐怖片了?她摇头,挣脱他的怀抱,随之面露紧张,歪着头侧耳倾听,并对他做出“嘘”的手势。你听见没?她问他,窗外楼下有人在走路,穿着高跟鞋。甘旭然竖起耳朵,认真捕捉,却没有所谓的脚步声,更别说是穿着高跟鞋的走路声。唐糖下床,推开窗户,朝下观望,街道冷清,只在远处有几个行人的影子,近处则空无一人,风吹着几片叶子,“趿啦趿啦”仿佛不敢现形的鬼径自走上一程。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唐糖正暗自忖度,甘旭然从背后环住她的腰道,别乱想了,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什么都好了。她只得强颜欢笑,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床上。

2

次日吃过早餐已是九点多,按照原计划,甘旭然带唐糖到湖上泛舟。所谓湖,就是水库,但它还有一个对游客而言比较诗意的名字——“翠屏湖”。天气不错,游客不多,他们乘的这只船很像江南的乌篷船,船夫坐在船头,两个人坐在船舱,外面的风景能尽收眼底。随着柴油机发出的噪声,船向着湖心而去。秋水长天,周围的山霸道地环抱着湖,湖水随风荡漾,仿佛不安分的情人。甘旭然不断寻找话题,唐糖却有些心不在焉。船到湖心后,船夫熄了火,任船随着水浪摇晃。他的目光几乎未曾从恋人的身上移开,一直追随着她的视线而动,而后者眼神涣散,很少聚焦,这时却突然盯着某处,射出了好奇的光。

唐糖手指着那座不算高的孤峰,问船夫那是什么山,有没有名字。船夫确认后想了想道,我们都叫它草帽山,就是座野山。甘旭然这才知道她所指的是那座看上去不算高也不算远的山头。唐糖道,开过去。船夫道,那没什么可看的,不近。甘旭然对船夫道,看上去不远。船夫道,望山跑死马,看着近,要过去起码得半小时。甘旭然道,去吧,超时了我们付钱。船夫笑道,你们想去就去,可那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市最穷的镇就在那儿。甘旭然问,镇子叫什么?船夫道,柳家营。唐糖问,都是姓柳的人吗?船夫道,据我所知,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非要上来?上岸后,走了很久,才到山脚下,甘旭然望着山顶上如帽子一样的云朵,问唐糖。她每周健身四五次,走这点儿路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额头泛起一层细汗,看了看男友,她说,你等我,我上去看看。他阻止,没什么好看的,说不定会有野兽出没,还是别去了。唐糖道,柳红梅坐的那个山头和眼前这个非常像。甘旭然不解道,什么?唐糖道,我昨天做的那个梦。他道,你可是堂堂的硕士生,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一个梦而已,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吗?她道,正因此,我才认为一切都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我会梦见她?不弄清楚我受不了,如果你觉得无趣,没必要跟着我,反正这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说完,唐糖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爬去。甘旭然站在原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追了上去。

这条路是附近的人上山采蘑菇时踩出来的,虽然崎岖,但随处都有树木可以借力,攀登才不显得困难。行至山腰时,两人坐在干净的石头上歇息,无名野花摇曳着一抹抹鹅黄、粉红、淡紫,散落在石缝之间。唐糖道,这些野花,让我想起“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句诗。甘旭然问,什么意思?唐糖道,這么浅显,你不明白?他道,我问的是你想表达什么?她道,昨晚我没影响你睡觉吧?他道,还行,只觉得你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她嗯了一声道,我想起了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叫刘红梅,我梦见的那个人可能是她。他疑惑道,不是柳红梅吗?她道,刘和柳的读音差不多,也许她发音不清,也许我没听清,我根本不认识姓柳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个刘红梅。他道,是她又怎样。唐糖略为失望地说,看来你根本不爱我。甘旭然气急道,这跟爱不爱扯得上关系吗?我当然爱你,希望你好好的,别钻牛角尖。她道,可你还不了解我,凡事我都喜欢追根溯源。他道,就算你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她道,那我就不会再纠结于此,有这事在心里,我干不了别的。接着,她跟他说了穿越隧道时的诡异感受,又说这就是冥冥中注定,邱城和梦对她而言就像是某种天启,她不能不当回事。甘旭然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但面对她的严肃和庄重,只好耐着性子问,你和那个刘红梅有过交集吗?她起身,沉吟道,你真想听?他嗯了一声。她道,那边走边说。

初二下半年,刘红梅作为插班生出现在唐糖所在的班级。刚一来,刘红梅便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只因她身上的一切都与本地学生格格不入,显得那么突兀、特殊、不招人待见,甚至连老师也对她嗤之以鼻。首先,从外在形象上,刘红梅就是一地道的乡下姑娘,两块高颧骨红红的,一口牙里出外进,眼神时而空洞时而复杂,穿着过时,举止粗俗,一开口,能侉到裤腰带,且毫无半点儿小女儿的天真烂漫,倒像个已婚多年的妇女;说得好听是不拘小节,其实是不知羞耻,有几次老师正在上课,她在下面放了响屁,搞得全班哄然大笑,每次和她擦肩而过,鼻子再不灵敏的人也能闻到一股馊味儿,令人作呕。以上归根结底是个人卫生和习惯问题,同学们对此顶多嘲笑一番,翻个白眼,可偷东西便上升到了品质和道德层面,几乎是无法容忍的。有位马姓同学的游戏机丢了,两天后老师抓到刘红梅在课上戴着耳机玩游戏,游戏机上赫然刻着大写字母——M,马姓同学在几个同学的撺掇下,将此事告到了班主任那儿。铁证如山,但刘红梅坚称不是偷的,而是路上捡的。大家都觉得她是从马姓同学的书包里“捡”来的,却苦于没有监控,没人亲眼目睹偷窃行为,加之马姓同学也记不清是不是自己弄丢了才被刘红梅捡到,因此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可手脚不干净的名声算是落下了,本来就没什么朋友的刘红梅更是遭到集体排挤、抵制,甚至欺凌。

刘红梅家里条件不好,她的老家原本在山旮旯里,距离北京不算远,但非常偏僻。她没爸,妈妈在北京做保姆,伺候一个无儿无女的鳏夫,俩人日久生情,妈妈干脆嫁给了老头儿,并将刘红梅的户口和学籍全弄到了北京。据说刘红梅的后爸对她并不好,尽管和她妈结了婚,仍然时刻提防着这娘儿俩,怕她们骗他的养老钱。她们虽然成了北京人,物质生活有了一定改善,却不如从前自在,经济上始终受制于人。何况,那个老头儿本来也算不上有钱人,刘红梅的窘境可想而知。但刘红梅不服输,竭尽全力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改变自己,妄图麻雀变凤凰。在言行举止和卫生习惯上和北京女孩无限接近后,刘红梅开始注重打扮。在不用非要穿校服的时间里,她开始修饰自己,那些乡土味十足的服饰再也不见。在靠着一身行头冒充城市女孩之前,曾经有过一段试验期,就像处于换毛期的鸟类,休闲、运动、简约、森系、日韩、街头、学院、英伦等服饰风格都曾在刘红梅身上出现,却唯独没有田园风,因为这种风格就是她之前的衣着写照,这辈子她都不想再如此打扮。经过一系列尝试后,她领悟到只要适合自身气质的便是最好的,其次还要大牌,起码不能输给那几个女同学,比如唐糖。可唐糖穿的衣服,除了校服,刘红梅根本买不起,只能在专卖店看了又看,所幸有各种渠道可以买到仿货。尽管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化妆,但刘红梅依然冒着被批评和处罚的风险抹口红,描眉,戴耳钉,把自己弄得非常“社会”。老师们管了几次她都不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学校的领导们也只能放任自由,反正不听话的学生并非她一个。

