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虎记

2022-01-07 06:19陈少侠
小说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爷爷

陈汉斌(上)

1

“当时,我就站在了洞口。我确定巨虎就在洞里,在我背后是湍急的河流。我要做的,就是和巨虎商量,让它离开我们村。这是极其危险的,稍有差池我就命丧虎口。可是,我并没有退缩。我在洞口,巨虎藏身洞内,我们相持了一夜。终于,巨虎被我说服,从洞中走了出来。”夏夜虫鸣,繁星漫天,屋外竹床,我的爷爷陈登河身边聚集着我以及其他四五个小孩乘凉。爷爷摇着芭蕉扇,嗓音低沉地讲着他的过去。

“你是怎么和巨虎对话,又让巨虎听你的,成了你的坐骑呢?”一旁的孩子一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不只是这个孩子,我也问过这个问题。我的爷爷是这样回答的:

“当你面对巨虎时,你既不能低下身子,更不能转身逃跑。你要做的是,直视着它的眼睛。你要相信,你是人,在这个世界上你没什么好怕,哪怕是一只巨虎。”

爷爷讲起话来,笑容满面,神采飞扬,脸上深邃的皱纹在夏夜的月光下灼灼生辉,花白的胡须在芭蕉扇的摆动中翻飞。这成了我多年后回忆起他最鲜明最动人的画面。

巨虎堪称神虎,威武凶猛,力大无穷,弹跳能力无与伦比。在爷爷的叙述中,在革命年代里,他骑着巨虎遇到过各种神奇的人和事,比如指挥千万棵树包围敌军,比如遇见神笔马良,比如穿上飞鞋,比如保护身体不受伤的铁布衫等等。爷爷这绚烂奇妙的革命生涯让孩子们目瞪口呆。我和其他的同龄小伙伴都很想一睹巨虎的真身:

“陈汉斌他爷爷,你能不能把你的坐骑巨虎召唤回来?”

我爷爷拒绝了,而且他的表情很严肃。这在这些孩子长大后看来觉得颇为滑稽。我爷爷说:“准确地说,巨虎并不是我的坐骑,而是我的兄弟。他有他自己的生命轨迹,只有在必要时他才会出现。”

村里的孩子依然不死心。我爷爷不愿意召唤巨虎,是不是偷偷召唤给我这个亲孙子看?甚至,我还骑过巨虎?于是,村子里的孩子对我各种讨好,山芋、杏仁酥都会偷偷留一个给我:“骑着巨虎是什么感觉?给我讲讲?”

实话实说,我也从未见过巨虎。爷爷说的神乎其神,我很想怀疑。可看我爷爷不容置疑的神情,他身上的一些伤疤以及墙壁上的战斗勋章,我很难不相信。

那时候的人们娱乐生活少之又少,听老人讲故事就成了村里孩子不多的娱乐之一。我的爷爷陈登河,曾经的革命战士,他年纪轻轻就参军,爬雪山过草地,四处游击杀鬼子,走遍中国。他见多识广,自然可以讲的故事最多也最有趣。我因此就成了众多孩子羡慕的对象,在十八岁之前,我在偏僻的龙塘村度过既漫长又快乐的少年时光。

“巨虎,你在哪里?巨虎巨虎,听到我在召唤你了吗?”回首童年,我总想起村里那些在田埂上奔跑起来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巨虎的他们消融在落日余晖里。

2

直到我十八岁从学校毕业,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这一年村里同龄人毕业后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在老家天长县城进了工厂。时隔一年,大家纷纷都回来了,在我们天长小县城的酒店里重新坐在了一起。女生一改乡镇中学生略土的模样,把头发烫起来染黄,穿上了高跟鞋,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男生留着背头,墨镜始终不拿下来,他们的手里夹着香烟,烟雾从鼻孔里以柱状喷射出来。

于是,整个包间里香烟、香水、酒菜以及人体的味道串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的酸爽。可大家都没有感觉出来。

一年的时间,每个人的变化都好大。

席间,大家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聊外面的生活,比如在哪玩看到啥了,比如谁谁赚到钱了等等。所有人对村子里的生活都采取回避的姿态,似乎提及这些会显得自己不上档次。我作为村子里曾经被同龄小孩关心讨好的人,身处其中,顿时有一种失宠的感觉。不知为何,我当时提醒了一句:“都回老家了,咱们还是讲家乡话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每个人都在用普通话交流,就像是忘了自己是来自这个小城天长的一个偏僻乡村。

其中一个人像是恍然大悟,露出尴尬的笑容:“在外面时间长了,有些不习惯讲家乡土话了。”其他几个人也附和起来:“对对对,我都快忘了讲土话了。”

我继续说道:“那有什么不习惯的,这个还能忘得了?还是讲旮里话(家乡话)快活点儿。”

气氛再次诡异起来,每个人互相望着,又沉默了。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大家可能也未必是真的忘记家乡话,而是想要表现出自己的新潮,与世界接轨了。而我的话就像在暗示他们在装模作样,这触怒了他们,扫了他们的颜面。

于是接下来,他们开始聊起了我的爷爷陈登河。

其中一个说道,这一年来在外面见过很多东西,但仔細想来,都没有陈汉斌他爷爷人生那么神奇。他爷爷骑着巨虎,指挥千万棵树,见识了马良的神笔,穿过飞鞋过雪山草地,用铁布衫扛住了毒打,简直是闻所未闻啊。

从童年到少年的十几年里,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奉承。因此,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嘲讽,直到后面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们越说越离谱,说我爷爷肯定还鞭抽火车、手撕鬼子、射出的子弹会拐弯等等。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喝着酒,哄堂大笑起来。

顿时,这些笑声就像最尖锐的玻璃碎片划过我的耳朵。在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里,我用尽力气将酒倒进杯子里,站起身来。我郑重其事端着杯子:“各位,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开玩笑都不要紧,但是,我的爷爷是革命英雄,请不要拿他开玩笑。”

我当时心里憋着一股气,说出来顿觉畅快。我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杯白酒灌进嗓子里,白酒很呛,我的肠胃就像烧起来。可我的脸上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难受。爷爷是革命英雄,孙子也不能孬。

我这番话说得有力量,一时间大家似乎都被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小声说道:“革命英雄当然不能拿来开玩笑。可要是沽名钓誉之徒,欺世盗名之辈,浑水摸鱼捞到勋章,骗吃骗喝,享受国家给的好待遇就太令人不齿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我,瞬间我就像被射来的箭钉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他接着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爷爷所说的那些只能骗小孩,什么巨虎,什么神笔马良,这些东西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但凡一个成年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假的。你可以让你爷爷将这些东西展现出来,哪怕一次!我们就服气!”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不再动筷子,就像是在等着我的回答。可是我没法回答。不光是这些同村同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自己都有这些疑问。但是,我的爷爷是革命战士,是革命英雄。他有勋章,这如果是靠坑靠骗得来的,也太让我难以接受了。刚才的酒劲儿从胃里依然在烧,一阵眩晕感从头顶落下,将我起先的慷慨陈词全部压住,我满脸通红。

当我难为情地站起身来,执意走出酒店包间。这些同村的同龄人又来规劝起来。

“汉斌啊,大男人,不要小心眼子。大家就这么讲一讲而已,怎么还生气了。”

“就是啊,你爷爷当年估计也是在逗我们小孩玩呢!”

