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现实主义:《心是孤独的猎手》的“圣愚”形象

2022-02-23 14:27吕琛洁
名家名作 2022年22期
关键词:麦卡波西辛格

吕琛洁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美国“南方文艺复兴”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处女作,她笔下举止异常、精神荒芜的“畸零人”形象深受俄国怪诞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怪诞现实主义”采用降格“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肉体层面”[1]。俄罗斯独特的圣愚文化是“怪诞现实主义”的代表,圣愚文化固有的夸张、降格、反讽及双重模式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一、疯狂的“愚人”与麻木的世人

俄罗斯文化中的圣愚在文学功能上相当于西欧文化中的傻瓜、小丑、疯癫者。大多数圣愚四处游逛,口无遮拦,以自我否弃的怪诞外表行为获得一种与这个世界相对立的特殊地位,并以此来对世俗世界的种种真正恶行加以嘲弄与抨击[2]。

(一)阶级不公的反抗者

布朗特外貌怪异、衣着邋遢、举止粗鲁、脾气暴躁,常常遭人取笑。布朗特看似与万千美国底层工人并无不同,他们拼死拼活工作却在穷困潦倒中结束一生,后代往往也逃避不了类似无望的轮回。然而布朗特却是一个“觉醒者”“异类”,他虽出身赤贫,但由于酷爱读书接触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之后在为生计到处飘零的过程中,目睹了美国资本与权力造成的剥削:工厂主全都是百万富翁,工人却填不饱肚子。布朗特转而投身于工人运动,试图唤醒被压迫阶级的反抗意识。为此他孤身一人,仅仅带着一个手提箱四处奔走,宣讲革命思想,直至来到一个南方小镇。

对于这个封闭的南方小镇而言,布朗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之前街道狭窄、肮脏破烂的小镇是一个在日常秩序的压抑之下失去了活力的、趋于死寂状态的世界,小镇几乎没有陌生人出入。当闯入者布朗特出现时,这个死寂的世界便被激活,被掩盖的真相清晰地敞露:资本主义的繁荣是建立在不公体制和阶级压迫的虚假繁荣之上的。长期生活在谎言中的人们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为了生存累得半死、忍饥挨饿,却沾沾自喜、鄙薄布朗特。布朗特宣讲真理,创立工人运动组织打算发动暴动;然而组织资金却被工人们挪用于吃喝玩乐。当布朗特向辛格复述此事时爆发出疯狂的大笑,他的笑具有双重指向,既是对外在世界的颠覆性嘲笑,又是针对自我的贬抑性嘲笑。众人皆醉我独醒,不被理解的布朗特焦躁愤怒:“我打赌,我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疯掉的人——我说的是真正疯掉——已经疯了整整十年。”[3]小镇里的人在贫穷中挣扎,他们随时可能因为饥饿、疾病甚至暴力死去,但却苟延残喘、麻木不仁,从来不曾认真思索原因所在,他们事实上已经沦为丧失主体自我的行尸走肉;具有反抗主体意识的布朗特成了异端和疯子,遭到众人嘲弄。

福柯认为权力制造疯狂,疯狂意味着对权力的反抗和追寻自我的过程。布朗特像傻瓜、疯子一样不合时宜的言行,使他如同“圣愚”一般天然地具有了一种看此在世界的“外位性”权利,他表面的疯癫与愚蠢揭露了他所在的世俗世界是一个虚伪的、不公平的世界。布朗特的双重世界对无知者而言是可笑的、疯狂的,而对于那些知者来说则闪烁着“先知”智慧与理性的光华以及对俗世众人的悲悯。他疯癫的愚人形象恰恰体现了现代社会的荒诞性:智者与疯子的区别已然模糊不清,启蒙时代以来被奉为圭臬的理性走下圣坛,沦落到与非理性同样被排斥的境地,甚至过于理性被贴上“疯癫”的标签[4]。

(二)种族压迫的反抗者

黑人医生科普兰因致力于同胞的解放事业,被他的族人疏远,又被白人排斥,甚至被自己的家人视为没有灵魂的疯子。科普兰生于贫穷之家,在北方底层挣扎生存时没有放弃上学,奋斗十年后成了一名医生,认识到自己教育同胞的使命后,放弃优渥的物质生活回到南方。科普兰较之布朗特更充分体现了“圣愚”对世俗世界的种种恶行加以嘲弄与抨击的功用,如果说布朗特可能因为外表或脾性不佳遭人排斥,科普兰衣冠楚楚、言行得体,却与布朗特“同是天涯沦落人”。