欺负刘红梅的女生比男生更多,更狠,就算她再邋遢,再粗鲁,在男生眼中好歹她也算个异性,对她多限于言语上的调笑,很少动手,顶多也就是拿粉笔头砸她取乐。但女生则会来真格的,她们看刘红梅不顺眼,一方面源自同性相斥,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刘红梅的虚荣心和对命运的抗衡——她很想成为像唐糖那样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女生,甚至向她们的小团体靠拢,这让大部分女生非常不爽,感觉与生俱来的地位和身份受到了侵犯和挑衅,让她们打心眼儿里难以接受——刘红梅有什么资格和她们这群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人平起平坐?于是便对其施与言语上的压力,乃至身体上的攻击。实事求是地说,唐糖原本并不把刘红梅放在眼中,她如同一个跳梁小丑,再怎么折腾也无法影响到唐糖的生活,更别说掩盖到她那“高贵”的光芒,因此她很少对刘红梅发难,甚至都懒得议论。直到有一天,唐糖喜欢的男生朱敬轩不仅和刘红梅说话,更与其走得相当近时,才惹怒唐糖,并在几个女生的怂恿下实施了报复。那天傍晚放学后,刘红梅被几个女生以交朋友的名义约到了学校旁的公园里,那个地方有一处人工湖,比较偏僻,很多“早恋”的学生会来这儿。

说到这儿,唐糖暂时停下,像是记不太清,需要仔细回想一番似的。甘旭然并不感觉意外,反而认为在情理之中,也更加符合唐糖在他心目中的某种“人设”,他相信每个人都有黑暗面,以唐糖的成长环境来推测,她不可能没做过坏事。已经能望见山顶,唐糖靠着一棵树,喝了点儿水,接着道,刘红梅还以为我们真想跟她做朋友,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她那张满是期待的脸,在余晖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诚恳,如果换作别人,我可能会动容,但她越是这样就越让我生气,她怎么敢招惹我喜欢的人!我们几个围住她,推搡,辱骂,人身攻击,让她弄清自己的身份,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被我们推倒在地,装出一副可怜相,眼神里交织着无辜、愠怒和不忿,还带着一点儿圣母状,就像被容嬷嬷扎针时的紫薇。那天她穿着一双高跟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我和其他女生的穿着打扮虽然也大胆,但还没人穿过高跟鞋,这让我们嫉妒、恨,于是让她脱掉鞋子,像足球一样踢着玩,不知是谁,将其中一只踢到了湖中,剩下那只,其他女生交给了我,让我把它踢进湖中,就像射门那样,她们觉得我这么做才有手刃仇人的快感。我当时有点儿犹豫,耳边响起刘红梅的求饶声,我觉得这么做有点儿过分,但我不能辜负同伴们对我的殷殷期望,不能坏了她们看好戏的兴致,因此,抬腿,用尽全力,将另外一只高跟鞋踢到了湖中,激起一阵水花,旋即复归平静。然后,我们就走了,没人再看刘红梅一眼,第二天才听其他同学说看见她赤着双脚往回走。我想过跟她道歉,但自那天后,她再也没来上过学。

听你的描述,刘红梅和你昨天梦到的那人长得一点儿相似之处都没有,你怎么能肯定就是她?甘旭然道,再说,这种事在学生时代或多或少都发生过,那时候我们不懂事,完全按照自己的性子活,完全是动物世界森林法则,我觉得无可厚非。

不管梦里的人是不是她,我都欠了刘红梅一个道歉,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让她无法继续上学,也不知道她后来活得怎么样,现在在哪里,我想找到她。唐糖道,现在网络技术这么发达,要找一个人不太难,我要当面对她说声对不起,如果有可能,想办法弥补,道歉也许会迟到,但不应该缺席。

矫情!甘旭然望着唐糖想,伤害早已造成,刘红梅极有可能忘了这回事,正过着自己的人生,你又何必让人家再受一次折磨,你的良心发现,不过是想要找回内心的安宁,说到底还是自私。但甘旭然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她。

3

自回京后,隔三岔五,唐糖仍然会做同样的梦,就好像在催促她尽快找到刘红梅似的。她只得卖力调查、寻找,甚至不择手段。先是在网上搜索刘红梅的名字,随后又加上了初中时的校名,进而扩大到姓名加北京,尽管能搜到不少,可都是重名者,根本没有她要找的。接着她想到靠同学,高中和大学同学的微信群都有,人并不齐,其中只有三个是初中同学,关系非常一般,不只现在,就连当年也很少说话。但为了找到线索,唐糖跟他们问好,套近乎,其中只有一个还依稀记得刘红梅,但自然没有她的消息。仔细想想也是,刘红梅上学时就和同学们毫无交情,自从那件事后,她更不可能和谁有来往。同学这条路走不通,她想到找老师,费尽周折,终于联系到当年的班主任,但她也不清楚刘红梅退学后的去向,只记得刘红梅当时住在哪里及其继父的姓名,因为她曾家访过,而那个家庭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刘红梅一家人住过的平房早已拆除,被开发成了绿地公园。通过朋友的关系,唐糖跑了几个派出所后,事情才算有了一点儿眉目,当时拆迁的住户都被安排到了知春路附近的一处小区,在户籍民警的帮助下,她终于在登记资料中发现了刘红梅继父的名字,但他已在两年前去世。唐糖按照户籍登记上的住址登门拜访,得知现有住户并非刘红梅和她的妈妈,这房子是他们从刘红梅的继父手里买下来的。据住户回忆,卖给他们房子的老头儿确实和一个比他年轻的女人住一起,看起来像是他的老婆。唐糖询问对方知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和女人住在哪里,对方不清楚,但当初签订协议时留下了手机号。唐糖当即打过去,有个老女人接听,唐糖问对方是不是刘红梅的妈妈,对方警惕地问她是谁。唐糖说,我是刘红梅的同学。老女人道,你打错了。随即,挂断电话。唐糖再次拨打,直接被对方摁断。直觉告诉她,这老女人就是刘红梅的妈妈,她没有再打过去,害怕搞丢这得来不易的线索。

唐糖从邱城返京三周后,甘旭然才回京,在此期间,唐糖没再去邱城,而他也没有回来看她,两个人只靠电话和微信保持联络。每次聊天,不出三句,唐糖准能将话题引到刘红梅身上,跟他汇报进展情况,并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猜测和问题,倒也不是期待他能给出建设性意见,只因这件事只能和他讲。前几次,甘旭然倒还耐着性子听一听,他只想从中预测这件事何时是个头儿,至于刘红梅能不能被找到,他根本不关心。直到唐糖告诉他已经找到了刘红梅的妈妈,但对方不接她的电话时,甘旭然才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劝道,既然这样,那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打扰她们,我想她们肯定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算你找到了刘红梅,赎了你所谓的罪,对她而言如同二次伤害,如果你真正为了她好,就不该穷追不舍地翻旧账,这么通俗易懂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唐糖沉默片刻道,好像也只能这样。甘旭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确定性,明白她根本没有放弃,但也不便直接游说,心想,如果她再这样走火入魔,恋爱还是不要谈了,反正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她,之所以要和她开始,主要还是不敢违逆父命,不想家族产业就此破产。

甘旭然的父亲做的是钢铁生意,最初倒腾地条钢起家,而后才逐渐走上正轨,主营国标建材和热轧钢板等,但规模始终没能扩张成功,在几次行业熊市中还差点儿完蛋。究其原因,一是资金实力不够雄厚,二是缺少门路,很难与国营大钢厂达成长期合作,更别说拥有高端进口产品的经营资质,这便使得企业一直原地踏步,很难挤进行业前列,营业额自然难以攀升。自从互联网逐渐普及后,各行各业相继出现了专业网站,关于钢铁资讯的却并不多,而其中唐糖的父親唐君海创办的“联合钢铁”电子商务一家独大,几乎吃下了这块蛋糕的百分之九十,唐君海和该公司的大名在行业内可谓无人不晓,百分之八十的上下游企业都是该公司的会员,会费从三千到两万元每年不等,网站页面和微信等位置的广告费更是高达上百万,且常年处于“空位难求”的状态。“联合钢铁”的总部设在北京,另在省会城市和直辖市设有分部,自前几年上市后,更是发展成为集期货、仓储物流、线上交易、资讯数据等于一体的大宗商品综合服务商,市值近三十亿。关于唐君海的发迹史在坊间一直有个传闻,据说他卖掉了一张祖传的郑板桥的画才有了第一桶金。多半是假的,人一旦成功就会被附加诸多传奇色彩,甘旭然不大相信,但他还是想找机会跟唐糖核实。