“这个时代早已不是革命年代了,其实那些东西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饭吃了,酒也喝了,咱们再去KTV唱唱歌,今晚一定要尽兴!汉斌你可要献上美妙的歌声哟。”

这些人,为了安慰我,甚至不惜说出我的歌声是“美妙”的这种虚假的话来。我又好气又好笑,可是我还是拒绝了。我推开了酒店的大门,走进细雨飘飞的傍晚,躲进了街头匆忙的行人里。只有在这密集匆忙以及互不关心的人流里,我的沮丧才不会轻易被发现。

我的爷爷和他的革命荣耀,是我引以为傲的。如今却让我和这份荣耀被公开处刑。我记得那个傍晚,我忧伤地走进迷蒙细雨中,只为找我爷爷陈登河对质。

3

当我浑身湿透,站在爷爷家门口。沾湿的头发、衣服贴在身上,雨水或者汗水从额头往下流。我的牙齿禁不住上下磕起来。爷爷有些心疼地唠叨我怎么不打伞,然后递上一块儿干毛巾,可是我并没有接,我直指重点:“你为什么要编那些谎话?”

爷爷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巨虎,听懂人话的树,神笔马良,会飞的鞋子,隐身术,铁布衫这些东西,现实生活中我从没见过,你也从未向人们展示过。我想问你,当年你真的是革命战士吗?还是说你从头到尾,就只是个满嘴大话的骗子。”

恶劣的情绪涌上来,这些话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一刻我的心也很受伤。

爷爷沉默着,他擦掉我身上的雨水和汗水,缓缓说道:“你长大了,我觉得你自己可以区分真假,区分善恶,得到答案的,而不是问我。”

我觉得爷爷在顾左右而言他,我凝视着爷爷的眼睛:“你能不能正面回答我,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今天我和从全国各地回来的村里同龄人聚会,聊起你时,都在明里暗里嘲讽你是个骗子。你知道我是多么丢脸吗?”

爷爷的眼神并没有闪躲,他凝视着我,字咬得很重:“很抱歉,让你丢脸了。”我看他一脸的失落,将干毛巾放下来,转而走进里屋。里屋昏暗,外面大雨,雨声很大。他走进里屋就像一粒石子丢进无底洞,悄无声息。

也就是从那个雨夜开始,我和爷爷很少讲话。加上我常年在外地,我和爷爷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有段时间,媒体上大加批判的“抗日神剧”,里面一些不可思议的情节,比如壮汉一拳将城门击碎并震飞鬼子,再一拳击穿了鬼子身体,鬼子的身体顿时分为两半。

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爷爷陈登河,这些神剧情节和爷爷的神奇故事如出一辙。我分散在全国各个城市里的村里同龄人,他们看到这些神剧时是不是会哄然大笑,想起我这个爷爷,觉得我爷爷和这些神剧一样都是个笑话?

在往后的生活里,每当我看到此类电视剧我都会回避,或是调台。因为一旦看到里面夸张的剧情设定,我都会不自觉脸红,觉得是在讽刺我那故弄玄虚满嘴跑火车的爷爷。

4

一枚秋叶在2000年的广州火车站站台飞舞,飘过熙熙攘攘赶火车的人群,最终落在了我的额头。

我的肩头是重重的包袱,我的心头是重重的心事。因此,当树叶缓缓落在额头,我觉得自己和这片树叶并无二致。随风飘荡的这些年,身躯空乏,内心麻木,让我置身人群就像一块挂在架子上的烟熏肉。我站在人群里已经丧失意志,如果有人在旁边踹我一脚,抽我一耳光,或者砍我一刀,我都已经不想反抗,任其宰割了。

在一个不是节假日的日子里,我搭上回乡的火车。

九十年代的国企下岗潮,我满怀无奈和痛楚与相处多年的供销社同事们惜别,自谋出路。这些年来,我先后磨过豆腐,开过面馆,做过服装生意,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此后,我听说有些人南下发了大财,于是心动的我来到繁荣的广州,企图在这里一展拳脚,但几年下来,我不但一无所获,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积蓄都被折腾得所剩无几。在屡遭挫折中,我愈加怀念曾经生活工作的穩定,以及女同事们漂亮的脸蛋儿和甜美笑容。

当我在广州迷茫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我九十多岁的爷爷陈登河身体不舒服。

猛回头,我匆匆半生已经年近四十,我两手空空,除了脸上增添了一些皱纹别无其他,只会在深夜电台里那首《从头再来》播放时跟着哼唱: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四十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从广州到南京,再从南京转天长。一路上我马不停蹄。当我来到老家走进家门,我的爷爷躺在病榻上,见我来到便坐起身来招呼我坐下。我满面风尘站在爷爷的病榻前,平静地看着爷爷。爷爷也平静地看着我。

爷爷脸上干干净净,不染一尘。此时,他更像一张纸平铺在无欲无求的水面,静静地等待死亡之水淹没他。唯独他的眼神在看我时,无比慈祥,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我的情绪。爷爷说道:“辛苦了。”

爷爷吐词清晰,好像是说奔波之苦。可是我却听出来是说我这些年的不容易。我看见他的喉咙处颤动着,像是有什么想要说的。下岗之后的日子愈发难过,我的爷爷都是知道的。作为爷爷最牵挂的孙子,这些年我本来回家就少,还刻意疏远他。

可是最终,爷爷的喉咙动了动又停住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看着躺在病榻上的爷爷,意识到我和爷爷见一面少一面,我很有必要把年少时他给我讲的故事再重新听一遍。我想知道,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参加革命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假到底有多少。于是我向爷爷提出了一个请求,再把故事讲一遍。

爷爷问道:“在你小时候,我不是已经讲过很多遍了吗?”