科普兰寄予厚望的四个孩子深受妻子一家人的影响,得过且过,特别是通过对科普兰女儿波西娅的深描,以点带面,阐述了黑人内化白人统治并且成为种族歧视的同谋。波西娅和另一个少女拉芙正是美国主流社会精心构建的黑人妇女的两种“支配性形象”:前者为女仆传统衍生的家庭保姆形象,她代替白人妇女照料孩子和整个家庭,是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母亲[5]。波西娅告诉父亲,白人凯利一家的三个孩子就像自己的亲人。后者为从性代理的传统中产生的荡妇形象,在波西娅眼中拉芙就是搔首弄姿、勾引男人的堕落的坏女孩,是导致弟弟威利入狱的罪魁祸首。波西娅以自己暗褐色的肌肤为傲,鄙夷拉芙,因为她肤色至少比自己黑十个灰度,理所当然是最丑、最放荡的黑人女孩。具有性别歧视的女性歧视自身的性别,也歧视其他妇女,自觉地维护男性对女性的性别统治,是女性对男性性别观念的无意识服从。黑人女性间隐性的性别歧视阻碍着所有背负种族、阶级、性别三重重轭的妇女建立真正广泛的反抗同盟。

身心两方面鲜明对立的二元体系得以建构。所以波西娅不承认自己是黑人,她的外公坚信小天使是一个金发白人小女孩。正如萨义德所指:“帝国的持久性是由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双方维持的。”[6]因此,当威利被监狱白人看守动用私刑致残后,面对米克以暴制暴的建议,波西娅的第一反应是“我们做什么都没用”“我们只能等待”。波西娅听话、顺从,认同自己的处境并甘愿忍受命运的无情摆布,被动地等待救世主的降临。

科普兰深刻洞察了黑人种族的麻木,他坚信非裔的强大既不能寄希望于上帝的仁慈与酒精的幻觉,也不能依赖谦卑顺从,而是首先要让他的同胞获得尊严与傲骨,激发他们的勇气,使他们通过斗争取得平等的地位。为此他不分昼夜走街串巷试图挽救贫穷黑人的生命,孤独地坐在黑暗中思索着如何救治黑人的灵魂疾病。他本人生活简朴,却出资举办黑人征文比赛,激发黑人青少年的思想火花;他举办圣诞晚会借机宣传马克思的阶级压迫理论,试图唤醒黑人同胞,然而客人只对礼物有兴趣。科普兰本身患有肺结核,桑塔格认为:“长期以来结核病被认为是一种有启迪作用的、优雅的病,被赋予崇高的道德色彩。”[7]科普兰这位现实中的“圣人”仿佛黑暗中的微弱烛火,尽管四周狂风呼啸,仍然坚持着照亮他人前进的道路。

可悲的是科普兰虽然能够无视白人至上主义者的谩骂攻击,却对家人的疏远无可奈何。他一人独居,女儿波西娅偶尔来看望他,双方总是话不投机。波西娅认为父亲不对劲,跟其他的黑人都不一样。波西娅进而认定父亲是疯狂的,因为他背弃了上帝,失去了心灵的宁静。殊不知她的父亲心怀更崇高伟大的信仰——黑人的解放事业。

麦卡勒斯利用科普兰医生的孤身奋斗展现了20世纪初美国南方少数黑人的觉醒。布朗特和科普兰可谓是执着于信仰、肩负点化愚人重任的圣贤,却反被麻木的世人斥为 “疯狂的愚人”,遭到讥讽、孤立、排斥,这无疑是麦卡勒斯对这个荒诞世界的最大嘲弄。

二、沉默的“圣人”与信仰的崩塌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五个孤独之人都渴望向比自己伟大的力量表达自我,其中四个人在聋哑人辛格身上看到了某种神秘的超凡气质并将其视为神圣上帝的理想化身,然而辛格的死亡却证明他们的希望只是一场终极的虚空。

(一)沉默的“圣人”

20世纪是人类社会剧变的时代,麦卡勒斯见证了资本入侵南方后小镇不同族裔及行业的经济窘境及南方人在社会价值体系崩裂过程中的心理问题,并借其处女作展现了个体、美国南方乃至整个西方的精神危机:在这个异化的世界里,人成为孤独的个体存在。