每年,“联合钢铁”都要联合各地贸易商举办大型钢铁论坛,像甘旭然家这样的小企业根本无人理睬,来参会也得不到多少实惠,但甘旭然的父亲还是每年都来参加,企图和大钢厂的销售主管建立合作,却始终未能如愿。甘旭然大专毕业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只能暂时帮父亲的忙,打算以后子承父业,上次来参加论坛时,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唐糖,并与其建立了不一般的关系。甘父得知后,心花怒放,一旦儿子成为唐君海的乘龙快婿,那么自己的生意还愁得不到长足发展吗?有了唐君海从中牵线搭桥,那些大钢厂大企业的负责人不管怎么说都得给这位董事长、首席执行官以及创始人一点儿面子。因此,他告诫儿子,务必将唐糖追到手,成为唐家的姑爷,哪怕倒插门也在所不惜,这不仅仅是为了公司的前程,更是为了后代子孙,使得他们一出生就是富二代、富三代。

甘旭然不想成为商业工具,他反抗,质问父亲,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牺牲儿子的爱情和幸福,换取生意上的利益?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但父亲以过来人的丰富经验很快便将其说服,虽无长篇大论,但也讲了一堆大道理,概而言之,其核心意思就是感情最终都要给生活让位,婚姻到头来只是相互利用,真情真爱不过是一时的头疼脑热,恋爱的开头有成千上万个版本,可一旦落实到婚姻,便注定殊途同归,到最后都是过日子,过好日子,既然如此,就要透过现象抓本质,作为一个男人,不要贪图一时的风花雪月,要以事业为重,那些虚幻的情啊爱啊,等到身家过亿自然排山倒海地涌来,挡都挡不住。甘旭然暂时被父亲的这套生活哲学说服了,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他怎么就没能想得这么远呢?因此,他踏实而认真地追求起了唐糖,就像真的爱上了她一样。可不情愿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与唐糖的相处中,总能感觉到一些不舒服、不悦或是压迫的恶心感,无法抑制,要冲出胸腔,对她大声说,你给我滚,我根本不爱你!可一想起他日功成名就便能摆脱作为跳板的唐糖,逍遥自在地生活,他只得继续戴着假面一忍再忍。

甘旭然委实想不到,唐糖这样一个从来不关心他人,甚至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的千金大小姐居然会因为一个梦而对昔日的屌丝同学刘红梅执迷不悟,到底抽了哪门子邪风?就目前态势来看,她的一系列反常行为尚未影响到工作,也还没有引起她的家人尤其是唐君海的注意,但如果她继续下去,这事肯定瞒不住,到时候她还能否回到正轨?唐家的财产还有没有她的份儿?她会不会失去继承人的身份?要是那样的话,甘旭然的一番努力岂不白费?现在,他应不应该拉她一把,让她重返正常生活之中,好可以继续实施他的计划;还是任其发展,静观其变,找准时机抽身而退,避免既搭上肉体,又浪费感情和精力呢?甘旭然有点儿矛盾,但他又明白,这件事其实他管不了,就像唐糖的很多决定一样,他根本无权参与意见,甚至过问都不可能,而且,他根本想不出解决办法。

就甘旭然回京这几天的观察,唐糖与去邱城之前还是有变化的,虽然嘴上不再提刘红梅,但她经常放空,有时吃着吃着饭就停止了咀嚼,目光飘向窗外或是虚无的地方,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有一次,他正在她身上卖力地耕耘(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已经很少做爱,这倒让他轻松不少,但那次是她主动要求),她放在他腰上的手突然垂了下去,整个身子随之变得僵硬,宛如一具死尸,甘旭然实在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因此不计后果地发起火来,将唐糖的过分之处和自己所受的折磨、委屈与轻视一一陈述。他说啊说啊,说得自己酸溜溜的,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本该顶天立地,却不得不讨好不喜欢的女人吃软饭,不禁悲从中来,到最后他大声发泄道,我他妈的这是为了谁啊!唐糖被甘旭然的这副模样吓住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注视了他半晌,如果是从前,她会瞧不起这样的行为,会认为男人不该如此脆弱,但今天她的心突突直跳,阵痛逐渐转为疼惜和愧疚,这才意识到最近确实忽略了他。于是从后面抱住他,胸部贴着他的脊背,给予安慰。他用乞求的口吻道,把那个梦忘了,好好生活可以吗?她道,好。可没过几天,她便食言了。

4

接到刘红梅的妈妈打来的电话时,唐糖正在办公室聆听一个职员跟她反映问题。职员名叫崔格,半年前进的公司,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七八个员工,他们原来都是行业内另外一家钢铁资讯类互联网“钢铁时空”的职员。唐糖的父亲喜欢收购业内网站,即使他们对他的企业根本构不成威胁,他也不想他们存在,他就像一个野心勃勃的武林霸主,一心要做到一统天下,甚至不允许其他门派存在,因此目前除了钢铁协会下辖的一个网站还在运作外,其他私营类电子商务都已被他收购。崔格要求涨工资,这几个人的薪资还和原公司的水平相当,与目前北京的消费水平相比而言,确实较低,且比公司内的其他员工都低。崔格先是跟唐糖倒了一番苦水,她和老公都是北漂,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不仅要还房贷,且有个马上就要上幼儿园的孩子,生活着实艰难,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找唐糖。另外一方面,她觉得既然他们已经成为了这个公司的员工,就该和其他员工享有同等待遇,起码不能差太多,如果非要考验忠诚度的话,那么半年时间也该够了。之前,她找过部门经理和财务主管,但他们皆语焉不详推三阻四,所以她这才被另外几个员工推举为代表来找唐糖,希望唐经理能帮帮他们,或者和董事长反映一下。

唐糖接听了刘红梅妈妈的电话,对方问,你真是红梅的同学?唐糖道,对。对方道,我是她妈,你找她有什么事?唐糖道,您稍等一下,我在上班,等会儿给您打过去。挂了电话,唐糖对崔格道,你们的情况我了解,回头我再找你。崔格赔着小心道,谢谢唐总,您先忙。等到崔格出门,唐糖打给刘母,撒谎道,我们初中时的同学要组織同学会,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联系方式,所以打了过来。刘母略显失望地说,同学会啊?难得你们还记得她。唐糖迫不及待,刘红梅在北京吗?做什么工作?刘母道,我不清楚,我跟她已经好多年没联系了。唐糖既纳闷又气愤,于是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样?她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质问。刘母道,你真是她的同学吗?你能帮我找到她吗?唐糖心想,忙了这多么天,这件事几乎又回到了原点,但她不想就此放弃,便道,我可以帮您,但您得提供线索。刘母道,等你有时间了,来我这儿一趟吧,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唐糖驱车近一个小时到了怀柔县城。卖掉房子后,刘母和丈夫搬到了郊区,是一处并不算太老的小区,因为腿脚不便,特意买的一楼,窗前有个小院子,种着几棵白菜,菜叶上面的白霜化成了露水。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女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见到唐糖,她起身,问道,你是红梅的同学吧?唐糖跟随老女人进了房间,环顾四周,摆设简单而陈旧,刘母让唐糖坐,又要给她泡茶,她连忙制止。刘母便拿出一瓶饮料给她,然后在茶几下摸索出一副老花镜,戴上后看了唐糖两眼道,认不出来。唐糖心想,你又没见过我,怎么认得?像是要回答唐糖的疑问,刘母从茶几下拿出一本相册,从中翻出两张照片道,你看看,这里面有你吗?唐糖拿过照片仔细看,刘红梅没有上到毕业,肯定不会有毕业照,这两张照片有一张是学校举行爱国歌曲比赛时拍的,还有一张是运动会上的合影,当时唐糖和刘红梅都是选手,因此得以合影,这一张里的人比较少,五官能看清。唐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和刘红梅,她们俩之间隔着三个人,刘红梅的眼神中显见一种攫取、向往、执着,换言之,小小年纪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强烈的欲望。尽管如此,那种信念却掩盖不住她整体上的落魄气质,那是她的出身阶层和成长环境所决定的,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胎换骨。而唐糖当时一脸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像极了她父亲平时的样子,很多员工背后都说唐君海的眼睛长在头顶上,这一点唐糖深以为然。唐糖将少年的自己指给刘母,刘母道,哦……你一说就看出来了,比以前更漂亮了。唐糖想赶紧进入正题,便问,您是什么时候和刘红梅失去联系的?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刘母摘掉花镜,叹了口气道,别急,我这就告诉你。