“当年年纪小,很多东西并不能完全理解。你又是零零碎碎地讲,并不完整。我想现在再完整地听一次,或许有些东西是我忽略的。”

陈登河

1

村里的一头牛消失了。

这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此前,村里陆陆续续丢了鸡啊鸭啊,甚至猪也有丢失的。但是牛是什么,牛是生产力,农户耕田生产都靠它。丢了牛就是丢了命。村里人咬牙切齿,前所未有的保持一致意见,逮到这个贼决不姑息。至于如何严惩,自不必说,比如捆起来吊在树上,比如带上羞辱性的高帽子,又比如扒光示众浸猪笼等等。只是,到底是什么人能够一夜之间,将一头牛偷走,并且做到悄无声息的?这个贼的偷窃能力令人匪夷所思。

所有的年轻男子都组织起来,负责夜里蹲守,发誓一定要抓到贼。

“你说今晚这个贼会来吗?”在我旁边的陈巨飞小声说道。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也不清楚,我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夏天的白天热得树叶发卷,可到了后半夜寒气逐渐起来。风从树梢上吹过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这个声响让我联想到老树挪动着树根缓缓而来。夜色越来越深,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只剩下比泥土还浑浊的呼吸声。

到了后半夜,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树丛里钻出来。不光是我,所有人都无比惊骇。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巨大的黑影是什么时候来到的。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但有一点肯定的是这不是人。黑影巨大,匍匐到院子边,然后纵身一跃,轻松从近三米高的墙跳了进去。

一瞬间,所有的火把点亮了。火把照亮了我们的脸,也壮了我们的胆子。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们才明白,为什么鸡鸭牛羊丢失得悄无声息。

这是一只老虎,这么说不太准确,因为它比老虎魁梧得多,肩高两米,花纹粗大,尾巴就像一条甩动的铁鞭,在地面抽出类似于盒子枪的声响,两只锋利狭长的犬齿伸出了嘴巴,只要轻轻用力就可以咬穿钢板。这样一只虎,逮一只鸡一只鸭一头猪乃至一头牛当然不在话下。它又来偷村里的牲畜了。

巨虎,這是一只巨虎。

我们七八个人擎着火把,围着巨虎,可是没有人敢靠近。甚至,我们为了安全,渐渐站到了一起。在这三米高的巨虎前面,我们这七八个人给它塞牙缝还嫌不够。

在我们的警示下,村里的其他人拿着铁叉、斧头、铁锹等等前来助阵。有经验的老人示意,缩小包围圈。我们小心翼翼,紧紧握住手里的棍棒。随着人越来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小,巨虎明显不安起来,它原地打转,尾巴尖也快速地摇动起来。

我年轻气盛,加上聚集着村里这么多人,顿时胆子大了很多。我持着棍棒冲了上去,在所有人的尖叫声里我没反应过来,被巨虎一巴掌抡了出去。

巨虎怒吼,朝我步步逼近。所有人都只是朝着巨虎呐喊,或是在村里老人的示意下,点燃更多的木棍,再将木棍向巨虎投掷过去。可是巨虎是何物?这点小把戏根本不能伤巨虎分毫,反而更加激怒了巨虎。

巨虎张开了血盆大口,眼看着就要吞下我。我被巨虎刚才那一击,疼得站不起身来,更别说逃跑了。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里,陈巨飞居然冲到了巨虎的面前,举着火把呼喊起来:“滚开!不准伤害我的兄弟!”

在整个龙塘村,同龄小伙伴里就属陈巨飞和我关系最好,我俩经常一起下河摸鱼。这关键时刻,没想到他能为了我冲上来,直面巨虎。我感动地说道:“巨飞,快躲开!危险!”

巨虎一声怒吼,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喧哗声。

可是巨飞岿然不动,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突然,巨虎纵身跳起,从人们的头顶飞了出去。巨虎竟然逃了出去。巨虎怎么跑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巨虎在前面跑,村里人在后面敲锣打鼓一边呐喊一边追赶。然而巨虎的速度并非人类可以比拟,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村里人握着火把提着棍棒,在黑夜里无边的田野上追逐和寻找。我在陈巨飞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也跟着人群追赶。

柴火燃烧夜色,在夜风中舞蹈。我们在河边看到巨虎的脚印,同时,巨虎的脚印也是在河边消失的。

大家议论纷纷,最终得出相对一致的结论:巨虎有很大可能是到了河对岸。

可是这条河很深,这十几年里,发生过好多起溺亡事件,不乏成年人。在一些老人的口中,这是一条不祥之河,里面一定居住着水鬼。这些大家心里都清楚,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都已经有所退缩了。

“只要看护好我们村子就行了,不用管老虎去了哪里。”

“就算找到了老虎又能怎样,仅凭我们几个人就想制服老虎。这也太可笑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就往回撤了。我和陈巨飞也跟在人群中往回撤。

“嗨。”我偷偷推搡了陈巨飞的胳膊肘。

陈巨飞转过脸看向我,火光在夜风里颤抖,打在我的脸上。

我小声地说道:“你想不想去找老虎?”见陈巨飞有些犹豫,我鼓动道:“怕什么,不就是一只老虎吗?找到老虎,解决掉它。我们村子里的家畜不能再被偷了。”

陈巨飞有些担忧:“可是你受伤了。”

我伸了伸胳膊,又原地跳了跳:“没事儿。”

就是这样,我和陈巨飞两个人,在所有人回去时,偷偷摸摸折回身去找虎。

站在大河边,河水并不湍急,甚至还很平静,可是却深不见底。我正想和陈巨飞要解决怎么渡河。陈巨飞已经踏进河里,我叫都叫不住。我举着火把看着在他的身后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波,我刚想喊他要小心,在距离河边不远的地方他已经呼喊起来:“快,快,拉我一把……”

情急之下,我脱下衣服和裤子,系成绳子抛了过去。

陈巨飞慌乱地爬上来之后怎么也不愿意下去了,他打起了退堂鼓:“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看着河水泛起的波纹在月光下像鱼鳞一样,我说:“要想走你自己走。”

我慢慢走进河里,探下身子,直到河水逐渐淹没我的膝盖、腰部、胸口。起先河岸上陈巨飞的火把还能照到我,随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进无边的黑暗河流,岸上的火光无法陪伴我,陈巨飞的目光也无法追随到我。水越来越深,我知道只能靠我自己了。可现在无论如何,河水就像失去了浮力,我整个人都是往下沉。此时,我的内心顿时产生了悔意,陈巨飞撤退得对。可我已经没得选择。