小说中的比夫、布朗特、米克和科普兰内心深处都有一种需求。米克的呐喊非常具有代表性:她有一种远比饥饿糟糕很多的感觉,“我要——我要——我要——便是她所能想起的一切——但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并不知道”[3]。这四个人都仿佛游荡于精神荒原之上,终日寻寻觅觅,却不得其所;于是他们通过创造某种能够自圆其说的原则或者上帝来表达自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小镇里的聋哑人辛格作为心中的圣人。辛格因生理缺陷表现出来的个性模糊不清,似乎无所不能。他的身上没有一丝傲慢,对每个人的态度始终如一,他的微笑像谜一样神秘莫测。人类对上帝全能的阐释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来自他的缄默,他的无语是对众生苦难的理解与悲悯。所有人理所当然觉得,“哑巴始终听得懂他们想说的任何话,或许比这还要多”[3]。比夫的女性气质以及夫妻关系的困境只有在辛格这儿才能得到纾解;布朗特坚信辛格是镇子上唯一听得懂他的阶级压迫理论的人;科普兰认定辛格能够理解他为黑人解放付出的不懈努力;在少女与成人间徘徊的假小子米克只把隐秘的音乐梦想告诉辛格。他们的想法似乎都汇集在他的身上,就像轮辐通向中心轮毂。

奇异的是这四个孤独的人彼此却互不交流,如同是以辛格为中心的平行线各行其是。每一个人都根据自己的愿望形成自己对这个聋哑人的理解,因此可以把他们希望他具备的所有素质都安在他头上。四个人都将自己最隐秘的情感和想法存放在聋哑人这里,仿佛在他永恒的沉默中存在着某种无所不能的力量,于是辛格被“神格化”,人们坚信辛格先生是一位全知全能的圣人,内心纯洁、信仰坚定,具有济世度人的情怀和预测未来的能力[8]。

(二)信仰的崩塌

小镇中的众人企图将辛格塑造成拯救迷途羔羊的“圣人”,而作者却在同步解构辛格的神性。辛格写信向他唯一的朋友安东尼帕罗斯倾诉他的迷惑不解:“有时候他说的话我根本搞不懂”[3]。可见辛格并不理解这些倾诉者和他们身上发生的事。如果说辛格从“沉默的圣人”降格为“滑稽的傻瓜”,那么他对安东尼帕罗斯的精神依赖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在小镇的众人“神化”辛格的同时,辛格也寻觅到了自己的“上帝”—— 安东尼帕罗斯。麦卡勒斯笔下的聋哑人安东尼帕罗斯贪吃、自私、无知,甚至有偷窃癖好,但在辛格眼中,安东尼帕罗斯“看上去就像是传说中的一位智慧国王”[3]。辛格坚信只有安东尼帕罗斯听懂了他压抑在心底的话。安东尼帕罗斯的死亡如同狂欢节中被加冕的小丑必然经历的脱冕程序,这些怪诞描写背后是生与死、肯定与否定、滑稽与严肃的双重表达。

辛格梦中那坍塌的台阶恰恰是众人寻找精神皈依失败的象征,这个寓言式的梦境正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布朗特、米克、科普兰、比夫以及芸芸众生追随着辛格,而辛格追随着安东尼帕罗斯,安东尼帕罗斯举在头顶的东西正是所有人追寻的绝对价值。这条精神之梯的坍塌无疑将众人抛向更无尽黑暗的深渊。仿佛一个闭环,“众人都找你”——众人找到了辛格,而辛格找到的却是发疯最终死亡的安东尼帕罗斯。两个沉默的“圣人”——安东尼帕罗斯及辛格之死是这场心灵之旅背后巨大的荒诞和西方世界无可救赎的精神危机。

三、结语

卡森·麦卡勒斯出生于美国南方,在动荡不安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对南方的矛盾的感情充斥于她的作品中。《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无论是众人自造的“圣人”——辛格、安东尼帕罗斯还是疯狂的“愚人”——布朗特和科普兰,都在孤独中彷徨,它不仅是美国人精神荒原的象征,还是反映人类普遍生存状态的寓言。尽管“上帝”死了,麦卡勒斯仍然顽强地探索着生命和未来的积极意义,如同小说结尾处比夫满怀希望地意识到“他被悬置于光明与黑暗这两个世界之间平静地等候早晨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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