刘母说有一天刘红梅放学是光着脚回家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那天晚上一到家她就跟母亲说她以后不想再去上学。母亲问她高跟鞋去了哪里,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她都不回答。那双高跟鞋不是父母买给她的,她的继父对她吝啬到简直一毛不拔,母亲也没有闲钱给她买那种看起来就不便宜的鞋子,况且一个中学生根本不该穿高跟鞋。过了很久,母亲才知道那双鞋是刘红梅从废品回收站捡来的,还曾被她带到修鞋铺进行了一番拾掇,使得它看起来像一双新鞋。母亲对她上学还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毕竟上学几乎是她改变人生的唯一出路,继父只是疼惜转学时花费的钱财,因此两人想尽办法给刘红梅做工作,让她回到课堂,威逼利诱,到最后甚至揍了她一顿,但她还是铁了心要辍学。无计可施,母亲只得认了,而继父早已放弃,并发出狠话,如果她不上学,那就去自食其力,他没钱养一个吃闲饭的。刘红梅倔得像头驴,既然被人指着鼻子往外撵,她索性离开了家,但偶尔还是会回来。

唐糖问,那个年纪根本找不到工作吧?她到底怎么过的?刘母道,从那以后,我闺女就整天跟一些地痞流氓混在一处,后来好像也做点儿生意,摆地摊,卖盗版碟,或者衣服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勉强能吃饱饭。我知道这孩子是彻底没救了,再也指望不上了,也就懒得管了,其实管也管不了,她根本不听我的,甚至连一声妈都懒得叫。好在那几年我们还有联系,时不时的,她还会出现一次,从来没跟我要过钱,直到那年夏天,应该是她十八岁那年,她挺着大肚子出现在家门口,我才明白,生活永远都有可能变得比你想象中的更残酷。问她孩子他爸是谁,她死活不开口,不知是为了保护那个男人,还是压根就不知道。肚子都那么大了,打胎是不可能了,只能生下来,她后爸不可能让她在家里生,羞辱了她一顿,再次把她赶走,后来我追了上去,给了她点儿钱,除了给钱,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就是从那之后,她就彻底跟我们断了关系,我曾经去她经常混的地方找过她,也问过和她混在一起的那些痞子们,但没人跟我说实话,可能他们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反正此后很多年再也没有过联系,只在半年多前经常有个陌生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接通了也不说话,我怀疑是她,还拨了过去,但对方不说话,后来干脆不接了,再后来,这个号码再也打不通,提示空号。你一开始给我打过来时,我还以为是她呢,后来听声音才确定不是,我对她的同学们没有好感,她上学那会儿几乎没有朋友,也很少提及跟同学的交往,我猜她在学校里一定非常不快乐,所以你打来电话时我不想跟你多说。最近这几天,我才想通了,不跟你说又能跟谁说呢,好歹有个人可以让我唠叨一下我闺女……

说到这儿,刘母不由得停下来,眼里噙着泪花,抬起袖子擦拭。唐糖觉得那个已成空号的号码应该就是刘红梅打来的,她问刘母是否还记得那个号码。刘母说她早已记下,并背得滚瓜烂熟,当即说与唐糖,后来输进了手机中。从车上卸下一堆礼物送给刘母后,唐糖告辞,并说以后还会来看她,一旦有消息也会及时与她联系。汽车绝尘而去,后视镜中刘母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在车子拐弯后便消失不见。唐糖不敢再坐下去,她怕刘母追问当年刘红梅光脚回家的原因,怕自己忍不住将实情说出,她不敢想象刘母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她尚未做好被追责的心理准备,刘母那泛红的双眼简直成了燃烧着火焰的箭矢,不断射在她身上,好像在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惺惺作态讨人嫌,难道是为了赎罪?她甚至觉得刘母隐隐约约知晓实情,至少能猜出一些,毕竟当年刘红梅曾遭到全班同学的排挤。

进城后正赶上下班高峰,在北三环的某个路口堵得寸步难行。马路对角正上演一场交通事故引发的纠纷,围观的人不多,因为人人都很忙,使得唐糖坐在车里便得以窥见全貌。虽然听不见吵什么,但从肢体动作上可以看出是一辆送快递的电动车刮蹭了一台汽车,车主正揪着快递员不放,想要他赔钱或是等交警到来解决。越看,唐糖越觉得快递员眼熟,当她确认那就是好久不见的二哥时,她愣住了,犹豫着要不要下车。而这时,前头的车刚好往前动,她只得跟上,穿过路口后她下了决定,拐入辅路,将车停好。来到事发地点,只见那车主依旧拦着二哥不让走,非要让他赔五百块。二哥不想私了,他坚称并非自己的责任,即使要赔钱也不能给那么多。唐糖喊了一声“二哥”,二哥用风吹日晒的脸看看她,没有回应。

唐糖不想他们再纠缠下去,拿出手机给车主微信扫码付了五百块。二哥却不领情,反而怪她道,谁让你给他钱了?你有钱也不能纵容讹诈行为,你明白吗?唐糖说,我想替你解围,为了那几百块,不值得跟他耗下去。二哥道,款姐口气就是大,你知道五百块我要送多少快递,走多少路吗?唐糖知道自从二哥和父亲断绝关系后,就对家里人抱有成见,平时和谁都不联系。背着父亲,大哥和唐糖都曾接济过二哥,可他不要,他认为那是施舍,他不需要嗟来之食。大哥也劝过二哥服软,跟父亲认个错,但他梗着脖子道,想让我回去,除非他死了。

二哥说,那钱就算我借的,回头还你。说完,他蹬着车就要走。唐糖道,二哥,好不容易见个面,一起吃个饭吧。二哥道,我还有快递要送,没那闲工夫。唐糖望着空空如也的车厢道,撒谎都不会,走吧,你请我,钱就别还了,行吗?二哥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他道,告诉你,我吃的玩意儿你这千金大小姐可吃不惯。唐糖道,你也太小瞧我了,小时候有一阵子,咱俩专门挑那些犄角旮旯的苍蝇馆,你忘了?咱们可是共患过难的。二哥道,你可别抬举我,上来吧,就在附近。唐糖只得挤在二哥旁边,他身上的汗味、塑料味和纸箱味一阵阵钻进她的鼻腔,想起曾经的兄妹时光,她心里不是滋味。饭馆并不远,拐了两个弯儿便到了。等菜时,二哥问她,你干吗去了?唐糖道,见个客户。她问二哥,最近过得好吗?二哥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不想靠他,苦点儿累点儿无所谓。菜上来后,二哥的老婆和孩子刚好赶到,侄子叫了一声姑姑。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又活泼,还会撒娇,惹人喜爱,唐糖为二哥感到欣慰。看来他们难得出来吃饭,尽管都是些家常菜,却吃得津津有味,侄子狼吞虎咽,让人看了食欲大增。唐糖很少在家吃饭,即便在,饭桌上亦冷冷清清,像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未曾有过。以前,她和大哥等亲戚都觉得二哥一旦娶妻生子就会在生活的重压下向父亲认输,回归家族,但他们错了,二哥不仅倔强,更加有骨气,从不低头。看到他们一家人吃饭的模样,唐糖生出一丝羡慕,她又要了几个菜,然后借口有事先行一步,顺便在前台买了单。