果然,和老人所说的一样,这是不祥之河。

我淹没在河里,已经不能自由呼吸,可是脑子还可以去想。意识就像水中漂浮起来的气泡,逐渐消散。

一簇光亮照耀在我的眼前,循着光的方向是在河底。是一块石头。事态古怪,冥冥之中石头好像让我摸着它,好像在说,摸着石头就可以过河。于是我就摸住了石头,顿时我感到石头向上漂浮,带着我的身体再浮出水面。

水面上是厚厚的大雾,笼罩在我的四周,顿时我不知道该往哪里游。

石头怎么会产生浮力?怎么还会发光?我现在该往哪里去?没等我继续想,石头已经牵引着我,像一条鱼往前游去。

来到了彼岸,石头立即暗淡了下去。我意识到这块石头只属于这条河,脱离这条河这块石头就不会有这样神奇的能力。所以,我将石头重新丢回到河里。我向此前的河岸看去,可是河对岸和我这边相隔太远,黑糊糊一片。我想陈巨飞或许已经回去了。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洞穴。我猜想这一定是巨虎的洞穴,只有这么大的洞穴才能容纳下它庞大的身躯。我并没有直接走进洞穴,因为那样是对神物的亵渎和不敬。所以,我站在洞口喊道:

“我们谈谈吧。”

巨虎一定能听懂,它不是普通的动物。

洞穴里没有回音。我继续喊道:“现在外面的世界很乱,一边是很多国家入侵这里,一边是军阀混战。你是不是被外面的世界吓到了,丢失自己广阔的家园,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避难。”

洞穴里爆发出愤怒的虎啸,虎啸卷起洞穴里的树叶冲出来,每一片树叶就像子弹砸在我的脸上、手上、身上和腿上。

巨虎一定是被我的话刺激到了,我向巨虎提出了我的建议:“但这个村子里实在太小,迟早会被你吃光,到时候你还是要饿肚子。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出去,外面足够大,足够你去吃。”

洞穴里没有任何声音,以至于我还以为之前的虎啸是幻听。过了许久,巨虎终于从洞穴中走出来。不过,它的体形实在过于巨大,洞口的石头被它的身躯剐蹭到,而崩裂掉落下来。幸亏我躲闪及时,不然砸下来我也得半死。

巨虎站在我的面前,发出晴天霹雳般的吼声。它的血盆大口差不多一口就可以将我活吞。我内心慌张不已,可是表面上岿然不动,与巨虎对视,大声喊道:“我们一起出发吧!赶走入侵我们家园的强盗!躲在这里只能蹉跎时光!”

近距离看着巨虎,我在它面前如此渺小,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雄伟的老虎。

微凉的风吹来,吹动我单薄的衣衫。巨虎低下了头。我伸手过去,摸在巨虎的额头上,然后翻身就爬到了巨虎的背上。我抬起头,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腹白。

2

“抓住他!”

我骑着巨虎在山腰狂奔,所过之处树干、树叶上犹如打字机打出文字一样出现密密麻麻的弹孔。不时在我的周围几颗炸弹爆炸,掀起几丈高的泥土。身后百十米的地方,敌军呐喊声一片:“快!快!抓住他!”

我的巨虎却闲庭信步,甚至还不时回头张望。而我骑在巨虎的脖子上,调转缰绳。我让自己和巨虎离敌人更近一些。这样看似危险,其实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这几年和巨虎的并肩作战,我对巨虎的速度、力量等等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了解。所以,当敌人以为有机会了,加快速度。我骑着巨虎一个纵身就又拉开了几十米的距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在我调戏敌军多次之后,被戏耍的敌军显然有些丧失理智。他们已经不管不顾,发誓不管如何一定要抓到我。

终于,如敌人所愿,我和巨虎被逼到了悬崖峭壁上。

悬崖峭壁的另一边距离这边大约有一百米。

“他妈的,这下你倒是跑啊!”敌军军官挥手示意,敌军端着枪步步紧逼。确实,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动物可以跳过一百米的距离。

或者跳崖,或被乱枪扫死。我闭上了眼睛,悬崖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轻声喝道:“飞!”巨虎怒吼一声,下蹲发力一个前跳,以完美的弧度飞过悬崖,准确地落在了对面悬崖上。几块年久风化的石头因为承受不住巨虎的重量,坠落下去。

与此同时,敌军的背后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敌军回首看去,山冈上四周冒出无数的士兵,全部都是我们的军队,所有的枪都指着他们。他们只能丢下枪支,举起手来。

四次反围剿胜利。整个赣南地区的战士全都信心高涨。敌军数量、装备都比我们强太多,我们却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就是我们诱敌深入,逐个歼灭。而我,骑着巨虎的革命战士,充当诱饵,一步一步拖着敌人进入包围圈。

我们一直藏身山林,和敌人作战。这让我和这片山林渐渐产生了默契。一个平靜的和往常并无区别的傍晚,我和巨虎坐在山冈上,俯瞰这秀丽的山川。我小声地说,战争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啊。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回答我,你想家了。

我往四周张望,并没有任何人。我喊道,是谁?

是我。这个声音再次传来,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拘谨,还有些年轻。

声音是从我旁边的一棵树传来的。我忐忑地向这棵树走去,对着树说道,是你在说话吗?

树再次回答,是的。然后我看见满树的树叶在风里哗哗作响。

渐渐地,我发现这是一个奇特的山林。每一棵树都会讲话,树讲话的方式就是树叶与树叶之间的拍打、摩擦。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在时间里安静等待和注视着变化。当我和这棵树交谈之后,别的树木也陆陆续续加入进聊天里来。

这些长在赣南地区的树,它们告诉我有的来自河南,有的来自江西,还有的和我是老乡都是安徽的。我很吃惊,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树竟然生长在一起。在和他们聊天的过程中,他们告诉我很多的小故事,比如有一棵树是生长在长江边,它很怀念长江水的味道。从此之后,我渐渐喜欢上和这片山林对话了。

我也会给这些树讲我自己的故事。比如我离开家乡已经有三年,比如当我骑着巨虎离开龙塘村远行参军时,村民夹道欢送。比如我驯服了巨虎后,成了村里的英雄,给我送上干粮、布鞋什么的。比如和我同一个村子的同龄小伙陈巨飞,是和我一起出来,可是后来不小心走散了,至今不知道去了哪里。

每一片树叶落在我的肩膀上,我都知道是树回应我。

第四次反围剿后,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个来自共产国际的朋友来到了我们这里。他们带来了一些食物、衣服、枪支等物资,还特别带来了一粒种子。这位朋友告诉我们,这是一粒神奇的种子。

种子能有什么神奇的?他告诉我们,这是月亮的种子,只要把种子种下去就能长出一个超级月亮。这个超级月亮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位外国朋友没有讲,于是当时的首长将种子种在了山上,命人每日都要好好培育种子,灌溉、施肥、除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果然就长出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这个月亮通体皎洁如玉,美得不可方物。

“外国的月亮果然比我们的月亮要圆要大要漂亮。”那个夜晚,我们的王明首长激动地宣布,以后的会议都要在这个超级月亮前举行。月亮又大又圆,外国友人受到了格外的尊敬和重视。不到一年,敌军卷土重来时,外国友人毫无悬念被任命为军队的总指挥。

外国友人做了什么我已经不太清楚了,现在想起来只记得他开起了动员会。他反复强调精气神、信仰、态度,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很快他含住了眼泪,斗志昂扬地一拍桌子,喊道:“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吧!”

怎么干?按照外国友人的意思,就是硬碰硬。

战斗之前,我像之前的战斗一样,在距离很远的地方进行侦测。我并不需要冒险亲自去侦测,因为茂密的山林树叶会把敌方的信息送了过来。树叶告诉我,敌军各式大炮、坦克严阵以待,每一个炮管在骄阳下发出锃亮的光芒。这一次,敌军比以往准备得更加充分,他们全副武装,手持钢枪,密密麻麻。据说,敌军这次动用了一百万军队、两百多架飞机。我心头一颤,我们就是要和这样一支铁军硬碰硬吗?

敌方二十多辆坦克缓缓向我方推进,数不清的敌方士兵围绕着坦克匍匐前进。而在坦克的后面是上百门大炮对我方进行火力压制。树林间炮火将一些树木烧了起来。我甚至能听见树木的哀嚎。

这里是我方的中央指挥部,我们必须保卫的地方,这里还有那个外国超级月亮。

这一年多来,在外国友人“硬碰硬”的指挥意见下,我方连连告负,伤亡惨重,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小。现在,我所在的连队奉命从敌方正面抵抗,阻止敌方攻上来,为我军的逃跑以及带走大月亮争取时间。

作为保护中央指挥部的最后屏障,我骑着巨虎和连队里的其他战士躲藏在山林间,静候敌军的推进。我看了看其他的战士,每个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伤,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

敌军很谨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当敌军完全进入山林,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骑着巨虎已经潜伏多时,这时猛地从草丛中蹿了出去。敌方的士兵顿时有些慌了神,他们端着机枪、举着步枪冲着巨虎扫射起来。巨虎的速度、抗击打能力无与伦比,所以子弹打在它的皮毛上就像橡胶球一样,顺滑着弹了出去,子弹乱飞,不少反弹击中了他们自己。

我骑着巨虎在敌军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可是,巨虎并不是无敌的。一颗炮弹射了过来,我和巨虎瞬间被击飞了出去。

当我连滚带爬到趴着的巨虎身边,拍打着巨虎:

“兄弟!醒一醒!兄弟!醒一醒!”

巨虎一動不动。我再拍一拍,许久,巨虎的胡须有些轻微地颤动。巨虎还活着,只是已经很虚弱了。敌人已经走进了整个山林。我知道时候到了。

我站起身来,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和树林对话多年,树林明白我口哨的意思。

整座山林的树木颤抖起来,树叶与树叶、树枝相碰、摩擦。

原本只是一部分树被炮火点着了,现在瞬间整座山林都烧了起来。燃烧的树,在风中发出呜咽声,树从山上纷纷狂奔下来,阻住了敌军追赶中央指挥部的去路。

3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在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路口。我可以往左转,可以往右转,也可以向前走,甚至可以往后推。可是,最终我一定还是会回到原点。

这是被迷雾笼罩的森林。当我们整个部队奉命撤退转移,我们刚刚逃跑出来,就陷入了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

深陷森林,让我倍感思念巨虎。听战友告诉我,当时山林的树木在大火中燃烧,阻碍了敌军的去路。我负伤昏倒在战场上。是其他战士救下我的。我问战友,我的巨虎呢?战友们则是一脸茫然,他们表示并没有看见巨虎。巨虎那么大的体形,怎么就凭空不见了?巨虎还活着吗?我不知道。

在迷雾中困顿了七天,这七天来,笼罩在森林上的迷雾就像终年不散。阳光照进不来,雨水渗不进来,风吹进不来,甚至声音也传不进来。不管我们走向哪里,迷雾如影随形。当我们卖力前进或者后退,结果还是返回原地,这让我们感到沮丧。

从前在山林里,我可以倾听每一棵树、每一片树叶的声音。可是,在这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沉默的。我有试图和树木花草对话,可是回应给我的是一片死寂。而且困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我总感到野花露出獠牙,树木伸出魔爪,在我们的背后,在我们的左右,戏弄着我们。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下,战友们难免气馁,甚至争吵。但是领路人却充耳不闻,依然坚持向西走,他说只有向西才能走出这团迷雾。有战友站出来说,就是听从领路人的建议,结果身陷森林,不能自拔。一大批战友也连声附和,都表示反对。

不向西走,又能去哪里?领路人问道。

大家都沉默了。最终,是另一个人站了出来。我的印象很深,他下巴上有一颗醒目的痣,手里夹着烟,他说应该北上。没等领路人说话,他接着说道,北上的同时,我们还要处理一件同样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所有人问。

丢掉这个随军的月亮。这个人说。这个人滔滔不绝,继续说,这个月亮并不能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相反,还会干扰和阻碍。是这个月亮将雾气吸引过来,让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直接导致我们迷失方向。只有将这个月亮抛弃,我们才能慢慢找到出去的路。

离开那片迷雾森林已经有十个月了。正如那个人所言,当我们抛弃了那个月亮,那团笼罩在森林上的迷雾,准确来说,是吸引在月亮周围的迷雾,离我们远去。阳光、雨露、风和各种声音、气味、色彩就像一片片破碎的拼图,从四面八方涌来,重新将世界拼接完整。

完整的世界重现眼前,令我和我的战友们惊叹。因为我遇见了此生第一次看到的雪山和草地。衔天抱云的雪山,吞泥含水的草地,这两者连成了一片仙境。一时间,我竟然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我多说一句,雪山和草地并不是含混在一起的,只是多年后想起来总觉得是一起的。

当我们爬上雪山,或是过草地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这两个其中之一,我被眼前这美景完全给吸引了。这是我这辈子都没遇到的。于是我站住了,对战友说,你们先走,我想慢慢散步,慢慢体验这美景。和我一样的战友还有很多,大家都被雪山草地的美景所迷恋,这一路上我就见过不少战友要停下来欣赏这美景。现在,我也想要停下来仔细欣赏。

战友死活不愿意,非要拉着我一起。我们争执了很久,他们拖着我,为了表示拒绝,我就像一只装满米的麻袋顺着地拖。我想,你们总没有那么多力气一直拖着我吧。我的战友说这雪山草地很危险,落单的话有性命之忧。这时候我就很恼火,这不是扰我兴致嘛!我是谁?我是骑虎的英雄,我能有什么性命之忧?快走!等我欣赏完风景很快就赶上了。

最终,我的战友执拗不过我,只好先走。我看他走的时候还不时不舍地转身看我,我想你可真烦。战友们越走越远,转眼间他们的身影被风雪掩埋了。我想,我也该好好欣赏美景了。这壮美的山川就像风雪中的美酒,让我简直是如痴如醉……

我迷迷糊糊中,一个握笔的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告诉我说他是马良。

你就是神笔马良?