5

虽是空号,但好在唐糖查询及时,该号码以前的通讯记录在营业厅还能查到(如果再晚一个月或此号码重新被他人启用,那么之前的所有记录将被清除)。根据其中有过通讯的几个号码,唐糖逐一联系,在酬金的利诱下,终于有两个人同意和唐糖见面,为她提供信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在北京,女的在邱城。又是邱城,而且这个空号的归属地也是邱城,这让唐糖觉得刘红梅很有可能也在邱城,这也解释了自己为何在邱城才会第一次做那个梦。唐糖先见了在北京的男士,是个出租车司机,他并不知道这个已成空号的主人姓甚名谁,甚至连和她见没见过面也不记得。唐糖只得将刘红梅以前的照片拿给他看,他还是摇头,最后道,既然跟我通过话,那就是坐过我的车,在软件上约的车,但真没印象。看来这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没什么价值,顶多能证明刘红梅来过北京,或是打过出租车。接着,唐糖又来到邱城,和那位女士见面。该女士是某个商场行政部的负责人,据她回忆,那个空号的主人打给她电话是要应聘售货员的职位,面试过一次,留下了手机号。唐糖拿出刘红梅的照片,负责人不太确定道,有点儿印象,应该是这个人,可惜她没有对方的个人简历,不可能再提供更多的信息。能确定的是,刘红梅多半应该还在邱城,至少范围缩小了。唐糖思来想去,决定利用各种渠道(比如邱城当地的电视台、广播台、自媒体、公众号等)发布寻人启事,征得刘母的同意后,这则寻人启事便以刘母的口吻发布出来了,但联系方式留了唐糖的。寻人启事发布以后,确实得到一些反馈,但经过核实,都和刘红梅无关。

崔格再次找到唐糖。就在她跟唐糖反映情况的那天下午,唐糖已跟父亲做了反馈,唐君海说他早已听说此事,是李总监告诉他的,他说这根本不算事,且早有了妥善安排,让她别插手。唐糖便问大概是个什么结果,父亲说会尽量满足崔格的要求。唐糖于是不再过问,但今天崔格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事情解决了,而是矛盾更加激化了。唐糖让她坐下慢慢说。崔格却站着道,唐总,您和董事长反映过了吗?唐糖将大概情况跟她讲了,见崔格面露悲戚之色,便追问怎么回事。崔格道,李总监同意涨工资,但只给我一人涨,还让我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本来就是代表大家来和上面交涉的,我不能辜负了大家的信任,更不能背叛他们,所以我拒绝了,李总监警告我,如果我不接受,那么我和其他人很可能失業,我和其他人说了上面的意思,大家都很气愤,扬言要罢工,我好歹劝住了他们,明明我们占理,提的要求也合理,如果罢工的话那就等于理亏,但领导们好像有意为难我们,他们以公司财务紧张和部门业绩差为名,不仅没有给我们涨工资,反而降低了绩效工资,还提出了非常不合理的任务指标,如果完不成,就只发基本工资,一旦连续三个月没完成,就解除劳动合同,届时也不会付赔偿金,大家都觉得受了欺负,想找劳动仲裁,我安抚了他们,先来找你商量,若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我觉得我们也只能采取法律措施保护权益,您觉得呢?崔格说得虽然连贯,但慌乱紧张,就像有人拿枪抵着她的后背,让她在限定时间内陈述完毕似的。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唐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同意他们的要求,给他们涨工资呢!按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那些人也没有吃闲饭,是创造了业绩的,据她了解,有些人比老员工做得还要好,更有干劲儿,至于财务方面,公司根本不缺钱,这又能有几个钱?面对崔格极力克制的激动情绪,唐糖道,这件事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我答应你,至多三天,我就给你个结果,你转告他们先好好工作,我猜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爸不可能分不清事理,也不可能侵害职员的权益,我记得有一年一个员工得了胃癌,公司负责了全部医疗费,他可能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我会尽快弄清楚,你们先不要有什么举动,好吗?崔格稍稍松了一口气,望着唐糖的目光里却依然惊魂未定。她琢磨了一会儿才道,行,我相信您,希望您能给我们争取一个满意的结果。

崔格刚出去,甘旭然推门而入。他问唐糖,你又去找刘红梅了?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去想这事吗?唐糖道,是她妈主动给我打的电话,这次收获很多,而且你知道吗?我当初做的那件事对她的人生确实造成了影响,直接让她辍了学,变成了社会青年,之后的一系列遭遇,或者可以称为堕落,都跟我有着间接关系,我一定要找到她,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一个人能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阻止我这么做,你在担心什么?甘旭然道,我怕你耽误正事,影响正常生活。她道,什么叫正事?什么又是正常生活?就是每天工作、吃饭、约会、赚钱花钱,享受当下,其他的都不关心,哪怕和自己有很大关系,也要视而不见?

甘旭然愣怔片刻,眼前的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再像以前那般洒脱,变得多愁善感,这正是他所担心的,这一刻他不想再佯装,像以前那样陪着她犯傻,于是道,对,我觉得不管是刘红梅还是张红梅李红梅,她们在哪里,活得怎么样,和你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唐糖冷哼一声道,你错了,既然我们都是人类,活在同一个地球上,那么他们的希望与恐惧,生死与呐喊,他们的挣扎以及追求幸福的权利,都与我们密不可分,同我们的观念、言辞以及所作所为息息相关,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抑或未来,没有谁能独立于世,我们应该相互关爱,相互帮助,你以为你能永远活在你的舒適圈,一生无虞吗?灾难和命运是不长眼的,更不会区分贫富贵贱,保不齐哪一天你就会碰上横祸,到时候难道你希望大家都看你笑话,冷漠地熟视无睹,任你自生自灭吗?

甘旭然一脸错愕和厌恶,像一个无神论者面对传教士的滔滔不绝一般,他不可思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圣母了?我更喜欢从前的你。

但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以前的我不懂得人间疾苦,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其实很没意思,关心他人让我觉得充实,那种踏实和丰盈,就像在云端待久了的人终于双脚稳稳地踩在了大地上一样。唐糖无比自信,脸上一派平静而坚定,那神情震撼了甘旭然,他仿佛变成了一只鼓,在她眼神的敲击下情不自禁地迸发了共鸣。但他旋即意识到不该被她蛊惑,立马露出愠怒的神色道,别再自我感动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怜悯他人?真是受够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我对你说的所有好听的话全是假的,和你谈恋爱不过是我爸的意思,他只想占你们家点儿便宜,你以为我能看上你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爸,不是因为你们家的钱,就你那样儿,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趁早别抬高自个儿了——甘旭然越说越溜,唐糖将茶杯朝着他扔过去时,他还在喋喋不休,杯子里有水,杯子没有打中他,但里面的水甩了他一脸,就像某些肥皂剧的情节。他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惊愕和瞬间的无辜,顿时噤声,张着嘴巴愣在那里。唐糖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没想到电视剧里那么好笑的桥段,在现实中发生竟这样令人不知所措。甘旭然抹了一把脸,狠狠地剜了唐糖一眼,转身摔门而出。

唐糖觉得,他们之间完了。这比她预想中的结束时间要提前不少。

6

敲响那扇双面实木指纹解锁的门,等了片刻,唐糖才听见父亲那带着三分不耐烦和七分威慑的声音,谁?唐糖道,是我。轻微的窸窣声过后,门被打开,是父亲的助理,她示意唐糖进来,随后门自动关严。父亲正坐在按摩椅上,穿着拖鞋,一脸被打扰到的表情。助理站在旁边,两手交握于短小到能隐约露出肚脐的休闲西装上,目光低垂,仿佛正在候命。唐糖叫了一声董事长。唐君海道,叫爸爸,又没外人。唐糖道,爸,我找您还是上次的事,那个叫崔格的员工,记得吗?唐君海一副懒得多说的样子,轻轻地哼道,我记得,又怎么了?唐糖道,她又来找我了,我觉得这事李总监办得不太好,他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就算有试用期,半年都过了,他们的工资也该恢复正常了。唐君海道,依你之见,什么叫正常?唐糖道,其他员工的薪资水平,他们也不是不知道,何必搞两样,倒像咱们有偏有向,不公平似的。唐君海道,那是因为本来就不一样,我收购“钢铁时空”可没说要跟着收购员工,当初是看他们可怜,怕他们找不到工作才让过来的,要不是我好心,早就失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行业状态,除了咱们家,他们还能去哪干活儿?除非转行。不感激我也就算了,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还要集体罢工,这是要恩将仇报吗?平生我最讨厌不听话的员工,以为自己是什么?

父亲戴着金丝眼镜,肤色白里透青,眼皮向四周扒开,目光并非透过眼镜射出,而是从镜片上缘拐出,投向唐糖。唐糖了解,父亲一旦这样看人,就表示已然微微动怒。她从小就不敢直视这样的目光,仿佛那眼神能穿透肉体,直抵内心。但今天,她尝试着迎了上去,接着道,也许他们做事的方式欠妥,但情有可原,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都不想撕破脸。唐君海道,唐糖,搞清你的身份和立场,为什么要替他们说话?唐糖知道他还没说完,但她马上截断父亲的话道,无所谓立场和身份,不管是谁,我觉得都应该站在弱者那一边。唐君海起身,拍桌子道,胡说八道,他们哪里弱了?无非是几颗偷奸耍滑的老鼠屎,仗着社会对他们的同情诈取利益,难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从一无所有到现在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吃现成的还那么多要求,既然如此,那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让他们搞,越大越好,他们是嫌我还不够出名,嫌联合钢铁的股价还不够高吗?唐糖息事宁人道,爸,闹大了对咱们肯定没好处,您想想,他们一无所有,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吃亏的肯定是咱们。助理适时插话道,董事长,唐总说得对,最好不要闹出丑闻,大不了把他们全开了,按照劳动合同给予补偿,咱们又不差钱,可他们就得失业。

唐糖白了助理一眼,心想,狐狸精还真是狠毒。唐君海却像被说动了,朝助理露出一抹赞许的笑容道,嗯,说得也是,确实犯不着和他们斗智斗勇,可能最近太无聊了,我就看不惯这些社会蛀虫,像他们这种家伙,永远都别想成功,一辈子在水底待着吧,甭想上岸呼吸到新鲜空气。唐糖道,爸,还是别开了,给他们一点儿活路,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唐君海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妇人之仁?跟你二哥似的,没出息。唐糖语重心长道,爸,咱们的企业现在的确做得很大,但这不代表就能为所欲为,咱们不能失了人心,不管到什么时候,员工都是企业最重要的财富。唐君海道,这话错了,劳动力永远都是廉价的,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咱们的工作内容又没有多高端,有的是人想做,这种人你就不能给他脸。助理道,唐总,还是听您父亲的吧,咱们又不是搞慈善的,再说,谁的生活容易呢?另外,背叛公司这种事只要发生过一次那就不可原谅,你对他们再好,他们也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忠心耿耿,何况谁能保证以前他们就忠诚呢?

唐糖气急败坏,不敢和父亲顶嘴,只好对助理发泄道,闭嘴吧你,我们父女俩谈事情,哪有你插嘴的份儿!唐君海道,唐糖,注意你的言辞,我明确跟你说,这件事你甭管,我自有道理。唐糖道,爸,如果您真开除了他们,那我就辞职,我可不是说着玩。唐君海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怒道,你敢威胁你老子,我看你是反了,你以为我怕你?告诉你,公司不管缺了谁都能照样运转,别以为你多重要,把我气急了我立马把你轰出去。唐糖道,轰就轰,你又不是没轰过,你的眼里除了钱就只有你那可怜巴巴的父权,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整天任你摆布,生闲气吗?在大街上讨饭都比跟着你这个黑心的资本家强!说完,唐糖摔门而出。唐君海道,你走,你走,现在就给我滚,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怎么净生出这些不孝的玩意儿!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瘫在椅子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连声叹气。

次日,那几个要求涨工资的员工便被解除了劳动合同,并得到了赔偿。一气之下,唐糖将辞呈直接递到了父亲手中,转身要走时,唐君海喝道,站住!唐糖背对着父亲道,还有什么话?唐君海说,你果真辞职,就不是老唐家的人了,该交的东西都要交出来。唐糖早已料到并准备好,扔过一个文件袋,那里面装着两把车钥匙和别墅的钥匙。唐君海道,昨天咱爷儿俩说话都太冲了,但事实就是如此,不管在哪个时代,要想做人上人,就不能善良,放眼望去,你數数那些成功人士,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人的世俗成就和他的道德品质是成反比的,你要想做个大好人大善人,那就没法成功。唐君海将辞呈递给唐糖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别胡闹了。唐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转身而去,她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自由、畅快。只听父亲在她身后叫道,你会后悔的!

从写字楼出来时,唐糖刚好碰到崔格和那几个被开除的员工。想必,他们也知道唐糖为了他们而与唐君海闹到势不两立,但除了崔格似乎没有谁对她表现出感恩和歉意,连声对不起都没人说。淡淡地打过招呼,唐糖问他们如何打算。崔格说,赶紧找工作,只能转行了。唐糖道,你们毕竟有经验,还是找电子商务这一块儿吧。一个男人道,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哪还有资格挑挑拣拣。唐糖道,别太着急,找到合适的再去,换个行业等于重新开始,不容易。那个男人道,我们可等不起,哪像您,玩上一年半载也不算啥,大不了跟老爸道个歉,又回去做经理了。另一个附和道,是啊,我们可没退路。唐糖不悦道,什么意思?你们觉得我在演戏?崔格马上道,不是的,唐经理,您别误会,但他们说得也是实情,再怎么着,唐董也是您爸爸,您就只当休假,腻了再回来上班,我们不怪您,真的。唐糖无语,觉得自己辞职也许没什么错,毕竟和父亲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和观点,但为了这几个人其实不值得。

晚上,唐糖本想找个酒店住下来,无奈她平时喜欢住的那几个五星级酒店全都客满,而其他酒店她又担心卫生或安全问题,最后只得联系了二哥,将情况跟他说明。二哥和老婆孩子租着一居室,其实也没地方,但他道,我家肯定没酒店舒服,但你非要住的话,倒是能腾出来,就怕你睡不好。唐糖之前没去过他们的住处,进门后才发现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逼仄和简陋,卧室和她住的那栋别墅的衣帽间差不多大,客厅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在她看来属于断舍离的各种物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年霉味和饭菜气息,哪怕开了窗户依旧挥之不去。二哥将沙发床在客厅里摆好,她好歹对付了一宿,次日起来便决定找房子。嫂子给她介绍了靠谱的中介,忙到下午终于租到一处还算满意的精装修一居室,接下来又添置了些日常用品。安顿下来的第三天下午,唐糖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自称熟悉她要找的人,加了她的微信,给她发来一张照片。冷眼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中年陌生女人,根本看不出刘红梅的影子,而且像素很低,像是手机翻拍的旧照片。唐糖说不太像,但对方坚称认识此人,和她同住一个镇,就叫刘红梅。对方信誓旦旦的语气让唐糖将信将疑,于是答应过去看看。对方问她如何来,她这才意识到已没了私家车,查过之后她回复对方说坐明天最早的那一趟班车。