他点了点头。

这就是传说中画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马良。马良还是那么小小的,瘦瘦的,眼睛里很干净,这个贫穷人家的孩子一直给受苦的人画画。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了笔。

他首先给我画了衣服,我穿上这衣服,顿时就不冷了。然后他开口说话了,他说要我继续往前走,我说我想看风景。他说,作为骑虎的英雄怎么能停在这个地方呢?你有更重要的使命,将来让更多受苦的人都能看到这美丽的雪山草地,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看。

果然是神笔马良。时时刻刻惦记着天下受苦的人。

我站起身来往前走。他又叫住了我。然后他又给我画了一双鞋。

这双鞋看起来很普通,我当时还在想马良啊马良,你还不如给我画一架飞机,这样我直接就飞出去了,但我还是穿上这双鞋。穿上鞋的一瞬间,一种腾空的感觉从脚底传来,我却没有漂浮起来。马良对我说,这是一双飞鞋,不用担心,只要闭上眼睛,全身心放松下来,跟着飞鞋的节奏,就可以走出去了。

我将信将疑闭上了眼睛,这时候脚下微微发热,两只鞋推着我往前。我只听到耳边有风不断往后流逝,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不多时,脚下的飞鞋停下了。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马良给我画的飞鞋以及身上的衣服不见了。我还是之前的我。而在我面前的风景却变了。在我面前的是郁郁葱葱的山,一座九层的塔矗立着,气势恢宏。我知道,我来到了延安。

4

水田一望无际,与远处的群山相连。忙碌的人群以不规则的形状洒落在田间,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挥着铁锹,有的驭着水牛埋头拉犁,在不远处是送饭送水的女人戴着头巾在田埂上小跑。回想起当时的延安,一派生机勃勃,总让我想起那首《南泥湾》:

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陕北的好江南,鲜花开满山开满山,学习那南泥湾,处处是江南,是江呀南……

在延安的日子里,我所感受到的生机勃勃,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这里的人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这里的天空是热情饱满的红色,红光落下来,这里的房子、树木、河流,甚至每个人的脸都是同一种充满激情的红色。

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有长者告诉我,只要愿意,这里完全可以不穿鞋。

为什么呢?

这里的土地滋养人,不穿鞋会更好。长者是这样告诉我的。我将信将疑的情况下脱掉了鞋。当我的两只脚踩在了地面上,一种柔软的感觉从足底透上来。长者果然没有骗我,这里的泥土芳香松软,一瞬間我产生一种穿鞋是对这片土地亵渎的感觉。

在延安的日子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平时开垦种地,闲暇里我迷恋上了风。延安的风和别的地方的风也截然不同。因为,这里有一个非常优秀的造风者。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莎菲女士,此前我只是在报纸上、在大家的议论中知道她。当我见到她本人,还是被她的学识和见识所折服了。她平时喜欢做的就是在树下给围着她的人们造风。

风里有远方的故事,故事里有亲人,也有他人。作为造风者,莎菲女士比一般人更能体会人的内心。

当时的自己辗转多个地方,从我的故乡安徽天长到了赣南,再经历长征到了延安这么漫长的旅途,身心疲惫的我在莎菲女士的风里,不禁得到放松和解放,也渐渐痴迷和沉醉其中。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请教她,只是缺少一个时机。所以我更加积极地来她身边听风,等待她身边没有人的时候问她。

当然,迷恋风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在延安很多的年轻人。所以这个时机我等了很久才遇到。

那是一个夕阳染透树叶的傍晚,在忙碌了一天后,我在一棵树下遇见了她。当时的她正独自一人。这很难得。她陷入深深的思考,神情严肃,一动不动。

原来造风者是需要经过许多的深思才能造出这么美好的风来。我想。

当她微微睁开眼,我终于有机会请教她了。我迫不及待向她说起了悬在我心头多年的事情,这个事当然是关于我的巨虎的。我要问她,我的巨虎还在不在,如果还活着,在哪里。

“什么巨虎?”莎菲女士起先并不太明白。

但随着我讲述的深入,莎菲女士慢慢闭上了眼睛,远方的风缓缓而来。我知道是她开始听风了。她再次睁开眼睛,夕阳已经落了下去。她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告诉我,如果还想遇见巨虎,我需要去战场,只有在那里我才有可能再次与巨虎相遇。

莎菲女士给了我答案,却更像是给我方向,而不是确切的答案。我略微有些失望,听风者是听风者,和算命的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我坐在莎菲女士的旁边,看着少女腮红般的晚霞映在天边,像一团火焰安静地燃烧。在晚霞深处,我隐隐约约看见巨虎朝着我走来。几年后,当日本鬼子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我从延安出发去往敌后,去往战场。如莎菲女士所言,我真的与巨虎相见了。

5

月黑风高,虫鸣蛙叫。

这里是日本士兵的军火库,藏有炸弹、地雷、机枪、步枪等等一大批军火。如此机密重要的地方,当然被重重把守。在军户库外是碉楼和围墙,碉楼上灯火通明,围墙上密布高压电网。在碉楼上密布了哨兵,哨兵每隔四个小时换班一次。在吊楼下,日本士兵全副武装,戴着钢盔,背着步枪,绕着围墙巡逻。麻雀恐怕都飞不进去。

一个巡逻的日本士兵中来到一棵树下解手。他一边撒尿一边小声哼哼,而其他巡逻的士兵渐渐走远。只听黑暗中嗖一声,似乎是一片树叶从树梢上划下来,这个日本士兵來不及说话,便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日本士兵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脖子上出现一道狭长的伤口,就像是被树叶划破的。鲜血犹如泉水从伤口里涌出来。

这片树叶就是我。

一年前,我从延安出发,来到了抗日前线。在实战中,我渐渐掌握了一项特殊的技能,隐身术。当我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别人就看不见我。这段时间里,我多次潜伏进日本兵营,窃取情报以及摧毁军火库,立下了汗马功劳。