7

北京开往邱城最早的班车在七点钟,车上没几个人,两个多小时后抵达客运站。出站后,之前联系唐糖的那个男人已等候多时,他开了一辆面包车。上车后,唐糖问他离这里多远。那人说不远,半个钟头差不多。车子绕过街心环岛,在十字路口等红灯。车里有股臭味,唐糖打开窗户,恍惚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但定睛细看又找不到了,外面阳光灿烂,北风怒吼。那人道,把窗户关上吧,太冷。唐糖只得摇上车窗,问他,哪个镇?那人道,别山。唐糖在手机上导航,并不远,位于邱城以西。出城区,上国道,但与导航反向相背,唐糖不由得发出疑问,那人道,那边修路呢,得绕道。唐糖狐疑,可地图上显示畅通。那人一副假装熟络的口吻道,那地方闭着眼我都能找到,我就是活地图,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没过几分钟,车子朝南拐进一条乡间公路,随后又拐了两个弯儿,路边的商店和学校等建筑皆渐渐远去,只剩两排光秃秃的速生杨,偶尔有几只乌鸦嘎嘎叫着。唐糖不由得一阵心慌,问还要多久才到,那人道,马上。话音才落,车子突然停了下来。这一刻唐糖确定自己被骗了,之前她已有所怀疑,但怕打草惊蛇,因此假装镇定,其实早有准备,暗地里一直握着车把手,待车子停下赶紧推门跳车,不辨方向地飞奔,那人则在后面穷追不舍。周围皆是野地,还长着未翻掉的玉米茬子,唐糖使出浑身力气,还是跑不过那人,终于脚下一软,被玉米茬子绊倒在地。尚未爬起,已被男人擒住,一把刀抵着她的后背。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走,上车。唐糖只得跟他朝车子走,并道,你想要钱吗?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给你,还可以给你从微信上转账,只要别害我,你害了我不划算,早晚都得偿命。那人嘻嘻笑道,你身上能有多少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是谁,让他给我一千万,我就放你走。唐糖道,我跟他断绝关系了,他不会给你钱的。那人道,到车上再说,把他的号码给我,我不信他能六亲不认。

在距离面包车大约二里地外停着一辆轿车,唐糖大声呼救。那人踹了她一脚,捂住她的嘴道,再喊?信不信老子一刀捅死你,臭娘儿们。刀尖穿透衣衫,刺在唐糖的肌肤上,她只得住口。来到车旁,男人正要拉开车门,只见一个人影从车后闪出,手举千斤顶,照着男人的后脑给了一下子。男人躲避不及,千斤顶稍微走偏,但并不妨碍他晃晃悠悠,晕倒在地。唐糖一惊,细看,却是甘旭然。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她扑进他怀里颤声抽泣,断断续续地问他,你怎么来了?甘旭然抱着她,安抚片刻方道,回我车上再说。唐糖望着倒在地上的歹徒说,这人怎么办?他道,我已经报警了,咱们走吧。才走到甘旭然的车子旁,警车就来了。他们跟随民警到派出所做了笔录,出来时已过中午,甘旭然带她去吃饭。边开车,他边感叹,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英雄救美。唐糖已从惊吓中缓过来,遂笑道,吓得我半死,你就别贫了,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出现得那么及时呢。他道,我这几天一直在邱城,上午从车站路过,碰巧见到你上了那辆面包车,之后我就一直跟着,看这辆车的行走路线就不像什么好东西,后来我看到你跳了车,他在追你,我就远远地停下,拿着千斤顶埋伏在车后。唐糖道,还真是有勇有谋。甘旭然道,我知道你在找刘红梅,寻人启事我看到了,你这么做太危险,很容易招来心术不正的家伙。唐糖道,幸亏你跟来了,否则我真可能被害了。甘旭然道,那不一定,你给他钱就好了。唐糖叹气,将自己和父亲决裂的事情说了。

开了很远还没到饭馆,唐糖打开车载音响,是一首老掉牙的歌,刚好放到副歌部分: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呀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她调低音量,问,这要去哪儿?随便吃点儿就好了。甘旭然道,快了,再忍忍。等到在“望湖楼”门前停车,唐糖才领会其用意,她心想,这是在寻找过去吗,回忆确实美好,难道他后悔和她分手了?点了几道爱吃的菜,唐糖先发制人,你不是讨厌我,为了你们家的事业才和我恋爱的吗?现在我已经安全了,没必要再用心良苦。他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头,露出一抹羞涩和尴尬,接着才道,自从和你分开后我想了很多,那天我的话确实过分,肯定伤透了你。她道,但都是发自内心的,对不?他道,可能吧。她问,那为什么还要救我?他道,别说我认识你,就是个陌生人遇到了危险,我也该挺身而出,就像你说的,良知和悲悯其实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没有几个人天生冷漠,只是在这个社会里,很多人为了自保不得不收起了这种天性,还有,不知为什么,看到你被欺负,不仅能激起我的保护欲,还让我有一丝兴奋,我觉得这才是真的你。她道,去你的,照你这么说,我以前不招人爱是因为太坚强,太独立了?他道,很少有男人会喜爱女强人吧,女人处处比男人强,你让他们如何表现?怎么找存在感?他注视着她,给她续了一杯凉白开。唐糖道,大男人的自尊心啊,我也分析过,之前咱俩的相处模式不健康,分手是必然的,因为我们没有平等、坦诚地相待,各怀心思和目的,现在我就是普通人一个,没钱没房没车没背景,长得一般,脾气也不好,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了,你还想试试吗?甘旭然笑道,这样的人谁会要啊!唐糖瞪他,他道,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喜欢,我就收了你吧!唐糖知道他在开玩笑,他眼里满满的爱意骗不了人。

饭至尾声时,甘旭然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核实。唐糖望着他的八卦脸,好奇道,什么事?他道,我早就听圈内人说你爸当初创办“联合钢铁”的资金是卖了一幅古画,据说是郑板桥的,谣言还是确有其事?唐糖笑着,不紧不慢地说,應该是真的,但我从没听我爸亲口提过,我家里人在他面前也不许提及,我也没见过那幅画,我妈和我大哥都见过,卖了三百多万,很多年前的三百多万算得上一笔巨款。甘旭然插嘴道,现在也不算少啊。唐糖道,嗯,我爸就靠着这些钱起了家,一步步发展壮大,才有了如今的“联合钢铁”,很不容易的,他吃了不少苦,被诈骗,被同伴坑,员工闹事,这些他都遭遇过,好在他没有被打倒,最终挺了过来,虽然现在他有点儿刚愎自用,可我还是佩服他的。结过账,他道,我已经帮你找到刘红梅了。她不敢相信道,真的吗?别哄我了。他道,骗你干嘛,邱城这地方我比你熟,再加上我爸以前在这儿做过生意,可利用的关系还是有的,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本打算明天告诉你,谁想——她打断他道,现在带我去见她,赶紧着,别废话。

刘红梅住在城区以南的一个镇子上,开着一家菜店,除了卖蔬菜、水果、肉类,还有日用品。唐糖曾经想象过刘红梅现在的样子,及至终于见到却没有太过惊讶,可能由于心理准备太过充分,似乎这次会面早已发生过无数遍。她和甘旭然进来时,刘红梅正给一位顾客绞肉馅,绞完后拿塑料袋装好,熟练地系扣,往电子秤上一甩,摁两下键道,二十三块六,给二十三得了。店里有些暗,但开着日光灯,兴许是刘红梅上学时长得就老相,现在看起来倒不显老,眼角有皱纹,头发有些乱,脸盘子大了一圈,但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积极、乐观、奋发的力量,让她看上去干劲儿十足,甚至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朝气。唐糖像个还没考虑好要买什么东西的顾客一样站在旁边观察着,一忽儿心如止水,瞬间又感慨万千。她将目光放在货架的商品上,一个个品牌的名字被她强行塞进脑子,不然她担心往事如洪水般将她淹没,令她窒息。顾客都走了,刘红梅凑上来,也许她已从甘旭然那里听说了,所以她很快认出了唐糖,并叫了一声。唐糖转身,面对着她,曾经以为很容易且迫切想要说出的“对不起”在鼓起莫大的勇气之后还是咽了回去。她迟疑着,环顾四周,半晌才道,生意还不错。刘红梅道,过日子没问题,本来想找工作的,可巧店主正好转让。