轻车熟路,我跟随巡逻的日本士兵后面进入军火库。原本我是想在进入军火库后,像之前大部分情况下一样偷走一些枪支弹药。但是这次,站在军火前,日本鬼子为非作歹烧杀抢掠的场景历历在目,我的想法却变了。如果一把火烧掉这些东西,岂不是更好?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点起了火,军火库顿时烧起了大火。就在我以为得手的时候,却被日本鬼子围住了。

原来,大火烧起来时,地面上映出了我的影子。

在日本鬼子的牢房里,我被铁链锁住已经三个多月了。我的身上遍布伤痕以及被鲜血染红的衣服黏住了伤口。

“八嘎,你的什么的干活!”负责审讯我的日本鬼子有些气恼。这已经三个多月了,竟然没能从我的嘴巴里套出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愤怒,手上的力气也变大了很多。

此前,他们软硬兼施,比如采取各种诱惑,比如许以高官厚禄,更过分的是要把日本女人嫁给我。我是何许人?这日本娘儿们也配得上我中国大好男儿?我陈登河果断严词拒绝。但他们更喜欢使用各种残忍的刑法,比如鞭子抽,比如用刺刀割。在受刑之前我其实是害怕的,也是担心的。我怕自己一时扛不住成了叛徒,铸成大错。可是,当我受刑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因为我发现,这些刑法对我根本不管用。我一点儿不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暗暗吃惊,看着鬼子卖力地对我施刑甚至有点想笑,可是脸上还表现出痛苦。

“我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紧皱着眉头,故作艰难,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忽然想起当年我在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马良给我画的衣服。在我抵达延安的时候就不见了。当时我还奇怪他给我这件衣服的用意,难道只是一件御寒的衣服?现在,终于揭开了谜底。马良给我的这件衣服还是一件铁布衫,可以抵挡身体的伤害。任凭小鬼子使出什么招数,我也毫无感觉。

日本鬼子满头大汗,鞭子在我身上啪啪作响,就像雨水砸在地面。只听咔嚓一声,鞭子断裂。审讯的日本鬼子非常恼火,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但肯定是骂人的,然后就离开了。

小鬼子对我无计可施,难道就这样算了?当然不是,几天之后,我被五花大绑,拉出了牢房。我的心里无比忐忑,日本鬼子把我拉出牢房是要干什么。当我来到了街头,一大群的中国老百姓将街头堵得水泄不通。我这才明白,日本鬼子套不出话来,也要杀鸡儆猴给中国的老百姓看,跟他们作对的下场是什么。

一个狗腿子翻译官在一边讲着我犯了什么罪,日本鬼子在一旁举着枪顶着我的脑袋。这罪状念了很久,我都有些打瞌睡了。我想,这是要念到什么时候?难道要念到太阳落山?于是我仰着头看太阳,太阳火辣辣的,一时半会儿还掉不下去啊。

就在这时候,一声怒吼犹如晴天霹雳。一只巨虎出现了,这正是我的巨虎。一瞬间,我叫了起来,兄弟!兄弟!我的巨虎!莎菲女士诚不我欺,我果然在战场上遇见了巨虎。巨虎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身边,它是来救我的。鬼子慌乱中朝着我发射子弹,全部被巨虎挡住。

巨虎叼住了我,轻轻一扔,我就稳稳骑在了巨虎的脖子上。巨虎一声怒吼,腾空而起,载着我从人群中逃遁而去。

6

与昔日的兄弟并肩作战,我自带隐身加铁布衫,骑着巨虎驰骋于敌后战场,比以前更加无敌,立下了无数的战功。打鬼子这件事实在太过瘾了。可是没过多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我骑着巨虎,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缴械的日本鬼子从我们面前走,就很气,怎么这么快就投降了?我冲着鬼子喊道,不许投降!把枪捡起来,咱们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我想,我还想再杀几百个几千个鬼子呢。

可是这些日本鬼子一脸的冷漠,就是不捡枪。我怎么推搡他们都不理我。旁边的战友上前阻拦,我愤恨地走到了一边,远远地看着这些鬼子。我的愤怒引起了旁边一队国民党军队的注意。一个国民党士兵朝我走来:“陈登河!是我!”

我转过头一看,这不是陈巨飛嘛!

当年一起出来的同村人,我在故乡老家最好的兄弟,没想到他竟然加入了国民党军队。我又高兴又感慨,一时间百感交集。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巨飞和年轻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下巴添了一些浓密的胡子。我和陈巨飞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互相问了情况。陈巨飞从村子里出来后就加入了国民军,最早是在东北当兵。说起这些年,陈巨飞很是郁闷,有时候日本鬼子打来了,反正鬼子来了都是烧杀抢掠,后来又说什么姓张的头子不允许他们抵抗,姓张的头子硬是推卸责任把问题怪在姓蒋的头上,结果死了很多兄弟也丢了东北。陈巨飞义愤填膺地说道:“明明就是他自己的责任,怎么还怪在别人身上?古人还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于是我转移了话题:“战争这就要结束了,以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陈巨飞却一脸正色对我说:“鬼子走了,接下来国民党和共产党一定还有一战。”

我原本还陷在对日本鬼子的恨意中,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愣住了。为什么还要打?都是中国人,都是自己人啊,怎么可能还打?

陈巨飞没有再说话,他的视线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远处的一棵树上。

树叶在风里发出哗哗的声音。

果然如陈巨飞所言,战争在赶走日本鬼子后很快就爆发了。

在抗日期间,我们的部队得到恢复和扩充,三大战役再到渡江战役,胜利一个接着一个。而我作为先遣部队,每次都是冲锋在前。我最后一次与陈巨飞相遇是在珠江。那天,我们得知他的士兵要从这里撤走。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作为唯一的骑虎战士,速度最快,战斗力最强,当仁不让前去阻截。

巨虎速度惊人,我很快就抵达了珠江口,全副武装,子弹上膛。我敢肯定,当溃败的士兵来到时,他绝无可能从我眼皮底下逃跑。

可是,当我看到这个溃败的士兵的时候,我迟疑了。因为他正是我的昔日同乡,陈巨飞。

陈巨飞看着我全副武装站在珠江口,他当然明白我什么意思。他站在那里等我的决定。

“投降吧,跟我一起回去。”我说。

陈巨飞摇了摇头:“放我一马,让我走。”

“走?你不想回你的故土了吗?我会和组织争取宽大处理的。”

陈巨飞从腰间拔枪,然后指着他自己的脑袋,他的态度很坚决:“要么放我走,要么让我死在这里。”

我犹豫了,当年他在虎口下救我的情景不自禁浮现在我的眼前。难道我真的要让我自己兄弟被我逼得自杀吗?我心乱如麻。陈巨飞却接着说道:“我数三下,如果你不让开,我就立即自杀。一!二!三……”

“你走吧!”我高声喊道,打断了他的读数。

我让开了路,陈巨飞快速从我身边走过去,跳上了码头边的一艘船。转眼间,船载着他缓缓向南而去。

我忍着眼泪,高声呼喊着:“将来的某一天,你记得回来看看!人总要落叶归根啊!”

陈巨飞站在船头久久凝视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晚霞泛着黄色的光亮,在珠江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陈汉斌(下)

5

我推开窗户,窗外的树叶随风摇晃,以我的角度看去,发出粼粼的光亮。晚霞照了进来,在爷爷陈登河的脸上同样照射出粼粼的光。

爷爷告诉我,战争结束的那天,他和巨虎分别了。那是在河边。当时,他带着巨虎在河边散步,巨虎在河边的一株蔷薇花前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巨虎旁边甚至能听见巨虎的心跳。巨虎细嗅蔷薇,转身看向了他。夕阳的光披下来,就像一条道路铺在了巨虎脚下。巨虎转过头不再看爷爷,一个纵身向前跑去。以爷爷的那个角度看去,巨虎就是在夕阳铺成的金色大路上向前奔去,转眼不见踪迹。

当爷爷躺在床上完整地将革命故事再讲了一遍,我没有再和他争执,只是点点头。我怕我的争吵让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可是,我又不想我的爷爷被村里同龄人看作骗子。

故事里,我的爷爷最初是在村里驯服巨虎的。于是我去找村里我爷爷的同龄人。可是,九十多岁的老人找起来谈何容易。多方打听,我才在村子里找到一个和我爷爷年龄相仿的老人。没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我还颇有些兴奋,多年的心结或许就能解开。可是见到这个老人我就有些失望了。他和我的爷爷虽然都是九十多岁,但远远不如我的爷爷,无论是精气神还是别的。我的爷爷躺在病榻上却吐词清晰。可是眼前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他瘫坐在床铺上,头发和牙齿都掉光,时间犹如一只铁锁早已将他的腰压弯,他佝偻的样子几乎要还原到子宫里的形状。就算是他能站直了走路,怕是腰弯的也像个劣质的汽车轮胎,轻轻一推就会滚出去,碰到稍稍颠簸的地方就会彻底散架,再也爬不起来。

不出所料,我向他询问起我爷爷的情况,他恍然大悟,讲起话来磕磕绊绊,只能嗯嗯啊啊。费了半天劲儿,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

民国年间,到处都是互相攻伐的军阀和四处抢劫的土匪。地处江淮地区靠近扬州的小城天长我的老家龙塘村也未能幸免,隔三岔五就有土匪来到村子里抢东西。村子里的鸡鸭牛羊、锅碗瓢盆,在多次的抢掠后,能被拿走的统统被拿走。村子里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不干了。他们组织在一起,等到土匪进村,他们发起突袭,杀掉了几个土匪。但是和身经百战的土匪相比,这些年轻人实战经验还是差了一些。村里的年轻人死的死伤的伤。我的爷爷陈登河被土匪逮着绑了起来。是陈巨飞趁着土匪不注意救下了我的爷爷。土匪很快发现,在追赶和逃跑中我的爷爷和陈巨飞跑散了。

当我向这个老人提醒是不是还有一只巨虎什么的,我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我意识到爷爷已经九十多岁,时日无多,在他生前我有必要搞清楚他所说的这一切。

安顿好家里的事情,我连夜买了火车票。我沿着爷爷所说几个地点走了一遍,比如赣南山区,长征途中的雪山草地、延安、抗日时期的敌后根据地以及珠江。在经过这些地点之后,通过对当年战斗事迹和爷爷所说的对比、思考,我惊讶地发现,我爷爷当年革命历程正是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历程,从井冈山的五次反围剿,到长征北上,到延安,再到抗日以及解放战争。

6

行遍了爷爷的革命旅程,亲眼目睹了那些革命烈士的事迹,我对爷爷所说的故事顿时有了新的理解。爷爷所说的故事里,那些奇怪的故事到底代表着什么,比如可以和爷爷对话的树,比如爷爷的铁布衫等等。爷爷故意在真实的历史上套了一层精致漂亮的壳。在这些壳里面,都包裹着他的态度,他的革命精神,比如从容、坚定、乐观、勇敢等等。

爷爷不只是给我讲他的故事,更想给我一份生命的财富和礼物。

我在家里待的那些日子里,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不行了。在爷爷最后的时刻,我都是陪在他的身边。我记得爷爷最后的一刻,他从床上强撑起来,眼中流动着光芒,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濒死的人的眼睛。爺爷小声对我说:“把窗户打开。”

我走到窗户边,推开窗。一束光从窗户照进来,无比澄明、清澈、干净。

爷爷满脸的慈祥和坚定,又带着些许笑容:“兄弟,你来啦!”

我转过头向窗外看去,一瞬间我真的看见了一只巨虎出现在光里,巨虎在光铺成的道路上,朝着爷爷奔来。

陈汉斌·补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如今的我已经六十多岁。在我的爷爷去世以后,我再次鼓起了勇气,南下去了深圳。说也奇怪,当我理解了爷爷所说的故事后,我的一切变得顺利起来。辗转几年,我终于在深圳站稳了脚跟。

如今,我的孙子也已经十三岁了。他和他的父母住在城市里,偶尔回到老家来看望我一次。那天,我的孙子来的时候,满脸愁绪。我心里很疑惑,再三沟通下我才知道原因。原来期末考试,他的成绩并不理想,按照这个成绩来看的话到时候想考上一个好点儿 的初中应该很难。

看着孙子满面的愁容,我想起了我爷爷的故事,于是我说:“一时的成绩算不上什么。你的人生还很长。难得回来放松放松,我给你讲一个革命故事吧?”

孙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听不听,革命故事都是老掉牙的,陈词滥调!”

我很有把握地说道:“我敢说,我说的这个革命故事和你以往听过的看过的所有的革命故事都不一样,绝对不会是陈词滥调。”

孙子并不太相信,他略有迟疑道:“真的吗?”

我点点头:“这个故事还要从村里一头牛丢失说起……”

作者简介:陈少侠,90后作家,安徽文学艺术院第六届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小说界》《青年文学》《山东文学》《厦门文学》等刊物,出版作品《假面舞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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