当年,刘红梅大着肚子离家出走后,独自生下一女并抚养至今,而后相继遇见过三个男人,在她二十一岁那一年结了婚,起初夫妻俩在北京做生意,今年才回到男人的老家,也就是邱城。谈话氛围在日常话题中得以渐渐轻松、随意,唐糖不再紧张,在聊了许多当年和别后的情况后,她终于郑重其事地道了歉,并补充道,要不是我,也许你的生活又是一个样儿。刘红梅宽容地一笑,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儿,就算那时不辍学顶多也就初中毕业,人不是被这件事塑造,就是被那件事扭曲,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可以解释的,就是让人不舒服,但又怪不到别人,你可不要再想了。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店里,抓了一瓶冰红茶拧开就喝,灌了几口后对刘红梅道,妈,给我在网上买双旱冰鞋呗。刘红梅道,买个屁,没钱,你作业写完了吗?到处跑!男孩道,晚上再写,我先玩儿去了。说着,旋风似的出了门。唐糖问,你儿子?刘红梅说,淘气着呢,上大班呢,女儿上三年级。唐糖道,挺好。刘红梅问,听说你梦见我了?唐糖道,现在看来,应该不是你。刘红梅道,肯定不是,死人才托梦呢。唐糖道,我是担心你过得不好。刘红梅道,你看我,儿女双全,过得不挺好吗?我挺知足的,就算托梦,也是给我妈托。唐糖将刘母的情况跟她说了,并劝道,找时间回去看看吧,现在她一个人过。刘红梅道,我昨天刚跟她联系上,过几天就去。

从刘红梅那儿回到城区天已黑透,吃过晚饭,甘旭然劝唐糖住一晚再走,明天他正好回北京,一道回去。唐糖答应了,她让甘旭然载她到上次来这里时经过的隧道走了一遍,却没出现上次那种寒气逼人的感觉。唐糖道,也许我梦见的真不是刘红梅。甘旭然道,管他呢,心结不是解开了吗?她道,对了,回头你把刘红梅的详细地址给我。甘旭然道,你要干什么?唐糖道,回头我在网上买两双旱冰鞋。随后,俩人直接来到甘旭然的住处。洗过澡,因舟车劳顿,唐糖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她又做了梦,还是和上次的梦境一样,那个自称柳红梅的女孩跟她说了声抱歉,她说她找错了人,害得唐糖把生活弄得一团乱。唐糖问,你是什么人,到底要找谁,为什么会找上我?你已经死了吗?柳红梅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了。说完,柳红梅消失了,只剩一片孔雀蓝的天幕。唐糖急得直喊,随后惊醒。和甘旭然一说,他道,看来她真找错了人,你以后不用再想这件事了。唐糖觉得没那么简单,总该和自己有点儿关系,却又琢磨不出来。不安了几日,倒是再没梦见过柳红梅,这才渐渐放了心。

8

人年纪一大,睡眠质量会变差,尤其是企业做大后,唐君海很少睡过囫囵觉,每晚总会醒来两三次,一丁点儿声响,一丝光亮,或是来自体内的轻微尿意,都能让他清醒,继而失眠到天亮,导致整个白天昏昏沉沉。长此下去怕是不行,为了健康,他不得不使用酒精或药物,用得多了,逐渐形成依赖,不吃药根本睡不着。女儿和他决裂的那天夜里,他意料之中地失眠了,明明很困很累,就是睡不着,陷在柔软如云朵的大床上,他觉得自己轻得像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在快到达地面时却恢复人的质量,疾速下坠,重重摔在地上,吓得他睁开了眼。然而,什么都看不见,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天鹅绒的落地窗帘外又加了一层遮光帘,挡住了京城的繁华灯火,卧室黑得像一口深井,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叹息。他起身,拧开台灯,从床头柜里摸到药瓶,吃了两颗药,重新躺下,试着排空一切杂念。

恍惚中,他看见自己置身一间剧院内,台下有五六个观众分散而坐,好像都是熟面孔,却又记不起来是谁,而舞台上有个女人,穿着墨蓝色衬衫和白裤子,蓝衬衫融于深色的舞台背景中,隐约中只看见苍白的脸,底下就接着两条大长腿,穿着红色高跟鞋。她坐在桌子上,身体后仰,两只手撑在背后,尖下巴、圆脸、黑眼睛、薄薄的红嘴唇,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安和奇异的美。那女人像是在表演,说起话来一副戏剧腔,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实际上音量并不高。她说,我叫柳红梅,是一名话剧演员,我丈夫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青天白日,七个男女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像强盗一样闯进我家中,不由分说一阵粗暴地打砸抢,不值钱的被毁掉,值钱的则被带走,其中就包括一幅郑板桥的立轴竹石图,那是我丈夫最爱的收藏,于是上前据理力争,行不通后又苦苦哀求,却被那几个人拳打脚踢,从楼梯上滚落,昏迷数月后终去世。说到这儿,她忽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对着台下的观众质问道,你们造下的罪孽可还记得?唐君海和观众大吃一惊,女人继续逼问,台下的几个人气急败坏,纷纷上台,将女人推搡着,按倒在桌子上,挣扎中她的高跟鞋甩在舞台上,发出当啷之声,随后她的衣服也散落在地,而她的雙腿被人举高。唐君海听着她的呼救,仓皇之中跑了出来,怀里抱着那幅竹石图……画面猛然切换到多年以后的拍卖会上,这幅画以三百多万成交,就在自己上台和买方握手时,那个女人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对他大喊大叫,骂他是强盗……在场的人似乎被她感染,一窝蜂地围攻他,掐住他的脖子,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时,忽然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在做梦。

接下来的几日,唐君海每当睡觉就会做类似的梦,那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总会在梦中出现,对他叫嚣着,让他赎罪,让他偿还抢走的画作。他几乎不敢睡觉,哪怕是午后小憩,只要进入睡眠,梦境就会出现,似乎抵抗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睡觉。可不睡觉又如何受得了,几日下来,唐君海变得精神恍惚,很多重要会议都无法出席,只能让大儿子暂时接管他的日常事务。即便如此,他的状态还在每况愈下,儿子给他请了好几个医生,皆无明显效果。有一天,儿子正陪着他吃晚饭,唐君海的眼神忽然发直,盯着窗户道,她来了,她来了,快关上,快关上。儿子看向窗户,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也只得顺着父亲,拉上了窗帘,再看父亲,瑟缩着躲在饭桌下,如同一条犯了错误的老狗。又过了两日,“联合钢铁”的员工们上班后,打开公司内网,随之弹出一个页面,并非商业广告,而是一封“认罪书”。在“认罪书”中,唐君海对多年前犯下的罪行(主要包括私闯民宅,殴打他人致死,毁坏并私吞他人财物)供认不讳,他自称多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与自责中,也曾想过要补偿受害人,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事到如今,他并不乞求谁的原谅,只想直面并承担这一切,不想活在恐惧和梦魇中。

唐君海的“认罪书”被员工们截图发到了微博、朋友圈等社交平台,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和传闻中他的发迹史刚好吻合,惹得人们口诛笔伐,并对那个特殊年代进行了新一轮的反思和批判。舆论使得“联合钢铁”的股价大幅下跌,很多会员和合作伙伴甚至要求退出。唐君海的大儿子将父亲送进医院,随即被诊断为精神障碍疾病,并住进了专科医院进行长期治疗和看护。唐糖的大哥将妹妹和弟弟请回了公司,凑在一起想了不少对策,但无济于事。如果不是因为一位当红流量明星出轨的新闻曝出,恐怕“认罪书”事件还将持续发酵。在吃瓜群众逐渐转移了注意力之后,公司的股价得以稳住,并小幅回升。大哥将公司股份重新进行分配,唐糖和二哥都得到了应有的那份,并决定继续留在公司任职。

某天,唐糖在网络上搜索关键词“邱城(空格)柳红梅”,发现一条新闻。上面说表演艺术家柳红梅于2016年7月在邱城逝世,享年八十三岁,一生中,她曾出演过诸多影响力广泛的话剧,上个世纪曾遭受过不公正待遇,其夫亦在浩劫中惨死,晚年的她一直在故乡邱城隐居,逝世后被安葬在府君山公墓。唐糖查了一下公墓的位置,刚好在她去邱城时必经的隧道附近的山头之上。

作者简介: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8年起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期刊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广西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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